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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單

作者:湯瑪斯.肯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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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舊約聖經中記載著一些類似的事件,而當那些古老先民為了種族的利益而決定將某個女人送給侵略者的時候,當時的情形或許與現在在奧斯卡辦公室中所出現的場景與對白十分類似。這同時也是一幕中歐特有的世俗戲劇,有著庸俗墮落的鑽石與暗示性的肉體交易。
她們負責打磨四十五釐米彈殼,奧斯卡說。我是看中她們纖細修長的手指才選擇她們作為我的勞工,她們可以輕易地將手指伸到彈殼內部,大部分成年人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火車在下午時分駛出了奧希維。女人們開始紛紛猜測行駛的方向。米拉.費佛伯格暗暗想著,如果她們的目的地並不是辛德勒勞工營,那麼車中半數的女人將無法活過一個禮拜。她認為自己大約只剩下幾天的生命。那個叫做露西雅的女孩罹患了足以致命的猩紅熱。德瑞斯娜太太被嚴重痢疾折磨得只剩下了一副皮包骨,雖然丹卡一直無微不至地照料母親的病勢,但她似乎已漸漸失去了生命的氣息。
艾蜜莉的反應十分激烈,她的態度立刻變得非常無禮,忿忿不平地提出一連串質問。除非他們說出可信合理的逮捕原因,她說,要不然他們並沒有權利帶走她的丈夫。這種不當的逮捕行動必然會使柏林的紳士們大為震怒,她說。
四十歲出頭的克拉拉.斯特恩伯格被迫脫離了辛德勒女人的隊伍,被關入了一個可稱之為伊斯蘭回教徒營房的恐怖地方。在這個地方,每天早上,所有奄奄一息的垂死女人都必須列隊排在營房前面,等待接受醫生的健康檢查。有時那個邪惡的笑面虎曼格利醫生將會站在女囚面前,仔仔細細地觀察她的健康情形。在一個早上的時間中,那群包括克拉拉.斯特恩伯格在內的五百名新女囚,將會有整整一百名被拉出隊伍。而在另一天早上,她們又失去了五十個同伴。妳用奧希維的粗糙泥沙將雙頰擦得紅光滿面;妳竭盡所能地抬頭挺胸。當妳面對檢查的時候,妳最好是屏住呼吸,壓抑住那陣即將衝口而出的劇烈咳嗽。
那些負責卸貨的男人們心中也懷抱著同樣的想法,因此當他們看到蓋世太保出現在工廠庭院中的時候,他們全都開始為主管先生擔憂。他們是負有重要任務的機械工,可以享有自由行動的特權,因此他們立刻開著這輛卡車駛出營區,來到山丘下的溪流旁邊,將所有的美酒全部扔進溪水中。然後將卡車上的兩萬根香菸安全地藏在發電廠中的巨大變壓器下面。
女人們穿著她們的奧希維襤褸衣裳踉踉蹌蹌地在碎石路上緩緩前進。她們的頭髮被剪得凌亂不堪。某些女人在重病的折磨之下消瘦得不成人形,甚至連她們的親人都無法輕易辨識出她們的身影。然而這仍是一場恍如隔世的驚人重逢場景。而當她們在日後發現,除了布瑞恩利茲的幸運者之外,在納粹鐵蹄蹂躪之下的全歐洲境內,並沒有其他任何囚犯有幸獲得這種如奇蹟般的重逢機會時,她們並不會因此而感到驚訝。這是奧希維有史以來第一次,而日後也永遠不會再出現的拯救奇蹟。
此時布瑞恩利茲發生了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奧斯卡這位摩拉維亞旅人離開了營區,出發到各地去銷售廚房用具、鑽石,醇酒,以及香菸。其中某些交易是具有關鍵性影響力的重要生意。畢伯斯坦曾經和主管先生討論過那些新近送入診療所的藥物與醫療設備,這些必要設施的品質沒有一樣能達到最起碼的醫療標準。奧斯卡此時必然是到駐軍的補給站,或是布爾諾某個大醫院中的藥房去添購藥物。
辛德勒的女人如同太空人一般謹慎恐懼在奇特的奧希維星球中緩緩漫步。魯道夫.哈斯以創立者,建造者,以及管理天才的身分統治著這個邪惡的星球。看過威廉.史泰龍的小說《蘇菲亞的選擇》的讀者所認識的哈斯是書中女主角蘇菲的主人——但他對待蘇菲亞的態度並不像阿蒙對海倫.賀希那般地殘暴不仁;相較於瘋狂的阿蒙,哈斯可算是一個客觀冷靜,彬彬有禮,並且相當理性的男人;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是這個吃人國度中盡忠職守的血腥祭司。雖然在一九二〇年代時,他曾經謀殺了一個告發德國地下分子的教師,並因此而度過了一段牢獄生涯,但他從未親手殺害過任何奧希維囚犯。然而自命為科技人員的哈斯卻是一個更具效率的冷酷殺手。哈斯曾經因提倡辛克隆B而與他的對手,刑事警官克利斯丁.渥斯展開一段個人與科學雙方面的長期競爭。辛克隆B是一種在暴露於空氣中時就會氣化為致命毒氣的氰化藥物,而負責管理貝爾契克集中營的渥斯警官卻是一氧化碳的主要擁護者。黑衫隊的藥劑官克特.格爾斯坦曾經描述過渥斯警官運用一氧化碳消滅猶太人時的恐怖景象:那些被關在毒氣室中的猶太人在經過整整三個小時的折磨之後才痛苦地嚥下最後一口氣。而奧希維的蓬勃發展與貝爾契克的日漸沒落也間接證實了哈斯對於此種高效率科技的擁護的確是一種明智的抉擇。
囚犯們之間有著一個不成文的禁忌,基於他們過去的經驗與求生本能,沒要任何人願意進入勞工營中的診療所。普拉佐的診所是個危機四伏的恐怖地方,布蘭克醫生隨時都可能會替生病的囚犯注射致命的石油精。即使是在布瑞恩利茲,他們也必須提心吊膽地防備突如其來的搜捕行動,那種已經將所有的男童送往奧希維的危險行動。根據奧蘭寧堡頒布的正式規定,所有的勞工營診所都不應該收容任何罹患嚴重疾病的囚犯。這裡的診所並不是普渡眾生的慈善機構,為工業生產提供必要援助才是設立診所的唯一目的。但不論囚犯們是否願意,布瑞恩利茲的診療所中仍然住滿了許多女病人。正值青春期的少女雅卡.費根邦姆被安置在診療所之中。她得了致命的癌症,即使是在最舒適的環境之中,她也無法逃脫死神的魔掌。但現在,她至少已來到了她所能找到的最舒適的地方。德瑞斯納太太與其他幾十個女人也來到了這裡,她們不是食不下嚥,就是無法將食物保存在胃中。樂觀主義者露西雅和其他兩個女孩感染了猩紅熱,為了杜絕傳染,她們無法和其他夥伴們一同住在診療所中。醫生讓她們睡在地窖中的床位上,汽鍋所散發出的熱氣使她們不至於遭受到嚴寒的侵襲。即使是處於高燒的昏迷狀態之中,露西雅也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地窖中那種幾近奢侈的溫暖空氣。
在勸告那些意圖自殺的人打消念頭的時候,這個女人所說的話語是一種最有效的回答方式。結束妳自己的生命,妳就永遠也無法知道故事的結局。克拉拉對於故事結局並沒有任何強烈的興趣。但這個回答仍然是相當具有說服力。她轉身離去。當她回到營房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心情甚至比剛才在外面尋找電網的時候還要困擾不安。但她的克拉科夫朋友——以她智慧的回答——已使她放棄了自我了斷的念頭。
然而,他們的長官尚未到達這裡。這位軍官原先是在布德辛勞工營中工作,這個勞工營專門負責製造轟炸機零件,直到俄羅斯軍隊最近的勝利戰役之後,才停止了工廠的一切製造工作。此時,這位軍官已離開了原先的工作崗位,登上了前往布瑞恩利茲的旅途。奧斯卡知道,這位軍官將會比其他駐軍年輕、厲害,並具有更大的侵略性。他或許並不願易接受奧斯卡的營區禁令。
事實上,他確實是在不久之後就從布爾諾回到了營區,但當他走入營區內門的時候,卻被一個舉著拳頭的蓋世太保擋住了去路。這個蓋世太保粗聲粗氣地命令奧斯卡立刻下車。
等一下,他的誘惑者說。我看到名單上有一個九歲的小孩,一個費莉亞.拉斯的女兒。我又看到一個十一歲的囚犯,一個瑞琴娜.哈洛威茲的女兒。難道你是說這個九歲的兒童和這個十一歲的小孩竟然是軍火技術工人嗎?
她轉過頭來尋找母親,輕輕地扯著母親的衣角。瑞琴娜倚在裂縫前面,經過了同樣殘酷的辨識過程,然後開始淒厲地哭喊。此時牛車的大門已被黑衫隊關上;她們擁擠地聚集在這個狹小的黑暗車廂之中,而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絲希望或是驚恐的氣氛都具有強烈的感染力量。所有的女人全都開始哭喊。曼茜.羅斯納一直站在她的嫂嫂旁邊,此時她溫柔地將瑞琴娜帶到一旁,然後俯身倚在裂縫前面,她看了一會兒,發現到她自己的兒子,然後也開始號咷大哭。
有時在點名活動的時候,一個或是好幾位醫生將會突然來到營房前面突襲檢查。一看到這些風度翩翩的醫生紳士的身影時,女人們就手忙腳亂地從地上抓起一把泥沙擦拭面頰,希望能增加一點兒健康紅潤的色彩。在某次突襲健康檢查時,瑞琴娜找到了一些石頭,吩咐她的女兒努西雅站在石頭上,讓她看起來高大成熟一些。滿頭銀髮的年輕醫生曼格利走到瑞琴娜面前,以柔和動聽的語聲打聽她女兒的確實年齡,而這個笑面虎判定瑞琴娜必然是故意撒謊隱瞞,立刻狠狠地揍了她一拳。其他女人都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黑衫隊將會把被打得暫時失去知覺的囚犯抬到女囚營房邊緣的高壓電網旁,將她扔到鐵網上電死。他們拖著瑞琴娜走向高壓電網,而在半路中,瑞琴娜恢復了意識,開始苦苦地哀求他們不要讓她活活地在鐵網上烤成焦炭,放她回到囚犯隊伍之中。他們放過了瑞琴娜,而當她躡手躡腳地返回隊伍的時候,她看到她那個瘦弱沉默的女兒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石頭堆上。
「這不關我們的事,」她的同事說,「如果他願意的話,就讓他去開一間老人療養院吧。」
根據這個不幸事件的種種跡象,奧斯卡似乎認為這次的逮捕行動遠比過去兩次如兒戲般的逮捕行動危險得多。這次他並不會在牢房中遇到一個為失戀所苦的黑衫隊上校,無法再度聽到種種荒誕離奇的故事,也沒有任何人與他一同喝伏特加打發無聊的牢獄生活。奧斯卡在日後記錄下當時的一些細節。當V部門人員押著他經過克拉科夫中央車站中那座帶有新古典主義風味的巨大騎樓時,一個叫做賀斯的男人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他是普拉佐勞工營的平民工程師。雖然賀斯過去總是逢迎諂媚地拍阿蒙馬屁,但許多人都知道他經常在暗中進行一些善行義舉。賀斯或許是在無意間發現到奧斯卡的身影,但這場意外會面卻表示賀斯很可能已經與克羅諾斯卡結為同盟,共同策畫營救奧斯卡的行動。賀斯堅持要跟帶著手銬的奧斯卡握手致意。其中一個V部門人員立刻表示異議,「難道你真的想要隨隨便便地到處跟囚犯們握手嗎?」他不屑地詢問賀斯。賀斯隨即發表了一場演說,極力頌揚奧斯卡的重要身分。這是辛德勒主管先生,一位廣受克拉科夫市民尊重的紳士,一位政府極為器重的傑出企業家。「我永遠也無法將他視為一個囚犯,」賀斯說。
奧斯卡對於交涉過程的描述或許間接地導致了那種神祕女孩事實上是奧斯卡家族友人的說法,人們認為奧斯卡不是親自登門拜訪,就是打電話提出懇求。奧斯卡將會對他身邊的男性囚犯們陳述營救行動的細節,而這些少數的核心分子將會把情報傳入其他的男性工人們耳中。奧斯卡所提出的那種孩子們可以擦拭彈殼內部的宣言實在是非常荒誕無稽。但他在過去就曾經成功地使用過這個藉口。在一九四三年的某個夜晚,一個叫做阿妮塔.藍佩爾的孤兒聽從命令來到了普拉佐勞工營的校閱場中,她在那兒看到奧斯卡正在與一個擔任營房長輩職務的中年女人激烈地爭執。這個營房長輩當時所說的話與哈斯或是霍斯勒日後在奧希維所發表的宣言十分類似。「難道你要我相信,依馬利亞竟然會需要一個十四歲的女孩,難道你要我相信,哥德司令官竟然會允許你將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列入依馬利亞勞工名單。」(這個長輩擔心的是,如果奧斯卡任意竄改依馬利亞囚犯名單,那麼她自己就必須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在一九四三年的那個夜晚,阿妮塔.藍佩爾目瞪口呆地望著奧斯卡,望著那個甚至不曾看過她雙手的男人理直氣壯地宣稱,他是因為她的纖長手指所具有的工業價值才選擇她作為依馬利亞的新勞工,同時司令官先生也毫無異議地同意了他的要求。
丹卡與德瑞斯納太太在離開普拉佐的時候都是穿著她們僅存的單薄夏衣。丹卡身上穿著一件襯衫、一件薄夾克,和一條栗色的裙子。在當天傍晚,無數潔白的雪花開始緩緩落下,德瑞斯納太太擔心女兒無法抵抗嚴寒的揉躪,因此她輕率地建議丹卡撕下一小塊毯子穿在裙子裡面。她當時並沒有考慮到突襲搜查的危險性,而現在,黑衫隊已經在營房中發現了那條撕裂的毯子。
她們隨時都必須提心吊瞻地提防這些突襲性的健康檢查。在某天夜晚,警衛突然將辛德勒女人趕出營房,命令她們站在泥濘的土地上,讓警衛進入營房搜查。那個曾經因某個死去的猶太警察隊男孩的拯救而保全性命的德瑞斯納太太,柔順地和她高大的青春期女兒丹卡一同走出營房。她們站在奧希維古怪的廣大泥沼之中,如同傳說中的佛蘭德斯泥漿一般,這裡的泥漿永遠也不會凍結,當所有的道路、屋頂,以及不幸的旅人全都在刺骨嚴寒的侵襲之下凍成了堅硬的冰塊,這個邪惡奇特的泥沼卻依然柔軟如昔。
對高高在上的老闆而言,壓榨自己勞工是一種易於上癮的強烈興奮劑。在當時的整個歐洲大陸,奴隸勞工們依靠一天六百卡路里的稀少糧食夜以繼日地辛勤工作,希望自己的工作表現能使工頭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而延緩將他們送入死亡集中營的日期。但這個奇異的布瑞恩利茲勞工營卻瀰漫著一股令人陶醉的自由氣氛,囚犯們即使是漫不經心地偷懶摸魚,也可以同樣地繼續生存下去。
不論如何,辛德勒女人在十月與十一月中經歷了無數疲勞轟炸般的健康檢查。某些女人在最初的幾天之中就被拖出隊伍,押到專門為罹患致命疾病的囚犯所準備的隔離營房。奧希維的醫生——約瑟夫.曼格利,佛瑞茲.克萊恩,柯尼格博士,以及提洛博士——的工作範圍並不僅限於伯克瑙的車站月臺,他們經常在營區中信步閒晃,突然出現在校閱場中,或是悄悄地走進盥洗室www•hetubook.com.com,帶著微笑詢問那些嚇得魂飛魄散的女人:「妳今年幾歲啦,母親?」克拉拉.斯特恩伯格太太被送入了年老女人的營房。六十歲的羅拉.克洛姆霍茲太太也被迫離開了辛德勒勞工的隊伍,被關入了年老囚犯的營區,這表示集中營管理中心將會不聞不問地讓她在那兒靜靜等死。哈洛威茲太太認為她那年僅十一歲的瘦弱女兒努西雅絕對無法通過突如其來的「浴室」檢查,因此她手忙腳亂地將努西雅推入一個空蒸汽爐中。一個負責監視辛德勒女人的黑衫隊女孩——那個漂亮的金髮少女——看到了哈洛威茲太太的舉動,但她並未揭發這項罪行。她是個蠻力十足的女打手,具有一觸即發的火暴脾氣,而她稍後將會向哈洛威茲太太索取賄賂,而瑞琴娜只得將她一直藏到現在的珍貴胸針交給了這個美麗的惡魔。瑞琴娜以一種哲學性的超然態度送出了她的胸針。而另外一個較為肥碩溫和的黑衫隊女孩具有同性戀的傾向,因此她或許會要求更為私密性的賄賂來作為報酬。
辛德勒女人們在盥洗室中被剃去了身上的毛髮。幾個拉脫維亞女孩剪掉了她們頭顱上那片蝨子大肆為虐的雜草堆;然後剃掉她們的腋毛與陰|毛。在洗過澡之後,她們全身赤|裸地被押到了軍需品管理處,然後穿上了死去女囚的衣衫。當她們看到自己頂著一個被剪得亂七八糟的頭顱,身上穿著不合身的破爛衣服的怪樣時,她們不由得爆發出了一陣瘋狂的笑聲——這是一種年輕小女孩特有的歡樂笑聲。瘦小的米拉.費佛伯格當時更是消瘦得不成人形,大約只有七十磅重,而她穿著胖大女人寬鬆衣服的滑稽景象隨即引發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快樂笑聲。這些奄奄一息的虛弱女人穿著她們破爛的表演服裝,開始在四處歡騰跳躍,模仿模特兒的臺步,表演默劇,像女學生一般地吃吃傻笑。
這裡的一切模糊了她們對於一個親切地點的想像,她們原先以為自己將會來到摩拉維亞的小鄉村,但這裡卻是一個龐大——雖然即將在瞬間消失——的城市。這個龐大的城市每天都能暫時收容二十五萬多名波蘭人,吉普賽人,與猶太人。在魯道夫.哈斯司令官所居住的那個歷史最悠久,但卻較為狹小的奧希維Ⅰ中還有另外幾千名囚犯。而在那個叫做奧希維Ⅲ的廣大工業區中,幾萬名囚犯仍在孜孜不倦地進行死亡前的最後工作。辛德勒女人對這些關於伯克瑙或是奧希維領土的精確統計數字一無所知。但是她們可以親眼看到,在廣大營房西端的白樺樹林上方,不時冉冉升起一道道來自於四座焚化爐與無數火葬堆的焚屍濃煙。她們深信自己已落入了邪惡的洪流,而她們將隨著潮水漂入那些恐怖的屠殺工具之中。這些女人雖然已慣於接受囚犯生活中特有的種種真實可信與荒誕無稽的傳聞,但卻使是她們也難以想像,這個屠殺系統在運作順利的情況之下在一天之中所殲滅的囚犯人數。這個驚人的數字——根據哈斯的說法——是整整九千人。
但他手中也有幾顆馬鈴薯。這些是要留給多列克吃的,他說。多列克與小提琴家羅斯納現在正在採石場中工作。
進入辦公室之後,蓋世太保立刻展開偵訊,詢問奧斯卡與哥德之間的關係,他們想要知道這位前任司令官的好友是否曾暗中替哥德窩藏贓物。我這裡的確是有幾個箱子,奧斯卡平靜地回答。它們是哥德先生的私人物品。他請我暫時代為保管,等到他獲釋之後再交還給他。
「你父親在哪兒?」曼茜放聲大喊。
他駕車駛入工廠庭院,兩個蓋世太保分別站在轎車兩側,氣喘吁吁地快速奔跑。
某天早上,在經過這般殘酷的健康檢查之後,克拉拉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無望等待的煎熬,這種日復一日面對危機的強烈恐懼。布瑞恩利茲有著她親愛的丈夫與年僅十歲的小兒子,但對她來說,他們現在就像是火星坑洞那般地遙不可及。她無法想像布瑞恩利茲的生活環境,或是在心中描繪出他們在那兒的生活景象。她搖搖晃晃地走出女囚營房,準備到外面找一道高壓電網自我了斷。當她剛來到奧希維的時候,高壓電網似乎是隨處可見,但當她需要電網的時候,它們卻似乎在瞬間消失無蹤。她每轉一個彎,另一條單調乏味的泥濘道路隨即出現在她眼前,而遠方那些悲慘營房的陰影使得她更加地絕望氣餒。當她看到一個來自於普拉佐的老朋友,一個與她有著同樣出身背景的克拉科夫女人的時候,克拉拉立刻有氣無力地走到那個女人面前。「高壓電網在哪兒?」對於她當時瘋狂錯亂的心境而言,這絕對是個相當合理的問題,而克拉拉深深相信,她的朋友若是還顧念一些過去的姊妹情誼,就一定會毫不遲疑地指出通向鐵網的正確道路。而這個女人給予克拉拉的回答也是同樣地瘋狂,但這個回答卻具有某種固定視野的焦點,一個足以支撐一切的平衡點,一種反常的理性核心。
在洗過澡之後,某些人開始暗暗等待黑衫隊在她們手臂上烙上數字。她們對奧希維的管理政策十分了解。如果黑衫隊認為你擁有一些經濟利用價值,他們將會在你的手臂上烙上清晰的數字。然而,如果黑衫隊決定將你送入巨大的謀殺機器,他們就不會浪費任何時間。那列運送辛德勒女人的火車上還有著另外兩千名左右的女囚,她們並不是身分特殊的辛德勒女人,因此黑衫隊按照一般營區程序,立刻對她們展開篩揀工作。並未列入的瑞貝嘉.鮑順利地通過檢查,獲得了一個重要的數字。約瑟夫.鮑的健壯母親也在這個荒謬的摸彩活動中贏得了一個數字記號。一個十五歲的普拉佐女孩癡癡地望著她所獲得的數字記號,欣喜地發現這個數字有兩個五,一個三,以及兩個七——這是銘刻於猶太曆中的珍貴數字。在獲得這個重要的數字之後,她們就可以離開伯克瑙,到奧希維的某個勞工營中工作,在那兒她們至少還可以擁有一絲生存的希望。
當奧斯卡忙著建造水泥地板,鑿開屋頂,來容納那些製造彈殼的巨大機器,並挪出心思,無微不至地極力安撫黑衫隊駐軍,以及努力克服婚姻生活所帶給他的不適的時候,奧斯卡突然第三次被蓋世太保逮捕。
「千萬不要撲到鐵網上自殺,克拉拉,」這個女人熱心地為她打氣,「如果妳真的這麼做的話,妳就永遠也無法知道那些將會發生在妳身上的所有事情。」
他們在午飯號聲響起的時候將卡車開回了車庫中。在過去的日子中,主管先生一直是與囚犯們一同用餐,而這些緊張不安的機械工暗暗希望他今天也會在午飯的時候出現在他們面前;這樣他們就可以及早向他解釋那輛昂貴卡車的情形。
另一個為腹痛所苦的女孩終於來到了米拉身邊,她抱著肚子不停地喘氣,絕望地望著那個可望而不可及的馬桶。但她也是個年輕的女孩,當她在洛次過著無憂無慮的太平歲月時,她一直認為這個看守馬桶的霸道女人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已婚婦人。於是這兩個年輕女孩只好強忍著腹痛,拖著馬桶在泥漿中整整跋涉了三百公尺。那個後來的女孩以一種辛酸怨恨的口吻詢問米拉:「辛德勒現在在哪兒呢?」
奧斯卡的感情生活也出現了一些變化。一直單獨居住在茲維陶的艾蜜莉.辛德勒太太此時已來到了新勞工營,與丈夫一同居住在樓下的主管先生公寓中。布瑞恩利茲並不是遙遠的克拉科夫,這裡與她的家鄉太過接近,因此她無法找到任何藉口來解釋夫妻分居的事實。對她這樣的虔誠天主教徒來說,現在的情勢逼使她必須立刻作出抉擇,不是以公開合法的手續向世人宣告夫妻失和的真相,就是搬來與丈夫同住,過著貌合神離的婚姻生活。他們兩人似乎至少可以互相容忍,以一種相敬如賓的方式和平相處。在表面上看來,人們或許會認為她是一個不幸婚姻的受害者,一個不知該如何尋求出路的受虐妻子。在她剛搬入奧斯卡公寓的時候,某些囚犯不禁好奇地猜想,當這位主管夫人發現奧斯卡所經營的竟然是這種如空殼般的工廠,這種毫無利潤可圖的勞工營時,不知她心中作何感想。他們當時並不知道艾蜜莉日後將會為他們奉獻出個人的心力,同時,她獨特的奉獻並不是基於夫唱婦隨的服從姿態,而是源自於她自己的宗教與道德信念。
並不是每一個辛德勒女人都會詢問這個問題,或是以那種尖銳反諷的方式來表達不滿。營房中有一個叫做露西雅的依馬利亞女孩,她是一個年僅二十二歲的年輕寡婦,而她總是不斷地重複述說:「妳們等著看吧,這一切全都會過去。我們最後一定會到達某個安全地方,肚子裡裝滿了辛德勒工廠的熱湯。」在過去的依馬利亞歲月中,她從來都不是個喜愛預測推論的女孩。她只是規規矩矩地進行工作,喝下她的熱湯,然後回到營房睡覺。她從來都不曾信口雌黃地預示任何壯觀炫麗的偉大事件。在過去那種不虞匱乏的舒適生活中,她似乎並不需要為自己的性命擔憂。現在她重病纏身,也沒有任何可以解釋她為何會突然顯示出預言才能的理由。寒冷與飢餓的折磨使她日漸消瘦,而飢餓的巨大陰影也深深困擾著她的心靈。但她現在卻開始嘮嘮叨叨地重複奧斯卡的諾言,而此種反常的心態甚至連她自己都感到十分驚訝。
她們腳上沾滿了泥沙,在警衛的押解之下來到了除蝨部門,嚴厲的年輕黑衫隊女人揮舞著警棍,命令她們脫下所有衣服。米拉.費佛伯格驚恐地想到了一個困擾著當時所有德國囚犯心靈的恐怖傳聞——某些浴室噴管將會噴出致命的毒氣。她滿懷喜悅地發現這裡的噴管所流出的只是一些冰水。
但不論她們究竟是懷抱著多麼強烈的期望,進入牛車永遠都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即使是在如此嚴寒的氣候中,那些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牛車仍然給人一種悶熱窒息的感覺。孩子們在登上牛車的時候總是爭先恐後地奔向車中任何一束微弱的光線。而在當天早上,努西雅.哈洛威茲就是如此。她坐在牆邊一道鬆脫的木板旁邊。當她倚在裂縫前面眺望車外的景象時,她可以越過火車鐵軌看到男囚營區的鐵網。她立刻注意到那兒有幾個脫隊的孩童正在朝火車的方向揮手。他們的動作堅決而急切,似乎並不是隨意地揮動手臂,而是要傳達某種特殊的訊息。她發現到其中某個孩子看起來很像是她六歲的弟弟,她覺得非常奇怪,他現在不是安全地待在辛德勒身邊嗎。而他旁邊的那個男孩看起來簡直就是他們的表兄弟奧列克.羅斯納的另一個翻版。然後,她終於了解到殘酷的真相。那就是李察,那就是奧列克。
然而在克洛姆霍茲太太和斯特恩伯格太太兩人與其他的辛德勒女人們之間隔著一道高高的鐵網。這道鐵網並沒有高壓電流。但根據分部的規定,集中營中的鐵網至少應有十八道鐵線。鐵網頂端的鐵線緊緊地交織在一起。在靠近地面的地方,鐵線伸展為一道道相距僅有六吋之遙的平行線。兩條鐵線之間的空隙十分狹窄,甚至無法將腳伸進去。然而根據目擊者與當事人本身的證言,在那一天,克洛姆霍茲太太與斯特恩伯格太太兩人都奮不顧身地鑽過鐵網,重新回到了辛德勒女人的隊伍之中,與她們共同分享獲得拯救的美夢。她們懷著堅強的意志,努力地撐開鐵線。穿越那道大約只有九吋的鐵網空隙,無視於那些撕裂她們衣衫與血肉的尖銳鉤刺,最後終於成功地返回辛德勒的名單之中。當時並沒有任何人意圖阻止她們的行動,這是因為沒有任何人相信她們竟然可以成功地穿越鐵網。但是對其他的奧希維女人而言,這並不是個具有激勵效果的勝利行動。其他的逃亡者在闖過一道鐵網之後,前方永遠有另一道鐵網在靜靜地等待她們的到來,就算她們能不屈不撓地衝破層層的阻礙,營區外圍的高壓電網也將會使她們先前的所有努力頓時化為泡影。然而對斯特恩伯格與克洛姆霍茲來說,眼前的這道鐵網就是她們唯一的阻礙。她們身上那些從猶太聚居區中帶到泥獰的普拉佐,並在勞工營生涯中經過無數次修補的襤褸衣衫,此時已四分五裂地掛在鐵網上迎風招展。而她們半裸著鮮血淋漓的身軀,飛快地奔入辛德勒女人之中。
於是,相當反諷地,布瑞恩利茲男人首次聽到他們的女人即將離開奧希維的好消息的時刻,也就是羅斯納與哈洛威茲本身即將步入那個血腥國度的時候。
瑞琴娜柔順地回答,然後她看到這個官員將手伸到背後,忙亂地在皮帶下面摸索。她以為他必然是要掏出手槍來將她就地正法。然而這個官員所掏出的是一封她丈夫寫給她的家信。他甚至還有一封亨利.羅斯納所寫的信件。他簡略地述說他和她們的丈夫一同從布瑞恩利茲來到這兒的情形。曼茜立刻對他提出建議,這位好心的官員或許可以讓她們走到車廂下面的鐵軌中,就像是前去上廁所一般。過去當火車長時間停靠在某個固定地點的時候,有時黑衫隊官員們會允許囚犯到車廂底下解決生理問題。這位官員毫不考慮地同意了她的要求。
他的辯解之辭對他的老主人阿蒙似乎有些不夠忠誠。但奧斯卡並不會因此而感到猶豫不決。他雙眼散發出坦誠的光芒,他的語調低沉冷靜,他的辯駁措辭十分謙遜樸實,奧斯卡只說了短短的幾句話,就讓那些調查員了解到他所付出的是一筆勒索金。但他們並未因此而改變態度,再度將他關入了囚室之中。
蓋世太保在午飯時間來到了布瑞恩利茲。奧斯卡當時並不在辦公室,事實上,他一大早就離開營區,開車前往布爾諾處理某些商業事物。一輛來自於克拉科夫的卡車正好在此時抵達營區,車中裝滿了主管先生的輕便財物——香菸、一箱箱的伏特加、上等白蘭地,以及香檳。某些人日後將會以獨斷的口吻宣稱這全都是哥德的財產,奧斯卡是為了報答哥德對於布瑞恩利茲計劃的鼎立支持,才願意將這些物品帶到摩拉維亞暫時保存。但哥德現在已經在監獄中度過了一個月的悲慘生涯,完全喪失了過去的一切權力,因此人們自然就想當然耳地將這些奢侈品視為奧斯卡的財產。
在十一月初,她的丈夫終於m.hetubook.com.com搭乘火車回到了布瑞恩利茲。牢獄生涯的折磨使他顯得十分憔悴,滿臉未曾修剪的雜亂鬍渣,身上散發出難聞的惡臭。而他驚訝地發現他的女性勞工竟然尚未離開奧希維─伯克瑙。
然而在這些奇特現象中最獨特的一個質素就是奧斯卡自己,當他帶著一頂時髦瀟灑的登山帽出現在那片冰寒的工廠庭院中時,他的心態與克拉普、法本,以及其他所有雇用猶太奴隸勞工的企業家們完全不同,他心中並沒有任何真正的商業企圖。他並未懷抱著一絲大量生產的希望;他也不曾在腦海中勾勒出未來的銷售計劃。雖然他在四年之前完全是為了追求財富才來到陌生的克拉科夫,但他現在已失去了所有製造產品的野心。
在一星期之後,奧斯卡透過賀斯與克羅諾斯卡梢信給正在忙著作戰的謝爾納。V部門現在給予他極大的壓力,奧斯卡在信中表示,而他認為自己無法再繼續保護這位前任警察局主管。謝爾納立刻撇下了攻打游擊隊的重要任務(他不久之後就會慘死在游擊隊的槍火之下),在一天之內就風塵僕僕地趕到了奧斯卡的牢房。這些調查人員根本就是在無恥地毀謗中傷,謝爾納說。那麼阿蒙呢?奧斯卡問道,他原本以為謝爾納會表示阿蒙也是遭受到小人的惡意毀謗。他倒是罪有應得,謝爾納說。似乎所有人都遺棄了阿蒙。別擔心,謝爾納在臨走之前對奧斯卡說,我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
這兩封信函是寫在警官給他們的精緻信紙上,而那是他寫信給自己妻子時所使用的同一種信紙。羅斯納在他的信中與曼茜約定,如果他們兩人都能逃過這場浩劫的話,他們可以在波德果爾的某個地點重逢。
偵訊行動繼續持續下去,在接下來的三天之中,奧斯卡每天都必須來到陪審團面前接受嚴厲的偵訊。他並未遭受到酷刑折磨,但這些調查員全都十分嚴肅冷酷。到了最後,他不得不表示他與阿蒙之間並沒有任何友誼。這並不是一項艱難的任務:反正他一直都深深憎惡那個瘋狂的男人。「我不是同性戀,」他對V部門的紳士們表示,然後開始述說他曾經聽到的一些關於司令官與他的年輕勤務兵之間的謠言。
這些女人也並未察覺到,當她們到達奧希維的時候,戰爭局勢的走向,以及希姆萊與瑞典伯爵佛爾克.伯納多特之間的祕密協商已使得整個集中營系統面臨到重大的轉變。俄羅斯軍隊在盧布令集中營中掘出了許多堆著散亂人骨的熔爐與數百桶辛克隆B,因而發現到黑衫隊意圖掩蓋的殲滅中心的證據。這個殘酷恐怖的消息立刻刊登在全世界的報章雜誌之上,引起了一陣憤怒的叫罵聲,而一心想要成為希特勒戰後接班人的希姆萊別有用心地向同盟國提出保證,他必然會下令禁止一切用毒氣屠殺猶太人的殲滅行動。然而,他一直拖延到十月的某個日子——人們並不知道確實的日期——才正式下達這道命令。一份寄給奧蘭寧堡的波爾將軍;另一份送到了德國國安局主管卡坦布魯納的辦公室。但這兩個高級長官完全不理會這道命令,而阿道夫.艾希曼也抱著同樣的輕忽態度。在十一月中旬的時候,集中營仍然毫不間斷地將來自於普拉佐、特萊西恩施塔特,以及義大利的猶太囚犯送進毒氣室中。然而根據正式命令,最後一次的毒氣室殲滅行動的日期應該是十月三十日。
那個與辛德勒進行交涉的官員所提出的藉口就合理得多,這些女人確實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勞動價值。在黑衫隊醫生展開健康檢查的時候,像米拉.費佛伯格,海倫.賀希,以及海倫妹妹這樣的年輕女人絕對無法掩飾痢疾對她們容貌所造成的影響,她們此時已顯示出蒼老憔悴的疲態。德瑞斯納太太已失去了胃口,甚至連熱騰騰的湯也無法引起她的興趣。丹卡想盡一切辦法,還是不能將溫暖的清湯灌入母親的喉嚨。這表示德瑞斯納太太在不久之後就會變成一個伊斯蘭回教徒。這個稱呼是集中營中特殊用語。囚犯們看過一些描述伊斯蘭回教國家饑荒現象的新聞影片,而他們根據這些記憶而創造出了這個特殊用語,用來稱呼那些已越過那道存在於狼吞虎嚥的生者與食不下嚥的活死人之間界線的不幸囚犯。
但在努西雅.哈洛威茲的車廂中,女人們可以透過鬆脫的木板看到四周的山峰與松樹林。某些人曾經在童年時代來過這裡,而即使是在臭氣熏天的車廂中,那些高聳的山峰仍然可以帶給她們一種奇特的度假感覺。她們興奮地推著那些坐在穢物中發呆的女孩。「我們就快要到那裡了,」她們滿懷信心地提出保證。但究竟是哪裡呢?另一個錯誤的地點將會無情地奪去她們所有人的性命。
在到達奧希維的最初八天之中,辛德勒女人的處境確實是十分危險,隨時都有可能慘死在毒氣室中。但在度過最危急的時刻之後,由於黑衫隊仍然在十一月中不斷地將最後一批犧牲者押到伯克瑙的西端角落,由於巨大的焚化爐與火葬堆仍然萬事俱備地等待乘載屍體,她們完全無法意識到集中營體系本質的重大轉變。但她們的憂慮與恐懼並不是毫無來由的幻想。黑衫隊在關閉毒氣室之後,殘酷地槍斃了大部分僥倖逃過毒氣的囚犯——甚至連那些負責處理焚化爐的工人們也難逃一死——或是毫不在意地讓那些罹患疾病的囚犯慢慢等死。
「這是我的工廠,」一個囚犯聽到奧斯卡厲聲反擊,「要是你想跟我談話的話,歡迎你立刻跳到我的車中,要不然就跟我到我的辦公室去。」
阿妮塔.藍佩爾現在也來到了奧希維,但她已經長成了體格健壯的高大少女,不再需要這個纖長手指的藉口。因此奧斯卡就輕而易舉地將這個藉口轉移到哈洛威茲太太與拉斯太太的女兒身上。
在她們走到大門附近的時候,她們驚喜地發現辛德勒先生竟然就站在那些黑衫隊員中間。她們先認出了他那令人難忘的高大身影。然後她們可以看到掩蓋在那頂提洛爾帽下面的那張熟悉的面孔。辛德勒最近總是戴著這頂帽子,來慶祝他回到家鄉山區的返鄉行動。一個矮小黝黑的黑衫隊官員站在他身邊。她們並不知道他就是布瑞恩利茲的司令官利波德少尉。奧斯卡已經發現——這些女人在不久之後也會發現——這個利波德與他的中年屬下們大不相同,他仍然對所謂的「最後解決」懷抱著強烈的信心。雖然利波德是哈斯布魯克少校的得力助手,而他應該是這個勞工營中的權力化身,但是當女人隊伍停下腳步的時候,代表官員前來迎接她們的卻是奧斯卡本人。她們定定地望著他。他是濃霧中令人驚喜的奇蹟。某些女孩放心地露出了微笑。就像其他一些曾在那天早晨站在隊伍中的女孩一般,米拉.費佛伯格記得在辛德勒走到她們面前的那一瞬間,她的心中湧現出一種最真摯、最虔誠,但卻難以述說出口的感激之情。在多年之後,一個曾站在那支隊伍中的女人將會接受某個德國電臺的訪問,企圖根據記憶解釋她當時的心境。「他是我們的父親,他是我們的母親,他是我們唯一的信心。他從來不曾讓我們感到失望。」
在第八天早上,他們終於釋放了奧斯卡。奧斯卡迫不及待地走出監獄,這次他並未要求黑衫隊提供交通工具。對他來說,能再度站在寒冷的街道上已經是一種得來不易的好運,而他並沒有其他任何要求。他搭乘電車越過克拉科夫市區,緩緩走到位於薩布拉西的舊工廠。當時工廠中仍有幾個負責處理善後的波蘭看守員,於是奧斯卡順利地走到他樓上的辦公室中打電話到布瑞恩利茲,告訴艾蜜莉他已重新獲得自由。
然後奧斯卡開口說話。這是他另一場驚人大膽的演講,充滿了令人眩惑的承諾。「我們知道妳們將會來到這裡,」他說,「他們從茲維陶打電話到這兒來告訴我們這個好消息。」然後,以一種輕鬆但卻具有莊嚴意味的口吻,他說出了這段話,「妳們現在再也不用擔憂害怕了。妳們現在是和我在一起。」
那個好心的警官俯過身來。他自然不可能聽到剛才那段令人心酸的父子對話,但此時他的眼中卻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他的眼淚似乎使奧列克相當驚訝——就像是其他孩子看到馬戲團動物時的驚訝感覺。而最令人震驚的是,這位警官眼中的淚水洋溢著友愛的兄弟情誼,看起來就像是某個囚犯同伴的眼淚。「我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這位警官說,「我們已打輸了這場戰役。你們將會獲得勞工的數字記號。你們將會繼續生存下去。」
但為了符合官方的勞工營設備規定,他必須在空曠的霍夫曼附屬建築四周設置一圈高壓電網,一座足以容納一百名黑衫隊員的警衛營房,幾個公共廁所,一間診療室,以及數間廚房。除了這些必要的開銷之外,哈斯布魯克少校已迫不及待地從葛羅斯─羅森趕到布瑞恩利茲,視察這個新勞工營的環境設施,而他在離去的時候帶走了許多上等白蘭地與精緻瓷器,以及奧斯卡所謂的「以公斤為計算單位的高級茶葉」。哈斯布魯克同時也帶走了視察費用與部門所徵收的強迫性冬令救濟獻金,而這個霸道的少校甚至並不曾留下一張收據。「他的車子的容量真是驚人,竟然能裝下這麼多東西,」奧斯卡日後表示。他十分確定,哈斯布魯克必然在一九四四年十月就開始任意竄改布瑞恩利茲勞工營的帳目表。
當奧斯卡面對調查員的嚴厲偵訊時,他最有力的屏障就是,他與阿蒙之間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生意關係。雖然他有時會給予阿蒙一些建議,也經常與這位前任司令官交際應酬,但他從來不曾在阿蒙的非法交易中獲得任何好處,他從不曾自阿蒙私自販賣囚犯食品配額,勞工營珠寶店所打造的戒指,裁縫工廠所製造的服飾,或是裝潢工廠所出產的家具的貪汙贓款中取得一塊波蘭幣。除此之外,奧斯卡面對偵訊的機警應變態度也是一項有利因素,他的謊言甚至可以讓精明的警察解除武裝,而當他陳述事實的時候,他更是具有蠱惑人心的強烈魅力。在調查員採信他的說辭時,他總是表現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自信態度,從不曾露出一絲感激涕零的卑屈神情。舉例而言,當V部門的紳士們似乎已接受奧斯卡的部分說辭,認為那八萬德國馬克或許真的是一筆「貸款」,一筆不得不付出的勒索金時,奧斯卡立刻順水推舟地提出詢問,當審訊結束之後,政府是否會將這筆錢還給他,還給這位辛德勒主管先生,這位完美無暇的正直企業家。
布瑞恩利茲勞工營是個百廢待舉的古怪工業組織。大部分的金屬壓床、鑽孔機,以及車床尚未到達,同時,他們必須先在地上鋪上一層水泥來增加工廠地板的載重量。這棟附屬建築中仍然裝滿了霍夫曼的舊機器。但即使如此,奧斯卡仍然必須為那些剛進入營區大門的八百名假定軍火工人付出一筆龐大的勞工租金,每一個技術工人一天的租金是七塊半德國馬克,一般勞工則是六塊德國馬克。男性勞工每星期的租金總數大約是一萬四千美金,當女人到達之後,帳單的數目將會增將到一萬八千美金。因此奧斯卡事實上是不顧一切地投入了一個愚蠢而毫無回報的巨大工業玩笑,但他卻毫不在意地戴著一頂提洛爾帽來慶祝新生活的開始。
那兩個蓋世太保隨即表示要親自查看那些箱子,於是奧斯卡領著他們進入了公寓之中。他以一種正式而冷淡的語氣為辛德勒夫人與那兩個來自於弗洛拉夫V部門的男人互相引見。然後他提出了幾個箱子,毫不遲疑地將它們一一打開。箱中裝滿了哥德的平民服飾,以及幾件當哥德還是一位高瘦瀟灑的黑衫隊員時所穿的舊制服。當他們檢查完箱中所有物品,並未發現到任何可疑的贓物時,他們隨即逮捕了奧斯卡。
第二天,奧斯卡被帶到了一個由十二位黑衫隊調查員所組成的陪審團面前接受偵訊,其中甚至有一位是黑衫隊法庭的法官。奧斯卡否認他曾經為了要讓那位前任司令官——根據阿蒙口供影本中的措辭——「對猶太人寬容一些」而送錢給阿蒙。我也許是提供他一筆貸款,奧斯卡語意含糊地承認。你為何要提供他貸款呢?他們想要知道。我經營一個重要的戰爭企業,奧斯卡立刻熟練地發表他的演說。我擁有一群優秀的技術勞工。如果這個工作小組受到任何騷擾的話,對我自己,對軍方督察團,以及對國家戰事來說,都是一種無法彌補的重大損失。如果我在普拉佐人數眾多的囚犯中發現到一個我需要的熟練金屬工人或是其他技術人員,那麼我自然會要求司令官將這個囚犯送到我的工廠。我希望能儘快獲得這個囚犯,我並不想經過任何官僚系統的複雜手續。我關心的是產品製造,以及產品製造對於我自己與軍方督察團的重要價值。而當我考慮到司令官所給予我的種種援助,我或許會提供他一筆貸款。
在克拉拉.斯特恩伯格意圖尋找電網自我了斷的那天下午,她聽到從辛德勒女人營房那兒傳來了黑衫隊呼喚姓名的聲音與女人歡樂的笑聲。她緩緩爬出潮濕的營房,看到辛德勒女人在女性營區的內部鐵網邊排成整齊的隊伍。某些人只穿著單薄的襯衫與長內褲。骨瘦如柴的女人,她們完全沒有任何生存的機會。但她們卻像小女孩般地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甚至連那個兇悍的黑衫隊金髮女孩似乎也相當愉快,這是因為如果這些討厭的囚犯離開營區的話,那麼她自己也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出奧希維。「辛德勒勞工們,」她高聲喊道,「妳們現在先到盥洗室洗個澡,然後再到車站集合。」她似乎也覺得這是個獨一無二的反常事件。
在第二天酷寒的黎明時分,她們聽從命令走下了牛車。火車頭在濃厚的晨霧中嗚嗚作響,車廂底下懸掛著骯髒的冰柱,而刺骨的寒www•hetubook.com•com風毫不容情地侵襲著她們瘦弱的身軀。但這裡並沒有奧希維那種令人窒息的焚屍焦臭。這是個不知名的鄉間小站。她們拖著凍僵的雙腳跌跌撞撞地向前行走,每一個人都在劇烈地咳嗽。不久之後,她們眼前出現了一扇大門,而在大門後面,有著一棟巨大的磚頭建築,屋頂上有許多令人怵目驚心的煙囟:這裡看起來就像是奧希維的另一個分部。一群黑衫隊員站在大門口等待,在寒風中不停地揉搓雙手取暖。大門口的黑衫隊員,那些煙囪——這裡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那個恐怖王國的殖民地。米拉.費佛伯格身邊的一個女孩開始低聲哭泣。「他們把我們送到這麼遠的地方,原來就是要把我們送到那些煙囪下面毒死。」
根據斯特恩的說法,那位祕書立刻前往奧希維進行她的任務。但過了整整兩天之後,她仍然未曾返回布瑞恩利茲,於是辛德勒不得不——在那位身分曖昧的佩爾茲的陪伴之下——親自前往奧希維解決問題。
他可以從他們那種滿足的眼神看出,這個寧靜的小鎮相當適合這些已步入中年的溫和男人。他們可以在腦中編織出美麗的幻想,希望自己能在這兒度過動蕩不安的危險局勢。他們並不想學習哥德或是胡亞爾的榜樣,不時耀武揚威地在營區中四處巡邏搜查。他們並不想引起主管先生的不滿與抱怨。
阿蒙本身永遠也不知道奧斯卡竟然如此厭惡他,並樂於協助V部門證實他的罪行。阿蒙總是容易為友誼所蒙蔽。在情感脆弱的時候,他會一廂情願地將米特克.潘波與海倫.賀希視為他親密忠貞的僕人。V部門調查人員或許並不會讓他知道奧斯卡此時已來到了波莫爾斯卡街,他們將會神色漠然地默默聆聽阿蒙自信十足的建議:「去找我的老朋友辛德勒。他可以為我作證。」
奧斯卡勸她保持沉默。但妳最好是趕快打電話與我的朋友克羅諾斯卡連絡,他告訴她,要她取消我所有的約會。
但在最初的一段日子中,此種無意識的工作政策並不是十分明顯。許多囚犯仍然在憂心忡忡地等待他們的女人。多列克.哈洛威茲惦記著被監禁在奧希維的妻子與女兒。羅斯納兄弟的妻子也遭遇到同樣的命運。費佛伯格無比地驚恐慌亂,他完全無法想像如同奧希維這般巨大駭人的惡獸竟然會對他親愛的米拉伸出魔掌。賈克伯.斯特恩伯格和他十歲的兒子為克拉拉.斯特恩伯格太太擔憂。費佛伯格至今仍然記得,當時許多男人經常在工廠中將辛德勒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不斷詢問,他們的女人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曼茜到達車廂下面之後,她立刻發出了她曾在普拉佐校閱場中用來召喚亨利與奧列克的羅斯納家族口哨。奧列克聽到了口哨聲,開始激動地揮手。他摸著李察的頭,要他轉過頭來看看,他們的母親正在火車的輪胎之間望著他們。
德瑞斯納太太低聲吩咐丹卡:「趕快把毯子脫下來,我會想辦法將它偷偷放回營房。」這是個相當明智合理的決定。女囚營房是一棟平房,前面並沒有容易引起別人注意的階梯。站在最後一排的女人可以避開他人的目光輕易地溜進大門。丹卡過去曾在克拉科夫達伯洛斯基街毫不反抗地聽從母親的吩咐,獨自躲入了安全的夾牆密室,而她現在也帶著同樣的漠然神情服從母親的命令,悄悄地脫下了裙子底下那片全歐洲最粗糙拙劣的毯子。當德瑞斯納太太成功地溜入營房之後,一個黑衫隊官員正好在此時走到了女囚隊伍旁邊,而他突然心血來潮地將一個年紀跟德瑞斯納太太差不多大的女人——可能是斯特恩伯格太太——拖出隊伍,押到某個更為危險的營區,某個無法容納摩拉維亞幻象的恐怖地方。
「我真是搞不懂,辛德勒要這些老女人做什麼?」克拉拉.斯特恩伯格聽到一個黑衫隊女孩問她的同事。
根據辛德勒神話,奧斯卡事實上是派遣了他自己的一位女友去和奧希維的司令官——可能是哈斯、哈特耶斯坦,或是霍斯勒——共度春宵,然後將鑽石放在司令官的枕頭上。然而也有些人支持斯特恩的說法,堅稱那只是「他的一位祕書」。其他人則表示神祕大使就是那個漂亮迷人的金髮黑衫隊女孩,她將會成為奧斯卡的女友之一,與布瑞恩利茲黑衫隊駐軍的成員。但不論這位女孩究竟是誰,她此時似乎已經與所有的辛德勒女人一同淪陷在恐怖的奧希維之中。
哈斯在一九四四年五月回到了奧希維,而當辛德勒女人們居住在靠近瘋狂莫爾警官的營房中時,負責管理整個奧希維集中營的最高領袖就是這位哈斯司令官。根據辛德勒神話,哈斯也是拒絕將這三百名女人交還給奧斯卡的罪魁禍首。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奧斯卡曾經跟哈斯打過幾次電話,談論過一些事情。但他也必須應付奧希維Ⅱ——也就是奧希維─伯克瑙——的司令官佛瑞茲.哈特耶斯坦少校,以及法蘭.霍斯勒少尉,這個年輕人在廣大的奧希維都市中統治著處於郊區地帶的女人營區。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當她們遷居到一個更靠近焚化爐的營房,並因此而人心惶惶地胡亂猜測,自己所進入的將會是浴室還是毒氣室的時候,露西雅仍然四處宣揚她的樂觀訊息。但在這個危機四伏的環境中,雖然集中營的邪惡洪流已將她們沖到了地球的盡頭,這個世界邊緣的角落,這個萬劫不復的萬丈深淵,但絕望並不是辛德勒女人在面臨恐懼威脅時所表現出的風格。她們仍然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熱烈地談論著精緻食譜與戰前廚房的美夢。
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奧斯卡在回到布瑞恩利茲之後,隨即派遣一個年輕女人帶著裝滿美酒、醃肉與鑽石的箱子,到奧希維對付這些掌管辛德勒女人生殺大權的工作人員。某些人表示,奧斯卡在不久之後也帶著一位同伴親自前往奧希維進行交涉。這位叫做佩爾茲上校的同伴是納粹衝鋒隊中的重要官員,而奧斯卡日後曾經對他的朋友們宣稱,佩爾茲的真實身分是英國的情報人員。也有人表示奧斯卡當時基於策略性的原因,一直刻意避免與奧希維正面接觸,他直接前往奧蘭寧堡拜訪官員,然後再到柏林向軍方督察團職員下功夫。他這麼做的目的是想要藉由最高權力中心向哈斯與他的助手們施加壓力。
這段話明顯地觸犯到利波德少尉的權勢,暗示出這位司令官並沒有主宰一切的權力。雖然利波德非常憤怒,但奧斯卡完全不以為意。而當主管先生領著囚犯們走入工廠的庭院之後,被拒於工廠大門之外的利波德就再也無法破壞這項承諾。
艾蜜莉了解他的用意。克羅諾斯卡將會再度施展她的電話花招,打電話給弗洛拉夫的馬丁.普拉斯.辛德勒將軍的屬下,以及所有具有影響力的重要人物。一個V部門人員掏出一副手銬,不由分說地銬住了奧斯卡的手腕。他們領著他登上了他們的汽車,將他帶到茲維陶車站,然後登上火車,將他押回了克拉科夫。
就像依馬利亞一般,這個新勞工營的一切設備也是來自於奧斯卡自己的資金。根據官僚系統的理論,廉價的勞工資源可以給予所有企業家足夠的鼓勵,促使他們毫無怨言地花費一小筆財富來購買必要的鐵網與木材。但事實上,像克拉普與法本這些深受德國政府寵信的企業家全都是運用黑衫隊企業所捐贈的建材,以及勞工營體系所提供的豐富勞工資源,輕易地建造出他們自己的勞工營。奧斯卡並不是政府的心腹企業家,因此他無法獲得任何免費的援助。他以伯西所宣稱的黑市折扣價請這個貪婪醉鬼為他買到了幾貨車的黑衫隊水泥。同時,他也透過同樣的管道,獲得了兩、三噸的汽油與柴油,來作為產品製造與運送貨物的必要燃料。他也精打細算地進行廢物利用,從依馬利亞帶來了一些廢棄的營區鐵網。
根據奧蘭寧堡的命令,負責執行搜捕行動的官員必須同時逮捕孩子的父母,這或許是為了預防那些傷心欲絕的父母在附屬勞工營中掀起瘋狂的革命狂潮。因此小提琴家羅斯納.哈洛威茲,以及金特也不幸地被調查人員逮捕。里昂.葛羅斯醫生跌跌撞撞地從診療所衝出來,急切地與那些黑衫隊員進行協商。他急得滿頭大汗,面孔發紅。而他的目的是要讓那位來自於葛羅斯─羅森的調查員了解到,這個卑躬屈膝地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是一個可以值得信賴的囚犯,是國家體制的忠貞友人。他的努力只是一種徒勞無功的舉動,無法替他獲得任何特別優待。調查員鐵面無私地委派一個持著一把自動武器的黑衫隊警官將他們所有人押到奧希維。
在面對奧斯卡與這把神奇的小提琴時,曼茜自然無法注意到那位隱藏在主管先生堂皇身影之後的沉默妻子。但對那些垂死的病人來說,艾蜜莉卻是她們的注意焦點。她想辦法弄到了一些粗麵粉,在她自己的廚房中精心調配,然後端到診療所中。亞歷山大.畢伯斯坦醫生判定德瑞斯納太太已經沒救了。但艾蜜莉天天不厭其煩地用湯匙餵她吃粗麵粉,而過了一個星期之後,下痢的症狀就逐漸消失了。德瑞斯納太太的情形似乎可以證實米拉.費佛伯格的看法:如果奧斯卡無法成功地將她們救出伯克瑙,那麼大部分的女人都無法活過一個禮拜。
不久之後,奧列克對她們張開手掌,他手中有幾顆小得可憐的馬鈴薯。「看這裡,」他高聲喊叫,曼茜可以清楚地聽到他童稚的嗓音。「妳不用擔心,我不會挨餓的。」
女人們進入了她們的隔離宿舍。地板上鋪著一層稻草——當時那兒尚未裝設床鋪。一個黑衫隊女孩端著一個德國琺瑯器工廠所出產的大蒸鍋,將奧斯卡在大門口所承諾的熱湯分配給這些飢餓的女人。這是熱騰騰的濃湯,裡面有著可以補充體力的豐富營養。而在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兒中,這些濃湯同時也代表著其他那些難以衡量的無價承諾的外在表徵。「妳們現在再也不用擔心害怕了。」
她們就這樣夾纏不清地爭執了整整五分鐘的時間,而在爭執的過程中,她們開始談論到自己的家人,詢問彼此的出身背景,這或許是因為她們想找到某個毫不相干的脆弱話題,來化解這場爭執的嚴格邏輯。於是這個年老囚犯發現這個德國卡波的姓氏竟然也是克洛姆霍茲。於是她們開始親暱地談論自己家人目前的處境。我想我的丈夫現在應該是在薩希森蒙森,荷蘭的克洛姆霍茲太太說。克拉科夫的克洛姆霍茲太太說,我的丈夫和已成年的兒子早就失去了音訊。我想他們現在或許是在茂瑟森。我自己原先是被分配到摩拉維亞的辛德勒勞工營。鐵網對面的女人隊伍現在就是要到那兒去。她們什麼地方也去不成的,荷蘭的克洛姆霍茲太太說。相信我。除了一個唯一的目的地之外,這裡的所有囚犯什麼地方也去不成。克拉科夫的克洛姆霍茲太太隨即表示,但是她們深深相信自己現在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了。求求妳!就算那些辛德勒的女人此刻是被荒誕的幻想所矇騙,來自於克拉科夫的克洛姆霍茲太太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與她們共同分享這種美好的幻想。荷蘭卡波最後終於了解到這一點,因此她打開了營房大門,讓這個頑固的囚犯自己去發現這麼做到底是值不值得。
英格麗隨著奧斯卡一起來到了布瑞恩利茲,並開始在營區工廠中上班,但她自己在營區外面租了一間公寓,因此她只有在上班時間才會來到這裡。無庸置疑地,他們兩人之間的情感已逐漸轉淡,而她日後永遠也不曾再度與奧斯卡居住在一起。但她並未表示出任何辛酸與怨恨,而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之中,奧斯卡將會經常到她的公寓中探望這個曾經深深相愛過的舊情人。而活潑開朗的克羅諾斯卡,那個時髦俊俏的波蘭愛國主義者,此時仍然留在克拉科夫,但同樣地,她也不曾顯示出明顯的憤怒與傷痛。奧斯卡日後在回到克拉科夫處理事情的時候,必然會與克羅諾斯卡連絡,而在黑衫隊找奧斯卡麻煩的時候,她將會再度竭盡所能地為他化解危機。但事實卻是,雖然奧斯卡對於克羅諾斯卡與英格麗的感情已經以一種最幸運的和平方式逐漸消散,不曾造成任何傷害與痛苦,但這並不表示他將會轉而尋求穩定的婚姻關係。
當費根邦姆不小心摔破眼鏡的時候,她想辦法替他將眼鏡送去修理。費根邦姆的驗光處方擺在某個克拉科夫醫生的抽屜中,而那是這位醫生在猶太聚居區成立之前所開出的處方。艾蜜莉透過個人的關係,請一位前往克拉科夫旅遊的朋友到醫生那兒拿到了這張處方,然後將一副完好如初的眼鏡交到費根邦姆手中。年輕的費根邦姆感激得五體投地,深深感到這並不只是一件平凡無奇的普通善行,尤其是在這個希望他保持半瞎狀態,並意圖摘下全歐洲猶太人眼鏡的體制之中,艾蜜莉的舉動更是一種莫大的恩惠。另外還有許多描述奧斯卡為不同囚犯供應新眼鏡的善行故事。但就像那些無名英雄的義舉總是為亞瑟王或是羅賓漢這般傳奇人物的燦爛光芒所掩蓋一般,人們不禁懷疑地猜想,艾蜜莉個人的善意是否也不為人知地全然消溶在奧斯卡神話之中。
當多列克出現的時候,李察立刻領著他走到鐵網旁邊。他可以看到那兩個躲在輪胎中間注視他們的漂亮女人。他可以看出她們兩人雙頰深陷的憔悴容顏。對他和亨利來說,最恐怖駭人的夢魘就是女人們無法離開奧希維。她們無法和她們的孩子一同居住在男囚營房之中。但她們此時蹲在一輛必然會在天黑之前離開營區的火車下面,而這個位置正好就是全奧希維最能激起人們生存希望的安全地點。他們心中隱隱升起了家族重逢的歡樂景象,但在這個危險的地方,這個念頭只是一種無法實現的渺茫希望。那兩個站在伯克瑙鐵網旁的男人十分害怕他們的女人會願意為此而犧牲自己的生命,不顧一切地奔到他們面前。因此多列克與亨利開始以一種故作輕鬆的語氣鼓勵他們的妻子——就像和平時代的父親們決定在夏季時分帶著孩子前往波羅的海度假,好讓終日為家務操勞的女孩子們可以到卡爾斯巴德溫泉勝地去享受一段難得的休閒時光一般。「好好照顧努西雅,」多列克不斷地喊著,提醒妻子他們和-圖-書還有另外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他知道努西雅此時必然就在瑞琴娜上方的車廂之中。
在汎光燈的照耀之下,這些已被嚇傻的不幸女人開始茫然地互相詢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即使是在此種神智昏沉的時刻,她們也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塞在她們鞋中的泥沙是伯克瑙的邪惡產物,而當穿著整齊制服的醫生對她們顯示出興趣的時候,她們也可以意識到那些女性黑衫隊員毫不掩飾地指著她們說:「辛德勒女人!」而那些英俊瀟灑的年輕醫生將會轉身離去,暫時不對她們展開健康檢查。
布瑞恩利茲的繪圖員摩西.貝耶斯基仍然記得當時在奧斯卡離去之後,那種人心惶惶的混亂情形——營區中流傳著無數聳人聽聞的謠言,人們不斷地詢問逮捕行動所代表的意義。但斯特恩、莫瑞斯.芬德爾、亞當.加爾德,以及其他較為冷靜的囚犯經常前去向艾蜜莉請示關於如何管理食物,安排工作,以及分配床位等種種急需解決的問題。他們是最先發現到艾蜜莉並不只是個冷漠過客的囚犯。她並不是個快樂的女人,而V部門無理逮捕奧斯卡的行動使得她更加地愁眉深鎖。她似乎認為,黑衫隊惡意破壞他們復合婚姻的美好開始實在是一種非常殘忍的舉動。但斯特恩和其他人都清楚地意識到,艾蜜莉絕對不是一個不問世事地守著工廠中的小公寓,只關心妻子本分義務的女人。她擁有一種所謂的意識形態奉獻精神。公寓中掛著一幅洋溢著濃厚宗教色彩的畫作,描繪出耶穌胸前裸|露出一顆血淋淋的心臟,為兇猛的火舌所吞噬的景象。斯特恩過去曾在一些波蘭天主教徒家中看過同樣的畫作。而在奧斯卡位於克拉科夫的兩間公寓中都看不到任何的宗教裝飾。當人們在波蘭廚房中看到裸|露出心臟的耶穌時,他們並不一定會因此而感到安心。然而在艾蜜莉的公寓中,掛在牆上的畫作就像是某種承諾,一種個人的承諾。艾蜜莉的承諾。
牛車的大門再度打開,一個健壯魁梧的黑衫隊員厲聲詢問剛才究竟是誰在大聲哭喊。其他人立刻明哲保身地沉默下來,她們並沒有必須回答這個問題的強烈動機,但曼茜和瑞琴娜卻掙扎著想要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那個男人面前。「我的孩子在那兒,」她們兩人說,「那是我的兒子,」曼茜說,「我想讓他知道我並沒有死去。」
在一陣瘋狂激烈的揮手示意之後,奧列克捲起袖子,伸長手臂,顯示出他前臂上那個如靜脈曲張一般紅腫的數字記號。女人們慈愛地揮手點頭,輕輕地為他鼓掌。年幼的李察也不甘示弱地顯示出手上的數字記號,要他的母親為他鼓掌喝采。妳們看,這兩個孩子以捲起袖子舉動告訴他們的母親,我們可以長久活下去。
費佛伯格手裡拿著一個包裹不停地揮舞,這是他為米拉所保存的禮物,裡面有從霍夫曼留下的箱子中所偷來的一團毛線,和他自己在焊接部門所製造的一根鐵針。法蘭西斯.斯皮拉的十歲兒子也站在陽臺上向下眺望。庭院中還有著許多黑衫隊員,因此他必須將拳頭塞在口中,才能阻止自己喊叫出聲。
那些已被判定毀滅命運的女人紛紛從營房中探出頭來,面無表情地望著那些歡欣鼓舞的女孩。辛德勒名單上的女人突然表現出異於這整個陰森城市的歡樂氣氛,使得其他囚犯們無法忽略這個奇特的景象。然而,對那些悲慘的囚犯而言,這個景象並沒有任何意義。這只是個意料之外的古怪事件;這並不能改變大多數囚犯的命運;這並不能使黑衫隊停止屠殺,或是讓致命的毒氣煙霧變得稀薄一些。
但不論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而離開營區,最不幸的情況終於發生了,在他離開營區的這段時間中,一位來自於葛羅斯─羅森的調查員正好在此時來到了布瑞恩利茲,開始與那個總是想找機會闖入工廠的新任司令官約瑟夫.利波德一同在工廠中展開搜查行動。這個調查員負有一項特殊的任務,根據奧蘭寧堡的命令,葛羅斯─羅森的附屬勞工營必須盡速清除所有的幼年囚犯,並將這些毫無勞動價值的兒童送到奧希維,作為約瑟夫.曼格利醫生醫學實驗的原料。奧列克.羅斯納和他的小表弟李察.哈洛威茲認為布瑞恩利茲是個非常安全的地方,因此他們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地去尋找一些隱祕的藏身之處。他們開始展現出天真活潑的孩童氣質,自由自在地四處嬉遊,在樓上宿舍中玩追逐遊戲,在廢棄的紡織機器之中鑽來鑽去。里昂.葛羅斯醫生的兒子也是如此,葛羅斯過去曾細心照料過罹患初期糖尿病的哥德司令官,曾協助布蘭克醫生進行所謂的健康行動,同時他也必須為其他許多殘酷的暴行負責。調查員在看到孩子們瘦小的身影時,立刻轉過頭來對利波德少尉表示,他可以明顯地看出這些小孩絕對不是什麼重要的軍火工人。利波德——他的身材矮小,皮膚黝黑,並不像阿蒙那般地瘋狂——是一位盡忠職守的黑衫隊官員,他並不會浪費精神為這些討厭的小鬼提出辯解。
男人們早就聽到了這個消息。他們全都站在他們宿舍的陽臺上著急地往下眺望。斯特恩伯格和他的兒子焦慮地尋找克拉拉.斯特恩伯格太太,老費根邦姆先生與魯特克.費根邦姆在人群中搜尋諾莎.費根邦姆和她嬌弱女兒的身影。猶達.德瑞斯納和他的兒子賈尼克,年老的傑瑞斯先生,勒瓦托夫牧師,金特,加爾德,甚至包括那個主宰名單的馬歇爾.郭德伯格,此時全都焦急地伸長脖子尋找他們一心惦記的女人。蒙德克.柯恩不僅只是在尋找他的母親與姊妹,同時也含情脈脈地望著那個樂觀的露西雅,她是他所暗中戀慕的女子。鮑深深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悲傷心境,他直到此刻才首次確定他的母親與妻子並不會來到布瑞恩利茲,而這個嚴重打擊或許會成為他一生難以磨滅的陰影。但當珠寶匠烏爾肯看到站在樓下庭院中的恰雅.烏爾肯的時候,他現在才驚訝地發現,他們自己是依靠旁門左道的關係非法插入名單之中,並因此而獲得了驚人的拯救的少數囚犯。
亨利隱隱感覺到這個男人並不僅只是在安慰這個可憐的小孩,而是在對他自己許下承諾,他必須用這個承諾來武裝自己,那麼或許當他在五年之後回想起這段火車旅程的時候,他就可以從這個令人安心的承諾中獲得些許慰藉。
但辛德勒女人卻無法獲得這種重要的數字記號,黑衫隊命令她們穿上衣服,然後將她們關入女性營區中的一個暗黑的無窗營房之中。在營房中央的地板上有著一個放置在磚塊上的鐵皮爐子。這個爐子是這裡唯一能給予她們些許慰藉的舒適設備。房中並沒有床鋪,辛德勒女人必須兩、三人擠在一張薄薄的稻草褥上。泥土地板十分潮濕,汙穢的泥漿如潮水般地大量湧出,滲透了冰冷的稻草褥與刺人的粗糙毯子。這是一間位於伯克瑙中心的死亡之屋。她們躺在地上打盹兒,在幅員廣大的冰冷泥漿中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但她們無法擁抱她們的男人。女人宿舍現在是一個暫時性的檢疫隔離區。在醫療成員的殷殷勸諫之下,甚至連奧斯卡都十分擔心她們或許會將奧希維的傳染病散播到營區之中。
當魯道夫.哈斯於一九四三年暫時離開奧希維前往奧蘭寧堡擔任分部的代理主管時,這個地方的種種發展已超越了一般的集中營。奧希維甚至不僅只是一個如奇蹟般的特異組織。它是一種驚人的現象。當時這個地方尚未遭受到道德世界的侵蝕。而它就像是某種神祕的黑洞,在整個地球所有邪惡勢力的壓迫之下,轉變為一個難以描繪的殘酷國度,種族與歷史在這裡被吸入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或是無聲無息地消散於空氣之中,而從深淵的底層湧出了一種新穎的語言系統。地面下的毒氣室被命名為「消毒地窖」,地面上的毒氣室則是「浴室」。奧希維中有一個叫做莫爾的瘋狂官員,他所負責的任務是監督屬下將那些藍色的結晶體塞入「地窖」的屋瓦與「浴室」的牆洞,而他在執行任務時經常毫不在意地對他的助手喊道:「來吧,讓我們餵他們一點兒東西吃。」
「喔,我的老天啊,」曼茜低聲對她的嫂嫂說。這個乖巧的孩子一定是自己空著肚子,才能替父親省下那麼多的食物。年幼的李察吐露了他們目前的真實處境。「媽媽,媽媽,媽媽,媽媽,」他可憐兮兮地喊著,「我好餓啊!」
然而,重重的限制並不能杜絕人類的強烈情感,而囚犯們隨即發現到三種可以打破隔離限制的有效管道。第一個管道是年輕的摩西.貝耶斯基鋪位上方的鬆脫磚塊。在接下來的幾個夜晚,男人們將會輪流跪坐在貝耶斯基的床褥上,透過牆壁的裂隙向他們女人傳遞訊息。同樣地,工廠中也有一扇通往女性公廁的扇形窗。費佛伯格在窗戶旁邊疊了一堆箱子,區隔出一個隱祕的小空間,男人們可以坐在裡面呼喚親人。同時,在清晨與深夜時分,設置於男性營房陽臺與女性營房陽臺之間的鐵網柵欄兩邊將會出現擁擠的人潮。傑瑞斯夫婦經常在這裡相會:年老的傑瑞斯先生,他曾經貢獻出他自己的木材建造了依馬利亞的第一座勞工宿舍;他的妻子,當黑衫隊在猶太聚居區中展開搜捕行動時,她曾經前往依馬利亞避難。其他囚犯經常拿傑瑞斯夫婦的對話來開玩笑。「妳今天的大便稀不稀啊,親愛的?」傑瑞斯總是愁容滿面地詢問他那個剛從伯克瑙痢疾營區來到這裡的妻子。
在男性囚犯抵達新營區的那一天,奧斯卡就向他們保證,女人們在不久之後就會出現在他們面前。他相信她們只會比男囚們多花一些等待時間,就會安然無恙地來到布瑞恩利茲。然而辛德勒的女性勞工所經歷的卻是一段完全不同的旅程。她們從普拉佐出發,經過了一段短程旅行,然後冒著白煙的火車頭就掉頭轉向,帶著她們和其他幾百名普拉佐女人駛入了奧希維─伯克瑙的拱形大門。當車門打開之後,她們訝異地發現自己竟然站在橫貫營區中央的寬廣大道之中,而一群訓練有素的黑衫隊男人與女人,帶著漠然的神情開始將她們區分為不同的隊伍。此種區分隊伍的行動具有一種駭人的客觀超然氣氛。某個動作太過緩慢的女人身上立刻挨了一記警棍,但此種毆打暴行並沒有一絲個人的憤怒情緒,這只是一種讓隊伍快速前進的必要手段而已。對伯克瑙車站的黑衫隊人員來說,這只不過是一種習以為常的沉悶工作。他們此時已聽過每一種絕望懇求,每一個悲慘故事。他們熟知囚犯們可能使出的所有詭計花招。
然而,她此時就像露西雅一般,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懷抱著如此樂觀的信念。
卡車中數量龐大的菸酒暗示出相當重要的意義:這是一個轉變的象徵,表示熱中於銷售貨物的奧斯卡現在已決定依靠黑市買賣來維持生活。
當男性囚犯來到的時候,布瑞恩利茲只是一個虛有其表的空殼。營房中尚未裝設床鋪;樓上的宿舍中鋪著一層厚厚的稻草。但汽鍋的熱蒸氣有效地趨散了嚴寒的空氣,因此這個簡陋的宿舍仍然是相當溫暖。在囚犯們到達的第一天,廚房甚至還無法開火。幾個裝滿蕪菁的袋子散置在廚房預定地的地板上,而男人們只好隨手抓起一堆蕪菁,狼吞虎嚥地開始生吃。不久之後,廚房已可以供應熱騰騰的濃湯與香噴噴的麵包,而芬德爾工程師也開始為囚犯們分配工作。但除非是有橫眉豎目黑衫隊員站在一旁監督,這個工廠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呈現出效率奇差的緩慢工作速度。囚犯們竟然會在毫無情報消息的情況下,立即察覺到他們的主管先生已不再是軍需品的熱忱貢獻者,這實在是一件相當神祕難解的奇事。布瑞恩利茲的工作步調越來越緩慢懶散。既然奧斯卡已不再關心產品製造的成果,那麼緩慢的工作效率隨即成為囚犯們的一種報復方式,一種消極的反抗宣言。
來自於奧蘭寧堡的視察人員也是同樣地滿載而歸。由於德國琺瑯器工廠大部分的設備與貨物仍然留在克拉科夫,因此奧斯卡必須想辦法弄到兩百五十輛貨車車廂,才能將這些必要物品運到布瑞恩利茲。這真是驚人,奧斯卡說,在這個即將崩潰瓦解的領土中,那些東向鐵路局的官員竟然只需要一些禮物的鼓勵,就可以在短時間之內提供這麼多的運貨車廂。
辛德勒女人所居住的簡陋營房事實上與毫無遮掩的冰寒戶外並沒有什麼差別。窗戶上並沒有抵擋寒風的玻璃,而這個設備的唯一功用就是標示出此地與那股來自於俄羅斯的寒流之間的界線。在這種潮濕陰冷的生活環境之中,大多數女孩都開始嚴重下痢。她們被恐怖的痙攣絞痛折磨得虛弱無力,一跛一跛地緩緩走到放置在泥濘土地上鐵馬桶旁邊。那個負責處理馬桶的女人是為了多拿到一碗清湯,才接下了這份汙穢不堪的工作。某天夜晚,米拉.費佛伯格突然感到腹痛如絞,於是她踉踉蹌蹌地走到馬桶旁邊,而那個看守馬桶的女人——她並不是個壞人,米拉在少女時代就與她結為熟識——竟然不准米拉立刻解決生理問題,反而要她等到另一個腹瀉的女孩來到這裡,兩人一同清除馬桶中的排泄物之後,才讓她們使用這個必要的工具。米拉苦苦哀求,但這個女人依然不為所動。在飢餓的陰影之下,看守馬桶已變成了某種重要的正式職業,有著不容違抗的規定與法則。這個女人藉著看守馬桶的特權作威作福,深深相信自己可以在這裡建立起一些秩序、衛生觀念,以及合理正常的生活習慣。
以曼茜.羅斯納的親身經驗為例。曼茜來到布瑞恩利茲之後,隨即在工廠中擔任夜班工人的職務。不久之後,奧斯卡突然在某天夜晚來到她的車床面前,將亨利的小提琴交到她手中。他在某次前往葛羅斯─羅森拜訪哈斯布魯克的時候,抽空前往當地的倉庫中,找到了這把具有紀念價值的小提琴。他花了一百德國馬克才將它贖回來。當他將小提琴遞給曼茜的時候,他臉上的微笑似乎是在向她保證,那位生死未卜的小提琴家最後必然會跟隨著樂器的腳步回到妻子身邊。「同一把樂器,」他低聲說,「但——在這個時刻——卻是不同的曲調。」
不久之後,調查員又發現到羅曼.金特年僅九歲的兒子。金特在猶太聚居區剛成立的時候就與奧斯卡結和*圖*書為熟識,他曾經說服奧斯卡免費供應德國琺瑯器工廠的廢鐵,來作為普拉佐金屬工廠的原料,使得工廠不至於面臨關閉的命運。但利波德與這位調查員並不知道任何複雜的特殊關係。金特家的小男孩和其他的孩子們一同被押到了大門口。法蘭西斯.斯皮拉的兒子是個年僅十歲半的幼童,但他的身材十分高大,而他登記於官方正式記錄中的年齡是十四歲。當天他正好站在長梯的頂端工作,勤奮地擦拭二樓的窗戶。他因此而逃過了這場突襲搜查行動。
不論這場會面究竟具有何種重要意義,奧斯卡仍然被押入了車中,汽車緩緩駛過這個熟悉的城市,再度將他帶到了波莫爾斯卡。他們將他送入了一間他在第一次受捕時所居住的舒適房間,一個陳設著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個洗臉盆,但也有著一扇鐵窗的古怪牢房。雖然他仍然保持著如巨熊般鎮定的冷靜風度,但他的內心卻感到十分不安。一九四二年,當他在三十四歲生日的第二天被逮捕下獄的時候,關於波莫爾斯卡酷刑室的種種傳聞雖然相當恐怖,但卻十分地遙遠模糊。然而此刻這些傳聞已不再像過去那般地遙遠模糊了。他知道要是V部門人員急著要將阿蒙定罪的話,他們必然會毫不考慮地對他施以酷刑。
但對克拉拉.斯特恩伯格來說,這卻是個令人難以忍受的景象。而六十六歲的克洛姆霍茲太太此時也是同樣地激動不平。在來到奧希維不久之後,克洛姆霍茲太太就被黑衫隊拖出隊伍,押到年老女人的營房中等死。而她現在開始焦躁地與那個守在她營房大門口的荷蘭卡波展開激烈的爭執。我要到外面去加入她們的隊伍,她說。荷蘭卡波振振有詞地運用種種理由要她打消這個念頭。最後,這個荷蘭女人表示,妳最好還是安安分分地待在這裡。如果妳跟她們一起走的話,妳一定會病死在牛車中。除了這些不良後果之外,我還得找理由向長官們解釋妳為何離開了這個營房。妳可以告訴他們,克洛姆霍茲太太說,這是因為我是辛德勒名單上的女性勞工。一切都記載得清清楚楚。囚犯的總數並不會有任何變化。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
或許隊伍中的其他女人並不願意去追根究柢地思索這個簡單清除行動所代表的意義。這個毫無來由的清除行動事實上是一項殘酷的宣言,顯示出沒有任何所謂的「工業囚犯」能在奧希維中過著安全的生活。「辛德勒女人!」的封號並不能使她們免於殘酷屠殺的威脅。奧希維過去曾蠻橫無理地殲滅了無數的「工業囚犯」。大約在一年之前,波爾將軍的W分部從柏林運出了幾車的猶太技術工人。當時I.G.法本需要補充勞工資源,而W分部吩咐他在這批新囚犯中選取他所需要的技術工人。事實上,W分部曾經向哈斯司令官提出建議,告訴他這些囚車應該停在I.G.法本的工廠,而不是奧希維─伯克瑙的巨大焚化爐旁邊。第一輛列車中一共有一千七百五十名男性囚犯,其中有一千人立刻慘死在毒氣室中。後面的四輛列車載著其他四千名囚犯,而其中有兩千五百人隨即被送入了奧希維特有的「浴室」。如果奧希維的管理人員並不會看在法本與W分部的份上而對囚犯手下留情,那麼他們更不可能因為某個沒沒無聞的德國碗盤商而放過這些女人。
「我一定會把她們救出來,」辛德勒低聲回答。他並未提出任何解釋。他不曾公開推測奧希維的黑衫隊或許是需要一些賄賂。他並未透露他已將女性勞工名單寄給柏林的艾瑞克.藍中校,或是明白表示他和藍中校已決定根據這份名單將她們帶到布瑞恩利茲。他什麼都沒說。只有簡單的一句話:「我一定會把她們救出來。」
艾蜜莉像修女一般沉默地在診療所中工作。那些並未感染病症的囚犯,那些忙著拆除霍夫曼機器運到路邊倉庫中的強壯男人,幾乎完全不曾注意到艾蜜莉的存在。其中一個男人日後將會表示她只不過是個安靜柔順的妻子。這是因為布瑞恩利茲的健康囚犯全都一心一意地沉醉於奧斯卡華麗浮誇的風格與偉大的布瑞恩利茲信心戲法之中。甚至連那些並未被疾病擊倒的女人也將她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個高貴莊嚴,具有神奇的魔法,能夠預示一切美好未來的奧斯卡身上。
亨利.羅斯納首先來到了這裡。他也和兒子一般地站在鐵網旁邊,伸出了他的左臂,「數字記號,」他以一種報告勝利的語氣高聲喊著。然而曼茜可以明顯地看出她的丈夫現在是又累又餓又冷。在過去的普拉佐歲月中,亨利的日子雖然並不是很好過,但每當他出差到哥德別墅中演奏拉赫的樂曲時,官員們會允許他睡在較為舒適的油漆行中。但在這裡,在這個樂隊有時會在囚犯們前往「浴室」的時候吹奏伴奏樂曲的恐怖國度中,沒有人會欣賞羅斯納的拿手樂曲。
奧斯卡的第三項有利因素是重要人士為他所提出的信用保證。當V部門打電話給艾瑞克.藍上校的時候,這位老朋友立刻再三強調辛德勒是國家戰事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特魯波的薩斯姆斯在面對調查員的詢問時,隨即隱隱約約地透露奧斯卡的企業所製造的是某種「祕密武器」。從某個層面而言,薩斯姆斯的說法並不是一種不實的證言。但當薩斯姆斯以一種唐突而不加解釋的口吻說出這個用語的時候,卻呈現出一種誤導扭曲的力量。這是因為國家元首曾經公開承諾要製造出一些「祕密武器」。因此這個模糊不清的用語已被渲染上了一層特殊的神格化色彩,並在此時為奧斯卡營造出一道堅固的保護網。在面對「祕密武器」這般威力十足的用語時,茲維陶殷實市民所提出的所有抗議都變成了微不足道的瑣事。
賀斯先生在當天傍晚以訪客的身分進入監獄探望奧斯卡,為他帶來了一盤豐盛的晚餐與一瓶酒。賀斯已經與克羅諾斯卡碰過面。奧斯卡不曾詢問克羅諾斯卡是否機警地導演了一幕「偶然相遇」的精采表演。但不論真實情況為何,賀斯在此刻告訴奧斯卡,克羅諾斯卡正在極力整合奧斯卡的老朋友,要他們同心同力地營救奧斯卡脫險。
四十四歲的蕾希拉.柯恩太太單獨住在重病女囚的醫院營房之中,她的女兒來到醫院營房的窗口邊,氣喘吁吁地將母親拖出來,然後扶著虛弱無力的母親加入了辛德勒勞工隊伍。對柯恩太太與其他兩個女人來說,今天就是她們的另一個生日。隊伍中的每一個女人似乎都在為她們慶幸祝福。
這一支由父子檔所組成的囚犯隊伍搭乘一般的火車從茲維陶出發,來到了位於上西里西亞偏遠地區的卡托維治。亨利.羅斯納原先以為其他的乘客必然會對他們這群囚犯顯示出明顯的敵意。但相反地,一個看起來不太和善的女人竟然在經過走道的時候,將一些麵包頭和一個蘋果塞到奧列克和其他孩子手中,同時她一直以挑釁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警官的面孔,毫不畏懼地期待他的激烈反應。然而那位警官卻對她十分禮貌,甚至還依照正式禮節向她點頭致意。不久之後,當火車到達烏斯提車站時,警官將囚犯們交給他的肋手看守,前往車站中的咖啡廳,掏出自己的腰包買了一些硬麵包與咖啡,然後帶著補給品回到車中。他開始與羅斯納和哈洛威茲聊天。而他們與這位警官談得越多,也就越來越無法相信他竟然也是那個有著阿蒙、胡亞爾、約翰,以及其他瘋狂殺手的警察體系中的一分子。「我現在要將你們送到奧希維,」他說,「然後我必須將那兒的一群女人帶回布瑞恩利茲。」
最後,男囚營房中響起了一陣慈悲的警鈴聲,解除了這兩個不幸家庭天人交戰的精神折磨。男人與孩子現在必須離開鐵網回到營區之中。曼茜與瑞琴娜有氣無力地爬入車中,然後黑衫隊官員再度關上了車門。她們十分平靜。現在任何事物都無法使她們感到震驚了。
但即使如此,奧斯卡本人卻感覺到他的牢獄生涯似乎是越來越危險。在第四天的時候,一個調查員來到了奧斯卡的牢房,而他的目的並不是要展開單獨偵訊,而是不屑地對奧斯卡吐口水。骯髒的唾液黏在奧斯卡左邊的衣領上。這個男人對他厲聲怒吼,稱他為熱愛猶太人的罪犯,是一個喜歡幹猶太娘兒們的髒鬼。這種突如其來的辱罵與偵訊活動那種過分正式的奇特氣氛似乎毫無任何關聯。但奧斯卡並不能確定這是否是調查小組事先安排好的另一種偵訊手段,也無法判斷這是否代表著隱藏在他的牢獄生涯背後的真正驅動力。
但輪胎之間的兩個女人此時卻恐懼地幾近發狂。「他們出了什麼事?」她們焦慮地詢問對方,「我的上帝,他們怎麼會到這兒來呢?」隨後她們想到丈夫的家信必然會給予她們完整的解釋。她們急切地撕開信封,看了一會兒,然後將信件放在一旁,再度激動地向她們的孩子揮手。
在稍後的旅途中,奧列克突然轉過身來,將小小的頭顱埋在亨利的臂彎中低聲哭泣。他起先不肯告訴羅斯納哭泣的原因。但他最後終於抽抽噎嘻地吐露了心理的祕密,他覺得非常抱歉,是他害羅斯納被抓到奧希維。「是我把你害死的,」他說。亨利原本可以用一些樂觀的謊言來哄騙兒子,但他知道這麼做並沒有任何用處。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奧希維的致命毒氣。而當人們意圖哄騙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脾氣就會變得十分暴躁不安。
「不會的,」米拉說,「他們絕對不會浪費時間。他們可以在奧希維處理所有的殲滅工作。」
在不久之前遷入布瑞恩利茲營區的黑衫隊駐軍使奧斯卡對勞工營的未來燃起了一絲希望。他們全都是政府為了將原先的年輕軍人送到前線打仗而新近召募的中年後備軍人。他們之中並沒有普拉佐隨處可見的殘酷瘋子,而奧斯卡總是毫不吝惜地為他們供應廚房的可口菜餚——只是一些普通食物,但分量卻十分充足——讓他們保持和平愉快的情緒。奧斯卡曾在某一天來到他們的營房,故作嚴肅地發表他千篇一律的演說,他的囚犯們全都是無人能取代的優秀技術工人,他的製造工業對國家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貢獻。防坦克武器彈殼,他說,而槍火發射器外殼的製造技術至今仍然是重大的軍事機密。他要求黑衫隊駐軍不可任意闖入工廠,因為那將會嚴重影響到他工人們的工作情緒。
根據艾蜜莉.辛德勒的解釋,這個神祕大使是一個大約二十二、三歲的女孩。她是茲維陶本地人,而她的父親是辛德勒家族的好友。她過去是在俄羅斯淪陷區的德國管理部門中擔任祕書的職務,直到不久之前才返回家鄉。她是艾蜜莉的手帕交,同時她也是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項艱鉅的任務。但奧斯卡不太可能要求一位家族好友犧牲自己的肉體。然而即使他確實曾經提出這種不當的要求,人們也無法找到任何可信的證據,而這位神祕大使仍然是這個拯救故事中最複雜難解的謎團。我們並不知道這個女孩在與奧希維官員進行肉體交易時的詳細過程。我們只知道她曾經勇敢地進入了那個陰森恐怖的殘酷王國。
羅斯納與哈洛威茲不由得感到欣喜欲狂。他們激動地告訴他們的兒子:這位善心的好紳士就要把你的母親送回布瑞恩利茲了。羅斯納詢問這位警官他是否可以寫一封信給曼茜,而哈洛威茲苦苦哀求警官允許他寫信給瑞琴娜。
艾蜜莉也細心地照料雅卡.費根邦姆,也就是那個得了骨癌的十九歲女孩。雅卡的兄弟魯特克.費根邦姆在一樓的工廠上班,而他有時會看到艾蜜莉帶著一罐她親自烹調的熱湯走出一樓的公寓,讓毫無復元希望的雅卡調養身體。「她服從奧斯卡的命令,」魯特克將會在日後表示,「就和我們所有人一樣。然而她卻是個獨立自主的女人。」
奧斯卡在日後表示,當他與那些奧希維屠宰場的統治者進行交涉的時候,某個官員再度設法引誘他跳入那個古老的陷阱。這些女人已經在這兒待了幾個星期了,她們現在已失去了勞動價值。你為什麼不乾脆就放棄這三百個女人?我們可以在這裡的龐大勞工隊伍中替你挑出另外三百個健康女囚。在一九四二年時,普洛克辛車站中的一個黑衫隊官員也曾經對奧斯卡提出相同的建議。不要固執地守著那些特定的名字,主管先生。而現在,如同在過去的普洛克辛車站一般,奧斯卡又再度開始發表他的演說。這些全都是無法替換的軍火技術工人。我辛辛苦苦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成功地訓練出她們精湛的技藝。她們代表著我無法在短時間之內輕易取代的精密技術。我知道的名字,也就是說,就是我所要的勞工的名字。
當羅斯納與哈洛威茲寫完信之後,那個黑衫隊人員將信件塞入了自己的夾克中。過去這幾年你究竟是在哪兒呢?羅斯納不禁好奇地暗暗想著,你起初是不是也是個政治狂熱分子?當那些演講臺上的神祇喊著:「猶太人是我們的心腹大患」時,你是否也曾興奮地大聲歡呼呢?
根據斯特恩在多年之後於以色列臺拉維夫所發表的一場公開演講,當時的拯救故事應該是這樣的:在奧斯卡離開監獄返回布瑞恩利茲之後,斯特恩隨即來到了奧斯卡面前,由於「我的某些朋友所給予我的壓力」而請求奧斯卡採取某種果決的手段,儘快將那些落入奧希維陷阱的女人們救出來。當他們正在討論該如何進行營救行動的時候,奧斯卡的一個祕書——斯特恩並未透露究竟是哪一位祕書——走入了辦公室。辛德勒上下打量著那個女孩,然後伸出了一隻手指,炫耀他手上那顆光芒四射的大鑽戒。他詢問那個女孩是否喜歡這個相當笨重的首飾。根據斯特恩的說法,當時那個女孩的雙眼頓時散發出興奮渴望的光芒。斯特恩引述奧斯卡的話語:「帶著那份女工名單;拿個箱子到我的廚房中,在裡面裝滿最好的食物和醇酒。然後帶著這些東西到奧希維。妳應該知道那兒的司令官對漂亮女人總是特別禮遇。如果妳圓滿達成任務的話,妳就可以獲得這顆鑽石。還有其他的一些珍貴禮物。」
「他在工作,」奧列克說,「他很快就會回到這裡。我留下這些馬鈴薯就是要送給他吃。」
他吩咐她們走出人群。當她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她們心中開始不安地猜測這個官員的真正意圖。「妳叫什麼名字?」他問瑞琴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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