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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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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落花、飛雪,輕拂衣袖淨,遍天涯詢問消息,依舊歸期未定。看鴛鴦惹人憂思,孤枕生寒淚痕滋……
「我拿錢給自己的女婿花,還談什麼感謝不感謝的?話說回來,下屆教授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從頭到尾滔滔不絕、談笑風生,海怪般的大臉突然斂起了笑容。
「我想也是吧,像今天就有一個延誤就醫的食道賁門癌病患被我救活了,換成是別的醫生絕對沒有辦法。」
到昨天為止,一直把他當做接班人,曾幾何時,在學術或社會地位上這小子成了自己的競爭對手?這項認知讓東極度不安。怎麼回事?像我這樣的人,竟然會在意一名手下的副教授?東在心裡責備著自己,他調整好坐姿,將餐巾擺正,拿起叉子。
財前五郎也跟著大笑起來。進入和室的老傭人一臉吃驚地望著兩人:「老爺,需要準備晚餐嗎?」
「是啊!你說初診費才六十塊像話嗎?現在理個髮都要三百塊了,到哪兒不花個三、四百的,初診費至少也要調到四、五百嘛!甭說保險點數無法隨同物價調漲了,更誇張的是,我們這些幹了四十幾年的資深醫師竟然和剛實習完、還在扮家家酒的菜鳥醫生拿同樣的報酬,其他行業哪有這麼離譜的事?像現在這樣,不問經驗和技術,一律按照人頭累計點數的算法,讓二十七、八歲的菜鳥醫生踩著滑板車去賺最划算了!這可是人命關天的職業,醫生技術的好壞可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又不是夜市在賣香蕉,整箱整箱地賣,真是夠了!就算我不是日本醫師公會的石見太郎,碰到這種低能的醫保制度也不免咒罵一番。」岩田怒氣沖沖地說著,將老闆娘添上的酒一飲而盡。
女婿的一臉呆滯把又一逗樂了:「怎麼樣?你嚇了一跳吧?這麼近的地方就有一個這麼棒的女人,誰還會想吃滿臉皺紋的老太婆煮的飯菜?我在你岳母還在的時候,就偷偷藏著這麼一、兩個秘密,始終沒讓她知道。你也有這麼一個人吧?」
「哦,改成醫院會虧錢嗎?」財前露出訝異的表情。
「需要多少?一塊、兩塊,還是五塊?」
財前不禁想起,今早手術的時候,東教授那惡心的臉孔就好像爬蟲類一樣,平貼著觀摩室的玻璃窗。
「對了,今天早上杏子打電話說你有事拜託我,是什麼事?」
婦產科與內科、外科不同,大部分的病患是孕婦。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樓高三層、佔地九十坪的診所前面,總是停滿了計程車和私家車,光看這個就知道財前婦產科生意興隆。財前五郎推開診所的大門,走到服務台前。
「送病患進來!」口罩下傳出堅定的指令。兩名護士敏捷地打開通往麻醉室的門,安靜地把病患推進來。
風塵女郎極度不耐煩,懷孕不久的年輕媽媽一臉欣喜,身懷六甲的大肚婆則懶洋洋的。大多數的人好像都等了很久了,沒有人在看院方提供的電視和雜誌,反倒都在注意那個負責叫號的護士,只要自己的名字一被叫到,她們就迫不及待地從座位站起,直奔診療室而去。
「醫院?啊哈,你畢竟還太年輕,才會這麼講。我好不容易才讓財前婦產科診所賺錢,如果改成醫院就虧大了。」
「我的情況和爸爸不一樣,我這個副教授,不過是受僱於大學醫院的醫生,病患多也好少也罷,生意好不好跟我沒有什麼關係。」財前苦笑地答道,「話說回來,爸爸這邊的生意還真是了不得,既然做得這麼好,為什麼不多設幾個床位,乾脆改成醫院算了?」
「沒問題,這筆錢我出。我只負責出錢,至於你要怎麼用,我是不會過問的。如果是要花在女人身上,就要確定對方是個一等一的女人;如果是工作要用的,區區五十萬還不夠塞牙縫。你想清楚了,如果有需要,再來跟我講。」
「這個嘛,在實力上,我有絕對的自信,不過,問題是除了實力以外,還得靠關係,這點就傷腦筋了……」財前五郎不是很肯定地答道。
「要盡早將它們完全縫合!」說完後,剪刀「嚓」的一聲,剪斷了縫線,這個聲音宣告了生死的差別。
「嗯,校友會有這麼大的力量啊?」又一懷疑地問。
「你電話打來的正是時候,今天都是感冒的病人,我看得快要煩死了,隨便編了個理由就跑來了。」
他輪流喝光藝妓斟上的酒,一邊說道:「我總是讓財前兄請客,沒辦法,內科怎樣都比不上婦產科賺錢吶。」
現今病況 從今年年初起,病患在攝取固體食物的時候,經常會出現類似噎到的吞嚥困難情況,和水一同服用或攝取流質食物,則可獲得改善。不過,病患的食慾正常,也沒有惡心嘔吐的症狀,體重並未大幅減輕。
如今這句話忽然變得有幾分真實。
聽他介紹完,老闆娘馬上正襟危坐地說:「初次見面,您好!我是扇屋的時江,這一向……」
「生氣了?怎麼突然不講話了?」自個兒高談闊論、滔滔不絕地把話全說完了,這下又一倒質問起別人來了。
這名病患剛動過胃潰瘍手術,今天是第三天。
「岩田兄,坐在我前面的這位是我的女婿,浪速大學醫院第一外科的副教授財前五郎,今後請您多加提拔。」
「那麼,手術的結果怎麼樣了?」
發出澈亮刺眼光芒的無影燈,冷冷地照著鋪著淺藍色瓷磚的地板,空曠的地板上,白色的手術台孤零零地擺放著,手術台旁邊的玻璃盒裡,手術刀、剪刀、止血鉗、小夾子等工具發出陰森恐怖的寒光。連房間角落的消毒器也是白的,讓人覺得眼睛都要結冰了。雖然手術室的室溫一直維持在二十二度至二十三度,卻給人一種置身冰窖的錯覺,又白又冷,一片死寂,只聽到整理器具的金屬撞擊聲,以及護士來回走動的腳步聲。
財前再度環顧人滿為患的候診室,心裡盤算著:一天五、六十名門診病患,樓上住院用的床位接近三十床,為何岳丈沒想過將它改製成醫院,一直維持著診所的規模呢?真是不可思議。照生意這麼好的情況看來,改成婦產科醫院應該是很有賺頭的。
話聲剛落,他人也走出了病房。除非是有特別交情的病患,要不然每個人分到的時間只有兩、三分鐘,如果不這麼做,想要把床位數以百計的第一外科病房全部看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鵜飼老弟?」財前下意識地又問了一遍。
和室的拉門被打開了,岩田重吉走了進來。他的體格瘦小乾癟,不若其名字氣派,是一位六十來歲的老醫生。戴著金框眼鏡的他往財前五郎瞄了一眼,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一屁股在又一身旁坐下。
「什麼?杏子嗎?你偶爾也要拿出做丈夫的威嚴嘛!那丫頭大概是像她死去的母親吧?愛慕虛榮,說什麼討厭大阪的市儈俗氣,喜歡蘆屋和夙川山區的清靜幽雅,連講話都大阪腔、東京腔地夾雜不清,說著沒人聽得懂的標準話,雖然她是我的獨生女,卻一點也不像我。算了,像她那種裝腔作勢的嬌蠻女,你只要有錢讓她揮霍,嘴巴甜一點,她就開心了。男人要不偶爾風流一下,是顯不出氣概的。」也不知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真心的。
「原來如此,如果放任現狀不管,到時在財前婦產科診所的隔和-圖-書壁也開了家婦產科,我們就沒有話講了。」又一附和地說道。
入院時的診斷 尿液檢查沒有異常;糞便潛血反應,TMB法和Guaiac法的檢測結果皆呈陽性;紅血球數三百七十二萬、血紅蛋白百分之七十五、白血球數八千三百、肝機能無明顯異常;血清蛋白每分升六.四克,肝功能無明顯異常;X光線檢查雖然發現腹部食道有輕微變形,但食道鏡檢查沒有異常。
「院長還在看診,要我幫您通報嗎?還是您先到裡面坐一下?」服務台的職員從座位上站起。
一行人來到五號病房的門口,東的眼神忽然銳利起來。病房裡,財前五郎正垂手恭候——他正好來探視剛動完手術的病患。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生意人的說法,卻是又一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醫生靠醫術維持生計,如此說來,行醫也算是一種買賣——他心裡老是不客氣地這麼想。
「嗯,情況不錯。從今天起,你一天可以攝取六次流質食物,要多注意營養。」
「人家也要幫您倒酒。」
「醫術是算術?」財前五郎「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不過呢,因為我開的是婦產科,生產和墮胎,醫保是不給付的,民眾必須全額負擔,再加上我們的大主顧很多都沒有投保,所以這方面的收入,一個月就有一百二十萬至一百五十萬,還算撐得下去。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現在的病人是越來越狡猾了,他們知道正常分娩的生產,醫保不給付;異常分娩的難產,醫保卻有給付,於是一開始陣痛,就『哎喲哎喲』地大喊,想要假裝成難產的樣子,這年頭,連醫生都不可大意呀,哈哈哈!」
可以親眼目睹財前副教授的食道癌手術,而且還是死亡率較高的食道賁門手術,讓在場的見習者都雀躍不已。
又一正式恭敬地介紹完,這時岩田才「喔」了一聲:「你就是財前副教授啊,你的大名我早聽說過了,久仰久仰。對了,鵜飼老弟還好吧?」
「對呀,鵜飼老弟,當醫學部長的那位,他和我是同期,我們可是稱兄道弟的好哥兒們!」
「喂,岩田診所嗎?請幫我叫岩田院長來聽電話,我是財前。」他問話的方式還真是無禮。
「哪裡,再晚一點就危險了。雖然手術很困難,但也要靠你先生的運氣。」
隔著玻璃門,診療室裡傳來年輕醫生的問診聲,消毒、整理內診器具的慌亂聲,不時還夾雜著財前又一彷彿破鑼般的大阪腔。一忙起來就吆三喝四、大聲嚷嚷,是財前又一的習慣。
又一突然插嘴:「你是想說這一向承蒙您多照顧了是吧?說,你們到底做了幾次?」
「我們海軍同期有一個姓櫻的,就是這樣被搞垮的。總之,對現任教授而言,校友會是個不可輕忽的存在。事實上,鵜飼君競選醫學部長的時候,也是我們這票在醫師公會當幹部的老校友幫的忙。我們事先商量好,跑去向手裡有票的教授遊說,硬是把原先要給現任醫院院長則內的票給搶了回來,讓鵜飼坐上部長寶座。鵜飼做了部長後,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地推行新館增建計劃,也是因為有我們這批人做他的後盾,光靠政府的那一點預算能蓋出什麼東西?不夠的部分,就由校友會裡和財界人士交好的人去活動,以一個人捐一百萬的方式募集而來。對財界大老來說,反正年齡到了,自己哪天要拜託大學醫院照顧都不曉得,更何況自己公司的醫務室也希望能請到優秀的醫生駐診,所以,一百萬這種數目,他們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拿得出來。可是,這種募款的事怎麼能叫醫學部長親自去做?話說回來,國立大學的教授裡也找不出能夠勝任這種交涉的傢伙。大阪的財界人士可是很講規矩的,不管你的醫術再怎麼高明,我給你錢,你不低頭,就會讓我覺得不舒服。要大學的教授向錢低頭,他們會覺得是一種污辱,逼不得已,這種事還是得由我們這批校友來奔走。」
這著了魔的可怕執念就像一股毒氣,溫熱地吹進財前五郎的脖子,竄入他的體內。
「當然囉,換成醫院的話,首先,床位一旦超過二十個,就得聘請三名以上、不包括院長在內的合格醫師,門診病患每十人需編制護士一人,住院病患每四人需編制護士一人,除此之外,連事務員、清潔工等都有一大堆煩瑣的規定,在這方面,診所就沒有那麼囉唆了。儘管頂著診所的招牌,實際的床位最多可設到三十個,除了我之外,只要再請兩名駐診醫生、十個護士、兩個事務員、四名清潔工,就可以把一天五十到六十個門診病患、三十床的住院病患全部搞定,這樣做是最划算的。此外,規模如果擴展到跟醫院一樣大,醫保點數要算得好就不容易了。私人經營的診所和大學醫院不同,不管客人再怎麼絡繹不絕,如果不會算每月的醫保點數,會連本帶利都賠光的。自從國民健康保險推出後,醫術已經不是仁術,而是算術了。」
「不,我在候診室等,診察室哪是我可以進去的?」
「這個病患是你操刀的,你自己看著辦就行了。如果還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就到我的辦公室來問我。」
剩下的就只是將撥開的內臟歸回原位,把切開的肚子縫起來而已。手術已經成功了!困難的手術成功了,財前沉浸在以一己之力救人一命的莫大喜悅中,同時他也感到一股狂妄的自信從體內噴湧而出。口罩下的他,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將切開的傷口縫合,讓助手擺上紗布,看著他們把胸腹帶纏好。放下縫針,大顆的汗水從額頭滴落到地面。
「岩田醫生,我幫您倒酒好不好?」
彷彿在回應這個聲音一般,各病房的門左右大開,瞬間,緊張的氣氛流洩在各個角落。像這樣帶著大隊人馬、威風凜凜進行主任巡房的日子,只剩下一年不到了!一想到這裡,東的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了似的,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落寞。
財前向助手喊道:「這是食道賁門手術,務必留心!」
臨著堂島川而建的百貨大樓,東坐在六樓的餐廳裡,獨自吃著早餐,想著剛剛財前執行手術的情形。
財前瞄了眼正面的時鐘,心一橫,他將向上提起的胃接住食道,快速進行縫合。為了避免縫合不全的情形發生,他先用羊腸線進行初步縫合,再施以全面縫合,最後再以絲線縫合漿膜。在那漂亮的手法下,食道和胃被完美地縫合在一起。

又一拍手召喚老闆娘,請她拿了三味線過來——
說完後,他向主治醫師交代:「你把飲食要注意的細節告訴她,至於抗生素、點滴就照目前這樣打就可以了。」
「啊,爸爸您這麼說,教我不知該如何感謝您……」
每次找他喝酒,岩田一定會發表個人演說,這種事又一已經見怪不怪了,不過,財前五郎好像現在才驚覺,大學的高手和醫師公會的高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結下這層奇緣代表著什麼意義,說不定自己的將來將取決於這實力以外的因素。
看到這抹笑容的財前五郎忽然在心裡掠過一個想法,今天又一忽然說要到外面吃飯,又忽然把岩田重吉找來,讓他和自己見面,這一切看來好像都是臨時起意的——實際上,說不定他心裡早有其他的打算。財前五郎的直覺告訴他,從此刻起,自己已經和一根看不見的複雜繩索綁在一起了。
他用力呼了口氣,抬頭望向觀摩室,東教授已經不在了,只剩一臉興奮和-圖-書的實習醫生和學生擠在玻璃窗前。
「子宮外孕是嗎?這是常有的手術,不用看速算表,我也可以馬上算出來。首先,手術費是六百零四.八點,所以是六千零四十八元;輸血一千毫升至一千五百毫升,以一千零五十六.六點計,是一萬零五百六十六元;林格爾溶液五百毫升、四十點,是四百元;加有抗生素的葡萄糖五百毫升、二百零一.二點,是二千零一十二元;維他命BC複合膠囊、四十四.五點,四百四十五元;術後處理、消毒,七十四.二點,七百四十二元,其他的像住院費、房間差額等不計算在內,光手術用掉的保險點數總計是二千零二十一.二點,二萬零二百一十二元,怎麼樣?這種算術夠麻煩的吧……」又一在和室桌的便條紙上,用鉛筆列出詳細的數字。
說完後,他也不等五郎答應,逕自拿起房間角落的電話撥轉號碼。
「原來如此,確實是很煩瑣,不過,這種事不用爸爸親自去做,交給駐診醫生和行政人員不就得了,因為爸爸您除了看診,還身兼醫師公會的幹部,有那麼多的事要忙……」講到一半,他開始拍起岳父的馬屁。
財前五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哎?亂七八糟?」財前大感訝異地複述了一遍。
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又一的喉嚨發出「咳咳」的聲響,他趕緊喝了口茶。
「手術後的健康調養很重要,也要多關病人的心情,等一下你就可以去病房看他了。」
無影燈的光對準患部,頓時變得更加澈亮。眼神無比銳利的財前右手握著手術刀,貼近病患的胸部,霎時,手起刀落,從胸口直到腹部,被切開一條大口子。湧出的鮮紅血液畫出一條粗線,往身體兩側奔流而去。財前繼續往下切開淺粉紅的皮下組織,避開肋骨,切開胸膜,進入胸腔。兩名助手用筋鉤將他切開的筋肉固定住,用止血鉗止住出血,協助手術刀的操作順利進行。在不傷及周圍臟器的情況下,財前小心翼翼地將心臟、肺、肝臟撥開,終於看見凹凸不平的黃白色腫瘤一路從食道長到賁門。這就是癌組織,已經轉移到淋巴結了。
病人的麻藥藥效未退,臉上依然戴著氧氣罩,財前站在病患的枕邊,交出病歷簿,報告道:「是食道賁門癌。之前的醫院看了一年都沒發現,延誤了治療的時機,不過,今早總算把腫瘤摘除了。」
「喂喂!客人上門了!」又一不客氣地叫喊著,也不管人家有沒有回應,逕自脫了鞋襪,就往裡間走去。這家店的正面就兩個房間寬,卻有個長庭從外直通到內,頗有大阪建築幽深的特色。
五郎連忙搖手:「哪裡,我想都不敢想,不說別的,光杏子就……」
「呀,五郎也脫掉那一身的臭藥水味,泡個澡,換上浴衣怎麼樣?」說完後,他雙手用力一拍,這時和室的拉門從外面輕輕地被拉開了。
「你可別小看我們醫師公會。也好,趁這個機會,就讓你和醫師公會的老大見上一面。岩田和我一個是會長,一個是副會長,兩個人是有商有量的好兄弟!本地醫師公會的事都是我倆在處理的,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雖然在大學醫院裡你是高手,但偶爾見見醫師公會的高手,對你也有好處。」
「醫生,可以把病患推出去了嗎?」主任護士問道。
他下達指令,讓年輕的護士幫他脫掉手術衣和橡皮手套,用消毒藥水洗完手後,走出手術室。忽然,倉皇的聲音從後面追了上來。
「沒錯,你沒有顧慮到病人的年事已高,手術中頻頻看鐘,一副拚命在趕時間的樣子。高齡病患或身體虛弱的人最無法承受的就是長時間的手術,因此有必要審慎考慮是否需將手術分成兩次,甚至是三次施行。手術又不是運動競賽要破記錄,更不是作秀。速度快、手法漂亮並不代表就是本事高。你的手術一向以時間短而著稱,與其在意這個虛名,倒不如對治療本身多費點心去評估。」嚴厲的批評像利劍一樣朝財前砍來。
目送著隊伍離去的同時,財前開始對東產生猜疑——暗地裡,東對我的觀感可能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說不定,那天他說要把教授位子讓給我的時候,心中已經盤算好要如何拉我下馬。今天,他之所以會來參觀我的手術,也是為了要找出我的缺點……忽然,財前的臉上浮現詭異的笑容。他快步走回副教授室,脫下白袍,穿戴整齊,盡速離開了醫院。
「怎麼樣,這就是大阪的傳統地唄。地唄是太難了,不過,你有空倒是可以學學小唄。以前自稱為『商業大夫』的大阪醫生,除了拚命工作外,還都是很會玩的高手。每天忙著往返於藏嬌的金屋和急診病患的住處是不用說的,連長唄、淨琉璃、能樂等都能露上一手,這其中還有人玩票玩到最後,變成鑽研能樂的大師呢!說起現在的醫生啊,不管是開業醫生,還是大學醫院的教授,器量都太狹小了,既庸俗又缺乏情趣,你呀,千萬不要變成那種乏味的俗氣醫生,也試著培養一、兩樣興趣。」
又一露出愉快的笑容,喚來老闆娘,加點新的菜餚。
「哦,一說起拿手的事,精神就來了。」又一滿面笑容,「那個食道.胃吻合手術,確實值得你花精神研究。目前為止,只有千葉的小山教授是這方面的權威,住在西邊名古屋的人要給他看,還得舟車勞頓大老遠地跑去,不過,體力差的病人要抬到千葉就困難了,話雖如此,他也不可能跑到大阪、九州來看診。因此,光就這一點來看,你的前途可說是無可限量。但是,你可不能再上媒體露面了,從以前就有人說:『還沒在學會裡成名就已紅遍媒體的傢伙,一定會被毀掉。』更何況,你們那位東教授又是個小鼻子、小眼睛的人。」
講完安慰的話語後,財前離開老婦人的身邊,逕自叼著煙,一路走出中庭。他一如往常,朝新館的工地走去,腦中卻想著為什麼東會一大早跑來,就為了看副教授操刀的手術?財前越想越擔心。難道他還在意著前幾天週刊刊登的照片以及「食道外科的新權威」的標題?應該不至於吧?百思不解的不安和輕微的恐懼湧上心頭。
忽然,和手術室相連的手術預備室的門開了,財前五郎出現了。他一進來,就直接走到淨手消毒器前,脫下看診的白袍。護士隨即幫他換上已經消毒的手術衣,他一邊由她幫忙綁好手術衣後面的帶子,一邊用消毒肥皂洗手,接著再用消毒水徹底洗一遍,總算洗好了,他將兩手平伸向前。護士從消毒器裡拿出橡皮手套,替財前多毛的雙手套上,緊貼密合到一絲皺褶都沒有;接著她又幫他戴上手術帽、口罩。財前輕輕地搖動頭部,試著伸屈十指,確定橡皮手套、手術衣、手術帽全都準確無誤地戴好,之後,他將銳利的目光往周遭一掃,進入手術室。
「就說下次理事例會的議題好了,本地的內科和小兒科診所已經夠多了,竟然還有新的內科要來申請開業?這樣做不是侵害了既有經營權嗎?我不是因為自己開內科診所才這樣講,人家賣饅頭的和賣昆布的都還會制定行規,規定幾町之內最多只能開幾家店,可做醫生的只要寫一封信給都道府縣知事,通過醫師公會提出設立申請就可以了。不僅如此,現在還允許先斬後奏,先開了業再通知你『我已經開業了』,這不是變相鼓勵踩滑板車的菜鳥醫生嗎?下次的理事會,我一定要想辦法遏止這股歪風!」和_圖_書
雖然只是簡短的兩句話,卻全盤否認對方的價值,簡直是太刻薄了。財前的火氣不禁也上來了,不過……
「總之,我的希望全寄託在你身上,無論如何,你都要替我當上國立大學的教授。身為一名開業醫生,不管病患再怎麼多、賺再多的錢,都還是寂寞的。雖然我認定自己是大阪的商業大夫,始終秉持著這個信念,不過我也是寂寞的。人一旦有了錢,就會想要名,人類的最終慾望就是名,有了名後,錢和人自然都會跟著來,不過,錢再怎麼多就只是錢而已。我一輩子得不到的名,作為女婿的你務必要幫我拿到,我拚命賺錢就是為了這個啊。」
「哈,這有什麼好害羞的?對了,這位是我的女婿財前五郎,現在還只是浪速大學醫院的副教授,不過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你們排隊都看不到的大牌名醫,你今天可要趁機好好巴結他。」
「您的客人來了……」
「像我這種自稱為『商業大夫』,幹了一輩子開業醫生的大老粗,最看不慣那種裝腔作勢、喜歡擺學者派頭的傢伙,像他那種人就是人家在講的書呆子、老冬烘吧?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搞的,把自己弄得活像患了權力病一樣,一點都不灑脫。唉,說穿了就是城市鄉巴佬!」
「哎呀,你真討厭,別在初次見面的人面前講這些不三不四的話!」她生氣地瞪了又一一眼,接過送來的酒瓶,幫客人斟酒。
十五坪大的庭院位於市區,雖然照不到陽光,略嫌陰暗,卻擺著悉心照料的盆栽,面對庭院,是依照茶室風格打造的住家。翁婿兩人進入八疊大的和室,老傭人已經捧著衣盒在一旁候著。她繞到又一的後面,幫他脫下看診的白袍和衣服,換上絲綢質料連身襯衣,套上大島紋樣加襯和服,繫上博多金剛杵花紋窄瓣腰帶。一向做慣了的她,手腳十分利落。
「醫生!多虧有您,我丈夫才撿回一條命。主治醫生瞞著我丈夫,私下跟我說手術的困難度很高,叫我要有心理準備,可是,因為有您他才得救了。我們放棄九州的醫院,轉來這裡真是做對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才好……」年近六十、頭髮花白的她已經講不出話,只顧頻頻點頭。
財前的腦海忽然閃過一年前從九州醫院調來的一份病歷報告。
「是,託您的福……」
「喔,那件事啊!那個等我們到外面吃飯的時候再談吧。」又一說完,逕自往玄關的方向走去。
女侍一臉慌張地迎了出來,他向她點了酒和小菜。
一等岩田來接,「喂,是我,是我,財前,大海怪啊。生意好不好?什麼?馬馬虎虎?那你乾脆找人代班好了。我現在在扇屋,有一個人要介紹給你認識。咦?是誰?這個嘛,你來了再說。」又一大著嗓門講完,「鏘」一聲掛了電話。
財前努力維持鎮定的表情,回答道:「當然,在手術之前,我已經檢查過病患的肝臟、腎臟和心臟,確定沒有問題了,才決定一次施作完成。此外,考慮到病患年事已高,為了盡量減輕他的負擔,我今天才刻意縮短手術的時間。」
已經做過初步麻醉的病患躺在擔架床上,蒼白的臉孔上仰,雙眼微閉。護士將擔架床推到手術台的旁邊,合力將病患移到手術台上,負責麻醉的醫師一邊測量病患的呼吸及脈搏,一邊幫他做全身麻醉,助手則為他蓋上手術用的蓋布。
四名年約二十歲左右的藝妓,端坐在門檻外,白色的小手向前一伏。
主訴 食道吞嚥困難
五郎好像被嚇到似的看著那個女人,她的年齡大概在四十歲上下吧?不過,她生得身材豐|滿、眉眼清秀。
不止聲音如此,頂著光可鑑人的滑溜禿頭,抱著好像在通水溝的草率心態,財前又一一邊診察病患的性器,還得抽出看診的空檔忙醫師公會的事;而花街的小唄、長唄聚會,他也一定參加,有時還設筵做東。這些精力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財前一邊拭汗,一邊確定病患的狀況:「可以,但別馬上推回病房,先讓他留在恢復室,等情況穩定了再送回去。」
說完後,他好像忽然想到似的問道:「怎麼樣,今晚要不要和我們醫師公會的岩田會長喝上一杯?」財前五郎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露出驚訝的表情。
一等老闆娘離開房間,「說老實話,我是想跟爸爸開口……」此時的財前五郎和在醫院走廊、手術房裡的財前副教授都不一樣,近乎卑屈地鄭重說道。
「砰」的一聲,門被粗魯地打開了,是岳丈又一。他晃著光溜溜的禿頭問:「啊,等很久了嗎?」
說完後,東轉身穿過醫局成員圍成的人牆,逕自走出病房。氣氛凝重的病房裡,病患的家屬似乎對剛剛混雜著德文醫學用語的對話也搞不懂。醫局成員對東一反平常的可怕模樣感到不解與好奇,卻也隨後追了上去。
不知他是在和病患聊天,還是在跟駐診醫師下達指令,總之,他就是扯開喉嚨大聲講話,還配上「哈哈哈」的狂笑。那是很快活的笑聲,聽起來根本不像是六十二歲的老人所有,中氣十足,充滿活力。
「啊,小萬、佔子、春千代、三葉,你們都來了。來,我跟你們介紹,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岩田醫生,岩田診所就是他開的,你們要勤快點,不然他可是會生氣的喔!至於這位,他是我的女婿,不用太招呼他,免得我女兒囉唆。」又一算準談話結束的時間,請了藝妓過來。

「哪裡,彼此彼此。岩田君身為會長,掌管對外的所有事務,我身為副會長,負責雜務、稅務還有醫療糾紛的處理,我們只能在醫師公會的例會上碰面,到了這種地方又吵吵鬧鬧、人多嘴雜,很難有機會可以深談,不管怎樣,會長和副會長若不能心意相通、互相支持,事情就不用辦了。」說完後,又一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呀,我不是開玩笑,想要應付醫保,學好算術可是經營醫療院所的基本功夫。就拿這間診所的規模來講好了,每個月的總營業額大概在兩百萬到兩百二、三十萬之間,這其中有八十萬是由醫保給付的,想不到吧?為了分毫不差地拿到這八十萬給付,所有開業醫生每逢月底的那個星期,都要咬緊牙關和醫保點數奮戰。怎麼說呢?這個點數的計算超麻煩的,一點換算十元,初診費六點就是六十元,出診十八點則是一百八十元,打針一次六.七點,即六十七元,像這樣,好像在算麻將點數似的算好後,還得一一填入保險申請的報表,送到地區的醫師公會,由醫師公會收齊後,統一向社會保險醫療基金申請給付。等他們核定你的申報正確,還要經過一個半月和*圖*書或兩個月,才會拿到錢。」
東的前腳一踏入病房,骨瘦如柴的中年婦人立即從床上仰起身,低下頭,負責照顧她、像是她女兒的年輕女孩也行禮如儀,迎接主任醫師的到來。病房裡打掃得纖塵不染,連床頭櫃和椅子的位置都重新擺放過,床頭櫃的旁邊,病患的主治醫師直立不動地恭候教授。
這兩、三年來,為了讓興建新館的案子能夠通過,他和鵜飼東奔西走,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時間去管財前在做什麼,而財前似乎就是在這段期間內突飛猛進的。前不久,女兒佐枝子不經意地提起:「大家都在傳,以後是財前外科的天下。」
一個梳著西洋髮型的女人出現了。
財前的眼前浮現以下畫面:病患站在置衣籃前,褪除下半身的衣物,爬上用布簾圍起的內診台,張開大腿,任由醫生將子宮鏡插入,或是用洗滌液清洗陰|道。話說回來,到診療室後面的住處等也很麻煩。岳母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家裡有個老傭人,是岳母還在世時請的,她負責照顧財前又一的生活起居,他可沒興趣和成天管東管西的老太婆閒話家常。
「啊,說老實話……」好不容易鬆了口氣的財前正要開口,卻瞄向旁邊的老闆娘。
我用才能換取財前家的財力,財前又一拿金錢換取名譽——財前五郎覺得自己的周遭正轟隆隆地捲起可怕的慾望漩渦。
「感冒病患,初診費加開藥、打針不過就二十一點,你是嫌診療費才二百一十塊太少吧?」又一故意調侃地說道。
「沒有,是我沒有遵守約定的時間,提早來了。您忙您的,慢慢來,沒關係。」
岩田重吉啜了一小口酒後說道:「哈,這關係可微妙了。一所大學,不管它再如何標榜追求真理,沒有錢就搞不出名堂,每次我們在大阪開學會的時候,鵜飼就會講:『光靠浪速大學的預算根本維持不了學院的運作,希望醫師公會能在金錢上提供協助。』這時如果有校友正好是醫師公會的幹部,辦起事來就容易多了。他可以馬上召開理事會,把會費的一部分撥給你,不過,相對地,你收了人家的錢,人家就有權過問你醫學院的事,像是教授的空缺、幹部的推選等等。比方說,有一位教授想找接班人,不過他不想用浪速大學醫學院出身的人,想找其他大學的副教授來接自己的位子,這個時候,我們就會拚命把自己搞不定的病患塞給那個教授,一下推說病房不夠、開業醫生檢查不出來等理由,把他整得人仰馬翻,無暇處理接班人的事。所以,有時候校友團結起來,搞反對運動,破壞力也是很恐怖的。」
病患只這麼回答,接下來就由主治醫師報告術後的恢復情況。東一邊側耳傾聽主治醫師的報告,一邊接過護士長遞來的聽診器,對準自己的耳朵放好,診察病患的全身狀況。他讓病患把胸腹帶解開,看了一下患部。傷口保持得很乾淨,應該可以順利拆線,接下來只剩下後面的飲食調養了。
對於這份報告,手握手術刀的財前不禁泛起輕蔑的冷笑。照他看來,早在一年前,X光片就已經拍到癌症引發的硬化現象。很明顯地,九州的醫院沒有診斷出這是食道賁門癌,再拖上一、兩個月,腫瘤就會撐破胃的漿膜,擴散到整個腹腔,到時就算動手術也沒救了。
「啊,這位是這裡的老闆娘時江,原來在北邊的新地當藝妓。長相嘛,還算普通,不過根據我的診察,那方面的本事可是一流的,這點我可以保證。」
對財前而言,他是如實報告,但對手術總是拖很久的東而言,這些話聽在耳裡就好像在諷刺自己的動作太慢。
「爸爸為什麼會對東教授產生這樣的看法?」
岩田晃著瘦小的身體,發出像笛音似的奇怪笑聲,又一也跟著在一旁賠笑。
「還有什麼要指示的嗎?」他把話題轉向治療方面。
姓名 山田音市 六十二歲 海產貿易商
他慢條斯理地找到位置坐下,在座的女人全都向他投以懷疑的目光,財前卻不在乎地叼著香煙,打量著候診室的一切。嶄新的座椅有二十幾張,上面坐著大腹便便的孕婦、一看就知道是常客的風塵女郎以及剛懷孕不久的年輕媽媽,姿態各異。
五郎被說得啞口無言。
「怎麼樣?今天的情況……」
正當他想抬起頭來擦汗的時候,財前的眼睛忽然瞇了起來。東教授正面無表情地透過二樓觀摩室的玻璃窗,俯視著手術室裡的一切。財前的眼底浮現不安的神色,一時間,他不知該如何反應,差點停下手邊的動作。不過,這可是分秒必爭的手術啊。
換好衣服後,又一挪動肥胖的身軀,費力地坐到坐墊上:「怎麼樣?最近生意好不好?」
「聽您這麼一說,我更是……不管怎麼樣,沒有醫師您,我先生是絕對救不活的。」說著說著,她已老淚縱橫。忽然,財前好像看到自己鄉下的母親。
「哈,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們校友會啊,不但是醫師公會的強者,連國立大學醫院裡的強者也不能沒有我們,喔呵呵呵。」
「瞧,我說不可小看醫師公會吧?連浪速大學的醫學部長,在我們老大的嘴裡都成了小老弟了。」
「院長在嗎?」他向診療室的方向瞄去。
東的眼底露出不悅之色:「賁門癌的手術成不成功,不經過一個星期是不會知道的。話說回來,剛剛我去看了你的手術,簡直是亂七八糟!」
對在大學附屬醫院上班的財前五郎而言,什麼保險點數的計算,他根本就沒有興趣,不過,他還是順著岳丈的話說:「聽爸爸這麼一說,醫保醫療還真像是算術呢!對了,像子宮外孕這樣的手術,大概可以賺到多少點數?」
「啊,有她在,你不方便說是吧?喂,你先下去。」
手術當天,一大早醫局就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九點才開始的手術,實習醫生和學生早在八點就已於一樓的中央手術室集合好了。除了參與手術的四名助手、手術室的主任護士及兩名年輕護士留下外,其餘的人全進入隔著玻璃可以俯瞰手術室的觀摩室,等待手術開始。
「看來,你真的是那種既無才藝、又無嗜好,每天只知道工作的無趣傢伙。」又一嘲笑地說道,將筷子伸向盤子。
「嗯,事實上,我想跟爸爸借五十萬……」他原本打算最多要個三十萬的,卻順著對方的口風,說成了五十萬。
忽然間,拉門被打開了:「今晚歡迎您的大駕光臨……」活潑年輕的聲音傳來。
「哪裡,沒事……」財前支吾其詞,其實他是讓又一宛若毒氣般可怕的執著給嚇著了。
話還沒出口就被打斷,財前五郎如鯁在喉,一顆心七上八下。領在前頭的又一不想和病患打照面,特地從後門出來。他步履輕快地從堂島中町晃向梅田新道。又一腳上蹬著和大島和服成套的白色足袋、席面皮繩草履。走路的時候,兩手始終揣在懷裡,那模樣根本不像是身上www.hetubook.com.com有藥水氣味的醫生,反倒像是慣於尋花問柳的紅頂商人。
東教授不發一語,拿過病歷簿,慢慢地瀏覽一遍:「沒錯,看來是之前的醫院誤診了。不過,發現這個誤診也不算是什麼功勞,只要照胃鏡或是應用尿素氮呼氣法進行細胞檢測,誰都可以診斷得出來,只不過先前的醫院漏掉了這個步驟。關於這一點,希望你們以後也要多加注意。」他刻意忽略財前診斷的準確性和手術的適當性。
「啊,爸爸,我請杏子先打電話過來……」他匆忙地想要說明來意。
「嗯,晚餐嗎?晚餐我和五郎到外面去吃,不用準備。」又一讓老婦人拿來短外套,輕輕將它披上,從座位上站起。
「不用,待會兒我已經找人代班了。來吧,到我家坐坐。」他在前面領路,往庭院後面的住處走去。
藝妓爭相替岩田重吉斟酒,全圍在他的身邊。瞬間,岩田笑顏逐開:「哎喲,讓你們這樣圍著,不用等到辦正事,我就被你們吸乾了。」談笑間語氣相當輕浮。
「只要是我找他出來玩,他一定會想辦法過來。你看著好了,用不了二十分鐘,他就會飛車趕到。」
手術刀的操作、切開的準確、縫合的敏捷,財前舞動的手腕若雕刻家般靈活輕巧,再度讓東的視網膜燃起一片灼熱。
「啊,是有點困難,因為要切除食道,將胃吊起,施行替代食道的重建手術,不過,結果應該是很成功的。」財前以充滿自信的語氣回答道。
「哦?值得慶幸,也很恐怖?」大阪醫專出身的又一不太瞭解浪速大學的內幕,甚感興趣地探出身子。
東和又一只見過幾次面,彼此並不熟。
聽到又一這麼講,岩田忙說:「哪裡,哪裡,沒他說的那麼偉大,我們只是同學,一同在第一內科的研究室待過。不過,既然是同學,難免會覺得榮辱與共,這有時值得慶幸,有時也很恐怖。」
「哪裡,交給駐診醫生和行政人員就糟了,醫保局那些人全都是腦袋有問題的石頭,不是嫌我們用藥浪費,就是嫌我們重複醫療、處置過度,動不動就會有人上門來要刪減你的點數,所以我讓行政人員先整理好,自己再看過一遍。至於像子宮外孕、子宮肌瘤的手術和診療費比較複雜,我就親自計算,碰到那種就算真的用了也搞不到錢的藥,我就按照它的價格,換上其他的診療名目和藥名,想辦法把成本打平。你想想,半夜一通電話,我就得起床,開著車,急急忙忙地跑去,結果醫保只付我六十元的初診費和三百六十元的夜間出診費,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人家剛開業不久的菜鳥醫生領到的也是同樣的報酬,這還有天理嗎?簡直教人欲哭無淚!因此我只好自己核算應得的報酬,適當地將醫保點數灌水,調整不公平的待遇。就算每次只灌一百元,次數多了也是筆大數目。不過,話說回來,對方手上也有所謂的全國平均點數,一旦你的點數湊得不夠高明,就會被盯上,通不過審核,所以這種事非得我親自操辦不可。總歸一句話,為了計算保險點數,開業醫生可是搞得焦頭爛額,像你在大學醫院工作,根本不用去想什麼點數不點數的,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這種辛苦你是無法體會的。」說著說著,他又咳了起來,趕緊再喝一口茶。
和著老闆娘彈的太棹三味線,又一的聲音透著令人意外的滄桑,流瀉在和室內。地唄的曲調雖不如小唄或長唄輕快,卻宛如特地燻黑的銀器,透著淳樸的光芒。初次欣賞地唄的財前五郎,一邊側耳傾聽,一邊在心裡想著,又一這個開業醫生,不但把忙碌的診療工作處理得井井有條,還吃喝嫖賭、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自命為玩樂高手,只有大阪這樣的城市,才能孕育出像他這麼有個性的醫生。這種個性是生長在窮鄉僻壤、由寡母一手帶大的財前五郎想學也學不來的。
他來到財前婦產科診所的門前,一如往常,這裡洋溢著蓬勃朝氣。
「你是在反駁我說的話嗎?做醫生的可不能自我陶醉!」說完後,東目光銳利地看著財前的臉。
他嚴厲地撂下這句話後,換上尖頭的銳利手術刀。首先他將已經感染的淋巴結全數清除、剝離食道,然後用食道鉗子把食道部分的癌切除。同一時間,左右兩邊的助手用紗布、棉球、止血鉗,將出血止住。接下來就是胃了。滑不溜丟的腹腔裡,已被切離食道的賁門因為腫瘤的關係,顯得扭曲變形。財前把正常的部分留下,把壞的部分切除。接著他將割剩的胃彎成管狀,一口氣向上提到食道的尾端,準備替兩者縫合。這種食道.胃的吻合手術,正是此次手術最困難的部分。被鉗子夾住的食道,往往會脫離鉗子,掉到縱隔腔裡面,因而錯失縫合的第一時間。財前的額頭滲出汗水,喉嚨感到一陣燥熱。
東套上白袍,往第一外科專屬的三樓南側病房走去。助手、實習醫生,還有此刻不用看門診的人全跟在主任醫師的後面,三十名左右的醫局成員擺出皇帝巡行的陣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跟著東來到三樓的醫務室,這時——「主任醫師來巡房了!」護士長一聲令下,聲音傳遍長長的走廊。
喝完咖啡,才剛過十二點。今天上午沒有門診,只剩下午的主任巡房。巡房的時間從下午一點開始,到時他再趕回醫院就可以了。為了打發時間,他來到大樓地下的書店,翻了幾本書,回到醫院的時候還不到一點,不過,醫局的成員已經準備好在等他了。
「沒事就好。我們換個氣氛,唱首地唄怎麼樣?就唱我最拿手的《雪》好了。」
過了梅田新道的十字路口往北走,翁婿倆來到初天神附近,鑽進某家店面的暖簾。這是一家叫扇屋的小巧料亭,佈置得十分雅緻。
「不,這麼藝術的東西我根本……」他嘴巴這麼回答,心裡卻在想,要是有那種空閒時間,我寧願上慶子那裡和她廝磨。
「這是當然的,如果任何事都靠實力解決的話,這個世界就一清二楚、簡單明瞭了。沒實力的傢伙可以做到首相、大企業的老闆,大學裡的人事也是一樣。順水推舟是人類的生存本能,我也是因為看好你的前途才招你做女婿的,可瞧你說的是什麼話?『實力上沒有問題,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你這麼沒有自信,怎麼成就大事?為了搞定那些實力以外的東西,多少錢我都願意出,實力和金錢結合在一起,還有什麼辦不到的?」
被獨自撇下的財前,裝作若無其事地向病患家屬說明術後該注意的事項,然後才走出病房。漫長的走廊盡頭,大批助手和實習醫生組成的巡房陣仗拖得長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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