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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作者:譚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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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逃難錢

第十二章 逃難錢

「我要他把這筆錢還給我。」我說。
但那天下午,我看到了他開回來的東西,一輛老掉牙的跑車,大概是菲亞特吧,頂篷也截掉了。美國人管這種車叫什麼來著?——JALOPY,一輛破車,就是這種破爛貨。這是一輛小的破車,滿是灰塵和凹痕,也沒個車頂擋風避雨,後門又是打不開的。當然戰爭期間,不管什麼車子,能搞到一輛就算奢侈了。但文福滿不在乎地付給死去的飛行員家屬高出十倍的價錢。他按按喇叭,笑著嚷著,「喂,你覺得怎麼樣?」
「起來!」胡蘭喊道,「你到底怎麼了?」
胡蘭一隻手搭在我肩上,不斷把我往前推。「快走,快走。」她在我後面,口中唸唸有詞,好像在做禱告。「快走,快走。」每走一步她都要這麼說。突然人群來到一個開闊地帶,一下子散開了。我發現前後左右沒人推搡了,大家都管自己各奔東西。
我開始想也許是我錯了,也許這是個好主意,我不該那麼固執。
「總共有四千元,」我糾正她,她的嘴都張大了,「還有傢俱,木料都是上好的,許許多多好東西——可現在全成了他家的了。他們是這麼說的。」
我真是又生氣又害怕。我想起來跑了,但我的身體太笨,爬不起來。雖然我很想活下去,可腦袋裡想到的只是死。也許是因為周圍的人全在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已經在召喚佛來引他們到另一世界裡去了。
我們還想了很多大道理。我回家就跟文福說了。「我們需要這筆錢逃難。」我說,「誰知道我們會碰到什麼事。」
我們到了市場,這時大概十點鐘左右,攤販們天一亮就在這兒占好位子了。他們現在很想做些小生意暖暖身子。市場外面小伙子們蹲在堆積如山的蔬菜前,市場裡面是一排排的桌子,上面擺著豆腐桶、盤秤、番茄和蘿蔔,還有一籃籃香菇,一盆盆活魚,從南邊運過來的淡水蟹、小麥、雞蛋和生麵條。
貝蒂從熱水瓶裡給我倒了一杯水,「哎,真是太厲害了。這種事總是落在女人頭上,真的。當然,我沒有陪嫁,不像你,四百元,這可是好大一筆錢哩。」
當她告訴我文福毀了那車子的時候,我本該大哭一場,我本該大發一通脾氣,他就這麼把我的四百元錢給白白糟蹋掉了。
「我們來這兒還不到一星期呢。」我說。文福沒笑,我懂他的意思了:日本人來了。
同一天上午我和胡蘭進了城。我披上了我的那件長長的綠外套,穿一雙平時穿的鞋子,因為到市中心有三四里路。你問一里多遠?大概是你們美國人所說的一公里的一半路程吧。這段路我得走去。我不像你,上雜貨店買東西都要鑽進小車開兩個街區。
四天後,我又去了郵局。我的小姑真夠厲害的,取到錢後兩天她就把錢匯出了,但不是匯給我,而是匯給了文福!這是王貝蒂告訴我的。文福已經來過,把這筆錢取走了。她又能怎麼辦?收款單上寫的是他的名字呀。
那天我真是太傻了。我完全可能被那麼多的陌生人撞倒,踏扁,踩死,我肚子裡的娃娃也可能被人撞出來。可我竟然在人群中踉踉蹌蹌地走著,喊著我母親,喊著胡蘭的名字。
「我們走囉!」他喊道,然後一腳踩在油門上,發動機就大吼起來,我以為他沒等我另一條腿伸進去就要開走了。
我不想嚇著她,就說,「因為我小姑有點心不在焉的,我才故意這麼說,這樣她就會抓緊去辦。」
我抬起頭,看到天上雪還在落下來,每一片都有紙那麼大。我們前面的一個攤販撿了一張起來,原來是一張薄紙,他遞給我:「上面都說些啥?」
「這就對啦,」她說,「好好跟他講道理。這筆錢本來就是你的嘛,是準備逃難用的。」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寫完電文,發電報的小姐問我,「你真的以為我們馬上就要逃難了嗎?」
「不需要別的藉口。」
我不禁笑起來了。王貝蒂就是這麼個人,說話總是很坦白,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過了一會,我也放開來談了。
人們像長龍一樣經過攤位,口中呵著熱氣,形成一團團小霧。早上的這個時候,大家都還很開心,還沒有被一天的勞累所壓倒,已經在考慮晚上的那頓菜的配料了。
「別那麼傻,車子帶不走,我們可以賣給別人呀——價錢能翻倍呢,或者就換金條,不要鈔票。」
她是一個典型的南京人,「閃電式結婚」——認識了一個飛行員,馬上就嫁給他,就這麼快。這個飛行員是文福班上的,但我不大認識。婚後大概才兩星期或三星期,他就陣亡了。但他總算還有時間給她留下一個遺腹子。
正是在這個星期,我們從揚州又轉到南京,兩地之間坐車要不了幾小時。到南京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了雪。雪使我想起了羽毛,想起了我和甘玩的羽毛球在空中飄來飄去的情景。
所以我沒解釋我心裡到底怎麼想的。我好像看到我丈夫站在墳地上,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我好像看到小車在岩石堆上燃燒,彷彿弔唁者在給死者送禮。我為那個死去的廣東飛行員感到高興,原本屬於他的小車又開到天國去了。
「我也是的,」她說著,搖搖頭,「我丈夫死的時候,部隊給了一筆撫恤金——全被他家拿走了!一個子兒都不讓我碰。所以你瞧,我只好為自己,也為肚裡的孩子賺點飯錢。」她敲打著正在發電文,「現在他家裡人又說了,我得回到南昌去把孩子生下來,把這個孫子給他們。他們說了,這以後我就可以走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問你,我幹麼跑到那兒去,受他們的氣?難道我是一隻鴨子嗎——給他們孵蛋,讓他們吃?」
「這車跑得飛一樣快。」他又加了一句,還沉浸在對車子的夢想中。
胡蘭也抬頭望望天,「雲還不夠多。我聽說這裡整個冬天只下一兩次雪,不會一場接一場下的。」
「不管怎麼說,這是我的陪嫁錢。」我堅持說。
我剛剝開一顆準備把熱乎乎的栗子送進嘴裡,忽然,街上傳來一聲驚叫,「日本飛機!災難來了!」接著我們就聽到了飛機聲,遠遠聽去就像打雷一樣。
所以你瞧,我這輩子還算幸運的。我沒有真的逃難,只不過和逃難沾了個邊。
「嗨,大妹子!我希望你還給我留了一顆!」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把我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了。
他想把車子倒回來。家國跳出車子,想把車往前推。然後文福拚命把油門踏板往下踩,讓輪子轉得越來越快,發動機聲音越來越響。最後,——哇!引擎蓋下冒出一團黑煙,火花也躥出來了。
可要是朝屋子裡面望一眼,情況就完全兩樣了。一進去馬上就會看到:沙發已經被無數人的屁股磨損了,地毯已經被年復一年來來往往的腳步踏薄了,每間房間裡的牆紙都已剝落發黃,廚房角落裡有漏雨的裂縫,整個屋子看上去就像一個沒人照管的孤兒。
我想,我們已經死了嗎?我怎麼知道的?我好像覺得呼吸已經停止了,但我的思想還很活躍,我的手還能感到地面的冰冷和堅硬。我還能聽到飛機聲,現在它到哪去了,好像越來越遠了。
「可要是他們叫我們去內地怎麼辦?」我說,「那我們就得叫別人一起走了,要麼坐大卡車,要麼坐輪船。」
胡蘭幫我站起來。我們慢慢地抬起頭來,那同一片麥地現在也直起身來了。我們大家都小聲說:「沒血。」胡蘭叫道:「沒血!只有雪!」至少是她首先想到了這一點。她說www.hetubook.com.com了後,我也想到了。無數的大雪片蓋住了大街,落在趴在地上的人們的背上。
當然,我無話可說。
沒等胡蘭說完,我就知道文福幹了什麼了,他把車子開進一個可憐的鄉村墓地裡了。
他把車輪轉來轉去,避開路上一個爛泥坑,又避開一輛慢吞吞的驢車。他朝一個小伙子按響喇叭,嚇得他跳進了一個積著雨水的坑窪裡。他衝散了一排六隻小鴨組成的隊伍,這些小鴨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還不知什麼是害怕。每次我指出某些很快逼近的危險,或慢慢過來的災難,每當我尖叫起來,或閉上眼睛時,文福就大笑起來。我覺得這是他和我一起度過的最好的時刻。
「瞧這個!」文福喊道,開得更快了。我尖叫起來,閉上了眼睛。他來了個急轉彎,我們輪子轉過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車轍。
我只好笑笑,讓他認為我很為他驕傲,和死人做成了這麼一筆好交易。然後他要我從那個破門裡爬進去。你想像一下吧:我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由於天冷又穿了很多衣服,所以我很艱難地把一條腿伸了進去。文福急著想走了,他衝我咧嘴笑笑,按響了喇叭。
「要是有人想搶這輛車,就用這個揍他們!」她喊道,「你只能這麼幹,明白嗎?揍他們!」
「這錢是我的,是準備逃難用的。」
拍完電報,我和胡蘭就直奔市場去買我們的雜貨。那天早上很冷,我記得當時我還望望烏雲密佈、灰濛濛的天空,說,「說不定又要下雪了。」
那天我去空軍的郵局發兩封電報到上海,一封到我存錢的銀行,要他們匯四百元錢給文福的妹妹。另一封給文福的妹妹,告訴她送錢的地方。發電報的小姐幫助我盡可能用最少的字把電文發出去。在給文福妹妹的電報的末尾,我又加了一句,「快,我們馬上就要逃難。」
「這車真棒,棒極了!」他喊道。
那姑娘笑起來了,誇我真聰明。我很喜歡她。我不知道她中文名字叫什麼,但大家都叫她王貝蒂,「漂亮貝蒂」,因為她跟大家都很喜歡的影星戴維斯.貝蒂長得很像,也是同樣的髮式,嗓子也有點沙啞,眼睛也是那麼大,只不過眼皮有點下垂,上面有點浮腫。我覺得她有甲狀腺亢進或腎臟炎,才會成這個樣子。
他們把車開到了南門外的鄉下,然後爬上一座小山,又從一條小路衝下,一直到了文福以為是平原的地方。他把一隻野兔當作日本飛機,為了追上牠,他把車開得飛一般快。但那隻兔子跑得更快,從這條路一下子轉到另一條路,牠跳上一個土坡,車子也跟了上去。就在這時車的底座卡在一堆岩石上,就像一隻烏龜趴在另一隻烏龜上,開不動了。
突然有人喊:「快跑!快跑!」大家就拚命跑了起來,一群人向我們衝來。一大桶冰魚翻倒了,好像一隻花瓶。一個女人倒在地上哭著——這哭聲好慘哪,哭了好久,直到成千上萬的腳步聲把它淹沒。胡蘭扭住我的胳膊,弄得我暈頭轉向,讓我跟著人流往前跑。然後我們就被捲進了人流,夾在人縫裡左衝右突。我能感覺到無數的胳膊和膝蓋抵住了我的後背和肚子。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擠,我們被夾在中間,只能隨著人群,一起喘氣,一起流動。
「那是我的錢,是我的陪嫁錢!」我告訴王貝蒂,「再說這錢是逃難用的,是要緊關頭救命用的。」
我和胡蘭隨著炒栗子的香味往前走,現在我們已經站在那個小攤前了。他抖著裝得滿滿的一籃黑金般的栗子。這時離我們吃早飯差不多已過了三個鐘頭了,於是我們兩人都同意:來一把炒栗子正好暖暖手。
「誰說我們要逃難了?」他邊說,邊剔牙。
第二天我告訴他,我太累了,不想再去開車和*圖*書兜風了。於是他就約家國去,兩人就像一對快樂的男孩開車走了。文福半夜才回家,一臉不高興。
我看見胡蘭從一輛三輪車上跳下來,撲向我。你想得到嗎?經受了這樣可怕的災難後,她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我卻以為她已經死了!我高興地哭著向她撲過去。
直到快到家的時候,我才想起問她這車子是怎麼弄來的。
所有的人,所有的攤販,全都開始互相推搡著,奔跑起來。栗子籃傾倒了,母雞呱呱呱地叫著,在籠子裡撲騰。胡蘭抓住我的手,我們也開始奔跑起來,好像我們能跑得過飛機似的。飛機聲越來越響,直到我們的後背,就像大象吼叫一樣。我們知道子彈和炸彈就要投下來了。周圍的人一下子全趴下了,就像田野裡的小麥一下子被風吹倒那樣。我也趴下了,是胡蘭把我推倒的,但因為我肚子那麼大,只能側身躺著。「這下我們死定了!」胡蘭哭了。
「走哪條路?」我朝後問,「胡蘭!」
逃難,這個字什麼意思?我覺得美國沒有跟它意思相同的字。但是在中國我們有許多不同的字來表達所有這一類麻煩。不,「refugee」?不是這個意思,不準確。「refugee」是指你逃難後還活著。要是你還活著,你就再也不想提起是什麼使你逃難的。
他倆趕緊跳開,站在一邊,眼看著小車就在岩石堆上著起火來了。火焰越躥越高,於是他們就往後躲。然後,正當他們去找滅火工具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周圍的荒地全燒著了,整塊荒地全是這種高低不平的岩石——就像成千上萬隻烏龜擱淺在一片乾涸的海上。
路上我在郵局停了一會,又拍了一個電報。這次是拍給花生的。她現在已經嫁了一個很有錢的上海人,是那個算命女人給她找的。我要王貝蒂寫一封跟上次一模一樣的電文:「我們馬上要逃難了。」只不過這一次我又加了句:「直接匯江雯麗本人四百元。」貝蒂沒問另外四百元到哪兒去了。可我想她已經知道了。
「新車呢,哪去了?」我問他。
我處在人流中,心中充滿了孤獨和恐慌。我的目光掃過從我身邊跑過的每一個人,我左顧右盼,上下打量,不見她的蹤影。
沒人回答。
「玩得痛快嗎?」我問。他沒吭聲。我問他為什麼生氣。他還是沒吭聲。他點了一根煙,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攤主說,「半個鐘頭前我剛剛加過蜜糖,殼都崩開來了。」他取出兩個紙袋,給我們一人包了六顆。
「快上來。」她說著,伸出一條胳膊,把我拉上去。我丟掉了手中的栗子,然後掙扎著爬上狹小的後座。胡蘭自己踏著三輪車。她遞給我一根木棍,是一條凳腳或椅子腳。
我告訴你,那天,當這種恐慌症傳染開來時,每一個人都好像換了個人。只有當你逃難時,你才會發現你心中早就有這麼一個人存在著了。我看到人們開始搶食物,偷東西,攤販們也離開了熱氣騰騰的爐子。到處能看到人們在打架,在爭吵,孩子找不到大人,哇哇大哭,大家互相推搡著擠進公共汽車,當他們看到大街上人太多,車子開不動時,又全從車上跳下來了。
於是我想,怪了,我怎麼沒聽見他回來的喇叭聲。我朝窗外望了一下,又走到門口,望望黑沉沉的過道和大路,沒有車子。
「走這兒,走這兒。」胡蘭說。我感到她的手從我肩頭鬆開了。
紙上畫了一個中國小姑娘坐在一個日本軍人肩膀上。「日本政府說,」我說,「如果我們不抵抗,大家就會得到好的待遇。不用害怕。如果我們抵抗,大家就會遭殃。」
我讓他帶著我,直衝出東門大街,穿過狹窄的已經結了冰的小橋,然後衝下長長的泥路,一直到紫金山腳下。我和-圖-書的頭髮貼在臉上,冷風從耳邊嗚嗚吹過,腦袋都凍僵麻木了。
那天晚上,我發現我說的一切全是白費口舌,文福早已把錢花得精光。四班的一個廣東飛行員在機場裡留下一輛小車,後來飛機失事死了,文福就把那車買來了。
我和胡蘭從一所大宅子一樓的窗子向外望著。這地方原是個外國商人建造的漂亮別墅,現在成了各色人等的臨時大本營。它共有兩層,有四根廊柱,高高的落地玻璃窗。屋子周圍全是樹——勤務兵說,這些樹全是法國進口的。但現在樹葉已經凋落,根本就分不出是中國樹還是法國樹。屋子坐落在城裡最好的地段,靠近古老的西城牆,再走一段路過去就是莫愁湖,所以它離市中心不遠也不近。
「當然是頂呱呱的,」他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難道我連做一筆好生意都不懂?」
這時我聽到一個中國士兵在大街上叫起來了,他像瘋了似的,用腳踢那些雪片一樣的傳單。「撒謊!撒謊!」他嚷道,「他們在上海也說過同樣的話。瞧他們是怎麼對付我們的!我們的軍隊還剩下什麼!只剩下一些破布來擦乾中國的血跡!」
「必須是頂呱呱的小車。」我說。
「不需要別的藉口。」
念佛聲停止了,但我們還待在地上,不敢出聲,不敢動彈。過了很久,我才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了。我感覺到周圍的人爬起來了,有人在嗚咽,有個小孩哇哇大哭起來。我不想起來看周圍發生的事。胡蘭搖搖我,「你受傷了嗎?快起來!」可我沒動。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覺。
我和他一起坐在桌子邊。我看著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威士忌,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最後他終於開口了:「狗娘養的,叫它碰上死鬼!」
「這世道真是亂透了。」她說,「我們一到那個空地裡,我總算透了口氣,瞧瞧四周,忽然我發現,那個從我們旁邊的車伕手中搶走三輪車的男人就在前面,他正在蹬車,沒幾步遠。我連想也沒想,就撲上去,用力把他從座位上推了下來。他一倒下,我就跳上車,一路蹬來找你了。我看你穿著綠外套,也在找我,但我剛要喊你,就在那一刻,有個人向我撲來了。哇!他手裡還揮著一根棍子,想把我打下去,把車弄走,就像我幹的那樣,也像我之前的那個男人幹的那樣,可我早就準備好了,沒等他下手,我就把那根棍子奪過來了,然後我就用它把那男人趕走了。」
「胡蘭!胡蘭!」我喊道。我回過頭去,撥開周圍的人,但沒找到胡蘭。我又回過頭來,還是沒有。
「要是我們真的要逃難,」他說,「這個車子就派上用場了。你現在可知道你丈夫的精明了吧。」
等冬天到來的時候,沒剩下幾架飛機了。天上落下來的光是雨。然後,有一天,天變冷,下雪了。
她朝我晃晃手,她的一個手指頭好像破了。「你瞧這世道真是亂了套了。」她說,「連我都這麼凶了。」
啊,多不吉利呀!文福怎麼會想到去買一個死去的飛行員的東西呢?就像他家以前做的生意那樣,把死人的悲劇變成他的快樂。
「那麼你也不該說這種話。」他吼道。就這樣,我想好的所有的大道理都不起作用,好像他心中陰暗的部分看到了我心中陰暗的部分。當然,我沒想過他會死。但這想法一旦被他說破,我的臉就紅了,我的黑心也就藏不住了。你怎麼能跟這樣的丈夫講道理呢?
過了一會,飛機聲好像遠去了。我感到我的心怦怦直跳,於是知道自己還活著。我抬起頭,看看別人也把頭抬起來了。我感到大運氣,太高興了。我聽到有人在喊,「菩薩保佑,謝天謝地!」然後我們聽到飛機又飛回來了。所有感謝菩薩的人現在都罵起來了。我們又低下了頭,我以為這些咒罵聲是我最後的記hetubook.com.com憶了。飛機來回盤旋著,人頭隨著飛機而忽上忽下,就像在向日本飛機磕頭。
胡蘭叉起雙臂說,「當然,我罵了家國。他怎麼這麼大意,沒教你丈夫更小心一點。」
要是你問我,到底過了多久,過了多少鐘頭,我才被發現,我無法告訴你。等我神志清醒過來,我才明白,原來我坐在一條長凳上,呆呆地望著手中捏著的一顆栗子,就是日本飛機來之前我剛剝開準備吃的那顆栗子。我又想笑,又想哭,我居然在性命都差一點丟掉的情況下還捏著這顆栗子不放。我剛想扔掉它,忽然覺得應該把它保管好。世界變化得太突然了,心裡冒出來的最重要的念頭居然是這樣的。整個城市都瘋了,胡蘭也不見了,可我居然在考慮要不要保存這顆冷栗子!
一個老太婆開始罵他了。「別說了!別踢了!你得規矩點,要不我們大伙全跟著遭殃了。」但那士兵還是吼著。那老太婆朝他腳上吐了口痰,背起自己的袋,走掉了。於是大伙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有人開始吼起來,過了一會整條大街全被恐慌的聲音淹沒了。
在南京,我們也有一個空軍派來的勤務兵。這一個跟揚州的那個不同,沒那麼瘋。他老是說,「別擔心,太太,雪下不了多久,在南京,雪就像高級軍官,不會常來,來了也待不長。」
就在我看到雪的那天下午,我正在教勤務兵怎麼清煤爐,免得下次弄得煙霧騰騰。這時,文福回來了,說,「你清這個,不過替別人清罷了。」然後他告訴我們,空軍已經發出通知,我們不久就要離開南京,也許在兩星期內,也許更快。
「媽!媽!」不知怎麼回事,我喉嚨裡竟喊出了這樣的字眼,「媽!媽!」好像那個早就拋棄了我的人竟能救我似的。
文福做了個鬼臉,「你要那麼多錢幹麼——要當個又有錢又快樂的寡婦?」
我把臉緊貼地面,雙手抱著頭。人們在尖叫,我們也聽不清,因為頭頂的飛機聲實在大響了。胡蘭的手拉住我的肩膀,我能感到她的手在發抖,要不,就是我的身體使她發抖的。
「別說這種話!」我喊起來了。
「揍他們!」我重複說了句。我的心跳加快了,我瞧瞧四周,背後,舉起棍子,對準一個盯著我的男人。
胡蘭叫我們前面的三輪車伕把我們拉回家去。但他剛跳下車子要扶我們上去,一個大漢將他推倒在地,跳上三輪車騎走了。沒等我說出「好可怕呀」,一個要飯的小男孩撲過來,要來搶我手中的錢包,胡蘭把他打開了。
你很幸運,從來沒經歷過逃難。這個字的意思是指一種可怕的危險來了,不光是對你一個人的,而是對很多人的,所以每個人只能自己照管自己。這是一種追趕你的恐懼,一種病,就像發高燒那樣。所以你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快逃!快逃!」——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沒別的念頭了。你頭上的頭髮都豎起來了,就像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連那個要殺你的人的喘氣聲都聽到了。你只要聽到一聲叫喊,看到有人眼睛瞪大了,就足夠了,高熱就變成了寒顫,流遍你的全身,從背脊一直流到腳底,你就不由自主地跑起來,跌倒,再跑,再跌倒。
但我反而笑起來了。胡蘭以為我瘋了。我笑得那麼厲害,笑得眼淚也流下來,氣也喘不過來,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很幸運,連這個字的意思都不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它是什麼樣的,它是怎樣差點兒就落在我頭上的。
逃難這個字是我自己加上去的,想叫我小姑把這事看得嚴重點,辦得快一點。也許我有點誇大,也許沒有。不管怎麼說,我在那地方加上這個字,因為這個字能使大家都跳起來。
就在那天我們離開了南京。
第二天早上,胡蘭跟我講了前一天發生的事,是家國告訴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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