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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單

作者:湯瑪斯.肯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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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葛勒克仔細地制定了每一個獨立事件的程序細節,而在那些從他公寓中所寄出的備忘錄中,記載了這位計劃者,文件處理員,以及客觀專業人才那種具有麻醉效力的專業術語。
當天早上,柯恩的辦公桌上放了一疊申請表格,上面有著阿蒙龍飛鳳舞的潦草簽名。他的視線從桌上張牙舞爪的簽名飄向靠在木堆旁的那具腦漿迸裂的屍體。他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所看到的究竟是鐵錚錚的事實,還是如夢魘般的恐怖幻象。他終於清楚地意識到隱藏在阿蒙殘酷手段背後的本質,而這種本質具有一種催眠般的蠱惑力,也就是說,如果謀殺只不過是一種如上廁所般平凡無奇的事件,如果殺戮只不過是一種如簽署姓名般微不足道的力量,那麼他就必須絕望地接受一個殘酷的現實:死亡只不過是一種每天都會發生的正常現象。
根據傳奇故事的內容,辛德勒將軍在某個週日傍晚親自來到普拉佐視察環境,評估這個勞工營對於前方的戰事是否具有真正的貢獻與價值。一位崇高的重要官員竟然會選擇如此奇特的時間來視察工廠,確實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但或許軍方督察團考慮到俄羅斯前線戰士現在所面臨到的危險冬日戰況,因此總是不眠不休地加緊工作。這個視察小組在開始工作之前,先浩浩蕩蕩地來到依馬利亞與奧斯卡共進晚餐,不知不覺地灌下了無數的醇酒與高級白蘭地,奧斯卡就像巴卡斯一般,與酒神宗譜有著極深的淵源。
我們若是追根究柢地去詢問,在燈光消失的那一刻,阿蒙.哥德究竟是什麼感覺的話,那將會無禮地觸犯了這個神話的完整性。然而,即使是以真實事件的層面來進行推斷,阿蒙當晚很可能也是喝得醺醺大醉,或是在其他地方參加晚宴。而真正的問題是在於,是否是因為辛德勒將軍當晚為昏暗光線與酒精造成的模糊視線所蒙蔽,才使得普拉佐勞工營得以生存下去,或是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勞工營之所以並不曾面臨關閉的命運,是否是因為黑衫隊認為當奧希維─伯克瑙的巨大殲滅機構人滿為患的時候,這個地方可以作為一個絕佳的等待中心。但不論如何,這個故事所要刻劃的並不是普拉佐的恐怖環境或是囚犯們最後的命運,而是要描繪出人們對於奧斯卡的期望。
D分部主管

他拍下了黑衫隊與烏克蘭軍隊押解人犯、從事休閒活動,以及工作的情形。他拍下了一個由卡爾普工程師負責監督的工作小組的人物群像,而在他拍完這張照片的不久之後,這位工程師就倒在猛犬的利齒之下,那些嗜殺的惡犬撕裂了他腿上的血肉,兇殘地咬下了他的生殖器。在一張用長鏡頭拍攝的普拉佐照片中,他準確地捕捉到這個勞工營遼闊孤寂的滄涼氣氛。從幾張休閒照片看來,他似乎曾經站在阿蒙的陽臺上拍下了司令官躺在涼椅上休息的特寫鏡頭,照片中的阿蒙看起來像是個肥胖魁梧的巨人,當時他的體重已經到達了一百二十公斤,因此那個最近才來到勞工營中的黑衫隊醫生布蘭克將會苦口婆心地勸誡這位司令官:「節制一些,阿蒙;你應該開始減肥了。」提西拍下了魯夫與拉夫懶洋洋地躺在地上曬太陽,而瑪尤拉抓著其中一頭猛犬的項圈,勉強展露笑容的不自然神情。他同時也拍下了阿蒙穿著全套軍服,騎在他的神駿白馬上的威嚴神采。
阿蒙相當愉快地接受了瑞貝嘉的職業化態度,他伸出雙手,開始輕鬆自在地用德語和她聊天。瑞貝嘉不禁感到自己似乎是回到了克拉克維亞旅館,而阿蒙只不過是一個穿著高級襯衫的肥胖德國年輕人,為了做生意而來到克拉科夫城中販賣紡織品或是鋼鐵或是化學藥品。然而這裡卻有兩種現實的景象破壞了那種超越時空的和諧氣氛。司令官的右手邊總是放置了一把刺眼的左輪槍,而他兇猛的惡犬經常會無精打采地趴在客廳中打盹兒。她曾經在校閱場中看過牠們撕裂卡爾普工程師血肉的殘酷暴行。然而在某些時刻,當嗜殺的猛犬發出安詳的鼾聲,而阿蒙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卡爾斯巴德硫黃溫泉的美麗風光的時候,校閱場中的恐怖景象似乎變得遙遠而令人難以置信。她原先的恐懼隨著時日推移而逐漸消失,某一天,她終於鼓起勇氣詢問阿蒙,他為何總是要將左輪槍放在手邊,而就在她俯身修剪指甲的時候,阿蒙的回答使她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流傳遍了她的全身。「萬一妳割破我的手指的話,我就會使用到這個工具,」他完全不當一回事地對她說。
最後,當奧斯卡離開奧蘭寧堡的時候,他至少為他克拉科夫的附屬勞工營爭取到了一些生存的保證。
事實上,當普拉佐勞工營成為過往雲煙,當謝爾納與佐爾達步上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涯,當黑衫隊經濟管理總部的完整資料被運上卡車,成為指控納粹罪行的證據時,提西仍然不曾將他的膠捲沖洗成照片,而現實的環境也不允許他這麼做。過去的黑衫隊人員在戰後成立了一個祕密組織ODESSA,而提西的名字被列入了這個地下組織意圖報復的叛徒名單之中。這是因為他曾經觸犯禁令,暗中為馬德瑞西的勞工們供應整整三萬條麵包,許多雞肉,以及大量的奶油。而此種發揚人性光輝的義舉使他獲得了以色列政府的公開讚揚,並因此而在報章雜誌上大大地出了一陣風頭。然而當他出現在維也納街頭的時候,某些支持納粹主義的市民將會對他發出帶有恐嚇意味的嘯聲:「吻猶太人的叛徒。」於是提西默默地將這些普拉佐膠捲埋在維也納近郊的小公園之中,而這些膠捲就靜靜地在泥土中躺了二十年,或許也將會永遠地留在那兒,而那些附著在阿蒙摯愛的瑪尤拉、他的嗜殺猛犬,以及他那些無名奴隸勞工的黑暗隱祕形象之上的感光乳膠,將會隨著歲月流逝而逐漸乾枯消散。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一位辛德勒猶太人(里奧波德.費佛伯格)用五百元美金的價錢向雷蒙.提西買下了這個鐵盒中的所有物品,這或許可算是普拉佐勞工營囚犯們所獲得的某種勝利。雷蒙.提西當時已得了嚴重的心臟病,然而即使是在那個時候,雷蒙仍然希望費佛伯格在他去世之後再將這些膠捲沖洗成照片。對他來說,ODESSA的無名陰影似乎遠比他在普拉佐歲月中所聽到的阿蒙.哥德、謝爾納與奧希維這些名字還要恐怖駭人。
雖然約瑟夫.鮑不至於遭受到此種辦公室迫害行動的威脅,但這並不表示他可以在普拉佐勞工營中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然而不可否認地,他的處境確實遠比他所摯愛的女孩要安全得多。瑞貝嘉.塔尼邦姆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她雖然自小就生活在這個仇視猶太人的克拉科夫城中,但她仍然可以從許多善心的叔叔阿姨那兒獲得慈愛的溫情。她當時只有十九歲,有著一張甜美的面龐與窈窕動人的身材。她的德語十分流利,而她大方愉快的態度總是使人們樂於和她交談。她最近開始在位於行政管理大樓後方的斯特恩辦公室中工作,這個偏遠的環境並不會經常遭受到阿蒙瘋狂暴行的騷擾。但建築辦公室中的工作並不是她唯一的勞動服務項目。她是一個負責為官員們修指甲的美容師。她每星期都必須替阿蒙修一次指甲;而里奧.約翰,以及布蘭克醫生和他的情人——那個殘酷粗野的愛麗絲.奧羅斯基也是她的固定顧客。在為阿蒙修指甲的時候,她發現司令官的雙手十分漂亮,有著纖細的手指與優美的線條——這並不是臃腫胖子的雙手;也絕對不是一雙野蠻人的粗俗手掌。
當軍方督察團發現普拉佐並沒有多少商業價值,而黑衫隊開始面臨到關閉普拉佐勞工營的壓力時,發生了一個日後為囚犯們所津津樂道的奧斯卡傳奇故事。哥德的女僕海倫.賀希經常有機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官員,那些到哥德別墅中參加晚宴的賓客總是會找個空檔時間信步閒晃,沿著悠長的迴廊走到廚房中,暫時避開那個令人難以忍受的瘋狂阿蒙,並對著這個卑微的猶太女孩連連搖頭,數落司令官的種種劣跡。曾經有一個叫做提布瑞希的黑衫隊官員在某天晚上來到廚房中,不以為然地對海倫.賀希說:「難道他不知道現在有某些人正在奉獻出自己的生命嗎?」他所指的自然是那些在俄羅斯前方打仗的戰士,並不是那些生活在陰森普拉佐勞工營中的猶太人。某些生活環境並不是相當好的官員在看到這棟豪華別墅的時候,心中總是情不自禁地升起了一股憤怒的情緒,而或許更危險的是,某些人甚至會因此而感到一種具有毀滅力量的妒意。
在那些點綴著許多瓷質絕緣體的水泥柱下面,當年春天第一批早發的小花已經悄悄地冒出頭來。他一面揮舞著鐵尺,一面偷偷地摘下了一把小花藏在夾克裡面。他帶著鮮花沿著傑洛佐林斯卡街穿越營區。而當他懷抱著鮮花經過阿蒙別墅的時候,阿蒙突然出現在大門口,威風凜凜地走下樓梯。約瑟夫.鮑嚇得停下了腳步,而停下腳步正是最危險的舉動,這等於是在阿蒙面前擺出準備接受m.hetubook.com•com逮捕的姿勢。但鮑在停下腳步之後,他似乎已渾身僵硬得無法動彈。他感到一種強大的恐懼,害怕那顆藏在他胸膛中的心臟,那顆他以最熱烈誠摯的愛意奉獻給孤女瑞貝嘉的心,現在已變成了阿蒙的另一個槍靶。
當某個囚犯首次奉命將她帶到司令官面前的時候,她立刻嚇得落荒而逃,躲在辦公桌中間,然後快步奔下後面的樓梯,想要尋找一個安全的藏身之處。那個囚犯緊緊地跟在她身後高聲喊叫:「看在老天的份上,求求妳不要這樣。如果妳不跟我去的話,他一定會嚴厲地懲罰我。」
根據這個神話的說法,普拉佐囚犯們是因為辛德勒的晚宴與切斷電源的手段才得以保全性命。這是一個相當誇大的傳說,因為事實上,只有十分之一的普拉佐囚犯才能活著看到戰爭結束。但斯特恩與其他生還者日後將會向世人頌揚這個故事,而其中大部分的細節或許全都是真實事跡。因為每當奧斯卡完全不知道如何對付某些官員的時候,他總是轉而向他的上等美酒尋求援助,而他必然也相當欣賞這種讓官員陷入黑暗之中的頑皮花招。「你必須牢牢記住,」一個日後將會從奧斯卡那兒獲得拯救的男孩說,「奧斯卡擁有德國人的天性,但他也具有捷克人的氣質。他就是好兵帥克。他總是喜歡跟體制搗蛋。」
普拉佐勞工營在當年大雪紛飛的嚴寒冬季中面臨到巨大的變化,使得鐵網內的所有情侶陷入了更為艱難的逆境之中。在一九四四年一月初,位於柏林外圍奧蘭寧堡地區的奧斯華.波爾將軍所管轄的黑衫隊經濟管理總部擬定了一個集中營管理政策。因此普拉佐的附屬勞工營——例如奧斯卡.辛德勒的依馬利亞——今後也將歸入奧蘭寧堡的管轄範圍之內,而謝爾納與佐爾達這兩位警察主管也失去了直接的勞工營管轄權。奧斯卡與馬德瑞西按月付出的囚犯勞工薪資已不再是波莫爾斯卡街的囊中私產,而是直接送到波爾的D分部(集中營)主管葛勒克將軍的辦公室中。而奧斯卡現在若是想要尋求官方的庇護與優待,他不僅必須駕車到普拉佐勞工營中討好阿蒙,不僅必須與朱利安.謝爾納共進晚餐,他同時也得想辦法買通那些在奧蘭寧堡巨大官僚組織中工作的特定官員。
約瑟夫.鮑抓起他的衣服。他敷衍般地匆匆親吻他的新婚妻子,飛快地爬下床鋪,然後跑出了營房。在屋外的黑暗中,淒厲的警鈴聲如利針般地刺入他的耳膜。他將他的夾克與舊洋裝挾在腋窩下,踩著骯髒的汙雪向前飛奔。當燈光亮起的時候,軍官們必然可以在瞭望臺上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但他腦中出現了某種瘋狂的信念,認為自己一定可以在燈光出現之前到達鐵網旁邊,而他甚至可以趁著電流轉換的空檔時間爬過鐵網。當他回到男囚營房之後,他可以捏造出一個相當可信的故事,他拉肚子,他只是到外面上廁所,但他不小心摔在地上昏迷不醒,直到警鈴響起的時候他才恢復意識。
在提西的葬禮過後,這些膠捲終於沖洗成一張張的照片。而除了少數幾張無法沖洗的底片之外,他所拍攝的普拉佐景象幾乎全都清清楚楚地印在相紙上。
羅斯納兄弟繼續重複演奏這首歌曲,若是在正常的情況之下,阿蒙早就會不耐煩地大聲怒吼:「夠了!」最後這位客人終於站起身來,走到外面的陽臺上沉思。亨利立刻了解到他已經對這個男人發揮了應有的影響力。他和他的兄弟連忙順水推舟地開始演奏一些馮.蘇佩與拉赫的作品,企圖用整齣輕歌劇來掩飾他們所犯下的罪行。那位賓客仍然獨自站在陽臺上,而在半個鐘頭之後,他終於舉槍自殺,破壞了這場完美的宴會。
在她為司令官修指甲的這段時間中,阿蒙將會以工作失誤的罪名而槍斃他的擦鞋童;他只不過在他的狗身上發現了一隻蝨子,就毫不遲疑地用他辦公室中的有環螺釘吊死了他年僅十五歲的勤務兵波德克.德瑞希威茲;而當里希克未曾事先徵求他的同意,就擅自將馬匹與馬車借給伯西的時候,他毫不容情地處決了這個倒楣的僕人。然而這個美麗的孤女仍然按照固定時間來到司令官的客廳之中,帶著一種哲學性的超然態度握住這個瘋狂野獸的手掌。
他走出公共廁所,加入了排在他營房外面的一支隊伍之中。他渾身顫抖,但他知道營房長輩必然會替他掩飾罪行。「是的,少尉先生,是我允許囚犯鮑到外面上廁所。」
提西進行拯救行動的手段之一就是與阿蒙.哥德下棋。行政管理大樓與馬德瑞西工廠之間裝設了電話通訊網路,而阿蒙經常打電話邀請提西到他的辦公室中下棋。當提西首次與司令官下棋的時候,他依照正常的棋賽規則規規矩矩地進行競賽,於是這場腦力競賽在一個半小時之內就宣告結束,而最後的結果並不能使哥德上尉感到滿意。當提西以一種並沒有多少勝利意味的壓抑嗓音喊出一聲「將軍!」之後,他立刻看到阿蒙臉上出現了一種憤怒懊惱的神情,於是他這才訝異地發現這位高高在上的司令官竟然是這麼地輸不起。阿蒙怒氣沖沖地抓起了他的大衣與武裝腰帶,飛快扣上釦子,繫上腰帶,惡狠狠地將帽子戴在頭上,而雷蒙.提西開始感到憂慮,他相信阿蒙此刻正準備走到車道上尋找一個倒楣的囚犯,藉以懲罰雷蒙.提西小小的棋賽勝利。在經過第一次的棋賽經驗之後,提西不得不採取一種逢迎諂媚的奉承作風。他現在可以花上整整三個小時的時間和阿蒙下棋,然後再不露痕跡地故意讓司令官獲勝。每當那些在行政管理大樓中工作的囚犯們看到提西一拐一拐地來到傑洛佐林斯卡街執行他的棋賽任務時,他們就會滿懷欣喜地了解到自己將會度過一個較為寧靜安詳的下午。而此種謙遜的安全感將會從行政管理大樓傳送到工廠之中,甚至連那些拖著沉重運石車的可憐囚犯都會感受到一種異乎尋常的和平氣氛。
約瑟夫與瑞貝嘉只在上方的隱祕鋪位中單獨相處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營房中就突然變得燈火通明。約瑟夫透過毯子之間的空隙看到希德特少尉正在鋪位中間的通道上進行巡邏檢查的搜尋工作。而那種曾使得約瑟夫深信自己受到命運之神特別眷顧的宿命感,此時卻使他感到無比地恐懼。他們必然已經發現他並沒有回到他的鋪位上,因此立刻派了一個最殘酷的官員到他母親的營房中來搜尋他的蹤跡。阿蒙之所以會在別墅外面視若無睹地從他身邊經過,完全是因為命運要讓他在新婚之夜慘死在這個快槍手希德特的子彈之下!
那些能活著看到阿蒙與勞工營煙消雲散的普拉佐囚犯們全都對雷蒙.提西讚譽有加。然而他並不是那種能夠激起無數神話的傳奇性人物。但奧斯卡卻是一個渾身籠罩於神話煙霧中的魅力焦點。從一九四三年末開始,普拉佐勞工營中出現了一個關於辛德勒的傳奇故事,而直到多年之後,這個故事仍然以一種神話般的強烈衝擊力量流傳於那些僥倖逃過浩劫的生還者之間。所有被抹上神話色彩的事跡早已超脫了真實與否的一般性問題,而人們也無須去詢問這是否應該是真實的事跡,因為就某種層面而言,神話甚至比真實事跡還要真實。我們可以從這些傳奇故事中了解到一個現象:對普拉佐囚犯來說,提西或許是一位善良的隱士,但奧斯卡卻是一位賜予拯救的神祇,而他就像那些存在於希臘神話中的小神一般,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面目:他有著人類所有的弱點;善於依照不同狀況變化面目;具有難以捉摸的強大力量;能夠賜予人們免費但卻安全的拯救。
對瑞貝嘉來說,約瑟夫.鮑的態度幾乎像是晴天霹靂一般地令人難以置信,他溫柔的語聲喚醒了她對於一個早已消失文化的甜美記憶,她竟然會在普拉佐勞工營中遇到一個以傳統方式展開追求行動的儒雅男孩,就好像他們此刻是在一個充滿香味兒的法國糕餅店中相遇一般。
女人們在走道上慌亂地奔竄。她們也同樣地了解到警鈴所代表的意義。他可以在上方的鋪位中聽到她們恐懼的耳語。他老式的愛情將會為她們所有人帶來殺身之禍。這些營房中的長輩過去總是慷慨仁慈地支持他傳統的追求儀式,然而當燈光亮起,而軍官們發現到這裡窩藏了一個穿著象徵性破爛女性服裝的新郎時,他們就會立即開槍射殺這些可敬的長輩。
當他在雪地中飛奔的時候,他了解到如果他不幸被電死的話,他就無須向軍官招認他究竟是去拜訪哪一個女人。但在他奔向那道致命的電網時,他並不曾想到司令官或許會在校閱場中導演一幕如高中教室般的排隊場景,而瑞貝嘉必然會在某種情況之下,身不由己地挺身而出,向哥德上尉承認自己的罪行。
另一天早晨,當她走出斯特恩的辦公室之後,約瑟夫彬彬有禮地邀請她參觀他的辦公桌。他正在繪製新勞工營房的建築草圖。妳的hetubook•com.com營房在哪兒,誰是妳的營房長輩?她滿臉通紅地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才吞吞吐吐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她曾經看過海倫.賀希被哥德扯著頭髮拖到走廊中的慘狀,而她若是不小心刺破了司令官的手指,她自己也會成為哥德的槍下亡魂。然而這個男孩喚醒了她嬌羞的小兒女心態,使她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我會先去拜訪妳母親,他對她保證。我並沒有母親,瑞貝嘉說。那麼我會先徵詢長輩的許可。
我要求未來所有已經證實的蓄意破壞案件(必須附上一份工廠管理部門報告),都應該提出絞刑處決申請書。處決行動應在該工廠所有勞工面前執行,並應向囚犯宣告處決行動的原因,以期收到嚇阻犯罪行為的效果。
亨利緊張得渾身冒冷汗,他相信自己已經明顯地流露出那種以音樂催促黑衫隊官員自殺的不軌意圖,而阿蒙隨時都有可能注意到他的大膽行動,勃然大怒地跳起來將他帶到別墅後院中處決。而亨利此時的演奏早已超越了優劣與否的層面,那是一種如著魔般蠱惑旋律。而在這整個餐廳之中,只有那位黑衫隊軍官了解與同意亨利音樂所傳達出的意義,他獨自坐在正在笑鬧喧譁的醉鬼伯西、謝爾納、佐爾達與阿蒙對面,仍然定定凝視著亨利的雙眼,他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突然站起來大聲宣告:「是的,紳士們,這個小提琴手說得沒錯,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忍受如此巨大的憂傷。」
依馬利亞勞工營中的氣氛並沒有如此地急切與絕望。在琺瑯器工廠的巨大機器之間有著一些特別設計的隱祕壁龕,而奧斯卡相當體貼地允許情侶們在那兒幽會。男女宿舍之間並沒有嚴格的管制,囚犯們隨時都可以到其他營區中探望情人。這裡並沒有無所不在的恐懼,他們每天都可以領到足夠的麵包與濃湯,因此依馬利亞囚犯們並未感受到存在於普拉佐之中的瘋狂末世氣氛。除此之外,奧斯卡仍然堅持他先前所制定的原則,要求黑衫隊巡邏警衛在獲得他的許可之前,不得擅自闖入監獄之中。
「我了解你們所面臨到的問題,」奧斯卡說,對那個黑衫隊員展露出燦爛的微笑,「如果我有幸能表達出我的感激……」
根據一位依馬利亞囚犯的回憶,奧斯卡曾經在他的辦公室中裝設電訊網路,這樣他就可以在黑衫隊軍官要求進入營房的時候事先給予囚犯們一些警告。當黑衫隊官員走下樓梯的時候,他就會立刻按下一個連結勞工營警鈴的按鈕。這可以使那些正在吞雲吐霧的男人與女人趕快撚熄奧斯卡所供應的非法香菸。(「現在到我的公寓去,」他幾乎每天都會在工廠中對某個囚犯這麼說,「把這個菸盒裝滿。」然後他將會意味深長地眨眨眼。)這個警鈴同時也可以警告那些正在約會的情人們儘快返回他們自己的鋪位。
普拉佐勞工營男囚與女囚營房之間的鐵網上一共有九道裝設了高壓伏特電流的線路。約瑟夫.鮑隨著奔跑的衝力騰空躍起,準備跳上倒數第三道線路,而如果他奮力伸長手臂,他或許可以抓到上方的第二道線路。他當時一廂情願地想像自己以一種如老鼠般快捷機敏的速度輕輕掠過電流線路,飛快地越過鐵網。但事實上他卻是四肢陷在網眼之中,狼狽不堪地掛在鐵網上。他以為手中冰涼的金屬是電流即將穿透身軀的第一個訊號。但那兒並沒有電流。那兒也沒有燈光。掛在鐵網上的約瑟夫.鮑並未費神思索高壓伏特電流消失的原因。他粗手粗腳地爬到鐵網上方,躍入了男囚營區之中。你現在是個已婚男子了,他暗暗告訴自己。他偷偷潛入盥洗室旁邊的公共廁所。「嚴重腹瀉,少尉先生。」他在臭氣熏天的廁所中不住地喘氣。那個讓阿蒙視而不見的鮮花日子……在以一種頑固倔強的耐心長久等待之後,在兩次驚魂干擾之中,終於完成的圓房儀式……希德特與警鈴聲……故障的燈光與電網——他雙腿虛軟無力,腹中隱隱作嘔,而他懷疑自己是否能用這個荒唐的腹瀉故事來保全性命。就像其他的絕望囚犯一般,他想要獲得一種更為確定的拯救管道。
視察行動是從馬德瑞西的制服工廠開始進行。這是普拉佐唯一擺得上枱面的樣品工廠。在一九四三年中,這個工廠每個月都可以製造出兩萬多套軍隊制服。然而問題是在於:如果馬德瑞西先生放棄普拉佐,而將資金投入位於波德果爾與塔爾諾那兩家設備精良的波蘭工廠,他的事業成績是否會比現在更為出色?普拉佐歪七扭八的破爛建築完全無法激起馬德瑞西或是其他任何投資者的企圖心,因此並沒有企業家想要在勞工營工廠中設置任何精良的機械設備。
(簽名)黑衫隊上尉
普拉佐勞工營中還有著許多其他的悲戚的愛情故事,甚至連黑衫隊員都無法抗拒愛情的誘惑,而他們的戀情遠比身分相當的約瑟夫與瑞貝嘉更為悲苦隱祕。以亞伯特.胡亞爾為例,他曾經冷血地在猶太聚居區中射殺了羅莎莉亞.布勞醫生,並在營區地基塌毀時奉命槍斃了戴安娜.瑞特,但他卻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一個猶太女囚。馬德瑞西的女兒與一個來自於塔爾諾猶太聚居區的猶太男孩墜入愛河,他過去是馬德瑞西的塔爾諾制服工廠中的員工,而當猶太聚居區肅清行動專家阿蒙在當年夏末時分結束了塔爾諾猶太聚居區的歷史之後,他隨著其他猶太囚犯一同進入了普拉佐勞工營。他現在在勞工營中的馬德瑞西工廠中工作;那個熱愛他的女孩可以到工廠中來探望情人。但他們並不能獲得任何私下相處的機會。勞工營的囚犯們可以找到一些隱祕的壁龕與暗室,而情侶與夫妻們隨時都可以在那兒幽會。但這兒的一切——德國的法律與囚犯們的奇特成見全都容不下馬德瑞西小姐與她的年輕男人之間的戀情。同樣地,正直的雷蒙.提西也愛上了他的一個機械工人。而那也是一段溫柔、隱祕,而絕望的苦戀。胡亞爾的戀情在不久之後劃下了一個駭人的句點,阿蒙鄭重地警告他別再執迷不悟,命令他儘快結束這段愚蠢的戀情。因此亞伯特帶著他的戀人到森林中散步,而他在那兒以無比的愛憐與悔恨一槍射入了女孩的後頸。
當黑衫隊與軍方督察團正在仔細研究該如何決定普拉佐勞工營的未來時,約瑟夫.鮑——一位來自於克拉科夫的年輕藝術家,奧斯卡日後將與他結為熟識——與一個叫做瑞貝嘉.塔尼邦姆的女孩展開了一段引人側目的狂熱戀情。鮑現在在勞工營建築部門中擔任繪圖員的工作。他是一個具有藝術家宿命觀的嚴肅男孩。他從來都不曾拿到正式的猶太聚居區證件,因此他事實上可說是逃入了普拉佐勞工營之中。由於他並沒有任何可以在聚居區中討生活的一技之長,一直無法在工廠中找到工作,所以他完全是靠母親與朋友們的掩護,才能躲躲藏藏地在聚居區中生存下去。在一九四三年三月的肅清行動期間,他機警地逃出了猶太聚居區的大門,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一支勞工隊伍,隨著其他囚犯一同進入了普拉佐勞工營。這是因為這個新興的勞工營中有著一種猶太聚居區中永遠也不會出現的新工業:建築工程。在設置著阿蒙辦公室的同一棟灰暗建築物之中,約瑟夫.鮑開始進行繪製藍圖的工作。他跟伊哈克.斯特恩之間有著一種類似於父子關係的親密情誼,而斯特恩曾經對奧斯卡表示,這個男孩是個非常優秀的繪圖員,而更重要的是,他絕對具有偽造證件的技術或是潛能。
而那就是追求行動的儀式——先獲得長輩們的同意,而約瑟夫一絲不苟地依循和平時代的一切儀式,如同他們仍然擁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一般。他是個充滿幻想氣質與講究禮節的嚴肅男孩,因此他們甚至不曾接吻。事實上,他們的首次擁抱竟然是發生在阿蒙的別墅之中。某一天,當瑞貝嘉替阿蒙修完指甲之後,她向海倫要了一些熱水與肥皂,躡手躡腳地溜到別墅頂樓,這裡正準備進行重新裝潢的工作,因此現在還是一層無人使用的空屋。她在這裡清洗她的薄衫與換下的內衣。她的洗衣盆也就是她盛放食物的容器。明天她或許得用這個容器來盛湯。
黑衫隊經濟管理總部
普拉佐管轄政權的轉移對戀人們所造成的直接傷害是創造出了一道分隔男女勞工的警戒網——這是黑衫隊經濟管理總部以一連串的催促命令所造成的結果。男囚營房與女囚營房之間的鐵網,營區外圍的鐵網,以及工業區周圍的鐵網全都裝置了高壓電設備。而電流伏特數、鐵網的間隔距離,以及電線與絕緣體的數目全都一絲不苟地依循黑衫隊經濟管理總部所制定的規範。阿蒙與他的幕僚人員立刻注意到這些新設備同樣也可以作為執行紀律懲罰的有效工具,他們現在可以讓囚犯們在有著高壓電流的外圍鐵網與內部的舊鐵網之間罰站整整二十四個小時,而這些囚犯們知道,如果他們因體力不支而東搖西晃的話,就會碰觸到距離身後僅有幾吋之遠的幾百伏特高壓電流。蒙德克.柯恩曾經親眼看過此種新穎的懲罰方式,某天傍晚,當他隨著其他出外工作的勞工返回營區的時候,其中一個囚https://m.hetubook•com•com犯突然失去了蹤影,而他後來發現這個不幸的囚犯竟然在那個狹窄的空間中站了一天一夜。
雷蒙.提西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來進行他自己的營救行動。提西是個沉默寡言,渾身散發出學者氣質的奧地利天主教徒。他的腿曾經受過傷,直到現在仍然不良於行,有些人表示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所留下的痕跡,也有人認為那是童年時代意外事件所造成的創傷。在普拉佐勞工營中,他負責經營朱利斯.馬德瑞西的制服工廠,這是一種由三千名女裁縫與三千臺機器所組成的商業。
那個人事官員的辦公桌上放了一份依馬利亞的建築圖。我希望,他唐突無理地表示,你最好是別打算擴充你的勞工營範圍。這樣你根本無法杜絕斑疹傷寒的流行。
他返回行政管理大樓,走到樓上的斯特恩辦公室中,找到了正在工作的瑞貝嘉,然後毫不遲疑地向她求婚。而瑞貝嘉立刻帶著欣喜而謹慎的態度同意了他的要求。
他神采飛揚地在房間中走來走去,帶著炫耀的態度用他的捲尺測量牆壁與整個內部構造的尺寸。仔細一點,不要量錯了,她告訴他,她有些擔憂,因為她知道阿蒙吹毛求疵的精確標準。
她在一個陰鬱幽暗的灰色清晨遇到了約瑟夫.鮑,當時他站在建築部門前面,對著厚重的秋雲舉起了一個藍圖框架。但他瘦弱的身軀似乎無法承載住框架的重量,因此她忍不住開口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不用,」他說,「我只是在等待陽光。」「為什麼?」她好奇地問道。於是他耐心地解釋他所畫的新建築透明草圖此時正隱藏於他手中這片感光藍圖紙中,而他表示,如果陽光再強烈一些,那麼一種神祕的化學作用就會將他的透明草圖轉變為清晰的建築藍圖。然後他說:「妳願意成為我的神奇陽光嗎?」
但辛德勒並未因此而感到氣餒。他知道波蘭有許多比他更重要的猶太囚犯勞工雇主。克拉普與I.G.法本就是兩位重量級企業家。另外還有普拉佐的電纜工廠。那個險些被希姆萊送到俄羅斯前線的華沙企業家華特.C.托本斯也是一位比辛德勒先生更有分量的勞工雇主。其他還有斯塔羅瓦沃拉的鋼鐵工廠,布德辛與薩克潘的飛行器工廠,以及拉敦的斯特爾─戴姆勒─龐區工廠。
那些和瑞貝嘉住在同一個營房中的年長女人全都非常信任這個誠懇的年輕男人。如果約瑟夫想要進行傳統式的追求行動,那麼她們就會按照戲碼扮演傳統伴護人的角色。因此約瑟夫事實上是賦予她們一項珍貴的禮物,一張允許她們進行戰前生活儀式的許可執照。就算她們其中有任何人認為,在這種非常時期之中,我們實在不需要這麼大驚小怪地監視這對年輕人,就讓這兩個孩子在死寂的黑夜中盡情相處吧,她們也從未述說出口。事實上,有兩個年長的女人甚至心甘情願地擠在一張狹窄的鋪位上,空出一張床來讓約瑟夫休息。擁擠的床鋪,他人的體臭,以及傳染蝨子的威脅——這些全都沒有她們的自尊那般地重要,而由於此種奇特的自尊,她們打定主意要讓這個追求行動履行所有的傳統儀式。
過了幾分鐘之後,突然響起了一陣駭人的警鈴聲,所有的人都在危機四伏的黑暗中嚇得跳了起來。鮑感到警鈴聲似乎是在告訴他:沒錯,他們決定要消滅這個祭典般的婚姻。他們已經在男囚營房中發現了他空曠的鋪位,而他們現在正在嚴厲地搜尋他的蹤跡。
(集中營)給所有集中營司令官
在他的信件到達奧蘭寧堡之前,他曾經打了幾通電話表達關切之意,而他的電話與信件全都是在鼓吹一個同樣的建議。辛德勒先生的工廠出產品質優良的伙食用具與四十五釐米防坦克武器彈殼,而軍方督察團認為在這個戰況頻仍的時代,辛德勒先生確實是一位對我們處於危急狀態的偉大國家有著卓越貢獻的重要企業家。他召募了一群優秀的技術專家,而任何人都不應該意圖阻斷這些專家在辛德勒主管先生的監督之下所進行的重要工作。
到了二月的時候,約瑟夫與瑞貝嘉在一個嚴寒的週日夜晚舉行他們的婚禮。婚禮中並沒有猶太教牧師來為他們祝福。約瑟夫的母親鮑太太親自主持婚禮儀式。他們是開明的改革派猶太人,因此他們可以省略那種以亞拉姆文字書寫的傳統證書。珠寶匠烏爾肯的工廠中的某個工人用鮑太太藏在橡木中的一根銀湯匙打造了兩枚結婚戒指。在營區的地板上,瑞貝嘉在約瑟夫身邊繞了七圈,而約瑟夫用他的鞋跟踩破玻璃——從建築部辦公室中拿來的一個毀損燈泡。
奧斯卡及時抓住機會前往柏林會見那些將會負責處理他的文件檔案的黑衫隊官員。奧蘭寧堡原先是個單純的集中營,但現在已變成了一個廣大複雜的管理機構。D分部的辦公室巨細靡遺地制定了囚犯生活與死亡的所有條例規範。而D分部的主管李察.葛勒克負有重大的責任,他必須與波爾將軍進行協商會議,建立起勞工與毒氣室死囚之間的平衡性,使那些代號為X的奴隸勞工與那些被加上Y代號的無用死囚之間維持相等的數目。
當天傍晚,他再度換上死去女囚的洋裝,到女囚營房中探望母親,並與五十七號營房中的伴護人們商討婚禮儀式。而他們現在萬事俱備,只需等待一位猶太教牧師的到來。但猶太教牧師來到普拉佐勞工營之後,通常只會在這裡待上幾天,就必須步上前往奧希維的死亡之旅——而沒有任何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要求這些牧師為他們舉行猶太教儀式,沒有任何人能要求這些不幸的死囚在步入焚化爐之前執行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的牧師任務。
然而囚犯們所真正擔憂的或許並不是被困在電網中的危險,而是那股在晚間點名與清晨起床令之間奔騰不息的電流完全阻斷了戀人們相聚的機會。這股電流在男人與女人之間建築起一道巨大的鴻溝,而他們現在只能在校閱場旁邊等待召集令的時候才能設法找到短暫的相聚時間。每一對夫妻與情侶都發明了一段特殊的曲調,他們在人群中吹著口哨暗號,然後伸長脖子在人類森林中搜尋愛侶的回音。瑞貝嘉.塔尼邦姆也設定了同樣的曲調密碼。波爾將軍的黑衫隊經濟管理總部的法令迫使普拉佐囚犯們不得不採用禽鳥的交配策略。而瑞貝嘉與約瑟夫開始運用種種機巧的手段繼續發展他們的傳統式戀情。
羅斯納兄弟以重複演奏的方式使〈憂鬱的週日〉這首禁歌在哥德的華麗餐廳中重新獲得了合法的地位,而亨利現在已藉由這支憂傷的旋律發動了一場無形的心理戰。而當里奧波德發現那個英俊的官員一直以一種近似於感激的憂愁目光凝視著他們之後,他開始放鬆心情,合作無間地與他的兄弟一同演奏。
他們根本就不是在搜捕他。他們是在搜捕三個藏在裝潢工廠運貨車中逃走的猶太復國運動年輕成員,這三個年輕人過去一直在這家勞工營工廠中默默地用海草製造軍用床墊。
普拉佐勞工營中的漂亮女孩通常都無法感受到男孩們的柔情密意。在聽到從裘喬瓦果卡所傳來的瘋狂槍火聲,在看到校閱場中的殘酷處決行動之後,勞工營中的兩性關係轉變為一種粗野急切的原始形式。我們可以舉一個例子,想像出當黑衫隊發現那些在威里卡電纜工廠上班的囚犯們偷偷帶了一隻雞返回勞工營時的情形。黑衫隊在進行搜查行動的時候在營區大門口找到了一個裝了一隻雞的袋子,於是阿蒙憤怒地站在校閱場中厲聲斥罵,這是誰的袋子?阿蒙想要知道那個瞻大包天的混蛋究竟是什麼人。這是誰的雞?但所有站在校閱場中的囚犯全都不肯承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於是阿蒙從某個黑衫隊員手中接過了一把來福槍,射殺了一個站在隊伍最前方的男人。那個威力十足的子彈穿透了第一個犧牲者的頭顱,射入了第二個犧牲者的身軀之中。仍然沒有人肯招認。「你們可真是相親相愛啊!」阿蒙氣得大聲怒吼,準備立刻處決下一個囚犯。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走出隊伍,他渾身顫抖,情不自禁地低聲啜泣。他告訴司令官先生,他知道究竟誰才是偷藏雞的罪犯。「是誰?」那個男孩指著其中一個犧牲者的屍體。「就是他!」男孩尖叫。而阿蒙竟然輕易地相信了這個男孩的說辭,使得所有站在校閱場中的囚犯與軍隊大吃一驚。阿蒙仰頭狂笑,他的神情就像是一個抓到作弊學生的得意老師。這些人……他們現在總該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處罰了吧?
因此她只好跟著這個囚犯來到了哥德的別墅。但在她進入那個豪華的客廳之前,她最初造訪的是一個位於哥德臨時住所中的惡臭地窖。這個地窖的位置是在過去的古老猶太墓園區之內,而瑞貝嘉的朋友海倫.賀希坐在散發出.屍體腐敗氣味的潮濕泥土之中設法醫療她身上的瘀傷。妳遇到麻煩了,海倫說,但妳只要專心的進行工作,並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就行了。那是妳所唯一能做的事。他是個喜怒無常的男人,他有時會相當欣賞某些人的職業化態度,但有時某些人的職業化態度卻會激起他的熊熊怒火m.hetubook.com.com。而妳到這兒來的時候我會為妳準備一些蛋糕和臘陽。但千萬不要擅自取走食物,至少先跟我說一聲。有些人經常一聲不哼地偷偷拿走食物,而如果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拿走了什麼東西的話,我就完全沒有辦法替他們掩飾罪行。
既然我已經來到這裡,我或許也可以為妳量尺寸。他開始用捲尺測量她手臂的長度與後頸到腰部之間的距離。而當他開始測量她的三圍時,她並未抗拒他的撫摸。然而當他們沉浸在彼此的懷抱中時,她仍然無法擺脫司令官的陰影,因此她只在他懷中依偎了一會兒,就吩咐他趕快離開。這裡並不是消磨沉悶午後時光的理想地方。
事實上,黑衫隊員的熱情似乎總是籠罩於死亡的陰影之中。而負責在哥德的晚宴桌邊演奏優美維也納旋律的小提琴手亨利.羅斯納與他的兄弟里奧波德手風琴師清楚地意識到黑衫隊員此種致命的弱點。某天夜晚,一個神情憂鬱的高瘦黑衫隊軍官來到哥德的別墅中參加晚宴,他在席間落落寡歡地喝著悶酒,並不斷地要求羅斯納兄弟演奏一首叫做〈憂鬱的週日〉的匈牙利歌曲。這是一首感人的情歌,描繪一個年輕男子在自殺殉情前的悲痛心境。而亨利注意到,這正好就是最能打動休假黑衫隊員心靈的特殊情感。事實上,這首歌曲在三〇年代時曾經引起了一陣騷動與謾罵——匈牙利、波蘭,以及捷克斯拉夫政府都曾經考慮要禁止這首歌曲,這是因為它廣受歡迎的流行性使得社會上接二連三地出現了許多殉情自殺事件。某些年輕男子在開槍射穿自己腦袋之前,會在他們的遺書中引用〈憂鬱的週日〉的歌詞。德國文宣部在許久之前就明令禁止人民歌唱或是演奏這首歌曲。這位高瘦優雅的體面賓客並不是個年輕男子,他的年紀足以使他成為適於發展童稚戀情的青春期兒女的父親,然而他現在卻一次又一次地走到羅斯納兄弟身邊,對他們說:「演奏〈憂鬱的週日〉。」雖然戈培爾博士或許並不會同意這位官員的要求,但在南波蘭的瘋狂氣氛之中,並沒有任何人膽敢反抗一位有著傷痛愛情回憶的黑衫隊軍官。
在這位客人第四次或是第五次要求他們演奏這首歌曲的時候,亨利.羅斯納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奇異的信念。在猶太民族的歷史中,音樂總是具有某種神奇的魔力。而在整個歐洲大陸之中,像亨利這樣的克拉科夫猶太人或許是最能感覺到小提琴神奇潛力的音樂家。他來自於一個認為音樂遺傳天賦遠比練習更為重要的音樂世家,而從某些方面而言,他的家庭與世襲的牧師家庭十分相似。而亨利日後表示當時他心中不斷地轉著一個念頭——「主啊,如果我擁有足夠的力量,就讓這個該死的混蛋趕快自殺吧。」
經過這樣的血色黃昏之後,當每晚七點至九點的自由活動時間來臨時,囚犯們開始感到他們並沒有足夠的閒暇時間來進行冗長的追求行動。那些在他們的私處與腋窩中大肆為虐的蝨子使得正式禮儀變成了一種可笑的嘲謔與諷刺。年輕男人在未經過正式的婚禮儀式之前就迫不及待地爬到女孩身上。女囚營房中流傳著一首勸人及時行樂的歌曲,歌詞殷殷詢問處女為何不敞開懷抱,而她究竟是為誰而如此頑固地保守她的貞節呢。
在冬季接近尾聲的時候,約瑟夫戴上建築部門的臂章,來到了位於電網與內部鐵網之間的狹長雪地之中,這裡的白雪潔淨得出奇,完全不曾染上一絲塵埃與汙垢。而在黑衫隊圓頂瞭望臺的監視之下,他手中握著一把鐵尺,開始裝模作樣地在這片荒地上進行某種子虛烏有的建築測量工作。
如果她仍然需要明確的證據,才能確定阿蒙和她談論溫泉風光只不過是他的另一種瘋狂行動,那麼她在不久之後就會發現到一些打破和平幻象的證據。當她在某一天來到司令官別墅中執行任務的時候,她在走廊上看到阿蒙抓著她的朋友海倫.賀希的頭髮,惡狠狠地將這個瘦弱的女僕拖出客廳——海倫掙扎著想要保持平衡,而她茶金色的頭髮被大片大片地扯落,但阿蒙在扯下一片頭髮之後,立刻用他保養良好的巨大手掌抓住了另一片頭髮。隨後她又親身體驗到了一個有力的證據,當她在某天傍晚來到司令官的客應的時候,一頭猛犬——不知是魯夫還是拉夫——突然出現,狠狠地撲到她身上,用前爪搭著她的肩膀,對著她的乳|房露出了森森利齒。她無助地抬起頭來,看到阿蒙竟然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微笑。「別再發抖了,妳這個蠢女孩,」他對她說,「妳要是惹火了這隻狗,我可就沒辦法救妳了。」

就在視察小組剛開始進行勘察工作的時候,所有的工廠卻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這是因為那些在普拉佐發電廠中工作的斯特恩的朋友們按照預定計劃切掉了所有的電源。因此,除了奧斯卡給予這些軍方督察團官員的酒精與消化障礙之外,他們現在又面臨到光線不足的限制。於是他們只能靠著手電筒的微弱光線進行視察工作,但工廠中的機械仍然無法運轉,勞工們也不能繼續工作,而此種異常的景象完全無法激起官員們的職業感。
同時他也了解到,這裡所有的女人都將因為他而遭受到嚴厲的懲罰——他的母親,他的新娘,結婚證人,以及那些曾說出使他極端尷尬困窘的玩笑的婚禮賓客,全都不能逃過恐怖的命運。他開始低聲道歉,懇求她們原諒他的任性妄為。瑞貝嘉叫他不要發出聲音。她拉下了掛在床鋪四周的毛毯簾幕。她理智地思索,在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刻,除非是看到可疑的景象,否則希德特絕對不會辛辛苦苦地爬到最上面的鋪位檢查。睡在下方鋪位的女人們將她們那些塞著稻草的小枕頭傳到她手中。約瑟夫過去或許是指揮這場追求行動的主導者,但他現在只不過是一個需要她們保護的孩子。瑞貝嘉將她的新婚丈夫推到床鋪角落,用枕頭覆蓋住他的身軀。她看到希德特在她的下方緩緩經過,然後穿越後方的大門離開營房。燈光再度消失。而在最後一絲殘存的黑暗與粗俗笑語的餘溫之中,新婚的鮑家夫婦重新回到他們隱祕的兩人世界之中。
藍上校是一位具有極大影響力的重要官員,他是位於柏林的軍隊總司令部軍方督察團的參謀長。奧斯卡是在克拉科夫的辛德勒將軍辦公室所舉辦的一場宴會中認識了這位重要官員。當時的官方宴會中經常發生這一類的小插曲:兩位賓客互相感覺到對方對於政府當局的不滿,而他們或許會坐在隱祕的角落中刺探彼此的心意,並因此而建立起穩固的友誼。艾瑞克.藍對當時波蘭工廠勞工營的恐怖情形感到無比地震驚與厭惡。以I.G.法本的工廠為例,那兒的工頭遵循黑衫隊的「工作節奏」,逼迫囚犯們以快步奔跑的速度卸貨;那裡有著無數不幸餓死的囚犯屍體,而那些虛弱無力或是受傷的勞工將會被扔入為電纜所挖掘的溝渠中,然後隨著電纜與水泥一起被潮濕的混凝土活埋。「你們要弄清楚,你們可不是到這兒來生活的,而是全被消滅在混凝土中,」一個工廠經理對新加入的囚犯勞工表示,而藍上校聽到了這段陰森的話語,並因此而感到無比地憤怒與憎惡。
奧斯卡揮揮手,連忙表示他並沒有擴充營區的企圖。他所關心的是他是否能永遠保有他的囚犯勞工資源,他說。他曾經跟他的一位朋友,也就是艾瑞克.藍上校提過這件事。奧斯卡可以看出,藍上校的名字顯然對這個黑衫隊官員的態度造成了一些影響。奧斯卡掏出了上校所寫的信件,而那個人事官員開始靠在椅背上專心地閱讀。這個辦公室非常安靜——他所聽到的只是書寫文字與翻動紙張的細碎聲響,以及一些正在熱烈交談的輕微耳語,這個房間中似乎並沒有任何人意識到,他們自己現在是坐在一個激起無數慘叫哀鳴的權力中心。
茲收到許多來自於集中營司令官的鞭打刑罰申請書,囚犯蓄意破壞戰爭企業的案件顯然已呈現出逐漸增加的趨勢。
當辛德勒將軍瞇著眼睛,靠著手電筒的刺眼光線觀看金屬工廠中的金屬壓床與車床的時候,三萬名普拉佐囚犯們全都躺在他們狹窄的床鋪上輾轉反側,等待這位將軍宣判他們未來的命運。雖然東向鐵路線上有著無數載滿了囚犯的牛車,但他們知道,奧希維的先進科技設備仍然可以在短短幾小時之內將他們全都送上西天。他們十分清楚辛德勒將軍對他們並沒有一絲憐憫之情。產品製造是他的專長。對他來說,產品製造具有凌駕一切的最高價值。
他的工作環境與阿蒙相當疏遠,而這對他來說實在是非常幸運,因為他渾身散發出一種純真敏感的氣質,而此種氣質過去曾使得阿蒙恨恨地掏出了他的左輪槍。某些較為不幸的囚犯必須在靠近司令官辦公室的一樓大廳中工作。那兒有幾位採購員,幾個普通職員,以及速記員米特克.潘波。他們不僅鎮日生活在阿蒙瘋狂子彈的威脅之下,同時也必須忍受許多使他們不由得hetubook•com•com義憤填膺的殘酷暴行。以蒙德克.柯恩為例,他在戰前曾是羅斯希爾德公司分部的採購員,而他現在負責為監獄工廠購買布料、海草、木材,與錫片等工業原料,因此他不僅只是必須在行政管理大樓中工作,同時也不幸地被分派到與阿蒙十分接近的辦公室之中。某天早上,柯恩不經意地抬起頭來,透過窗戶眺望位於傑洛佐林斯卡街對面的黑衫隊營區,而他看到一個大約二十歲左右的男孩正在對著放在那兒的一堆木材撒尿,他立刻認出這個男孩是他所熟識的克拉科夫同鄉。然後他立刻看到側樓底端的盥洗室窗口中伸出了兩隻穿著潔白襯衫的粗壯手臂與兩個巨大的拳頭。那隻右手中握著一把熟悉的左輪槍。他聽到了兩聲乾淨俐落的槍響,至少有一顆子彈射入了男孩的頭顱,使他頹然地靠在木堆旁邊。當柯恩再度轉過頭來望著盥洗室窗口的時候,他看到另一隻穿著潔白襯衫的手臂與並未握槍的手掌正在冷靜地關上窗戶。
營房中的女人將最上方的床鋪讓給了這對新人,並在鋪位四周懸掛了幾條毯子,佈置成一個具有些許隱祕性的洞房。約瑟夫和瑞貝嘉在一片粗鄙的戲謔笑語聲中摸黑爬上了他們的新床。波蘭的婚禮中總會有一段讓賓客們有機會述說猥褻愛情笑話的時間。如果參加婚禮的賓客不願意親自述說這些傳統的鄙俗雙關語,他們可以雇用一個職業婚禮小丑來執行這項任務。或許二〇年代與三〇年代的女人會在婚禮中一本正經地坐在一旁,對那個滿口猥褻笑話的職業小丑與那些捧腹大笑的男人們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然而現在,在這個全南波蘭的婚禮小丑紛紛失蹤或是死亡的地方,她們終於允許自己露出成熟|女人的面目,開懷享受婚禮笑語的歡愉。
然而阿蒙卻視若無睹地從他身邊走過,這位司令官並沒有注意到他,並未對這個拎著一把鐵尺,無所事事地呆站在別墅前的繪圖員露出憎惡的表情,而約瑟夫感到他似乎獲得了一些保證。沒有任何人能逃過阿蒙魔掌,而那些僥倖脫逃的人必然是獲得了命運之神的特別眷顧。某一天,穿著全套屠殺制服的阿蒙出乎意料之外地從後門走進來,而他發現華倫豪普特家的女孩正懶散地坐在車庫裡的一輛轎車之中,渾然忘我地凝視著後視鏡,欣賞自己在鏡中的影像。這個女孩是被派到車庫中來進行擦拭車窗的工作,而阿蒙看到車窗上仍然有著一層厚厚的塵埃。他以偷懶的罪名槍斃了那個女孩。然後阿蒙又透過廚房窗戶看到了一對工作不力的母女。她們慢條斯理地撥著馬鈴薯皮,完全不曾展現出應有的工作效率。因此他靠在窗臺上射殺了這對母女。而現在這裡有著一幅阿蒙最深惡痛絕的景象:一個被愛情沖昏了頭的猶太繪圖員拎著一把鐵尺呆若木雞的站在那兒。但阿蒙竟然一言不發地緩緩離去。鮑突然感到一股難以遏止的衝動,他想要採取一些最激烈、最引人注目的行動來證明自己非凡的好運。而最引人注目的激烈行動自然就是結婚。
不久之後,約瑟夫想辦法在成衣倉庫中弄到了一件死去女囚的洋裝。於是他經常在晚間點名之後,躡手躡腳地離開男囚隊伍潛入公共廁所中,換上女人的長裙,在頭髮上戴上一頂正統猶太教徒的女用軟帽,然後走出廁所,泰然自若地進入女囚隊伍之中。為了預防在勞工營中大肆為虐的蝨子,大部分的女囚都剪掉了她們的長髮,因此他的短髮並不會引起黑衫隊員懷疑的目光。於是他將會隨著一萬三千名女囚犯進入女囚營房,坐在五十七號房間中與瑞貝嘉談情說愛。
這就是普拉佐勞工營中的兩性關係。鐵網之中的蝨子、毛蝨與朝不保夕的急迫心態;埋伏在四周的謀殺與瘋狂。而約瑟夫.鮑和瑞貝嘉.塔尼邦姆在這種危險的氣氛中一板一眼地進行他們追求儀式的祭典舞蹈。
約瑟夫.鮑似乎並不會接觸到此種殘酷的現實,而他也不至於遭受到發生在一樓中心與左翼的肅清行動的刺|激。哥德的心腹約瑟夫.努希爾多嘴地向他的上司打小報告,指控辦公室中的某個女孩大膽地弄到了一小條醃肉皮。在聽到這個可惡的罪行時,阿蒙立刻勃然大怒,氣沖沖地從他的辦公室中跑出來,飛快地奔下樓梯。「你們全都吃得太胖了!」他厲聲怒吼。他命令辦公室中的職員按照性別排成兩支隊伍。而這種景象使柯恩感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波德果爾高中:排在另外一支隊伍中的女孩全都是他自小熟識的兒時玩伴,全都是波德果爾猶太家庭鍾愛嬌寵的女兒。而眼前的景象就像是老師命令學生按照不同的意願排成兩支隊伍,其中一隊將會前往科修斯科紀念碑遊覽,另外一隊則是去參觀瓦威爾博物館。但事實上,另一支隊伍中的女孩立刻被軍隊從辦公室中直接押到裘喬瓦果卡山丘,而這些不幸的女孩隨即因私吞一小條醃肉皮的貪汙罪名而被皮拉克的軍隊當場槍斃。
當她雙手浸在一小盆泡沫中,忙著清洗衣物的時候,約瑟夫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你怎麼會到這兒來?她問。我是來測量這兒的尺寸,這樣我才能繪製裝潢草圖,他告訴她。那麼妳又怎麼會到這兒來呢?你可以看到我在做什麼,她低聲說道,拜託你講話小聲一些。
當膠捲拍完之後,提西並未將它們沖洗成一張張的照片。對於這些祕密檔案資料來說,膠捲是一種較為安全與便於攜帶的形式。他將這些珍貴的資料裝在一個鐵盒中,藏在他位於克拉科夫的公寓之中。這個鐵盒中還藏著某些馬德瑞西囚犯們最後的一些財物。在整個普拉佐勞工營中,仍然有許多囚犯們保有一項最後的寶物;他們準備在面臨生死存亡關頭的時候,將這個保存已久的值錢物品送給負責編列名單的職員,或是看守牛車的黑衫隊員,來買得一絲活命的希望。提西知道只有最悲慘絕望的囚犯才會將珍寶放在他這裡。那些在普拉佐勞工營中某處藏了一筆相當豐富的戒指、手錶與珠寶的少數囚犯們並不需要他的幫助。這些幸運的囚犯經常運用他們雄厚的財力資源來換取優惠待遇與生活用品。但那些與提西的膠捲一起擺在鐵盒中的財物卻是十二個窮困家庭僅存的最後幾件寶物——雅恩卡姑媽的胸針,莫德西叔父的手錶。
但提西所做的不僅只是進行保護性的棋藝競賽而已。他與希德拉賽克醫生與那個帶著小型照相機隨著奧斯卡進入普拉佐勞工營中的紳士並沒有任何關聯,但他已開始著手進行他自己的搜證工作,用照相機拍下勞工營中的種種現象。他有時是在他辦公室的窗邊搜索記錄,有時是躲在工廠角落中暗暗等待,他偷偷地拍下了那些穿著制服的囚犯在公路上搬運貨物的景象,分配麵包與湯的場景,以及挖掘水溝與地基的工作實況。提西所拍攝的某些照片或許是記錄暗中將麵包送入馬德瑞西工廠的非法行動。雷蒙在獲得馬德瑞西的默許與資金之後,親自前往城中購買大量的黑麵包,然後將這些食物藏在一捆捆的地毯與布料下面,用卡車運到普拉佐勞工營中。提西避開了黑衫隊的瞭望臺,躲在勞工營文具工廠旁的道路邊,偷偷|拍下了囚犯們迅速將裸麥麵包運入馬德瑞西倉庫的景象。
由於這場放縱狂歡的晚宴,當視察小組的成員坐在他們的豪華賓士轎車前往普拉佐進行正式工作的時候,他們已經無法保有清明的職業性客觀態度。在陳述這個傳奇性事跡的時候,敘述者刻意忽略了一個明顯的事實:辛德勒與他的幕僚人員全都是生產專家與職業工程師,而他們至少都有整整四年的職業性客觀經驗。但若是點明這個事實的話,奧斯卡顯然就會成為最不值得尊敬的乳臭小兒。
在這個奇特詭異的官僚組織之中,有些文件煞有介事地討論著囚犯的頭髮究竟該留到多長,才具有「製造德國潛水艇人員的髮編襪子與德國鐵路的髮織地氈」的經濟價值,而其他文件則沉吟不覺地考慮登記「死亡案例」的表格究竟是應該經過八個部門的批准,還是僅需一封附上人事部記錄的信函的簡便手續。而克拉科夫的奧斯卡.辛德勒先生現在竟然來到這個日理萬機的機構討論他位於薩布拉西的小小企業組織。因此他們只派了一位中等人事部官員來應付辛德勒。
在看過這封推薦信函之後,那個人事官員不禁大為動容,立刻表示他願意開誠布公地與辛德勒先生商談附屬勞工營的處境。官方無意改變薩布拉西勞工營的環境,也絕對不會干涉這個勞工營囚犯們的生活。然而,主管先生必須考慮到猶太人現今的處境,甚至連那些製造軍火的技術勞工都無法逃脫死亡的威脅。以我們自己的黑衫隊企業為例,這個奧斯汀企業在盧布令的泥煤工廠、刷子工廠,與煉鐵場,以及特勞尼基的皮草工廠中雇用了許多囚犯勞工,但其他的黑衫隊部門卻經常任意射殺囚犯勞工,而現在奧斯汀企業只好因種種實際因素而停止生產。同樣地,這個殺戮中心的職員總是無法為工廠供應足夠的勞工資源。當然,這個問題必須靠雙方不斷地溝通才能解決,但是你應該知道,那些作戰部隊的人實在是非常頑固,讓我們常常感到跟他們溝通可說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當然,」那個人事官員握著那封信件說,「我會盡我所能地給予你一切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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