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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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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2

第二章

22

「妳要去坐公車?」她帶著一絲不可置信的語氣問。
我飛快地想了幾秒,這個提議似乎沒有違背我和克勞迪奧先生的約定,便欣然接受了。感謝這個突如其來的邀請,我可以不用在公車裡帶著悲傷的回憶忍受一路難熬的旅程。再說,有人陪我一起走過這段路,我也比較容易忘記內心的焦慮和不安。
「All right,沒問題。」她看看錶「一點如何?」
「離開得土安嗎?」
「That's it,對,就是心臟病。因為那些信,我在丹吉爾很快就交到一些英國朋友,從殖民地退休的老公務員、軍官、外交人員,you know,妳知道,又是同一群人。說實話這些人都很無聊,不過透過他們我也認識了一些有趣的人。我在丹麥大使館旁邊租了一間非常棒的房子,雇用一個傭人,在那裡住了好幾個月。」
「so,去年十月,我從英國利物浦搭上一艘開往西印度群島的咖啡商船,中途在丹吉爾上岸,按照計畫在那裡待下來。下船時我簡直就是absolutely crazy,差點沒瘋了,丹吉爾的碼頭實在太awful,太驚人了,妳懂得吧?」
道路兩旁零零散散地出現一些小小的白色房子,看來馬上就要到丹吉爾了。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成群結隊背著大包小包的阿拉伯婦女、穿短褲赤腳追逐嬉戲的小孩、戴頭巾穿長袍的男子,還有很多動物:馱著水罐的驢子、瘦弱的羊群,偶爾也有幾群亂跑的母雞。慢慢地,丹吉爾出現在我們眼前。羅薩琳達熟悉地穿過一個又一個路口往市中心駛去,不忘繼續描述她有多喜歡不久前才剛搬離的那棟丹吉爾的房子。與此同時,我也慢慢認出一些熟悉的地方,強迫自己不去回想在那些自認幸福的日子裡我是跟誰一起在這些地方流連。最後她在法國廣場前停下,又是猛一個煞車,引起許多路人回頭觀望。她毫不理會他人的目光,摘下頭巾,對著後視鏡補口紅。
「不想,絕不會,那些都過去了。那裡發生過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再說,我也喜歡在新地方開始新生活,之前在葡萄牙,現在在摩洛哥,明天,who knows,誰知道呢?我在葡萄牙住了一年多,剛開始在艾托利,之後到卡塞斯。後來那邊的環境也變了,我就決定再換一個地方。」
「倫敦南美銀行。我要去看看我那個死老公有沒有匯生活費來。」
這次我確信無疑地點點頭,怎麼可能忘記呢?一年多前我和拉米和圖書羅一起抵達丹吉爾時,碼頭的燈光、船隻、海灘、從綠色山脈一路綿延到海濱的白色房子、汽笛聲、鹹鹹的海水味和柏油的味道。我努力集中精神聽羅薩琳達說話,現在還不到打開悲傷記憶口袋的時候。
「護照,please。」
「柏林,我的天哪,那真是一個美妙的城市。那些酒吧、宴會、夜店,一切都充滿生氣、充滿活力。我在英國念教會學校時的老師如果在那裡看到我一定會被嚇死。有一天晚上,很湊巧,我剛好碰到他們在飯店havingdrink,喝酒。桑胡霍到德國參訪兵工廠,而胡安.路易士已經在那裡待好幾年了,當時他是西班牙駐德國大使館的軍官負責全程陪同桑胡霍參訪。我們聊了一會兒,剛開始胡安.路易士非常謹慎,不在我面前評論時事。但荷西知道我是一個可以暢所欲言的人,他哈哈大笑著說『我們雖然是看冬季運動會,但當然也是為了準備「戰爭」運動會而來的。』My dear Jose,我親愛的荷西,如果不是那場可怕的意外,現在可能是他,而不是佛朗哥在統帥國民軍,So sad,太悲哀了。Anyway,不管怎樣,從柏林回去葡萄牙之後桑胡霍就經常跟我提起那次見面,還有貝格柏德,說他對我的印象多好多好,還說起他在摩洛哥西班牙管轄區的美好生活。妳知道嗎?二〇年代的時候荷西也曾是得土安的總督呢!總督府前面那些花園就是他設計的,so beautiful,多漂亮。國王阿方索八世還曾授予他『里夫侯爵』的封號,所以他以前有個外號叫『里夫雄獅』。真可憐,喔,我親愛的荷西。」
「幾個月後,西班牙爆發內戰,就是去年七月。那時我剛離開葡萄牙,回到倫敦,正準備搬來摩洛哥。胡安.路易士告訴我這邊在暴動,搬到得土安可能有點困難,很多地方都在抗爭,槍擊、爆炸,連親愛的桑胡霍的花園裡都血流成河。不過最後那些暴動的士兵能達成目的,胡安.路易士也算幫了很大的忙,就是他把暴動的事告訴哈里發.穆萊.哈桑、伊斯蘭的高官還有其他重要人士的。You know,妳知道,他的阿拉伯語說得很好,他曾在巴黎的東方語言學院念書,後來又在非洲待了很多年。他是摩洛哥人民的好朋友,對摩洛哥文化非常著迷,稱摩洛哥人民為『我的兄弟』,連西班牙人都被他說成是摩洛哥人的後代。他真的很有趣,so funny。」
「心臟病?和*圖*書
「Anyway,不管怎樣,」她繼續說,「當天晚上他成功說服伊斯蘭當局,讓他們支持起義的國民軍,這可以說是國民軍最後能成功的基礎。後來為了肯定他的貢獻,佛朗哥在任命他為西班牙管轄區總督。雖然他們早就認識了,而且還在同一個地方服過役,但他們不是好朋友,完全不是。事實上,胡安.路易士幾個月前陪桑胡霍去德國參訪時還完全置身暴動之外,而這場叛亂的策劃者也不知道為什麼、更沒有人料到他會參與進來。當時他只是本地次長,偏行政管理職位,跟軍隊沒有聯繫,跟叛亂也毫無瓜葛,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裡。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比起打仗更有學問素養,you know what I mean,妳懂我的意思吧?他喜歡看書、聊天、辯論、學習其他語言……親愛的胡安.路易士,他真的非常非常地浪漫。」
我實在很難把羅薩琳達口中這位既浪漫又具魅力的男人跟叛亂軍隊的高級統帥連在一起。不過當然,我永遠都不會讓她知道我真正的想法。這時我們來到一個關卡,全副武裝、真槍實彈的本土士兵在一旁站崗。
我做一個模稜兩可的表情,沒說知道也沒說不知道。但她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沒注意到我的反應。
我也摘下頭巾,心想:這個女人何時才能不那麼神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當我以為她是個為愛瘋狂的年輕女孩時,卻發現她其實是一個墜入情網的母親;當我以為她的衣櫃裡裝滿國際知名服裝師的奢華禮服時,她卻跑來跟我借衣服去參加德國人的宴會,當我以為她愛上的是一位年輕瀟灑的外國人時,卻發現她的心上人竟是一位年紀比她大一倍且位高權重的大將軍。所有這一切都無法讓我完全瞭解她,不過,真的不可能完全瞭解,此時此刻她又突然宣布自己有一個先生,雖然不在身邊,但還活著,而且似乎不太願意繼續出錢維持她的生活。
「很抱歉,我沒辦法陪妳,我也有事要做。」我拒絕她的邀請,「或許我們可以約晚一點?」
車子繼續在荒漠裡前行,羅薩琳達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她邊開車邊說,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不斷地轉換領域和時空,也不管我有沒有跟上她那些雜亂無章的陳述。突然,她猛一個煞車停下來,掀起漫天塵土。原來是一個牧羊人,頭上裹著佈滿汙漬的頭巾,穿著破爛的棕色長袍,正趕著一群枯瘦的羊。等到羊群全部走過,牧羊人舉起放羊棍示m•hetubook•com.com意我們可以繼續往前開,嘴裡嘟噥幾句,我們一句都聽不懂,只看見他滿嘴黑洞的牙。羅薩琳達繼續開車,繼續她偉大的故事。
「好想去明薩酒吧喝一杯,不過我得先辦一件小事,妳要一起去嗎?」
我沒有打斷她,腦海裡卻浮現一幅模糊的景象:忍飢挨餓的摩洛哥人在陌生的土地上浴血奮戰,為了一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戰爭奉獻鮮血和生命,據說只能換來微薄的薪水,還有幾斤糖和麵粉。軍隊會分派錢和糧食給那些在前線打仗的士兵的家庭。而菲力克斯曾告訴我,負責招募這些可憐阿拉伯士兵的,正是我們的「好朋友」貝格柏德。
「不用了,謝謝,我快到了。」我指向瓦倫西亞納公車站。
「我在葡萄牙的時候就常聽人說摩洛哥,尤其是得土安。那時我跟桑胡霍將軍是非常好的朋友,還有他可愛的太太卡門,她真是so sweet,太甜美了。妳知道嗎,她原本是個舞蹈家呢!我兒子強尼也經常和他們的小兒子培培一起玩。荷西.桑胡霍後來因為飛機失事不幸罹難,我好難過,那真是一場很可怕的意外。他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人,雖然外表其貌不揚,但他總是那麼親切、那麼開朗。他經常開玩笑地叫我『大美人』。我最早學會的那幾個西班牙單字就是跟他學的,也是他在柏林把我介紹給胡安.路易士。那是去年二月冬季運動會時的事,我對他一見傾心。當時我從葡萄牙,跟朋友妮夏一起,兩個單身女子開著一輛賓士,穿越大半個歐洲到柏林去,妳能想像嗎?我們住在阿德隆飯店,妳應該知道吧?」
得土安和丹吉爾相距大概七十公里。據說戰爭爆發前,每天都有很多公車行駛於兩地之間,但現在班次大幅減少,發車時間也常常突然改變,無法確定什麼時候有車。我很緊張,隔天一大早就準備前往瓦倫西亞納公車站,並做好接下來一路會非常辛苦的心理建設,只要那些紅色大車其中一輛載我去丹吉爾就好。前一天我已經在警察局那幫餓狼般的男人中忍了一個半小時,今天一定也可以在窮極無聊的司機和滿身油汙的修理工中等車。我一樣穿上最好的套裝,頭上裹著一塊絲綢頭巾,戴著太陽眼鏡,想掩飾焦慮的神情。我走得很快,還不到九點就已經快到市郊的公車站,我邊走邊在腦海裡想像和大陸飯店經理見面的情形,反覆演練要對他說的話。除了對債務憂心忡忡之外,另一種難受的感覺也毫不遜色。這是我離開丹吉爾後第一次回去,https://m.hetubook.com.com那個城市所有角落都充滿我對拉米羅的回憶。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折磨,跟他一起生活的那些回憶又將再次浮現,這應該會是非常難熬的一天。
她沿著帕爾梅拉斯街往前開,把公車站遠遠拋在後頭,兩旁全是雄偉壯觀的豪宅,掩映在各自鬱鬱蔥蔥的花園後面,她指向其中一棟說:
她笑得好像剛聽到什麼荒謬無比的笑話。
「哪裡?」
「妳想像一下,我帶著兒子強尼,還有小丑,我的西班牙獵犬。一輛車,十六個大箱子,裝滿衣服、地毯、瓷器、吉卜林和伊芙琳.沃夫的書、相簿、高爾夫球桿,還有我的HMV,you know,一個手提留聲機,以及我所有的唱片:保羅.懷特曼和他的管弦樂隊、平.克勞斯貝、路易斯.阿姆斯壯……當然,我還帶了一大疊介紹信,這是我父親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教會我最重要的事,除了騎馬、打牌之外,他總是說:『出門一定要帶著介紹信!』可憐的父親,幾年前因為heartattack去世。西班牙語怎麼說?」她邊問邊用手指向左胸口。
「No way,不可以,親愛的,別提什麼公車了,我也要去丹吉爾,快上來。還有,以後別再『您』稱呼我,please。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是吧?」
我從包包裡掏出護照和前一天克勞迪奧先生幫我開通的通行證,兩個一起交給羅薩琳達。她拿起護照,看都沒看就把通行證扔到一邊,然後把我的護照和她的放在一起,還有一張對折的紙,很可能是一個無所不能的通行證,如果她願意的話甚至可以用它去天涯海角。她滿臉微笑地遞給站崗的阿拉伯士兵,士兵把證件送進一間石灰牆的小平房裡,接著,一位西班牙軍官馬上從裡面走出來,走到我們面前,立正,畢恭畢敬地行一個軍禮,一言不發地示意我們通行。她重新啟動引擎,繼續說她的經歷,但因為忘記之前說到哪兒了,又新開一個話題。我則在旁邊努力保持鎮定,雖然知道沒什麼好緊張的,一切都正當合法,但即使這樣,一看到關卡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焦躁起來,全身不自在。
「那就是我家,也許住不了幾天了,我可能又要搬家。」
她若無其事地提起自己的情人,充滿自信,完全不像參加晚宴那天支支吾吾、含糊其詞。我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完全明白他們的關係,彷彿她用這樣親暱的名字稱呼總督就像日常小事一般。
「妳不想回去嗎?」
「不,不,不!除了得土安我哪兒都不去,我只是想www.hetubook•com•com找間更舒服的房子。這棟房子乍看很不錯,可是太久沒有人住,很多地方需要裝修。裡面的管線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還沒有飲用水,我實在無法想像要怎麼過冬。我已經跟胡安.路易士說了,他正在找另一間更好的房子。」
好像聽到什麼笑話一樣,羅薩琳達.福克斯發出一陣鈴鐺般的清爽笑聲。
「對,我要去丹吉爾,謝謝您的好意。」
我同意了。現在還不到十一點,我有足夠的時間去做自己的事。也許我沒有什麼運氣,但至少時間充裕。
「前一陣子,無論在艾托利或卡塞斯都有很多很好的英國人,還有一些來自其他國家漂泊在外的人,外交官、歐洲貴族、英國酒商、石油公司裡的美國人……我們經常舉辦各式各樣的宴會,所有東西都很便宜,酒啊,租金啊,當地的小玩意兒之類的。我們成天打牌,那時生活多有趣啊!但突然一夜之間全變了,整個世界好像都想搬到葡萄牙。那些英國人在艾托利住一陣子後,就再也不想回去他們那個陰雨連綿的國家過退休生活,反而選擇葡萄牙海岸溫和的氣候,西班牙的貴族則發現大事不妙,紛紛逃去鄰國,猶太人在各國的情況越來越差,也看中葡萄牙的無限商機。一下子擁入這麼多人,物價高漲。」她像個孩子輕輕地聳聳肩,補充道:「那裡就這樣失去了它的charm,它的魅力。」
時間還早,一路上沒碰到幾個人,更別提車子了。這時忽然有一輛車停到我身邊,讓我很驚訝。一輛全新的黑色道奇車,中等大小,我從沒看過這輛車,但從裡面傳來熟悉的聲音。
一路上都是土黃色蒼涼的景象,偶爾有一小塊仙人掌或者甘蔗田。我們開過一段滿是松樹的山路,又回到平地,頭上繫的絲巾在風中飄揚,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豔麗。她一路都在講述自己來摩洛哥的傳奇經歷。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眼睛一直盯著前方的路。她的西班牙語說得比我們初次見面時好很多,雖然偶爾還是會在語句中加入一些母語詞彙和表達,但已經聽不太出葡萄牙語的痕跡。車篷敞開,引擎聲震耳欲聾,我們幾乎要喊著說話對方才聽得見。
我邊說邊偷看車裡這位英國顧客,她穿著前幾週我幫她做的衣服,和我一樣也用一塊淺色的頭巾裹住頭髮。
「早安。Dear,親愛的希拉,能在這裡碰到妳真是令人驚喜,我能載妳一程嗎?」
「我愛得土安,它實在太美了,有時會讓我想起加爾各答的英國區,它們有很相似的植物和殖民地風格的建築。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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