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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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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六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我看你才是大騙子,做賊的喊抓賊!」安達雅氣急敗壞地怒吼著。
「努麗亞,胡立安根本就不愛那個女人啊!」他說道。他以為,那就是讓我難過的原因。
「妳一定要答應我,要是我出了什麼事,妳就把這筆錢領出來,然後結婚、生子,把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忘了。首先該忘的就是我這個人。」
「胡立安誰都不愛,他只愛他自己,以及他那些被詛咒的書。」我低聲說道。
傅梅洛非常清楚,以胡立安的個性,絕不會和這樣一個瘦小、虛弱的老同學對決。因此,他很明白地指示安達雅每一個步驟的行動準則:安達雅應該向胡立安坦承,潘妮蘿珮那封宣稱自己不再愛他的分手信是騙他的。他應該告訴胡立安,正是他,赫黑.安達雅,逼迫自己的妹妹寫下通篇謊言,不顧她淒厲、絕望的哭聲,在風中宣示著她對胡立安永恆的愛戀。他應該告訴胡立安,潘妮蘿珮一直癡癡的等,精神受創,心在淌血,無助咀嚼著無盡的孤獨。說這些就夠了。這樣就夠讓卡拉斯氣得朝安達雅臉上連開好幾槍。這樣就足夠讓卡拉斯把婚禮拋諸腦後,因為他滿腦子只想著要回巴塞隆納找尋潘妮蘿珮。在巴塞隆納,傅梅洛早已布好了天羅地網在等著他。
「你要我再去跟誰結婚啊?米蓋,別說傻話了!」
安達雅不需要多說,他的狂怒全寫在那張乾瘦蒼白的臉上。米蓋已經看清傅梅洛在玩什麼把戲。二十多年前,他曾在聖賈布利教會中學教傅梅洛下西洋棋。傅梅洛下棋時就像一隻禱告的螳螂,除了心思專注之外,還有異於常人的耐心。米蓋立刻寄了一封簡短的信通知胡立安這件事。
「能有失望的感覺,對某些人來說已經是個榮幸了。」
安達雅對這個答覆早有心理準備。
這句話的回音,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我跪在他身旁,把他緊緊擁在懷裡。我咬著嘴唇,因為我不想讓他看到我淚水決堤。
「我實在想不透……」我喃喃自語。「胡立安要跟他的恩人老闆娘結婚?」
這時候,我抬頭一看,見到的是m•hetubook.com.com面帶笑容的米蓋,像個蒼老而聰明的孩子。
「傅梅洛要我轉達他最誠摯的祝福,祝你們新婚愉快!」他走出大門前,拋下這麼一句話。
這句話,讓我的心涼了半截。米蓋一句話都不說,然而,那天晚上,當我抱著他,難以入眠的兩個人都在裝睡時,我知道,安達雅說的一點都沒錯。我們都被詛咒了。
身材乾癟的安達雅,佝僂的身軀好像隨時都會破裂成一地碎片似的。他忽然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傅梅洛特地來告訴你這件事,用意何在?」
「他應該到山上去靜養,而不是留在巴塞隆納呼吸髒空氣。他不是九命怪貓,我也不是曠世神醫。您千萬要勸勸他啊!他根本就不聽我的話。」
「他是傅梅洛,帶來的是跟胡立安有關的消息。」
依蓮.瑪索起碼比胡立安年長二十五或三十歲。米蓋認為,依蓮.瑪索決定和胡立安結婚,應該是藉此讓他以後能夠繼承她的財產,確保他將來生活無虞。
「或許她知道,她不可能一直在他身邊幫他的。」米蓋說道。
一九三四年冬,莫林納家族的兄弟們終於將米蓋逐出了布塔費利沙街的別墅,直到今天,年久失修的別墅依然空在那裡,就像一處廢墟。總之,他們就是要他流落街頭,還剝奪了他僅剩的一點資產、他的書籍,尤其讓他們心生妒恨的是他遺世獨居的自在。他在我面前隻字不提這件事,也不願意向我求援。我只知道,他幾乎窮得跟乞丐一樣,當我去他家找他時,我遇見他的兄弟姊妹們派來的人正在清點財產,把他僅有的幾樣東西全都搬光了。米蓋在卡努達街上一家簡陋的小旅館住了好幾天,那個陰森潮濕的房間,簡直就像太平間,沒有窗戶,只有一張行軍床。一看到這種悽慘景象,我拉起米蓋的手,決定帶他回家。他一直咳個不停,看來已經沒什麼元氣。他說只是感冒一直沒好,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經過兩個禮拜之後,他的健康卻每下愈況。
那是個穿了一身黑的男子,模https://m•hetubook•com•com糊的五官就像一塊平板,細薄的嘴唇合起來就跟一道疤痕沒兩樣。一雙黑色的眼睛,呆滯無神,典型的死魚眼。他正下樓時,忽然停下來抬頭張望著陰暗的頂樓。我靠在牆邊,屏息以待。那個訪客在原地停留好一會兒,只見他不斷地舔著嘴唇,彷彿是已經聞到我的味道了。我一直等到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了,才敢下樓進家門。家裡充斥著濃濃的樟腦味。米蓋坐在窗邊,雙手無力地垂在椅子扶手旁。他的雙唇微微顫抖著。我問他,剛剛那個人是誰?他來幹什麼?
「可是,她一直都在資助他呀!」
米蓋望著我,滿臉沮喪。
我們沒花多少時間就查出來了。傅梅洛來訪後,隔了幾天,那個眼窩下陷、面如鬼魅的赫黑.安達雅出現在我們家門前,情緒相當憤慨。傅梅洛已經告訴他,胡立安.卡拉斯即將和一個非常富有的女子結婚,婚禮排場既豪華又盛大。安達雅聽了之後,已經惱怒了好幾天,沒想到這個把他害得這麼慘的傢伙,竟然攀龍附鳳,白白享有了他已經失去的榮華富貴。但是,傅梅洛並沒有告訴他,依蓮.瑪索雖然富有,但她只是個酒店老闆娘,不是維也納王宮裡的貴族公主。傅梅洛也沒告訴他,準新娘比卡拉斯年長了三十歲,與其說是結婚,不如說是一個慈悲的女人對一個落魄男子的援助。傅梅洛刻意只散播誇大的夢幻情節,於是,安達雅心中的妒忌和怒火,立刻在他那乾癟、骯髒的身體延燒了起來。
有時候,我會突然發現他面帶微笑地盯著我看,彷彿我是他最珍貴的寶物似的。每天到了下午,他就到出版社門口接我下班,那也是他一整天唯一的休息時間。他強忍著病體在我面前硬撐,但我早看見他是駝著背走路,一路還咳個不停。接我下班之後,他會帶我去吃東西,或是到費南鐸街間逛看櫥窗,然後我們一起回家,到家後,他繼續工作到深夜。我默默祈禱著,希望我們每分每秒都能相聚在一起,也希望他每一個夜晚都能擁著我入眠和*圖*書。但我又必須強忍著淚水,因為我氣我自己始終無法愛這個男人,就像他愛我那樣;我氣我自己,我對胡立安付出的一切如花落水流,偏偏沒有一絲情愛能夠施捨給他。多少個夜晚,我發誓要忘了胡立安,我要用後半輩子讓那個對我奉獻一切的可憐男人幸福。我是胡立安的兩週情婦,但今生今世都是米蓋的妻子!如果有一天,你讀了這些手稿,當你評斷我這個人的時候,你會在詛咒和愧疚的鏡子裡看到我。你記得這樣的我就可以了,達尼。
後來的幾個月期間,我們沒有任何胡立安或安達雅的消息。米蓋依舊固定替馬德里和巴塞隆納的報章寫稿。他從早到晚持續坐在打字機前工作,撰寫他口中「餵飽電車和地鐵乘客的垃圾食物」。我還是在卡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或許因為這是唯一能夠更接近胡立安的方式。他曾經寄來一封簡短的信,信上提到他正在寫一本新小說《風之影》,幾個月後即將完成。那封信並未提到他在巴黎的生活狀況,筆觸異常冷漠而疏遠。我試著想去恨他,但終究是徒勞。我開始相信:胡立安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種疾病。
「你太讓我失望了,米蓋,我一直以為歲月和不幸會讓你更有智慧的。」
胡立安的小說稿在一九三五年底寄來了。不知是絕望或恐懼作祟,我沒看稿子,直接就送交排版。米蓋早在幾個月前就把最後僅剩的存款預付了這本書的印刷費用。當時,卡貝斯塔尼先生已經生病,早就不太管事了。同樣就在那個禮拜,替米蓋看病的醫生到出版社來找我,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告訴我,米蓋應該少工作、多休息,再這樣下去,他也束手無策了。
這個消息讓我一時啞口無言。我癱坐在椅子上,米蓋過來握著我的雙手。他看起來相當疲憊,連說話都很吃力。在我開口說話之前,他已經先大致敘述了傅梅洛的談話內容,以及他對此事的疑慮。傅梅洛利用職務之便,要求巴黎警方查出了胡立安的住處,並持續監視他的行動。米蓋猜測,這應該是幾個月前甚至是幾年和_圖_書前就發生的事情。他擔心的不是傅梅洛是否找到了胡立安,那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啟人疑竇的是,傅梅洛決定這時候把這件事告訴米蓋,用意何在?至於那場頗不尋常的婚禮,據說打算在一九三六年夏天舉行。關於新娘,傅梅洛雖然只提了她的名字,但這樣就夠了:依蓮.瑪索,也就是胡立安多年來的老闆娘。
我的感受,米蓋都知道。他全心全意關愛我,不求任何回報,只要我陪在他身邊就好。我從來沒聽過從他口中說出任何責備或抱怨我的話。長期相處之後,我終於感受到他那無盡的溫柔,我們的感情,已經遠超過友誼和同情了。米蓋用我的名字開了一個存款帳戶,他替報章寫稿的酬勞,幾乎全部都存進了那個帳戶。只要有人來邀稿,不管是評論還是短文,他都照單全收。他以三個筆名撰稿,每天寫稿十四到十六個小時。每次我問他為什麼要這麼賣力工作,他或是微笑以對,要不就是告訴我閒著不做事太無聊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隱瞞或欺騙,連心底都不曾隱藏過任何祕密。米蓋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這幾個月來,他的病情持續惡化著。
由於他總是一身黑衣,我到後來才知道,原來他袖子上那些污漬是血跡。我打電話找醫生來,做了診斷之後,醫生問我,為什麼拖到這麼晚才打電話求醫?米蓋罹患的是肺結核。破產加上惡疾,他僅剩的只有回憶和後悔。他是我見過最慷慨、最脆弱的人,他也是我唯一的摯友。我們在二月的某個早上公證結婚。婚後的蜜月旅行就只是搭乘迪比達波的纜車上山,然後在公園觀景台上俯瞰巴塞隆納,大城市忽成霧中的小人國。我們沒把婚訊告訴任何人,包括卡貝斯塔尼先生、我父親,以及他那些無情的家人,全都不知情。我已經寫了一封信告訴胡立安這件事,但是一直沒把信寄出去。我們的婚姻,一直是個祕密。結婚幾個月之後,有一天,突然有人來敲門,他自稱是赫黑.安達雅。這個人看起來就像個幽靈一樣,戶外寒風刺骨,他卻滿臉冒汗。十多年後再相逢,安https://www•hetubook•com•com達雅一臉苦笑地說道:「我們都是被詛咒的倒楣鬼啊!米蓋。你、胡立安、傅梅洛和我,我們都是!」接著,他說明來意:造訪老朋友米蓋,無非是希望能藉由他找到胡立安.卡拉斯,因為他那死去的父親老安達雅留了遺言給他。米蓋說他並不知道卡拉斯身在何處。
「胡立安要結婚了。」
「傅梅洛騙了你,赫黑。」米蓋說道。
那天中午,我決定回家去跟米蓋談談。到了公寓門口,我還沒開門就聽見屋內有談話聲。米蓋正在和人激辯。起初,我以為是報社的人,但後來似乎聽見他們提到了胡立安這個名字。我聽見腳步聲越來越接近門口,於是趕緊爬上頂樓躲起來。躲在那裡,我正好可以窺探訪客!
「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聯絡了。」米蓋騙他。「我只知道,他現在應該是住在義大利吧!」
「胡立安怎麼了?」
後來,傅梅洛認為時機成熟了,一方面繼續煽風點火,同時還告訴安達雅,胡立安三天內就要結婚了。他還解釋,身為警方的一份子,他不能介入這種私人恩怨。不過,安達雅只是一般老百姓,他可以去一趟巴黎,想辦法讓婚禮永遠無法舉行。如何才能阻撓那場婚禮?盛怒的安達雅一定會咬牙切齒地提出這個問題。不如在婚禮當天找胡立安決鬥。傅梅洛甚至還提供武器,赫黑.安達雅確信,他一定能用這把手槍射穿那顆摧毀安達雅王朝的惡毒黑心。根據巴黎警方後來的偵查報告,他們在安達雅腳邊找到的那支手槍是故障的,使用時,只有一種情況會發生:手槍在自己面前走火。當傅梅洛在巴塞隆納火車站月台上把手槍交給安達雅時,他早就知道這個問題。他非常清楚,安達雅的衝動、愚蠢和惱怒,一定無法應付那天清晨的決鬥。即使他突然開竅制伏了卡拉斯,他手上那把手槍還是會毀了他。在那場決鬥中,該死的人不是卡拉斯,而是安達雅。傅梅洛認為,安達雅那荒唐的生命以及頹敗的心志和軀體,已經苟延殘喘得夠久了,他的利用價值,也已經到了極限。
「很顯然地,這不是婚約,而是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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