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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我雙臂酸軟，一片羽毛對我來說都有千斤之重，更何況被子枕頭。

我把頭伸了進去。

坐在床邊，我呆呆地望著桌上的藥壺。決心下定後，我用絲巾和手帕結成了一條繩子。

四周一片死寂。

等到疼痛略緩，我俯身去看雙腿間有沒有流血。棉花上依舊白色不染，我在這一片潔白之中看到了敏輝譏諷的微笑。又是一陣劇痛，我已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一股熱流傳遍全身，讓我不住地顫抖呻|吟。

繩子勒在我脖子上，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嚮往無窮，渴望縱身躍入萬丈深淵，一陣快|感駭呆了我：我在這裏也在那邊，我是我而又不再是我！

「或是——

我蹲在地上望著它，直到看得自己眼珠發疼。

在燈光下，閉上眼睛，等待著。

我把頭從繩圈中縮了回來，又坐在床上。

「可我更喜歡中國古詩詞——

「喲，妳今天怎麼像個三十歲的老女人！」

這一句話正觸動了我的傷和_圖_書口，我反駁道：

我把繩子繫在樑上。繩套懸在我頭頂，一動不動，猶如一株千年古樹。

到該上學的時間了。我怕弄髒裙子，把所有能找到的東西——棉花、破布、手紙——統統塞進了衛生帶。還穿了兩條內褲，套上了姐姐的舊旗袍。我平日裏頂討厭這條裙子，嫌它藍色太深，下襬太大。我把頭髮梳一條長辮，繫了條手帕。

從今以後，世間還有什麼能夠打動我？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我站起身拽了拽，繩套很結實。

我心中煩悶，不由自主地說：

一陣陣痙攣接踵而來，長夜苦短，真後悔剛才沒有吊死自己。

「英國人殘忍自私，他們向中國兩次宣戰，只為了把本國禁售的鴉片賣給我們；法國人驕傲無知，他們在圓明園燒殺搶掠，最後還放了一把火燒毀了我們的文化瑰寶。在『滿洲國』，自從日本人扶持小皇帝上臺之後，所有https://m.hetubook.com.com報紙都鼓吹東北經濟騰飛，社會進步。再過幾年，全中國都會成為小日本的殖民地。到那時沒有主權，沒有尊嚴，中國人也算是走出了蒙昧，您也就會放心了！」

只要站起身來，思想就停止了。

我下了黃包車，蹣跚走進教學樓，一幫女生在我周圍跑來跑去。清晨，年輕的少女們鼓噪得如同一群凌空飛來的麻雀。一個同學迎面而來。

朝陽從窗櫺簾隙中徐徐湧入。我腰痛欲裂。無論站著還是躺著，都覺得有個鉛球要從身上墜下。我坐在鏡前，鏡中的我面容蒼白扭曲。我薄施了脂粉，還上了腮紅。

我已經死了嗎？

我咬緊牙，慢慢地收拾了房間。

母親晚飯前就走了。那邊，姐姐已經臥床不起好多天了。今夜母親陪她，明兒才回來。家裏只剩我和父親吃晚飯。同往常一樣，他的聲音平和溫柔，讓我感到說不出的安慰。我問他的譯作進展如何。父親精神大振，隨口把幾首詩背給我和_圖_書聽。我才發現他已經兩鬢斑白了。父母為什麼會變老？為什麼生命如一堵高牆任由時間一點點推倒？親人愛友都將變為黃土。我無知狂傲，卻從未珍惜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光。

早餐時，腦子裏一片空白，冷不防血卻在這時流了出來。雙腿間一股熱流漫過，我急奔廁所。內褲上滿是泛沫的黑血。我既不覺歡喜，也不覺悲哀。

我把房門死死地反鎖上，拉緊窗簾。

剛躺下，一會兒工夫，我又醒了。恍惚間，從床上滾到地下，還連帶著床單枕頭。我緊緊抓住了桌角，卻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了腹中的陣陣絞痛。

「往事知多少！

「春花秋月何時了，

天色破曉。窗前唧唧喳喳的鳥兒正在宣告黎明的到來。院子裏傳來王媽掃地的聲音。過不了多久，我就會被家人發現，就要面對父親嚴厲的目光。這種奇恥大辱，還不如一死了之。

窗下，一縷蚊香，緩緩騰空。

「和_圖_書我把藥給妳拿來了。」鴻兒邊說邊從書包最裏層拿出一把用布厚厚裹著的茶壺。她又道：「我還給妳帶來了棉花，聽說要流好多血的。趕快都收好。湯藥聞起來太嗆了？我威脅看門婆說我要自殺，讓她幫我把藥煎了。臨睡前把它一口氣喝下，躺下等著吧！本來應該趁熱喝下去，估計涼著喝也一樣管用。我得先走了。不然妳父母會起疑的。勇敢點吧！明天一早，妳就解放了。」

自從敏輝死後，我怕在黑暗中見到他的黑魅，從此夜晚不再熄燈。睡夢中，我在森林中漫步，陽光從葉間射進來。一隻怪獸出現在眼前。牠一身金色的短毛，生著獅鬃。牠身子挺拔，修長優美，不知是犬是豹。我見牠闖入了我的領地，不禁勃然大怒。我召來一頭老虎，叫牠將牠趕走。突然間，受傷的怪獸變成了我自己。老虎抓開了我的肚子，用利齒撕咬著我的五臟六腑。

我脫下衣服，發現出了一身冷汗。我在臉盆中用浸濕的毛巾擦拭自己的身體。冰涼的水刺和*圖*書得我一陣寒戰。我端起了藥壺。湯藥苦得要命，好幾次我被迫停下，換口氣繼續喝。我在內褲上塞滿棉花，解下繩套，收好手帕絲巾，手捂著肚子倒在了床上。

我的話刺傷了父親。他站起身來和我道了聲晚安，回房去了。我慢吞吞地離開了飯廳。真後悔冒犯了父親，讓老人家傷心。他是地地道道的學者，終日與書本為友，又怎能指責他與西方殖民地沆瀣一氣？

父親得意地徵詢我的意見。

我被自己的呻|吟聲驚醒了。一陣劇痛從我隆起的腹部延到大腿，一直傳到腳跟。我艱難地爬起來，洗把臉，又拖著身子走到廚房，狂喝了十幾瓢水解渴。

死亡是如此簡單。不過是一時之苦，轉瞬間就能跨越這道門檻，邁入另一重世界。那裏不再有傷痛，不再有憂愁，是永恆的平靜。死亡，是雪與雪的摩擦，是冰川雪原的熊熊烈火，是最壯麗的燃燒！

父親很不高興，他說他不能接受我對西方文明的漠然與不屑，他認為正是這種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義摧垮了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