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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可開著他光亮的賓士送她去機場，並且不顧她的抗議，幫忙把行李提進航站，在報到櫃檯確認一切就緒。他在車上完全沒有再提那份工作，而是聊著普通的話題，聊著政治、書，還有他計畫去紐約一趟。蘿珊感激地聽著，很高興他的體貼。只有在他們到了登機櫃檯要道別時，他才忽然激動地說了句，「他很蠢，妳那個男人。」

她走向前門，從另一邊結冰玻璃上的淡淡影子，她已經知道來的人是派蒂。派蒂幾乎沒有一天不找些藉口過來：給寶寶的毛毯、從花園剪下來的花草、寫在繽紛卡片上的司康麵包作法。「她在監視我！」瑪姬前一天晚上才半開玩笑地跟吉爾斯抱怨。「每天都來，準得像時鐘一樣！」但另一方面，有派蒂陪伴總好過沒人陪。還有，至少她沒有再把溫蒂一起帶來。

「一陣什麼？」派蒂瞪著她。

「派蒂，我真的沒事，」瑪姬邊說邊跟著派蒂走到廚房。「只是有點累，我的背也有點痛。待會要吃點止痛藥。」

「謹慎一點不是比較好嗎？」派蒂說。

她站起來，疲憊笨重地走向浴室，想要泡個溫暖的澡來舒緩背部。然後該是午餐時間。不是因為她餓了，而是總得找點事做。

「妳坐下，」派蒂古怪地看了瑪姬一眼。「我來泡。妳確定妳沒事？」

「好，再見。」瑪姬落寞地說。

瑪姬在寬敞而寒冷的臥房裡，坐在雨水劃過的窗前，盯著外面的泥濘綠野漸次延伸至遠方消失不見。田野，田野，舉目所及都是田野。典型、老式的英格蘭鄉村。其中有二十畝屬於她跟吉爾斯。

整整二十畝，以倫敦的標準來看真是大得要命。決定搬家後的頭幾個月，他們都很開心，光想到佔地二十畝這一點就讓她激動莫名。吉爾斯則早就習慣了他父母的牧場和滿是綿羊的田野生活，儘管開心能買到這塊土地，卻沒有那麼興奮。對瑪姬來說，她在市郊長大，在倫敦，所謂的花園只有一小塊地那麼大，二十畝就像是一整座莊園。她想像著自己如優雅鄉紳般巡行屬於她的土地，認識每個角落，在她最愛的蔭涼地點野餐。

「我知道，」尼可說。「我會送妳去機場。」

「我？」蘿珊不敢置信地說。「你在開玩笑吧。」

「這工作是為我量身打造的嗎？」

「它會讓人一見難忘，」尼可說。「賽普勒斯的空前創舉。」

「親愛的，妳聽起來有點不開心。」

她第一次來賽普勒斯時就遇到他們兩兄弟了，那時她被派來報導他們的艾芙蘿灣飯店開幕的消息。從那以後，她來這裡就沒住過別的地方。這些年下來，她跟尼可還有他兄弟安德烈變得愈來愈熟。他們在這座島上擁有三間大型飯店，第四間正在興建中。

「謝謝你打來，」蘿珊說。「再次恭喜你。還有，跟瑪姬說我愛她。ｍ.ｈeｔｕｂｏok.cｏｍ.com」

嗯，她會的。她會等到真正的分娩到來。

瑪姬腦中有個聲音在響。是火警、鬧鐘、還是門鈴？她感覺強烈的震動，醒來張開眼睛。迷迷糊糊中望了一眼放在浴缸旁邊的手錶，嚇了一跳，已經一點了。她已經泡了將近一個小時，暖暖的溫水讓她睡著了。她以最快的速度站起來，在走出浴缸前先伸手拿毛巾擦乾臉跟脖子。

可是這裡是她的家。這裡確實是她家啊。她是松木園的德瑞克福太太。

「真的嗎？」蘿珊問。「什麼事？」

「我瞭解了。」蘿珊注視著她那杯柳橙汁。「可是為什麼？」

一股奇異的痛苦穿透蘿珊，她閉上眼睛，試著理清思緒。陽光照得她的臉龐發熱；她聽見遠方的小孩興奮地在沙灘上尖叫。其中有個小孩正叫著：「媽媽！」她可以一整年都住在這裡，她想。每天醒來迎接陽光，和喬吉歐家族一起共進豐盛而悠間的大餐，她有次參加安德烈的生日宴會時就是這樣。

「我不能講太久，」吉爾斯說。「說真的，我好累。但瑪姬要我通知妳。」

「噢，」瑪姬說。「好，我想應該可以。進來吧。」她閃身讓派蒂進門時，又開始一陣收縮。

「妳已經看過我們的新渡假旅館——艾芙蘿之瀑了吧？」

「尼可！我叫好計程車了。」

她踏進溫水中，往後靠，感覺腹部又開始緊縮。可惡的假收縮。她收縮的次數還不夠多嗎？到底為什麼大自然要來這一招？這整件事還不夠麻煩嗎？她閉上雙眼時，想起懷孕手冊上講假性分娩的那一段。「很多女性會錯把假收縮誤以為是真的要生了。」那本書以一種同情的口吻提醒著。

「你的意思是我很蠢，」蘿珊回答，試著讓自己保持微笑，尼可靜靜地搖了搖頭，接著拉起她的手。

「蘿珊？」

「嗨，吉爾斯？」她拿起話筒應答。

「一杯濃縮咖啡，謝謝。」尼可說完，看著蘿珊。「妳呢？」

她回到家，走上階梯到達家門口，俐落地在包包裡摸索鑰匙。她小小的公寓位於頂樓，有著房屋仲介商說是極佳的視野，可遠眺倫敦的許多地方。她走到頂樓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打開公寓的門，跨過一疊郵件。空氣冷冽，沒有暖氣，而且她知道她的熱水快沒了。她很快地走進廚房，開始燒水，然後緩步走回客廳，開始瀏覽信件，把沒興趣的帳單和傳單都丟在地上。忽然，在一個白色手寫的信封上，她停了下來。是他寫來的。

「我把它取消了，」尼可微笑回應。「我有話跟妳說和_圖_書，蘿珊。」

她又喝了一口果汁，並且閉上眼睛，享受陽光灑在雙頰的觸戚。這個禮拜的工作成果相當豐碩，她想著。寫了有關在賽普勒斯渡假的兩千字文章給《倫敦客》。她也花時間瞭解新地產開發案，足夠她為全國性大報的地產版寫一篇全面性的調查報導。她還打算用筆名，為另一家競爭的報紙寫一篇有關以流浪者之姿在賽普勒斯生活的輕快記事體文章。她的旅費有一半是《倫敦客》出的，加上這些額外的工作收入，付完旅費還綽綽有餘。真是個好工作，她慵懶地想，開始輕輕地哼起歌來。

「我還以為妳早就練習的很足夠了，」吉爾斯開心地笑起來。「我該掛電話了。自己多小心。」

「瑪姬，妳還好嗎？」派蒂的表情嚴肅。

「不可能。」瑪姬聽見自己這麼說。她很恐慌，幾乎無法呼吸。「不會的，我還沒準備好。」

信的結尾跟往常一樣，沒有署名，而是一連串的吻。讀著他的信，她忽然聽見他的聲音，感覺到他撫摸，聽見他溫暖的笑聲。她倒在地板上把信再讀一遍，又一遍，熱切地用她的眼光看著那幾行字。終於她抬起頭來，奇妙地，感覺好多了。事實是，再沒有其他可能了。她沒有辦法停止愛他；她無法就這樣搬到另一個國家去，假裝他不存在。她的生活裡需要他，就像她需要食物、空氣還有陽光。而她只能擁有一部分的他、無法真切地擁有他的這個事實，只會讓她更想要他。

這次比之前的更深、更痛。她抓住門，低下頭咬住嘴脣，等到收縮過去。然後抬頭看著派蒂，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我看過工地了，」蘿珊說。「非常印象深刻，有那麼多座瀑布。」

「送來了，」瑪姬說。「送貨的人把它放在嬰兒房裡。看起來很可愛。」

「是個女孩，」吉爾斯說，她從來沒聽過他有這麼感性的時候。「是個女孩，一個小時前出生。一個完美的小女孩。六磅八重。世界上最美的孩子。」他深深地、顫抖地吸了口氣。「瑪姬好……好了不起。生產的過程很快，我差點就錯過了。天啊，這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經驗。每個人都哭了，連助產士也哭了。我們決定叫她露西亞。露西亞．莎拉．海倫。她……她好完美。完美的小女孩。」一陣沉默。

她放下話筒，靜靜地看了它一分鐘。然後，毫無預兆地，她突然哭了出來。

「在享受日光浴嗎？」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她抬起頭。尼可．喬吉歐正拉開椅子在桌旁坐下。他是一個很優雅的中年男士，總是衣著光鮮，十分禮貌得體。他是喬吉歐兄弟裡比較內斂的那一個。

從那時候開始，擁有這片產業所帶來的新鮮感就莫名地消退了。雖然瑪姬還是喜歡在談話時提起她這二十畝地，仍然喜和-圖-書歡把自己想成一個地主，並且隨意地說該買匹馬。但是光想到要去那裡，在泥地裡跋涉，就讓她精疲力盡。它們並不特別美麗或有趣。就只是田野而已。

這時尼可的咖啡送來了，他等到服務生離去後才開口說話。

「可是我完全不懂行銷！什麼資格也沒有、更沒受過任何訓練——」

「等一下，」瑪姬忽然很不希望他掛電話。「你什麼時候會到家？」

「噢，我沒事。」瑪姬沮喪地說。「我的背在痛，外面在下大雨，而我沒有任何人可以說話。除了這些以外，我很好。」

尼可臉上閃現一絲微笑。「某種程度上或許是。」

「好主意，」派蒂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她把水壺裝滿，開始燒水，從櫃子裡拿出兩個杯子，接著轉過身。「瑪姬，妳不覺得這可能是那個？」

蘿珊從倫敦地鐵的巴隆法院站走出來時，外面正在下毛毛雨。天空多雲陰暗，人行道濕而泥濘，有張火星巧克力棒的舊包裝紙在地上的水坑裡漂浮，旁邊是一落《標準晚報》。蘿珊覺得像在隆冬季節。她提起行李，快速沿著街道行進，躲避一部卡車經過漲到她腳上的髒水。很難相信幾個小時前，她還坐在熾烈的陽光下。

她用因為淋雨而仍濕冷的手撕開信封，讀起那短短幾行字：

「很好！」蘿珊說。「我等不及看它開幕了。」她對他微笑。「如果你沒有邀請我參加開幕酒會，你就慘了。」尼可笑了，拿起咖啡匙在杯子裡攪拌。

電話響起，她看看錶。應該是吉爾斯想知道她一個人在家過得如何。她跟她自己——還有他——說過，她今天會上去閣樓的臥室，籌劃如何重新裝潢。結果，除了走下樓，吃點早餐，然後又走上樓之外，她今天什麼都沒做。她感覺身體笨重遲緩，有些因天氣而感覺憂鬱，提不起勁兒做任何事。

「還有，當然啦，我們知道為了……為了研究，妳會繼續到一些同樣著名的休閒勝地去渡假。」

「既然妳這麼說……」派蒂伸手到餐櫥裡找咖啡罐，接著停了下來。「要不要我送妳去醫院，確定一下？」

「我非常認真，」尼可說。「如果妳願意加入我們公司，我跟安德烈都會很高興。」

「沒事，」瑪姬說，呼吸回復正常。「只是又一陣假性收縮。」

「我們一直很喜歡妳待在這裡。」尼可說。他舉起手，一位服務生快步過來聽候吩咐。

「妳怎麼樣？」吉爾斯在電話裡愉快地說。「這裡雨下很大。」

她坐在艾芙蘿灣飯店陽臺上的藍綠色馬賽克拼貼桌子旁，越過游泳池看著遠方的海灘。在飛離地中海前，喝下陽光下的最後一杯飲料，ｍ•hｅｔubｏｏｋ•ｃoｍ•cｏｍ最後一瞥地中海的景色。一件輕巧簡便的行李箱在她腳邊，她會當手提行李帶上飛機。在她看來，生命苦短，不該浪費在機場轉盤旁等候衣服。

「可惡，等一下！」她大吼，憤怒地抓起門後的浴袍，穿在身上慢慢走出浴室。她經過樓梯旁的鏡子時看見自己，有些被鏡子裡蒼白、緊繃的影像嚇到。這個樣子實在算不上是健康有生氣。不過以她當時的心情，她並不在乎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過了幾秒鐘後，她回答，「沒事。子宮又假收縮了。」

「我會的。」蘿珊答應他，心裡知道自己已經做好了決定。尼可深深凝視著她的臉，然後嘆了一口氣，親了她的手指頭。

「嬰兒床送來了嗎？」

她才不會呢，瑪姬冷酷地想。她不會犯這種可恥的錯誤：讓吉爾斯從辦公室興奮地趕到醫院，卻被親切地告知說弄錯了。這話背後的意思是說，妳以為那就是分娩嗎？哈！妳等著吧！

「一個女孩，」蘿珊的聲音怪怪的。「恭喜，這……真是好消息。」

「蘿珊，我是吉爾斯。」

「我不能，」她睜開眼睛看見尼可凝視著她。他黑色眼珠裡的深情讓她想哭。「我離不開倫敦。」她倉皇說。「你知道原因的。我就是沒有辦法——」

「它們被稱為布雷希式收縮，」瑪姬耐心地解釋。「書上寫的。在最後幾週是非常正常的現象。」她對派蒂微笑。「要不要幫妳泡杯咖啡？」

「瑪姬！」瑪姬一開門，派蒂就大聲說，「真高興妳在。我做了番茄湯，但是煮太多了。妳要不要喝一點？」

「瑪姬？」吉爾斯很緊張。

在他們搬進來以後的第一個十月週末裡，她走到莊園土地盡頭，回身看著他們的房子，貪心地將如今屬於她跟吉爾斯的土地盡收眼簾。第二個週末在下雨，她舒服地躲在屋子裡面。第三個週末，他們待在倫敦參加朋友的宴會。

「蘿珊，以妳的聰明才智，比任何所謂有資格的人都適任，」尼可不屑地繼續說。「我曾經雇用過那種人。訓練似乎讓他們變笨了。年輕人帶著創意和積極熱情去上大學，畢業時腦袋裡卻只剩下一些圖表和可笑的專門術語。」

「什麼？」瑪姬盯著派蒂，感到一陣恐懼。「要生了？當然不是。我的預產期還有兩週。」她舔了舔乾燥的嘴脣。「而且我這整個禮拜都有這樣的假性收縮。這……這沒有什麼。」

電話響起，懷抱著突如其來的希望，她接起電話。「喂？」她輕快地說，邊想著會不會是他打來的。如果是，她會跳上計程車直接去找他。

蘿珊拿起柳橙汁喝了一口，舒服地躺回椅子上。

「艾和-圖-書芙蘿之瀑是非常重大的計畫，」他說，停頓了一下。「我們想找……找個有活力的人來負責這間渡假飯店的開幕與行銷。一個有才能、精力十足，在新聞界有人脈的人」一陣沉默之後，尼可抬起頭來，「或許，找一個喜愛地中海生活的人，」他看著蘿珊的眼睛緩緩地說。「或許，一個來自英國的人？」

「沒事，」瑪姬說，一邊不太舒適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身體。「這裡也在下雨。」

「沒人比得上妳。」他說。「妳的男人非常幸運。」

「不用了，謝謝，」蘿珊說。「我馬上要走了。」

她忽然聽覺腹部緊縮，開始大口吸氣。

「我喜愛陽光，」蘿珊微笑地說。「而且我喜愛艾芙蘿灣。」她環顧四周。「我無法向你形容我在這裡有多開心。」

還有尼可。彬彬有禮、謙虛的尼可，從未隱藏對她的感情，但也從未強迫她接受。如此和善、忠誠的尼可。她寧死也不願傷害他。

在即將踏出浴缸時，又一陣假性收縮來襲，她有些驚險地抓住浴缸邊緣，努力讓自己不要滑倒。當痛苦的收縮退去後，樓下門鈴又響了，很大聲而且連續不停。

「妳沒辦法離開他。」尼可說完，一口氣喝掉了他的濃縮咖啡。

「噢，」蘿珊驚訝地說。「瑪姬還——」

「我們會提供妳住宿，」尼可說，身體前傾。「而且，我想薪水會很不錯。」

「這裡現在很混亂，」吉爾斯壓低了聲音說。「我會盡可能早點回去，不過天曉得？晚一點我再打電話跟妳說。」

吉爾斯掛掉電話後，瑪姬仍將溫熱的話筒放在耳邊握了好幾分鐘，然後才慢慢地放下電話，看著空盪盪的房間。靜置的電話像在無聲作響，瑪姬這麼看著看著忽然覺得寂寞，好像讀寄宿學校的小孩。更荒謬的是，她覺得想回家。

蘿珊笑了。「你有理。」

「不要！」瑪姬立刻說。「他們只會跟我說我是個笨女人，然後叫我回家。」

蘿珊對他微笑，然後輕聲笑了出來，在走過登機門時開心地向他揮手。而現在，雨滴落在她的脖子上，巴士每幾秒鐘就呼嘯而過，她沒那麼愉快了。倫敦似乎是個昏暗不友善的地方，到處都是垃圾和陌生人。住在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說真的，派蒂，沒什麼好擔心的，」瑪姬說完，感覺到身體裡又開始收縮。「我只是……」後面的話她說不下去，必須摒住呼吸等疼痛過去。當她抬起頭時，派蒂已經站了起來，車鑰匙拿在手上。

「尼可——」

一陣沉默之後，尼可用一種特意平淡的聲音說，「妳知道原因。」

「瑪姬，我不是專家，」她興奮地說，「但是連我都看得出來那不是假性收縮。」她微笑著。「親愛的，是的，寶寶要出生了。」

「蘿珊，早點回來看我們。」他低沉地說。「還有……考慮一下好嗎？至少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