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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山崎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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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他還沒講完,鵜飼馬上斬釘截鐵地說道:「葉山君,這是不可能的。我身為醫學部長,怎麼可能自己跳出來說要支持財前君?因此,你要是不當我的發聲筒,我可傷腦筋了。」
東知道鵜飼在打什麼主意,他將推薦的時間縮短,對本校出身的財前就會比較有利。就在東做了這番發言之後,鵜飼說道:「哎呀,沒問題的啦,按照以往的慣例,公開招募期限一個月就已經足夠了,而且就實際狀況而言,本校發出請求推薦函給其他大學,對方大學收到後才來決定推薦名單的情形,根本就不存在。依常理來說,各校都是事前已經商議好推薦人選,就等著正式的請求推薦函送來不是嗎?所以,一個月的時間完全夠了。」
「也只有你才能算得這麼精準。這麼會算的人幹嗎跑來這樣的河口,學人家傷心鬱卒呢?你最大的魅力就是擁有大學教授和文化人都沒有的行動力和耐力啊。」
鵜飼從岩田那兒得知東似乎想要推薦菊川升,所以他才會這樣惺惺作態,故作感嘆。
「是這樣嗎?在這充滿矛盾的現代社會裡,還有胸懷理想的人,心中總期盼著,至少大學這個地方能本著人類的良知做事,我不認為現在的大學連這麼小的要求都做不到。」
「今晚我們也將展開密商,您要來嗎?」
「咦,什麼兩百分之一?」財前沒頭沒腦的話讓慶子聽得一頭霧水。
「那麼,也收到像是整形外科野坂君處的推薦信了嗎?」
「那麼,大河內教授那邊,我們就暫時再觀察一下好了。另外,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那邊,他只比財前大三歲,自命也是少壯派教授,平常不太和財前講話,把財前當成競爭對手,是個相當不錯的人材。他因為認同鵜飼醫學部長的想法,才加入了鵜飼派,我原本以為他會支持財前,不過從今天的發言聽來,他心中除了菊川、財前之外似乎還另有人選。本以為野坂教授會支持財前,結果卻不是這麼一目事,這對我們來說真是個好消息!不過,他到底想推舉誰呢?」
三點過後的走廊已不見病患的身影,只有擦地板的清潔婦正忙碌地揮動著拖把。財前大跨步走著,看到醫局長佃正迎面匆匆走來,像是有事要找財前。
「今晚我有點事,不好意思,你們談好了。」
「我們現在立刻開始制定具體的評選標準吧。首先要考慮的是下一任教授的專長項目,關於這一點大家有什麼意見?」
這麼說的同時,佐枝子望向里見的眼神,比她看著菊川升時更多了幾分溫柔。
「我下午看診的時間就快到了,今天就談到這裡吧?」說完後,鵜飼叫秘書拿來診療衣。
東脫下帽子,在佐枝子的旁邊坐下。會場裡有很多盛裝打扮的年輕女性,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興奮,似乎正品味著方才演奏的餘韻。
大河內老花眼鏡下的一雙眼睛瞪著鵜飼:「既然現任的東教授並不囿於目前研究室的專項或研究主題,那麼我們就可以完全自由地從廣泛的角度,純粹以學識、成績、人品為考量,選擇出優秀的人材了!對各位選考委員來說,這也是比較好的方法吧!」
「別這麼說,大河內教授就是那樣的人,他不可能輕易受人擺佈,他會以學識、成績以及人品各方面為考量,是個唯實力馬首是瞻的人,而且正因為他有選考委員長的身份,必須秉持著公正的立場,所以他會更加嚴守中立、公正無私。他呀,反正早晚都要決定把票投給誰,所以只從他今天的態度來看,並不能斷言他就一定不支持菊川呀。可是,如果我們對他太過急躁、動作太明顯的話,屆時他脾氣拗起來,反而弄巧成拙。我們還是相機而動,在我說可以之前,你絕對不要特地對他提這事兒。」東一一仔細分析道。
他立刻掛上了電話。東放下話筒後,拿出放在上衣內袋的音樂會門票,上面寫著:菅典子鋼琴獨奏會,大阪R會館五樓,晚間七點開演。這是女兒佐技子在女校時拜師學藝的女鋼琴家菅典子的獨奏會門票。選考委員會是為了選出自己的繼任教授而成立的,而在首次開會的這天,自己卻優哉游哉地和女兒一起參加音樂會——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今津,自己也覺得此刻並不是逍遙自在的時候。可是,難得女兒邀約——佐枝子央求說:這是老師的獨奏會,無論如何您一定要陪我去!——更何況當時還沒決定選考委員會的開會日就是今天,所以就約定了下來。
大河內的目光掃過每一位選考委員:「那麼,今天的第一次選考委員會就到此結束,我們會盡快聯絡學務主任,請他以本校醫學部長的名義,向各大學正式發出請求推薦函。」
「喂,東教授嗎?是我。」今津壓低了聲音。
「咦,河口?」司機露出訝異的表情。
鵜飼也看穿了東心裡的盤算,他說完後轉向大河內:「等十二月十日以後,全國公開招募的候選人資料都收集齊全,我們就盡快找個時間召開第二次選考委員會,怎麼樣?」
「更何況這跟日本醫師公會的選舉不一樣,總共才三十一張選票,不管過程再怎麼迂迴曲折,只要抱定破釜沉舟之心,將選票一張張地拉過來並不是不可能啊。所以,我才會拜託葉山君幫這個忙啊。」鵜飼的語氣強硬得不容對方拒絕。
「怎麼樣,不錯吧?你不知道大阪有這種地方吧?雖然周遭都是噪音和巨大的機器,但只要來到這河口一角,就會無比安靜……」他將目光投向黑暗的河口。
「像東醫生這樣的人,何必如此謙虛呢?」鵜飼巧妙地模糊了爭議的焦點。
「是嗎?這實在是……」里見的回答又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開演的鈴聲響起,穿著正式銀色晚禮服的菅典子現身舞台,頓時掌聲湧起,菅典子向聽眾深深一鞠躬,坐到三角鋼琴前。掌聲停止了,菅典子提起豐|滿的胸部,大口地吸氣後,開始彈起貝多芬的《C小調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作品第一百一十一號》。
「怎麼樣?都來齊了嗎?」
「您的打算是……」
野坂有著和今津以及葉山不同的獨特看法,從發言聽來,他似乎已經根據上述的考量,決定了自己的人選。在座的每個人,尚未發表意見的就只剩選考委員長大河內和醫學部長鵜飼了。大河內始終都是一副嚴正中立的模樣,而且站在基礎醫學教授的立場,臨床組教授評選的事兒,他也沒有必要特別主觀,所以現在問題的癥結就在於鵜飼醫學部長的想法了。
今津用他一貫的溫厚表情慇勤地問道:「您認為呢?我們也想聽聽醫學部長的意見……」
醫局員將最後一名病患的病歷遞給財前,將病患的X光片放到小型影像觀測器上。財前將片子看了一遍,請病患躺在診療床上,做腹部觸診。
早在一年多以前,「任滿退休」這四個字就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但今天參加了教授評選的第一次選考委員會後,他才開始意識到任滿退休的現實正活生生地向自己逼近。
「可是,真奇怪,你沒事跑來河口,又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是不是教授選舉出現了令人煩心的事?」
「正是如此,恐怕支持菊川的東派也覺得要分化基礎組不太可能,正靜觀其變呢。這正是我們乘虛而入的好時機,所以,葉山君啊,希望你要隨時做好分化基礎組的準備。」
話剛說完,鵜飼以企圖蓋過這些話的音量大聲說道:「從剛才各位的意見看來,除了婦產科葉山教授之外,和-圖-書大家好像都不在意要遴選的是本校的下屆教授啊。每個人一開始就不考慮從本校產生人選。我們是要遴選浪速大學醫學院的教授,所以,是不是應該照著順序,先把目光焦點放在本校,然後再往其他學校看呢?我也不是說一定要選本校的某某人啦,只是身為本校的醫學部長,還是要先提一下先後順序的問題。」
葉山也沉默了一會兒:「如果,野坂教授推舉的候選人是匹大黑馬的話,那麼或許真會像剛剛鵜飼醫生所說的,在最後決戰的時刻,選票會往菊川陣營流去,這樣財前君想選上教授就有點困難了。既然野坂教授的動向會對選情造成這麼大的影響,那麼,他那邊可不可以請鵜飼醫生直接去跟他講,如果您能親自出馬的話……」
說完後,財前將叼著的香煙一拔,「啵」地丟到水裡。
「這樣呀,是哪一點和你原先預料的不同呢?」
「唔,問題就出在這裡,如果他只是想捧自己喜歡的人當教授的話,那還算好,就怕他已經推出第三人選了,最後卻演變成只有財前、菊川捉對廝殺的局面。萬一,他一氣之下把票都給了菊川,我們就全玩完了,關於這點不得不防。」鵜飼陷入沉思地說道。
他叫病患去辦入院手續,說完後,即從座位上站起,快速地用消毒藥水把手洗乾淨,走出了診療室。
「啊,是今津,剛才謝謝你了。」
今津好像很急似的,東看了一下手錶,回答道:「事實上,我很早以前就和人約了今晚七點碰面,而且無論如何一定要赴約,這樣看來好像沒有辦法找個地方好好談了。你看,我們約在R會館的大廳見面怎麼樣?那裡一樓夾層有個很安靜的會客室,如果可以的話,七點之前大約還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可以談。」
「病理組的大河內教授是委員長,一開始他就大聲疾呼,然後各派的說法也出籠了,到最後連鵜飼醫學部長都起來發表高論,真是一片混亂!」
財前的眼睛眨了一下:「這是我憑一流計算功夫算出來的『取得國立大學教授寶座的機率』。以我的經歷為例子來說,我在當無薪助手的第二年,東教授從東都大學調來,至今已經過了十六個年頭,從那時開始研究員就一直維持在四十名左右,以每年平均有十名新人遞補的速度計算,十六年就有兩百人,這裡面不管是誰都是抱著成為教授的夢想,才留在研究室的。因此,想要坐上國立大學教授的寶座,其機率是兩百分之一,而且這個機率不是一直都存在——一旦有人當上教授後,必須等到他年滿六十三歲退休,這樣的機率才會再出現一次!所以,我這次的機會,可說是隔了十六年才有的兩百分之一喔。」他炫耀地說道。
「你不用替我擔心,我已經大概知道野坂教授打算推出的第三人選是誰了,看來是個讓人討厭的傢伙,不過,我有辦法對付他。」
「哎呀,不好意思,大家來得真早啊!」
大河內繼續他的談話:「首先,我們一定要決定評選的基本方針才行。但在討論這個基本方針之前,我想先請教第一外科現任教授東教授,不知您是否有什麼特別的要求?」
在座全都不發一語,東的臉上掠過了一抹即將卸任的落寞陰影。
「啊!已經這麼晚了……那,我先告辭了,改天我們再坐下來慢慢談吧!」
「哪裡,沒什麼事。」
「那麼評選的方式,大致上就決定為全國公開招募了,至於下任人選的專攻領域,我們就等大家一起評閱被推薦人的學術成績時,再同時決定好了,如何?」
「嗯,老實說,今天委員會開會的情況,不管是好是壞,都有些超乎預料。」
「可是,只對基礎組下手,難道……」
葉山這麼一問,鵜飼立即露出不悅的臉色:「到現在都還沒看到類似的東西。不過,這不用我從各大學送來的推薦信裡去找,應該是你要從校內的各種情報裡去挖掘才對吧。」他語帶責備。
在晴朗無雲的天空下,矗立著全新落成的浪速大學附屬醫院新館,堂島川的河面上,倒映出它有如白色巨塔般的威容。就在一個月前,新館才剛剛完成,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落成典禮,文部大臣也應邀出席。
下屆的第一外科教授,將通過公開招募的方式,請全國各地的大學推薦合適人選。鵜飼這是在問各候選人的推薦信寄來了沒有。
當然,因為對方是佐枝子,如果告訴她今天無法赴約的理由,她一定可以諒解,可是東對於佐枝子沒邀母親政子而約自己參加音樂會的事感到很開心,他不想錯過只和女兒一起享受音樂的難得機會。從浪速大學到R會館,走路只要十五分鐘。東沿著河岸道路走到R會館,伸手推開大門。一進入大廳後,就看到今津坐在隱蔽的一角等著。
這時佐枝子插嘴了:「父親,在父親身邊少了一個像里見副教授這樣的人,是一種不幸。」她表面上在安撫父親,實際卻等於幫里見說話。
「我沒有想過具體上一定要怎麼做,可是,我覺得選一名教授,必須考慮的是他在學校這樣的體系裡,如何看待『學問』,又是如何從學問中找到救助生命的方法,這才是我們必須認真考量的。現在大家對教授選舉的態度,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對財前而言,碰到這種情形已經是家常便飯。他公事化地說:「已經慢性化膿了,所以必須動手術,不是什麼大手術。」
整形外科的野坂繼續糾纏不休:「話雖如此,光只是年輕有活力也沒什麼用吧?最好是在學術成績和外科手術技巧方面都很傑出,而且得到大家一致尊敬、認同的人。」
「嗯,沒錯,安治川或是木津川都無所謂,只要是在這附近,又能看到河口就行了。」
大概是因為已經過了用餐時間吧,九樓的天頂餐廳非常安靜。東挑了靠窗的桌子,向服務生點了菜,眼睛看向窗外。樓下,大樓的燈光和霓虹燈廣告牌倒映在河面上,堂島川一邊發出熠亮的閃光,一邊往前流去。白天的喧囂彷彿是個假象,擴散在都市叢林間的只有寧靜。
大河內細心周到,他沒有忘記要讓即將卸任的東先發言。
「對呀,聽野坂說話的口氣,好像是想推舉浪速大學旗下的大學,因為他提到過,雖然說是全國公開招募,但是不是該限定在本校旗下大學範圍之內。」
「喝茶嘛……那算了,飯等一下再吃,我們去附近散步或是兜兜風好了!」他沒有等慶子回答,就逕自從座位上站起。
全場一片鴉雀無聲,鵜飼龐大的身軀探了出來:「不愧是名副其實的紳士——東教授的發言!通常,現任教授大多會對下任教授的人選,蠻橫專斷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或希望,但東教授卻一心只為浪速大學醫學部的將來著想……我們也應該好好地向他看齊才是。」
「對不起,對不起……雖然我已經辯解過很多次了,但我知道野坂教授對財前君有意見,純粹只是因為私人的原因。基本上,在校內的派系裡,他還是屬於鵜飼派的,這也是為什麼我一直以為他是自己人的原因。只是沒想到,野坂教授既不支持財前,也不支持菊川,竟自己推出第三名候選人,真不曉得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一說到這裡,整形外科野坂教授抬起黝黑而稜角分明的下巴說:「這問題我們先大致劃分一下。提到現在第一外科醫生的專長項目,就是東教授的呼吸器外科,還有財前副教授負責的消化器和圖書外科這兩大類別,我們是不是要選一個專長於其他類別的人呢?這是我們先要決定的問題。」
嚴正中立啊……鵜飼嘴裡咕噥著,急急忙忙走進會議室。
「哪裡,我有一名病患正好是菅典子大師的門生,是她招待我來聽的。」
財前攔了輛計程車:「請開到可以看到河口的地方。」
「嗯,我會照您說的做好準備,不過,因為對手是大河內教授領導的基礎派,如果不更加慎重的話,恐怕……」葉山欲言又止,「為什麼醫學部長寧願冒著得罪基礎組的危險,也要支持財前君呢?」他不懂為什麼鵜飼不惜分化基礎組也要幫財前拉票的心態。
「剛剛葉山教授所說的未免也偏激了些,其實不止國立大學附屬醫院,就連綜合醫院也是一樣,只要是現今正流行的一門學問,不管是心臟外科也好,腦神經外科也罷,凡是外科領域的專家,醫院都應盡可能地囊括,這不也很好嗎?所以第一外科也是,我們不要只局限於目前現有的呼吸器外科和消化器外科,應該要好好考慮從廣泛的外科領域中找尋下任的人選才是。」
「聽到這些話我很感謝,但我對於退休後還要讓東外科如何如何並不是很在意,我看得很開,自己只不過是個即將任滿退休的老兵罷了。再者,我希望今後的第一外科,不單僅限於呼吸器外科或是消化器外科,而是成為涵蓋範圍更廣、名實都無愧於浪速大學這塊金字招牌的第一外科。因此,我覺得各位選考委員可以從更自由、更寬廣的角度來考量人選。」
大河內那像鶴一般細瘦的身軀站了起來,語氣嚴峻地說:「不用我說大家都知道,選考委員會是一個以公正調查及判斷為基礎,替第一外科遴選出教授候選人的機制,然後再以這個機制選出最後幾位候選人,藉由教授會議投票表決選出下一任教授。我們的角色擔負著重大責任,希望諸君能夠公正無私地進行評選。」
今津話聲剛落,所有的視線就全集中到他身上,因為這是第一次和下任教授候選人有關的具體發言。坐在今津隔壁,身穿華麗排釦西裝的婦產科葉山教授,如女性般白皙的臉上浮起了淺淺的微笑:「我倒不這麼認為。我認為一所國立大學的附屬醫院,其專長的領域,不一定要什麼都有、什麼都囊括在內。在東教授面前這麼說,實在是很失禮,但不管怎麼說,消化器外科已經打響了名號,所以我們今後是不是也該繼續朝這個方向推進呢?如果因為心臟外科是醫學界的主流,就說要聘請心臟外科專家,或是因為腦神經外科受到矚目,就要聘任腦神經外科專家的話,這根本就和趕流行的開業醫生沒什麼兩樣嘛。」
「不好意思,和你約在這種地方實在失禮,那,我們去樓上的會客室吧。」
里見大感意外地看著東:「只要碰到教授選舉,校內必然是一片騷動,不止遴選教授的那科,就連其他科也都在談論同一件事,這對想要安靜看病、做研究的人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種困擾。教授選舉這種東西,難道就非得以這樣的形式進行嗎?」他的語氣顯得頗為無奈。
計程車在造船廠前停下,財前默默地朝著堤防走去,慶子也跟在後頭。兩側盡是煉鋼廠和造船廠,數不盡的煙囪和吊車高聳著。震耳欲聾的噪音裡,吊車的巨大陰影往天空突刺,幾乎要疊撞在一起,煉鋼廠的熔礦爐吐出火焰般的煙霧,將天空的一角燒得赤紅紅的。這裡是位於木津川河口的臨海工業區,從這裡產生的巨大噪音和黑色剪影充滿無比的壓迫感,讓人覺得渺小人類的陰謀詭計根本不值得一提。
聽完財前的指示後,司機往西邊駛去。車來到大運橋路一帶,忽然民房變少了,讓高牆圍著的醜陋工廠卻愈來愈多。司機繼續往前開,通過大船橋後,就是木津川的河口了。他們看到露出紅土、彷彿人造陸地的河岸以及混凝土的堤防。要看到河口,爬上堤防是唯一的方法。
「反正後天第二次選考委員會的時候就會知道了,不急著現在把他講出來。」
讓慶子這麼一說,財前才想到自己之所以那麼勞神,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出在野坂教授將推舉的那名對手身上。
病患的臉色一變:「醫生,不動手術就不會好嗎?」他仍不死心地問道。
「像葉山君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不瞭解呢?我當然不可能為了區區一名副教授,做出這樣的事。我是為了我自己。由我扶植的教授每增加一人,我們鵜飼派的票就會多上一張,教授選舉、醫學部長選舉乃至校長選舉,凡是通過民主程序進行的投票表決遊戲,一定得握有足夠多的選票才行。所以,我是為了讓鵜飼派在未來能多一張鐵票,才拚命地幫財前五郎登上教授的寶座啊。」鵜飼避重就輕地說道。
「但是,今天已經是十一月十日了,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這樣好嗎?畢竟是全國性的招募,這樣時間上好像不太充裕……」
鵜飼回想著當時的盛況,一臉志得意滿地踏上了擦得晶亮的新樓梯,然而一走上三樓,想到從這一刻起就要開始運作遴選下一任教授的選考委員會,他的臉色就一沉。病理的大河內教授、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婦產科的葉山教授,再加上身為醫學部長的自己以及東教授,總共是六名成員,面對這樣的名單,鵜飼怎樣也無法滿意。
「這種情形是可能會發生的,這多多少少是源於人們同情弱者的心理吧,但我對這一點也已經有所體認,也思考過屆時該怎麼辦了。」
「拉攏了鵜飼醫學部長的葉山,他們的政治力量的確是個威脅,但如果我們照目前的情況進行下去的話,政治力量說不定會讓他們自掘墳墓,造成反效果!這裡畢竟是大學,雖說或多或少存在願意依附政治勢力的人,但另一方面,一定也會有教授排斥這種露骨的政治介入才對。」
「沒有,臨時有事耽擱了,現在已經處理好了。」
「喔,是這樣啊。」里見興味索然地應道。
大河內這麼一問,鵜飼立刻發言:「年關將近,接下來雜務會愈來愈多,我們大家不可能只忙選考委員會的事,所以應該盡快辦一辦,就把截止日定在十二月十日怎樣,然後在十二月當月將候選人做個決定。」
鵜飼緩緩環顧在座每個人的臉:「各位提意見都很踴躍,就好像是在評選你們自己的接班人一樣。如果要問我,我覺得讓現在已很有名氣的東外科繼續發揚光大,對第一外科,對醫學院,甚至是對東教授而言都是最理想的。東醫生,您認為呢?」他故意給東戴高帽子。
一走出K會館,就發現夕陽已經落在高樓之間。薄暮中,忙完一整天工作,正要趕回家的人們,在柏油路上迤邐出無數長影。
「嗯,你的顧忌確實也有道理,不過,有時也必須使出狠招才行。怎麼說呢?不光是這次選舉,如果以後碰到任何事,都必須跟那不通情理的大河內教授這麼打交道,那我這個醫學部長也不用做了。所以,乾脆趁此機會瓦解他的勢力還比較省事。雖說基礎組的團結不是一、兩天的事,但只要有人背叛的話……百年老店的樑柱也舊了,現在正是容易出現裂縫的時候。」鵜飼一邊拔著鼻毛,一邊意有所指地說道。
葉山女人般的白淨臉孔露出惶恐的神色:「關於這一點,我真是非常抱歉……事實上,第一次選考委員會過後,我也想過去向野坂君問和_圖_書個清楚,怎知他閃閃躲躲,根本就避而不見。像上個禮拜也是,明明沒什麼重要的事,他一去東京出差就是五天,完全失蹤了。我現在真的是拿他沒轍,萬一來了個跟他一樣的怪人,那可真是頭大了。」
婦產科葉山教授進來的時候,鵜飼醫學部長並沒有坐在辦公桌前,看來是正在等他。
「東教授要推薦的金澤大學的菊川,他的推薦信想必已經來了吧?」
「哦?竟然有八封之多?」葉山驚訝地問道。
「之前我曾在人家家裡叨擾了一頓晚餐,我去跟他打個招呼。」說完,佐枝子立即朝樓梯走去。里見好像也注意到佐枝子了,他停下腳步,看到東坐在佐枝子身後的沙發上,連忙快步走來。
東帶著今津上樓,來到了一樓夾層的會客室。會客室裡使用間接投射的昏黃照明,擺置著北歐風格的家具,空間寬敞,柔和地烘托出人們談話的身影。東挑了張中間的桌子,和今津面對面坐下,立刻喚服務生過來點餐。威士忌蘇打送來後,「今津老弟,今天真的是太感謝你了!」。
「鵜飼醫學部長和婦產科的葉山教授,表面上主張要讓第一外科目前的專項傳承下去,其實可以看出他們支持的是財前,這是預料中的事,但令人意外的是大河內教授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尤其是大河內教授,之前我曾委婉地試探過他,也向他暗示過我們這邊的意思,原本以為他心裡應該已經有數了,沒想到今天大河內教授竟然一直秉持著嚴正中立的態度,實在令人意外。我應該事先多跟他疏通疏通,再加把勁才對,現在實在覺得後悔。」
面容黝黑瘦削的病患不安地問道:「醫生,我們家附近的醫生說我是胃潰瘍,必須開刀動手術才會好……」
他態度恭敬,卻立場強硬。在座一片寂靜,因為眾人對鵜飼有所顧忌以致氣氛顯得凝重起來,只有大河內一臉泰然:「鵜飼君,所謂的全國公開招募,不用說大家也知道,它指的是以本校為起點而至全國的大學,所以當然不會忘記本校出身的人。採用全國公開招募的方式,目的就是要以廣闊的視野來網羅人材。哪!鵜飼君你老是在說,我們國立浪速大學要從全國各地廣召人材,指的就是這個啊!」
「不幸?我哪裡不幸了?」東以責問的語氣問道。
「不,不用客氣,我想再和您商量一下剛才的事……」
愈來愈冷的夜風裡,慶子的話帶著一股撫慰的溫暖。
「這個嘛,該怎麼說?畢竟是歷史悠久的浪速大學醫學院要招募教授。目前共收到八封推薦信,不過我聽說實際的數目不止如此,原本有比這多一倍的人要來競爭,但各大學為了防止推薦來的人一開始就被刷掉,所以自行在校內篩選過了,現在是八個沒錯,可距離收件截止日還有兩天呢。」
「那麼,我再想辦法去跟野坂教授說說看,不過,大河內教授那邊要怎麼辦?他那個人本來就古怪,不好隨便出手。前幾天,我藉口說有事要辦,正好跟大河內教授同路,故意找他搭一輛車,在車上,我不經意地提起教授選舉的事,沒想到他開口閉口就是嚴守中立,根本就沒商量的餘地。」葉山真是有點不知所措了。
東和佐枝子一同走到走廊上,忽然,他感到身體的疲倦。聆聽的時候讓他覺得靈魂得到慰藉的貝多芬奏鳴曲,不知為何,在曲終之後反而令他感到一股無法言喻的灰暗。他看到門邊的沙發,正打算坐下……
鵜飼從一旁插嘴道:「是啦,這樣說是沒錯啦。但是像剛剛野坂教授所講的那三者兼備的超高標準,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不然把人家嚇到,就沒人敢來了。哎呀,像標準這種東西,還是盡可能放寬一點,讓人容易達到的好。畢竟,我們是以全國公開招募的方式來遴選教授的!這樣一來,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呢!哈哈哈!」鵜飼說話的口氣好像在買東西。
「那麼,接著就是候選人的年齡,這也是評選的標準之一。對於年屆退休的老學者,我們應該是敬謝不敏吧?」
鵜飼被堵得啞口無言。
財前快步通過這一區,站上河口的小沙地。眼前淤塞的水不停地旋動,卻在下一秒以驚人的速度沖出河口,初冬夾著海潮味的凜冽晚風拍打著財前的臉頰。忽然間,財前覺得,如今以自己為中心所建立起來的人際關係全都是一場空。
「唉,你再幫我注意一下有沒有這種情況就是了。倒是一個月後召開第二次選考委員會的時候,請你使勁哄抬菊川,把他炒熱!在那種場合,我總不能把自己身邊的財前推一邊,積極推舉菊川,所以,只好由你出面了。還有,請你在推舉時要用對方法,讓菊川得到大河內教授的賞識。」東欠身低下了頭。
會議結束。
今津納悶著,努力想釐清箇中的環節。東也陷入了沉思。
二十坪左右的會議室中,以大河內教授為首,其他的委員已經都到齊了。
這番回應沉穩周到,而且言語中也拋出了一個訊息:不要只限於第一外科目前的專項。
東從會議室回到二樓的教授室,將整個身體靠在椅背上。
葉山走向待客用的茶几,跟鵜飼相對而坐。
「您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正好在看門診,所以來遲了。」
東話還沒說完,今津緊接著說:「沒關係,在哪裡談都可以。那我現在就先趕過去,這樣你一到那兒就可以看到我了。」
鵜飼連忙探出身體:「可是,號稱『大河內基礎組』的基礎學科,最近好像也不是什麼都聽大河內的,因此,只要有個風吹草動,就能輕易瓦解他們。反過來想,說不定基礎組還是游離選票的大票倉呢。」
「我知道,慶子……」這麼回答的同時,財前的心中再度燃起蓬勃的野心,積壓已久的身心俱疲終於紓解了。
里見翻了下節目單:「好,就一起去吧。」他跟著東往樓上走去。
如雷的掌聲響起,菅典子從鋼琴前站起,深深地一鞠躬,聽眾報以更熱烈的掌聲。佐枝子也把手舉到胸前,不停地鼓掌,直到菅典子的身影沒入舞台邊的簾幕,她才如夢初醒似的從座位上站起。第一場表演到此落幕,第二場則是現代音樂的演奏。
「嗯,的確,也有可能會變成自掘墳墓的局面……對呀,應該會有人很排斥。沒錯……」今津恍然大悟似的點頭,「不過,現在還有件事令人擔心——一日評選真的著手進行,東教授您的立場會變得很尷尬哦!現任教授不支持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副教授,依照以往多次的經驗,這樣的副教授反而會得到大家的同情票,支持的聲浪反而會增高,我擔心的是這個。」今津憂心忡忡道。
聽到東如此慎重其事地問,今津為自己的失策道歉。
只有大河內略帶責備地說道:「不把教授的位置視為自己的所有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之前沒有這樣想的人才奇怪。」
鵜飼在確認離會議開始時間三點還差不到五分鐘後,於大河內左邊的位置坐了下來。右邊的鄰座是東,坐在對面座位的依序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婦產科的葉山、整形外科的野坂。鵜飼吩咐端茶進來的事務員掛上「閒雜人等請勿進入」的牌子,開口說道:「現在我們開始召開第一外科下任教授遴選的第一次選考委員會,大河內選考委員長,請。」
一進入堂島川河畔K會館的三樓咖啡廳,財前就看到慶子舉起右手比了個手勢。黑色的長外套、黑色的小圓帽,慶子全身時髦的黑色打和_圖_書扮,讓他馬上就注意到了。他往慶子的位子走去:「要不要去吃晚餐?」
「醫生,這一位看完,今天的門診就結束了。」
「是嗎?那就好。不過,上次佃他們掛你的帳,來我店裡喝酒的時候,好像曾提到野坂教授要推舉誰,一副很緊張的樣子,說什麼會陷入苦戰,真的沒問題嗎?」
「我看到第一內科的里見副教授了。」
他重重地吁了口氣,陰鬱的視線移到映著夕陽餘暉的窗下。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是誰打來的?東猶豫了一下,毅然地拿起了話筒。
「可是,不管是教授還是醫生,只要牽涉到人的慾望,就沒辦法做到你所說的嚴格自律。」
「哦,我家的佐枝子也是菅大師的門生喔,這還真是巧遇了,就算在大學裡。我們也很少碰到面,沒想到卻在這種地方不期而遇了……怎麼樣?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去樓上的天頂餐廳吃些點心?反正接下來是現代音樂的演奏。」
大河內說完,婦產科的葉山接著說:「沒錯。再者,沒有十年以上資歷的教授,終究只是徒具教授的虛名而已,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成績。我們就找年紀四十上下,正值事業盛年的少壯派教授如何?」他這番話是在暗指財前五郎。
距離退休的日子就只剩四個半月了,隨著選考委員明確制定了下任教授的評選標準,他感到自己這個現任教授的份量也愈來愈輕了,退休的日子已經迫在眼前。
「這樣一來,就今天第一次選考委員會來說,支持菊川的有兩票,支持財前的有兩票,支持某人的一票,保持中立的一票。由這比率來看,支持菊川和支持財前的兩方勢均力敵,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接下來我們該怎麼突破目前的局面呢?不管怎麼樣,鵜飼和葉山這組人馬的政治勢力很難對付,我們可不能掉以輕心哪!」今津的語氣略顯沉重。
東來到舉辦鋼琴獨奏會的五樓音樂廳,走廊已經不見半個人影,通往會場的大門緊閉。他翻開節目單,知道蕭邦的《奏鳴曲》已經結束,現正進入巴赫的《義大利協奏曲》。東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等待這一曲演奏完,接著在服務人員的帶領下,往前面數到第十排的座位走去。他一到,已經等很久的佐枝子馬上轉過白皙的臉龐擔心地問道:「父親,您沒有很趕吧?」
東一邊說,一邊趕忙站起身來。
「啊,學務處那邊已經收到八封推薦信了。」
他一講完,第二外科的今津立刻接著說:「就負責第二外科的本人而言,現在浪速大學的第一外科,在東教授以及財前副教授的領導下,呼吸器外科和消化器外科這兩項領域已經是人材輩出了,而第二外科,歸納起來就是我的一般腹部外科,有關於這個領域的病理診療和研究,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說老實話,心臟疾病可以說是日前最受大家關心的疾病,而最令人煩惱的是,我們沒有一位稱得上是心臟疾病權威的外科專家,所幸剛才聽了東教授的一番話,為了浪速大學醫學部的將來,只要是出色優秀的學者專家,都可以是下一任教授的人選。此時,我認為該下定決心,招聘心臟外科的權威……」
「沒想到東醫生也來了,我完全沒發現。今天的演奏真是精彩……」他將沒抹油的頭髮輕輕一撥,彷彿尚沉醉在美妙的旋律中,原本就清亮的眼睛綻放出豐富的光彩。
大河內這時馬上臉色一沉:「用這樣劃地自限的心態來規定事情不是很奇怪嗎?既然都說要從寬廣的角度來遴選人材了,就該徹底執行才是!諸如限定大學之類的想法,應該摒除掉才對!」大河內否決了野坂的提議。
「到底是誰呢?」
在場的人沒有異議。接下來,就只要以浪速大學醫學部長的名義,擬一封請求推薦函,內容說明為「本校第一外科教授即將任滿退休,有一教授空缺,貴校若有適當人選,請在規定日期內寄上被推薦人的履歷、學術成績明細以及推薦信」。然後再將請求推薦函發送到全國各大學就可以了。
東的心裡不知為何竟湧起一陣焦慮:「里見君對教授選舉好像完全不感興趣的樣子,這可是跟你們第一內科密切相關的第一外科教授選舉,更何況,眾人爭相討論的對象還是和你同期的財前君呢……」
「可是,現實的問題是如何才能讓這種情況出現。基礎組的團結不是一、兩天的事,只要一個不小心,不光是這次教授選舉泡湯了,說不定以後我們都別想得到基礎組的協助……」葉山依然舉棋不定。
原本他心中盤算,除了自己和東之外,第二外科、整形外科、婦產科以及耳鼻喉科等四個臨床部門的教授,如果都能當上選考委員,那麼在短期內,第一外科的下任教授遴選就可以拍板定案。他向自己的心腹、婦產科教授葉山透露了這樣的想法,要他在事前對那四個人拉票,起碼先和臨床組的各科教授疏通疏通。可是,儘管如此,在一個星期前舉行的例行教授會議上,實力雄厚的大河內教授硬是踹下了耳鼻喉科的教授,擠進選考委員的行列。甚至因為醫學部長依慣例不得兼任選考委員長,所以大河內便由大家指定成了選考委員長。到底要找誰去搭上大河內教授這號大人物的線呢?這是鵜飼最掛心,也最想知道的。不過,根據婦產科葉山所得到的情報,大河內並不是為了要支持特定的某人才坐上這個位子,他為的是讓教授選舉能夠嚴密公正地進行,他是「嚴正的中立派」。
「別只會叫苦,你身為鵜飼派的參謀長,好好控制他們那些人不是你的本事嗎?像上次的選考委員會也是,你跟我保證說野坂教授當然是自己人,沒想到他卻窩裡反,讓大家措手不及。託你的福,最近我的血壓升高了不少!」
「唔,我也很久沒有這麼用心傾聽了。菅大師以不似女性的有力指法演奏,真是韻味深遠啊。里見君常來聽這種音樂會嗎?」
初冬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讓新館一樓朝南的第一外科門診室顯得既溫暖又明亮。病患一個一個地進來,財前五郎一邊幫他們看診,一邊發現到每位病患的表情已不復以往的戰戰兢兢,變得比較開朗自信了。這全是新診療室的功勞!不僅是診療室的牆壁,就連診療台、診療桌、旋轉座椅都清一色改成乳白色系了。為了除去病患心理上的壓迫感,那些看來令人生畏的診療器具也收拾得一乾二淨,盡可能不讓病患看到。新裝上的空氣清淨器發出悠悠運轉的馬達聲,和緩地運作著,走在磨得光亮的地板上,護士們彷彿在滑行似的,沒發出半點腳步聲,這些都跟在舊館所見的景象不一樣,看起來明亮多了。
財前觸診完畢,將X光片再看了一遍。病患十二指腸的部位已經嚴重變形,檢查報告記載著潛血反應陽性、胃液檢查高酸。很明顯,這是十二指腸潰瘍。
「沒有,我真的只是有點累而已。我這種人怎麼會心神恍惚?這不是很奇怪嗎?今天我離開醫院的時候,還交代佃他們要去岳父女人開的店裡,好好地開會。下屆教授選舉的事,我已經都盤算好了,所以我一點都不擔心。」
「喔,里見君啊……」東不太有興趣地應道。
序奏從莊嚴的樂音開始,慢慢地愈來愈激烈,正當聽眾以為彈跳的高音會一直往上飆、情緒緊繃時,琴音突然一轉,迤邐成幽深、美麗的旋律,帶人進入如夢似幻的靜謐世界。於是,靈魂被洗滌了、被提升了、被淨化了。東將那美妙的旋律和-圖-書吸入自己的內心,不知不覺中,剛剛還在操弄權謀的心,如鉛般重、如泥般濁的心也被擦洗乾淨了,平靜祥和隨之而來。不知已經有多少個月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平靜了。這幾個月,為了教授接班人選的事,他不但要跟東都大學的船尾秘密磋商,還要擔心不讓醫局員發現,甚至面對財前五郎時,也要想辦法偽裝,就是這些事讓他精疲力竭、神經衰弱。別說是靜下心來做研究了,就連片刻的安寧都不可得。如今想來,佐枝子之所以找自己來聽菅典子的鋼琴獨奏會,恐怕是因為看到父親的疲態,善解人意地想要幫父親紓解心中的壓力吧。東睜開閉著的眼睛,看向佐枝子的側臉。
大河內做出了總結,其他委員也都頷首認同。
「這麼說來,就是奈良、和歌山、德島這幾所大學了?」今津這麼一提,東同時在記憶裡搜尋從浪速大學調到這幾所大學醫學院的教授級人物,他的腦海裡一一浮現出每一張臉,但還是很難理出什麼線索。
服務生送來湯後,東開口說道:「今天為了接我位子的教授人選問題,召開了選考委員會,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好疲倦。」他露出苦笑。
「父親,等我一下……」佐枝子說道,她突然踮起腳,往樓梯的方向看去。
「這是在商討國立大學教授人事的嚴肅會議,不當的言辭或嬉笑,請盡量避免。」大河內毫不客氣地提出糾正,「接著是全國公開招募的截止日期,大家對這方面有何意見呢?」
青磁色的領口露出線條優美的白皙頸項,長長的睫毛低垂著,聽得入神的佐枝子所散發出的清麗之美,令人炫目。佐枝子和東夫婦不一樣,在她身上看不到女大未嫁的抑鬱和焦躁,有的只是在找到心中所屬以前,都要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的旺盛生命力。
「怎麼了?跑到這種地方來……」身後傳來慶子的叫喚聲。財前馬上回復以往的神情,抽起香煙。
從這番話可以聽得出來,葉山與剛剛發言推舉心臟外科專家的今津意見相左,他心中屬意的是消化器外科,也就是財前副教授。被視為鵜飼醫學部長心腹的葉山說了這番話,就讓現場的氣氛變得有點僵了,而整形外科的野坂,卻好像個大老粗般毫不客氣接著發言。
東並不太擔心。
今津趁著話鋒立刻接口:「我的意見和選考委員長完全一致,不要限定學校,就以全國公開招募的方式,正式從本校發送請求推薦函給各個大學,再從被推薦的眾多人材中選出下屆教授,這才是最好的做法!畢竟,我們是要以全國性的廣泛視野來選出能夠勝任的人材。」
東不動聲色:「那麼,里見君覺得教授選舉應該要怎麼進行?」
「嗯,昨天剛收到。大概是怕太早送來會引人注目,所以日子快到了才突然插|進來,還真是用心良苦呢。」鵜飼的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
「可是,這種事光要求大學是沒用的,應該廣泛地要求整個社會吧。」東反駁著里見的言論。
東低頭看錶,才發現約定的時間七點早就過了,都已經快八點了。
佃有禮地一鞠躬,從財前身邊走開了。任誰來看,都會以為這只是副教授和擔任醫局長的資深助手在路上巧遇,順便聊了兩句。不過,最近為了醫局內部的統一工作,佃每個晚上都在財前岳父的情婦開的店裡召開醫局聯誼會,美其名曰是為了凝聚醫局內部的共識,但是,有時大家根本沒聊到重點,就吃吃喝喝了事。不過,今天財前實在無心去湊這個熱鬧,他一進入副教授室,就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開始抽起煙來。
「可是,這幾個月以來,像父親這麼喜歡研究的人,就算回到了家裡,也沒有時間坐到書桌前,每天都累得不得了,精神愈來愈衰弱,這又是為了什麼?里見先生所講的就是這個。」
第一次教授選考委員會上,東並沒有推薦財前五郎,而傾向於以公開招募的方式挑選繼任,這點財前已經得知。於是,他和岩田以及鍋島見了面,告訴他們這個情況,並把佃那批人集合起來,想辦法鞏固醫局內部的團結,每天都忙得頭昏眼花。這期間他施行的手術,還比一週規定的數量多了八台,身體重得就好像灌了鉛一樣。也因此,雖然佃表示希望自己能參加今晚的聯誼會,但他還是拒絕了,因為他實在是太累了。讓身體休息片刻後,財前看了看錶,慢慢地站起身來,脫下白袍,準備回家。不過,他並不是回真正的家,他已經跟慶子約好要在K會館碰面。
「這怎麼好意思!另外,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很冒昧地問一句,不知你對今天委員會開會的情況有什麼看法?」
「您這麼說,我真是愧不敢當。我之前升格為教授時,您曾鼎力相助,現在我只是想報答您的恩情,請別放在心上。您是和人約在哪裡的呢?」今津體貼地問道。
大河內回答道:「嗯,只要全國公開招募的候選人資料都齊了的話,何時開會都無妨。這個嘛,就定在十二月十五日或十六日,怎麼樣?」
「沒問題,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管使出任何手段,我都要奪得教授寶座,畢竟當教授的機率只有兩百分之一。」
「不是胃潰瘍,是十二指腸潰瘍,必須動手術。」財前答道。
東大約一個月前才從年代久遠的舊館搬過來,他環顧明亮整潔的教授室,目光投向嶄新的辦公桌和書櫃。任滿退休——多麼殘酷的字眼啊,不管工作能力如何,一旦到了某個特定年齡就一定要你停止工作,這是殘酷世界的悲劇!為了要讓這個悲劇的悲慘程度稍稍減輕,他排除了自己麾下的財前五郎,特意推舉來自他校的菊川升。從今天第一次選考委員會的情形看來,未來的態勢還不明朗,無法判斷哪一方比較有勝算。
「各位,拜託大家了!請大家慎重地進行評選……」東站起身來行了個禮。
慶子瞄了一眼手錶:「才五點呀,先喝點茶好了?」
「看法嘛……這個啊……」東含糊其辭,「那今津,你自己怎麼看呢?」東又反問今津,自己則拿出雪茄盒,叼了一根雪茄。
東對著今津乾杯,謝謝他今天在選考委員會上一直不斷地替自己發言。
「算了,也不是這一時三刻就非得要馬上查明不可。在這個月內,各大學會通過全國公開招募的渠道,將要推薦的候選人推薦函送過來,等收集齊全、召開第二次選考委員會時,就可以知道野坂要推舉的人是誰了,而且既然知道他要支持的人不是財前,我們應該就可以不用那麼擔心了。」
東略顯緊張:「我想說的是,對於下任教授的人選,我並沒有說非得怎樣的人不可,只要是由諸位選考委員嚴正評選而產生,在我卸任後能將歷史悠久的浪速大學醫學部發揚光大的優秀學者,不論是誰都可以,這是我唯一的想法。」他對菊川升隻字不提,還故意用淡然的語氣訴說自己的要求。
大河內話才說完,整形外科的野坂插嘴說道:「雖說有些問題以『廣泛的角度』一句話就帶過了,但實際上大致的範圍也應該要規範一下吧?換言之,依照之前的慣例來看,我認為應該先決定是否僅從我們學校遴選,又或者,如果要從校外遴選的話,是要規定只限於奈良、和歌山、德島大學等浪速大學旗下的學校呢,還是只限於東都大學或是洛北大學畢業的人呢?」
「看來,你真的累壞了。」慶子似乎有點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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