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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筏重洋

作者:托爾.海雅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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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橫渡太平洋(一)

第四章 橫渡太平洋(一)

我們考慮了用槳划行的可能性,結果是大家同意等候風起。風來了,悄悄地、無間斷地從東南方吹來。帆便鼓起來了,向前凸出,像是一個挺起的胸脯,康提基的頭顯得威風凜凜。「康提基」開始動了。我們向西歡呼,扯起了帆索。櫓放到水裡,輪流值班制開始執行了。我們把紙團和木片扔到筏頭旁邊的水裡,然後站在筏尾看著手錶。
我們在亨伯特水流中了。這水流從南極帶著冰冷的巨流,向北沿著祕魯海岸而來,轉而向西,就在赤道之下奔淌,橫貫大海。畢薩洛、扎拉德和其他早期的西班牙人,就在這裡第一次看到印加印第安人掛著帆的大木筏。印第安人乘這種木筏,出海五六十海浬,就在這亨伯特水流中捕捉鮪魚和海豚。白天,這裡整天有從岸上吹來的風;但是一到晚上,就是遠在這裡,也有向岸上吹去的風,可以幫著想回去的木筏漂回家去。
當一個真正的大浪來的時候,掌舵的人就得讓繩子去管櫓,自己跳起身來,抓住從竹屋頂上伸過來的竹竿,聽任小山般的水從筏尾雷鳴而來,沖到身上,然後在木料之間或者在木筏的兩旁消失了。他們就得立刻跳下來拿住櫓,否則木筏會轉過身來,帆也會橫掃過來。如果木筏是偏著迎接海浪,海水就很容易一直灌到竹屋裡。如果海浪對著筏尾而來,便碰到了那幾根突出的木料,立刻散開,很少會一直沖到竹屋的後牆。水流過筏尾的圓圓的木料,就像水在一把叉子中間流過去一樣。木筏的優點顯然是:越漏越好。水總是從我們的地板縫裡流出去,從不流進來。
我們兩人一班,像蒼蠅似地在黑暗中黏附在櫓上,讓清涼的海水從頭髮上倒下來,櫓柄把我們前後身都拍痛了。我們的手,因為要用力拿住櫓柄,漸漸發僵了。在這開頭的幾天幾夜,我們經過了一場很好的訓練,把陸地上的漢子變成了海員。在開始的二十四小時內,每人掌舵兩小時,休息三小時,輪流不息,我們安排得使那兩個掌舵的人中,每一小時都有一個剛休息過的人來接替。
一個人的地板和海面相平,又是慢慢地、靜靜地漂去,海就會給他看到許多稀奇事。一個獵人從森林中闢路回來,或許會說他沒有看到一隻野獸。另一個獵人坐在一棵樹樁上等候,窸窸窣窣和嚓啦嚓啦的聲音傳來了,好奇的眼睛在窺探了。在海上的情況也是如此。我們平常航海時,引擎吼鳴,活塞上下,船頭分水前進,浪沫四濺。然後我們回來說道,遠出海洋,看不見什麼。
「等一會兒(西班牙語),」我帶著鸚鵡坐著,絕望地叫道,「太早了,我們一定要等別的人——參加遠航的人(西班牙語)。」我一邊解釋,一邊指著市區。
「再見,再見,」陶斯坦說道,「小伙子們,現在該我們升火待發了!」我們聽了都笑,先看看風勢。這時風小,從南風轉成東南風。我們扯起帶著大方帆的竹桁。帆懶洋洋地掛著,使得康提基的臉起皺紋,不滿意的樣子。
「一件事情開始時這樣倒霉,結局一定會好的,」赫曼說道,「如果這樣一直不停拖下去的話,那準會把木筏撞得粉碎。」
拖輪整夜緩緩拖著,只出了一兩次小毛病。遊艇早就向我們告別了,從筏尾望去,岸上最後一點燈光不見了。黑暗之中,只有幾隻輪船上的燈光在我們面前經過。我們輪班值夜,看看拖索,每人都睡了一會兒好覺。第二天破曉,祕魯沿海起了濃霧,而在我們前面西邊,藍天晴明。海浪長長地、靜靜地帶著白色的小浪峰,翻滾而來。我們接觸到的衣服、木料和各種東西,都被霧水浸濕了。天氣很涼,在這南緯12°的地方,我們周圍的海水卻冷得出奇。
「從一方面說來,我們現在過得很好。」艾立克笑著說。他穿著一條大羊皮褲子,戴一頂印第安大帽子,肩頭上站著鸚鵡,在筏上晃來晃去。「只有一樣事情我不喜歡,」他繼續說道,「那就是這許多大家不很知道的橫流,如果我們繼續像這樣躺在這裡的話,這些橫流能把我們沖到礁石上去。」
實際上,那鯨鯊在我們周圍繞了不過一個鐘頭,但是我們覺得牠好像拜訪了我們一整天。到最後,艾立克緊張得受不住了。他正站在木筏角上拿著八英呎長的魚叉,受到一些考慮不周的叫喊的鼓勵,便高高舉起魚叉。當那鯨鯊緩緩向他滑來,魚的大頭正到了筏角之下的時候,艾立克使足了神力,順著自己的兩腿之間的空隙,把魚叉深深插入鯨鯊的軟骨組成的頭。過了一兩秒鐘,那大傢伙才明確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霎眼之間,這心平氣和的傻瓜變成了一座鋼鐵般的山。
但是沒人懂我的話。軍官們只是有禮貌地微笑著。筏頭上的索結非常熟練地紮緊了。我把繩子甩開,扔下水,做了各種各樣的姿態和手勢,鸚鵡利用這一場混亂的機會,鳥喙伸出籠外,把籠子的門打開了。我回頭一看,牠正在竹甲板上高高興興地昂首闊步哩。我去捉牠,牠用西班牙粗話尖叫著,飛撲到香蕉串那裡去了。我一邊看住那想把繩子甩上筏頭的水手們,一邊去窮追鸚鵡。牠尖叫著飛進竹屋,飛到角落裡,正想從我頭上飛過去,被我一把抓住牠一隻腳。等我再走出來,把我這撲著的戰利品塞進籠子的時候,岸上的水手已經把碇泊木筏的繩索解開了。長長的巨浪翻過防波堤滾滾而來,波浪激盪,我們束手無策地蕩來蕩去。木筏正向碼頭的木樁上衝擊,我急了,拿起一支槳,妄想避免這一猛撞。這時,汽艇開動了,「康提基」一震,開始了它的遠途航行。
這個怪物是鯨鯊,是我們今天所知道的世界上最大的鯊魚,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魚。這種魚是很少見的,只在熱帶的海洋中零零星星、這裡那裡見到幾條。據動物學家說,鯨鯊平均長度是五十英呎,重十五噸。據說大的能到六十英呎長。曾用魚炮打到一條幼魚,魚肝重六百磅,上下的巨顎中各有牙齒三千顆。
我們沒想到,我們已經把航程中掌舵最困難的一段掙扎過去了。一直等到後來,當我們已遠遠地行駛在大洋之中,我們才發現印加人在木筏上掌舵的簡單而又靈巧的辦法。
繩子經得住全部壓力。整夜我們聽見它們在咯啦、咕嚕地發怒、尖叫,黑暗中圍著我們,像是一支吐怨訴苦的合唱隊。每一條繩子,根據它的粗細和堅韌程度,發出它自己的聲調。
「一,二,三……十八,十九——好了!」
「沒有用了,」這位警官不容置喙地說道,「『康提基』已經在一個鐘頭前開走了。」
我們動身的時候,曾注意到木筏的吃水線,但是在波濤洶湧的海上,因為木料一會兒被拋離水面,又一會兒深沒入水,我們無法看到吃水多深。但是,當我們拿把小刀插|進木料,那使我們看了真高興,離表面約一英吋的木頭是乾的。我們計算過,如果海水以這同一速度浸入木料,那在我們估計靠近陸地的時候,木筏正好還在水面下漂浮著。但是我們希望木心的樹漿能起防護作用,不讓水再浸入。
這時,納德的暈船已經好了。他和陶斯坦爬上搖曳的桅頂,用汽球和風箏放起神祕的無線電天線做試驗。突然間,兩人中有一個在和-圖-書竹屋放無線電的角落裡叫道,他聽到利馬的海軍電臺在呼喚我們。他們告訴我們,美國大使的飛機,正從海岸上起飛出來,想最後一次向我們告別,並且要看看我們在海上是什麼樣子。隔不久,我們和飛機上的無線電話務員取得了直接連繫,然後完全出乎意料地和這次遠航的祕書格特.伏特談起來。她也在飛機上。我們把我們的位置盡可能正確地報上去,又接連幾個鐘頭發送尋找方向的信號。那架陸軍119號飛機在附近兜圈子尋找我們,所以空中的聲音時強時弱。但是我們聽不到引擎隆隆之聲,也始終看不見飛機。在浪濤的浪谷中要找到一隻低低的木筏是不容易的事,而我們自己的視野也非常有限。到最後,飛機不得不放棄,飛回海岸。這是最後一次有人想尋找我們。
我們在船上向全體人員鄭重道別。許多人很不自然地看著我們爬進小艇,在波浪上顛拋著回到「康提基」。於是拖繩解開了,木筏又自顧自了。「江防號」上的三十五個人站在欄杆旁邊揮手,一直揮到我們看不見他們為止。「康提基」的六個人坐在箱子上,一直望著拖輪,望到望不見為止。後來拖輪的黑煙散了,消失在地平線上,我們才自己搖搖頭,彼此對望。
我們既高興又放心地看到:當第一次洶湧的波濤飛沫吐泡地向我們撲過來的時候,木筏便升起來,從浪頭上滑了過去。但是,咆哮著的波浪向舵手滾滾而來,把櫓舉得離開了櫓座,或者把櫓沖到一邊的時候,舵手像是一個一籌莫展的雜技演員,被吊著轉來轉去,無法把櫓掌住。在大浪湧起、傾倒在筏尾的舵手身上的時候,就是同時兩個人也不能把櫓掌住。我們想到一個主意,在櫓身上拴兩條繩子,分別繫到木筏的兩邊,又用繩子捆住櫓柄,使它不能離開櫓座。這樣,櫓的活動範圍受了限制,只要我們能撐得住,浪濤再凶也不怕了。
但是每次都有驚無險,叫人鬆一口氣。「康提基」安穩地翹起筏尾,若無其事地升向天空,那小山般的水從它兩旁滾過去了,然後我們又沉入浪谷,等候第二個大浪。最大的浪往往兩個三個接踵而來,大浪之間還有一連串較小的浪。當兩個大浪前後緊跟著來的時候,第一個大浪這時還把筏頭拋在半空中,第二個大浪接著就沖上筏尾。因此,我們定了一條必須遵守的法律:掌舵的人必須腰裡拴上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緊拴在木筏上,因為木筏上並無船邊,水一沖就可以把人沖下海去。掌舵人的任務是:把筏尾對著風和浪,使風吹滿帆。
現在,我們對波浪在我們四周跳舞已經很習慣了,根本不當一回事。只要我們和木筏漂在水面上,我們在萬丈深海之上跳一點舞,有什麼關係?要緊的是跟著來的第二個問題——我們能有把握漂在水上多久?白塞木之吸水是顯而易見的。筏尾的橫梁比其他的木頭都糟,我們可以把整個指尖捺進這根吸飽水的木料,捺到水溢出來。我一句話不說,劈一小塊下來,扔下海去。木塊悄悄沉下水去,慢慢地沉到深水中不見了。後來我看見,有兩三人在以為沒人看見的時候,也是這樣辦。他們靜靜地站著,看那吸飽水的小木片,悄悄地沉入綠綠的海水中。
廚師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出去到甲板上,把昨天夜裡降落在筏面上的飛魚都撿起來。常能撿到半打或者半打多,有一次我們曾在筏上撿到二十六條肥肥的飛魚。納德有一天很不高興,因為他正站在那裡拿鍋子煎東西,一條飛魚飛來,打到他的手,沒有直接落在鍋子的油裡。
我們現在是在赤道南流中,在加拉巴哥群島以南四百海浬,正向西行。再沒有漂進加拉巴哥群島水流的危險了。我們和這群島唯一的接觸是大海龜的問候。這些海龜無疑是從群島遠出迷了路的。有一天,我們看見一隻大大的海龜,躺在那裡掙扎,頭和一隻大鰭露出水面。海浪一漲,我們看見海龜下面的水裡,有綠的、藍的、金黃色的閃光,原來海龜正和一群海豚作生死搏鬥哩。這場戰鬥顯然是一面倒的:十二至十五條頭很大、顏色發亮的海豚襲擊海龜的脖子和鰭,顯然是要把海龜搞得筋疲力盡。因為海龜不能接連幾天把頭和鰭藏在殼裡。
對這三位發亮的怪客的夜半光臨,我們始終找不到一個正確的解答。一天半之後,在中午大太陽中,我們又接待了一位來客,答案可能就在此。那天是五月二十四日,我們正在一片悠閒的大浪上浮漂,位置正好是西經95°又南緯7°。快到中午了,我們宰了早上捉到的兩條海豚,把魚臟扔下水。我正在筏頭旁的水裡游著玩,但是隨時在注意四周情況,手裡抓住一條繩子。這時我看見一條很粗的、棕色的魚,六英呎長,在晶瑩剔透的海水中好奇地向我游來,我立刻跳上筏邊,坐在大太陽裡看那魚悄悄地經過。這時,我突然聽見坐在竹屋後面筏尾上的納德大聲怪叫。他大叫鯊魚,叫得喉嚨都變了。我們的木筏旁邊幾乎每天都有鯊魚,從沒有引起這樣的驚惶。我們都知道這準是什麼非常特殊的東西,都跑到筏尾上去幫納德的忙。
這時,掌舵的安排是我們最大的問題。木筏是完全按照西班牙人的描述建造的,但是在我們這時代,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預先給我們上一課,講解怎樣駕駛印第安人的木筏。這問題專家們在岸上曾徹底討論過,但是沒有什麼結果。他們和我們一樣,對這事知道得很少。當東南風逐漸增加力量的時候,便需要讓木筏保持在一定的航線上,使得風從筏尾吹來,把帆鼓滿。如果木筏太朝著風的方向了,帆便突然轉過身來,打到貨物、人和竹層上,全筏也來個大轉彎,變成筏尾在前,繼續在同一航線上前進。這是一場艱苦的奮鬥。三個人對付帆,另外三個划那長櫓,把筏頭轉過來,避開風勢。我們一旦把木筏轉過來了,掌舵的人便要十分小心,免得在下一分鐘內發生同樣的事故。
櫓有十幾英呎長,擱置在筏尾一段大木塊的兩個櫓座之間。當我們在赤道國的巴倫克河上漂送木料的時候,我們那本地朋友用的也是這種櫓。那長長的海柳木櫓柄硬得像鋼,很重,如果掉入水中,會沉下去的。櫓柄的尾部是一大片用樅木做的櫓身,是用繩子拴上的。當海浪衝擊的時候,我們要用盡力氣才能把這長櫓掌穩。為了要使櫓身直立在水裡,我們要抓緊,把櫓柄轉過來,抓得手指都累了。這問題後來解決了:我們在櫓柄上拴了段橫木,使得轉動時有一種槓桿似的東西可抓。這時,風勢越來越大了。
傍晚時分,貿易風已在全力吹刮。風很快使海面洶湧,從筏尾向我們撲來。這是我們第一次充分了解到,海真的來和我們碰頭了。現在我們要咬緊牙關——我們的對外聯絡都已切斷。事情是好是歹,現在全仗著白塞木在大海中的優良品質。我們知道,從現在起,我們絕不能再得到吹向岸上的風,絕無機會轉回去了。我們已在真正的貿易風的通道上,每天吹送我們出海,越吹越遠。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是滿帆向前航行;如果掉頭往回走,那便筏尾在前,還是向海中漂去。可能的m.hetubook.com.com航線只有一條:乘風而駛,筏頭對著落日。況且,說到最後,這正是我們航行的目的——跟著太陽的路線。我們猜想,康提基和古代的太陽崇拜者,從祕魯被趕出來到海上的時候,情況亦復如此。
「加拉巴哥群島是個好去處吧?」有一天納德謹慎地問道。一邊問,一邊看著我們的海圖。海圖上有一連串指示我們位置的珠子,珠子連在一起像一根手指。不祥之兆,指著該死的加拉巴哥群島。
我們正要把拖繩拋給拖輪,突然間,我們漂到了拖輪高聳的船尾底下,木筏處境危險,水的壓力要把它沖壓到船尾下。我們趕緊把手裡的東西都扔了,拿起竹篙和木槳,想撐開去。但是我們的位置總不對,因為當我們在浪谷的時候,我們碰不到上面的鐵頂;而當浪再湧起的時候,「江防號」的整個船尾便墜入水中,如果海水的吸力把我們吸到船尾下面,那一定把我們都砸扁了。拖輪甲板上的人在奔跑叫喊。到後來,總算推進機在我們旁邊轉動了,在最後的一瞬間,總算幫著把我們從「江防號」船底下的倒流中救出來了。木筏曾猛撞了幾下,捆紮的地方有些撞彎,但是這點毛病後來漸漸自動消失了。
牠們是真正的大怪物,單單是那能看見的一部分,就約有五英噚長。我們趕快集中在甲板上,看這鬼怪們跳舞。牠們跟著木筏走,一小時又一小時。我們這幾位發亮的旅伴,神祕又無聲息地,離開水面有一大段,大多數時間在右舷放燈的那邊,但也常在木筏下和木筏的左舷邊。牠們背上的微光,顯出這個東西比大象還大,但牠們不是鯨魚,因為牠們從不升到水面上來呼吸。牠們是否是巨型的海星,在水裡翻滾時變動了形狀?我們拿了燈,一直放到水面上去引誘牠們上來,想看看牠們究竟是什麼東西,牠們卻毫不理睬。而且,牠們像是正牌貨的鬼怪,天剛破曉,就沉到深海裡了。
我們點了燈,赫曼正得意洋洋地坐著,手裡握著一條細長的魚的脖子,魚在他手裡扭動得像一條黃鱔。這魚有三英呎多長,蛇一般細,沉沉的黑眼睛,長鼻子,凶顎,滿口長長的利牙。牙齒銳利得像許多把刀,並且可以折入口腔,這樣就不妨礙牠吞東西。赫曼用手一擠,一條約八英吋長的、大眼睛的白色魚,突然就從食肉的魚的胃裡鑽到嘴裡吐出來,不久又鑽出這樣一條魚來。這兩條明顯是深水魚,魚身已經被蛇魚的牙齒咬爛了。蛇魚的皮薄薄的,背上是藍紫色,底下是鐵青色,魚皮在我們手裡一片片地脫落下來。
過了約一星期,海面漸漸平靜了,我們注意到海面的顏色由綠變成藍。我們已經不是向正西北,而是開始向西北偏西漂去。這是第一個微弱的跡象,說明我們已經離開了沿海岸的水流,有希望被漂出海了。我們單獨在海上的第一天,便注意到木筏四周的魚。但是我們那時掌舵還忙不過來,談不到釣魚。第二天我們碰上了一大群沙丁魚,緊接著一條八英呎長的鯊魚來了,在和筏尾碰擦時,翻過身來,白肚子向上。赫曼和班德正赤腳站在筏尾水裡掌舵。牠在我們周圍玩了一會兒,但是等到我們拿出魚叉來,牠不見了。
我們六個預備在木筏上集合的人,在這動身前的一刻,都有些小事要做。在我到碼頭上的時候,只有赫曼在那裡看著木筏。我有意老遠就讓汽車停下,沿著防波堤從這頭走到那頭,盡量鬆鬆腿,誰也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再走路哩。我跳上木筏,筏上亂七八糟,到處是香蕉串、水果籃,在這最後時刻扔上來的口袋等等,這些東西都收藏起來,捆紮好。在這一大堆東西之中,赫曼無可奈何地坐著,手裡拿一隻鳥籠,籠裡有一隻綠鸚鵡,是一位利馬友人的臨別贈禮。
我們對地板底下這種地面下的或者水底下的動物,漸漸看慣了,但是每次一有新的種類出現,我們還是一樣驚奇。有一天半夜兩點,有雲,掌舵的人都難於分清黑水和黑天,他看見水裡有微光閃動,慢慢地成為一隻大動物的形態。我們無法肯定,究竟是浮游生物在牠身上發光呢,還是這動物本身有一含磷光的表皮。但是黑水中閃動的微光,顯出了那鬼怪般動物的模糊、搖曳不定的輪廊。有時候牠是圓形的,有時候是橢圓形、三角形的,又突然分裂成為兩部分,各自獨立地在木筏下游來游去。到最後,有三隻這樣龐大發亮的怪物在我們下面緩緩兜圈子。
每天早上,我們把繩子細查一遍。我們甚至於讓兩個人抓緊腳踝,自己從筏邊俯下身去,頭伸到水裡,看看筏底的繩子是否出了毛病。但是繩子都很好。海員們說只能維持兩星期,之後都要斷的。但是,不論這種意見如何一致,我們至今還沒有發現繩子有絲毫耗損之處。後來我們出海遠了才找到答案。伐木極軟,繩子漸漸地磨到木頭裡面,受到木頭的保護,並不是木料把繩子磨壞了。
這片白塞木還是靜靜地浮在木筏旁邊的水裡,還沒有漂到木筏的半中央哩。
但是他們划得越快,海龜在水面下溜得越快。他們划離木筏不到一百碼,海龜突然跑得無影無蹤。但是他們至少做了一件好事。當那小小的、黃色的橡皮艇在水面上跳回來的時候,那群發亮的海豚全跟在後面。牠們圍著這新發現的海龜游行,其中最勇敢的突然來咬槳身(槳在水裡像是龜鰭)。這時候,那與世無爭的海龜,成功地逃脫了一切卑鄙的迫害者。
「看上去我們在打敗仗。」赫曼說道,說時,他扔了一小片白塞木到筏頭邊的水裡。
陶斯坦對我們和海的近鄰親密之感的充分了解,是直到他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枕頭上有一條沙丁魚的時候。竹屋裡地方很小,陶斯坦睡覺沒法不把頭睡在過道上。如果有人晚上出去無心踩到他臉上,他就咬那人的腿。他抓起沙丁魚的尾巴,毫不計較地對牠說,所有的沙丁魚都能取得他滿懷的同情。我們的天良被激發出來,第二天晚上把腿縮進來,讓陶斯坦睡得寬敞些。但是又出了事,陶斯坦只得到安置無線電的那個角落裡,在廚房用具之上,另找一個睡覺的地方。
在值班時間掌舵,身上每一根肌肉都用盡了力氣。我們在推櫓推得精疲力竭的時候,就轉身到另一邊去拉。我們的胳膊和胸部壓得酸痛的時候,就用背去頂。櫓把我們前後身都搓捏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好不容易撐到接班人來了,便昏昏沉沉地爬進竹屋,腳上拴根繩子,帶著一身鹹濕衣服,在沒有鑽進睡袋前就倒下睡著了。幾乎在同一剎那間,有人狠狠地拉了一下繩子,三個小時過去了,你又該出去,接替那兩個掌舵人中間的一個。
天已經不早了,鸚鵡在吹哨、打招呼,在鳥架上跳來跳去了,我們才醒來。屋外的浪還是很高,卻是長長的、一般高的、山脊似的一片,而不像前一天那樣又野又亂。我們看到的第一件事是:太陽照在黃色的竹甲板上,陽光使得我們周圍的海洋顯出明朗和友好的神色。只要浪濤讓我們在木筏上平安無事,那它噴沫吐泡,湧起多高,又有什麼關係?如果浪濤直掀到我們鼻子跟前,而我們知道,在一秒鐘內,木筏會漂上浪頂,像https://m•hetubook.com.com壓路機似地把噴沫吐泡的浪脊壓平,同時那沉沉的、怕人的、山一般的水只不過把我們舉到空中,然後在地板下面翻滾、呻|吟嗚咽,那又有什麼關係?從祕魯出來的古代航海專家們,不用一隻能灌滿水的空殼,也不用同時會被兩個浪沖擊的長形航具,是有真知灼見的。總的說來,白塞木木筏是一架軟木的壓路機。
而我們坐著浮在海面上,沒有一天沒有好奇的客人來拜訪,在我們周圍扭動搖擺。其中有幾種,例如海豚和嚮導魚,成為熟客,陪伴著木筏橫渡大海,日日夜夜在我們周圍。
這是隔了幾晚的事。那晚陰霾四合,伸手不見五指,陶斯坦把風燈放在頭旁邊,這樣,夜裡值班的人在他頭上爬出爬進的時候,可以看得見該落腳在什麼地方。突然陶斯坦被燈打翻的聲音驚醒了,覺得有一樣又冷又濕的東西在他耳邊拍動。他以為是飛魚,黑暗中伸手去摸,想摸到了扔出去。他摸到的東西又長又濕,扭動得像一條蛇,他立刻像燙了手似的甩開了。這位看不見的客人自己扭著身子走了,走到赫曼那裡。這時陶斯坦再把燈點上。赫曼也跳起來了,把我也驚醒了,心想是這一帶水裡晚上爬上來的章魚。
「我們還得再扔一次。」陶斯坦樂觀地說道。
班德的誤斷可以理解。後來才證明,我們這圍著燈坐在竹屋裡的六個人,是人類看見這種活魚的第一批人。這種魚的骨骼,偶爾在南美洲和加拉巴哥群島的海邊發現過。魚類學家稱之為蛇鯖,以為牠是生活在深海底層,因為沒有人看見過活蛇鯖。但是,假使牠是生活在深水中,那一定是白天。因為白天陽光使牠的大眼睛睜不開。而在昏暗的晚上,蛇鯖就出來,高高地跳出水面。我們在木筏上的人有這方面的經驗。
「一,二,三……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這時候,艾立克和班德手裡捧滿了書報和各式各樣的東西,逍遙自在地走向碼頭。他們碰見的人群都在向回流,後來,被警察崗口上的一位和藹的警官攔住了並告訴他們,已經沒有熱鬧可瞧了。班德用他的雪茄煙做了一個活潑的姿態,告訴那位警官,他們不是來瞧熱鬧的,他們自己就是要乘木筏出發的。
第三天晚上,雖然風還是吹得緊,海面卻平靜些了。在大約早上四點,掌舵的人還沒有來得及發覺的時候,黑暗中有一個出乎意料的浪頭噴沫吐泡而來,把木筏沖成反方向。帆抽打著竹屋,快要把帆布和竹屋都打碎了。每人都到甲板上去把貨物紮緊,拉帆索,希望把木筏再掉轉頭來,使帆得了風,平靜地向前凸出。但是木筏不肯轉過身來。它要筏尾先行,一點不讓步。我們拉、推、搖的唯一結果是:帆從黑暗中橫掃過來,差點把兩個人打下海。
艾立克在正午測量了我們的位置。他發現,把我們扯帆航行也算上,我們向北沿海岸漂去了,離開正確航線有一大節。我們還是在亨伯特水流中,離岸剛好一百海浬。緊要的問題是:我們是否會漂進加拉巴哥群島以南的險惡漩渦中呢?這是性命攸關的事。因為一到那裡,我們會被流向中美洲海岸的強有力的洋流不知沖到哪裡去了。但是,如果事情是按照我們所預計的那樣發展,我們應該是在沒有向北漂到加拉巴哥群島之前,就隨著主流,向西橫渡過海。風仍是徑直從東南吹來。我們扯起了帆,把筏尾迎著浪濤,繼續我們的輪班掌舵。
我唯一的同伴,是那說西班牙話的鸚鵡,牠正無精打采地在籠子裡呆望著。岸上的人歡呼揮手。汽艇上那位面色微黑的電影攝影師,為了要把這次遠航從祕魯戲劇性的啟程詳情一一攝入鏡頭,匆忙間幾乎跳到海裡。我孤苦伶仃,站在木筏上,遙望我失去的同伴,卻一個也不見。不久,我們到了「江防號」,它已生起火,準備拔錨啟行。我瞬間上了繩梯,到上面拼命大叫大喊,總算把開船時間延遲了。他們派了一隻小艇回碼頭。小艇去了好久才回來,上面裝滿了美麗的西班牙姑娘們,但是「康提基」丟失的人一個也沒有。這事當然辦得很好,但是並沒有解決我的問題。於是,正當木筏上滿是漂亮的西班牙姑娘的時候,小艇折回去,再去找其他參加遠航的人。
在那稀有的魚落在陶斯坦的睡袋上之後一星期,又有一條來拜訪我們。又是在早上四點,新月甫落,四周昏暗,但是星星還閃爍著。木筏很容易掌舵,我的班值完了,繞著筏邊轉彎走去,看看下一班人來的時候,木筏上是否事事停當。我是值班人,照例腰上圍了一條繩子,手裡拿著風燈,小心翼翼地在最外面的一根木料上走,準備繞過桅杆。木料既濕且滑,忽然覺得有人出其不意地在我後面抓住了繩子急拉,差點把我摔倒。我氣極了,拿起燈,滿肚子憤怒轉過身來,但是一個人也看不見。繩子又拉了一下,我看見有一種發亮的東西,躺在甲板上扭動。這又是一條蛇鯖。這次牠的牙齒咬進繩子太深了,我把繩子上這條魚抖下來,有幾個牙齒斷了。大概是燈光照在彎彎的白繩上,被我們這位從深海中來的客人以為是珍饈,便跳起來先嘗一口。牠在一瓶蟻醛(註:即甲醛)液中了此一生。
納德本來是蹲在那裡,在水裡洗褲子,偶然抬頭一看,面對面看見一張我們任何人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的最大、最醜的臉。這是一張名副其實的海怪的臉,龐大、難看之極,就是海老人親自出馬,也不能給我們這樣的印象。這頭又闊又扁,像是青蛙頭,兩隻小眼睛長在兩邊,癩蝦蟆般的顎有四五英呎闊,嘴角上低垂著長須。頭後面是大極了的身子,跟著細長的尾巴,尾端是尖尖的尾鰭直豎起來。這表明這隻海怪並不是任何種類的鯨魚。在水面下的魚身,看上去是棕黃色的,但是頭和身子都密密麻麻長著小白點。
「好,」納德說道,「那我們謝天謝地別上那裡去。無論如何,我希望我們不去。」
在準備將「康提基」拖到外海那一天,卡亞俄港人頭攢動。海軍部長已命令海軍拖輪「江防號」把我們拖出海灣,離開沿海船隻往返的航道,一直拖到過去印第安人常架木筏到那裡捕魚的地方。報上把這條新聞用紅字和黑字登了頭條消息,從四月二十八日清早起,碼頭上就擠滿了人。
等到最後我們開船的時候,已將近傍晚。「江防號」要到第二天早上拖我們離開沿海的航道後,才解索離開我們。我們剛離開防波堤,就碰到海上吹來的一陣頂頭風,跟隨我們的小船都一隻接一隻回去了。只有幾隻大遊艇跟我們到海灣入口的地方,看看那裡的情況如何。
「這老人不高興哩,」艾立克說道,「在他年輕的時候,風要更帶勁些。」
我們聽見嗖的一聲,連著魚叉的繩子飛出木筏了,又看見水湧如山,那大傢伙正頭朝下,直鑽入深水。三個站得最近的人被震得滿地亂滾。其中有兩個的皮膚,被魚叉繩飛出去的時候擦破了。這繩很粗,足可繫住一隻小船,飛到筏邊卡住了,但立刻像細線似的被扭斷了。幾秒鐘之後,一根斷了的魚叉柄浮出水面,離我們約二百碼。一群受了驚恐的嚮導魚在水裡竄來竄去,拼命想去追隨牠們的老上司。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等了很久,等那怪物像一艘發怒的潛水艇似的,飛也似地轉回身來。但是我們從此再看不見牠。
夜來臨,星星在熱帶的黑暗天空中閃耀,我們四周磷光浮動,和星星賽美。有一種單體的發亮的浮游生物,真像一團燒紅的煤塊。當這發亮的小球沖到筏尾我們腳邊的時候,我們立刻不自覺地把我們的光腳縮回來。我們撈住牠們一看,原來是小小的晶瑩的海蝦。在這幾天晚上,有時候把我們嚇了一跳:海裡突然冒出兩隻圓圓的、發亮的眼睛,就在木筏旁邊,毫不閃動地,像要催眠似的一直瞪著我們。這樣的客人常是大烏賊,冒出來浮在水面上;牠們那鬼怪般的綠眼,在黑暗中閃閃如磷火。但有時候這些發亮的眼睛是深水魚的,牠們只在夜裡浮上來,被牠們面前的微光所吸引,待在那裡直瞧。有好幾次海面平靜的時候,繞著木筏的黑水中,忽然浮滿了圓圓的頭,每個直徑兩三英呎,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用大大的、發亮的眼睛瞪著我們。又有的晚上,看見水底有直徑三英呎多的發光的球,不時一亮一亮地,好像是在打手電筒。
第二天晚上更糟,浪不是平息了,而是更高了。接連兩小時和櫓搏鬥,時間太長,一個人到了值班的後半段時間,已經沒有什麼作用,海浪占了上風,把我們沖來刷去,水一直灌到筏上。於是我們改為掌舵每班一小時,休息一個半小時。開始的六十小時就是這樣過去的:白浪滔天,一個接一個不停地沖擊我們,我們不停地奮鬥。高浪和低浪、尖浪和團浪、斜著的浪和浪上的浪。
這隻大怪物也在木筏底下繞著我們游起來了。牠真是大,看見牠頭在木筏這一邊,整個尾巴還伸出在木筏另一邊。我們看到牠全部面貌時,牠真是顯得不可思議地奇形怪狀、遲鈍、愚蠢。雖說我們都明白,如果牠來攻擊我們,尾巴一甩,就可以把木筏打得粉碎,我們卻無法不哈哈大笑。牠就在木筏下面兜圈子,漸漸地越兜越小了,我們只能坐在那裡,不知會出什麼事。牠出現在木筏另一邊,和和氣氣地從櫓下滑過來,把櫓舉到空中,櫓身從牠背上輕輕溜過。
但是木筏和周圍環境還是很有關係,木筏之上,照例沒有一處是平的。當這個基礎在拋上拋下、每一個關節都在轉動的時候,其他的都跟著動。竹甲板、兩根桅杆、竹屋的四面籬笆牆、竹片和葉子蓋的屋頂——這一切,都只是用繩子拴住的,都跟著扭動飛舞。這種情況幾乎是注意不到的,卻是明顯的。如果木筏的一角拋起來了,另一角就沉下去。如果有一半的屋頂把椽子都拉向前,另一半就把椽子拉向後。如果我們從籬笆牆望出去,更是有生命、有動作;那裡是天,悄悄地順著一個圈子移動著;海,正高躍向天。
我們在筏尾木箱上裝了一個船上用的舊羅盤,給艾立克用來考核我們的航行方向,計算我們的位置和速度。目前我們還無法肯定自己在哪裡,因為天上雲層很厚,地平線上周遭都是白浪滔天。兩人一班,輪流掌舵。兩個人肩併肩,要使出全身力氣同跳躍著的櫓奮鬥,其餘的人便可到竹屋裡睡一會兒覺。
浪谷越來越深了。情況很清楚,我們已經進入亨伯特水流最湍急的一部分。海面的洶湧,顯然不完全是由於有風,水流也有關係。水是綠色,很冷,到處都圍著我們。祕魯鋸齒形的山峰,已在筏尾濃重的雲層中消失。當黑暗爬上海面的時候,我們和大自然的第一次搏鬥開始了。我們還沒有摸清楚海的脾氣。我們自己找上門來,和海這樣親近。我們還沒法說定,究竟海是敵人還是朋友。黑暗吞噬了一切,我們聽見周圍海面上的一般的聲音,突然被身邊一個大浪的嘶嘶聲蓋住了,緊接著看見和竹屋頂一般高的一片白色浪花向我們摸索前進。我們緊緊地抓住了,提心吊膽地等著那小山般的水,沖瀉在我們身上和木筏上。
一條二十五磅重的海豚,繫在我們最大的六隻魚鉤上,吊在筏後,原是鉤鯊魚用的。一群嚮導魚直躥過來,並不碰到海豚,只是聞了一聞,趕快回到牠們的主人、海中之王那裡。這隻大怪物像是機械化的東西,開動了機器,便悠閒地向海豚滑來,海豚就像在牠顎前,可憐得很的一點點東西。我們把海豚拉過來,海怪慢慢跟著,一直跟到木筏邊。牠並不張嘴,只讓那海豚在嘴邊碰一碰,好像為了這一點點小東西把大門敞開,很不值得。這大傢伙靠近木筏的時候,用背擦著那很重的櫓,這時櫓剛好舉出水面。現在我們有了充分機會在最近的距離中細看這大怪物了。太近了,我覺得我們都瘋了,看見這樣完全是狂想中的東西,大笑得都傻了,大叫得不能自制了。就是迪斯耐本人,不管他有多大的想像力,也沒法畫出一隻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海怪,超過這隻突然躺在木筏邊的、嘴大得可怕的東西。
海龜一見了木筏,便鑽下水,直向我們奔來,發亮的魚群在後面追著。牠一直靠到筏邊,正想要爬上木筏,一眼看見我們已經站在那裡。如果我們多有一點經驗,在這隻大龜沿著筏邊緩緩划去時,就能不很費事地用繩子抓住牠。但是我們在緊要關頭都在看熱鬧,等我們把套索準備好,大龜已經游過了筏頭。我們把小橡皮艇擲下水,赫曼、班德和陶斯坦上了這隻硬果殼子去追海龜,殼子比游在前面的那東西大不了多少。作為膳務員的班德,心裡已在盤算許許多多盤龜肉和最鮮美的甲魚湯。
他們硬闖了過去,可是木筏不在。他們在防波堤上焦急異常地走來走去,碰上了另外幾個,他們也正竭力尋找失蹤了的木筏。後來他們看見小艇來了,於是我們六個總算聚齊了。「江防號」拖我們出海,海水在木筏周圍翻滾。
這許多聲音最後把班德也吵醒了,我們拿了燈把那條長魚送到他鼻子底下。他睡眼朦朧地從睡袋裡坐起,嚴肅地說道:
「希望我們不隨著晚風向回漂,」班德說道,「在卡亞俄說再見很有趣,可是我不想很快回去又受他們歡迎。」
這時木片漂到了筏尾。我們高聲歡呼,動起手來,把最後一刻亂扔上木筏的東西都收藏好、捆紮好。班德在一口空箱的底層安置了小火爐,不久我們便以熱可可和餅乾款待自己,又在新鮮的椰子上鑿洞喝椰汁。香蕉這時還不很熟。
這大怪物悄悄地、懶洋洋地從筏尾方面向我們游來。牠笑得像條惡狗,彬彬有禮地搖著尾巴。那很大的、圓形的背鰭升出水面,有時候尾鰭也升出。當這傢伙在浪谷中的時候,水從牠寬闊的背上流過,好像在沖洗一片水下暗礁。在廣闊的顎前,游著一群身上如斑馬般一條條的嚮導魚,排成扇形,又有大印魚和其他牢牢黏附在牠龐大身軀上的寄生物,都跟著牠在水裡旅行。因此,這一大堆東西,看上去像是一批奇異的動物標本,圍繞著一個像是浮動的深水暗礁似的東西。
如果晚上我們把小小的風燈放在外面,飛魚受到光的引誘,大的小的就會飛到木筏上來。牠們往往碰到了竹屋或者帆,無法可施地跌落到甲板上。牠們不在水裡是無法起飛的,只能躺在那裡跳動,像有長胸鰭的大眼鯡魚。有時候,我們聽見甲板上有人突然說話和圖書很不客氣。那是一條冷冷的飛魚,很快飛來,出其不意地打到他的臉上。牠們總是很快飛來,魚嘴在前,如果整條飛到臉上,會螫得臉發痛。但是受害的一方很快把這無理的攻擊忘卻了。因為,不管有多少缺點,我們是在神奇的海上世界裡,精美的魚肉菜餚會從空中飛來。我們經常把飛魚煎了當早飯吃。不知是由於魚味和廚師的手藝,還是由於我們的胃口,總之,把魚鱗刮掉,吃起來很像煎小鱒魚。
海顯然已經平靜了些。我們周身酸痛,手掌起繭,眼睛睜不開,人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還是節省我們的精力吧!好等天氣變得更壞時,可以有力氣對付。風雲不測,誰也難料。因此我們把帆放下,用竹桁捲起來。「康提基」橫漂著,海浪來時像木塞般拋動。筏上每樣東西都捆緊了。我們全體六個人爬進小竹屋,擠在一起,睡得像罐頭裡的沙丁魚。
我們拿著魚叉,站在木筏四周,準備行動。但是我們覺得,比起我們要對付的大怪物來,魚叉像是幾根牙籤。那鯨鯊在我們四周兜圈子,緊靠著木筏,像是一條忠實的狗,似乎從沒有想到要再和我們分手。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曾經經歷過或是想到過我們會經歷這樣的事情。整個這次冒險航行,加上這隻海怪在木筏後面和底下游泳,對我們來說,似乎是徹頭徹尾不真實的,因此我們不能不認真對待。
第二天,鮪魚、鰹魚和海豚都來拜訪我們。又有一大條飛魚砰的一聲跳上來。我們用牠作為魚餌,立刻拖上兩條大海豚,每條有二十磅到三十五磅重。這夠幾天吃的。在值班掌舵時,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魚。有一天,我們看到一大群五島鯨,多得好像無窮無盡,黑色的背脊滾來滾去,緊緊擠在一起,一直游到木筏邊。我們從桅頂上望去,縱目所及,一片海面上都是牠們在跳躍。我們離赤道越近,離海岸越遠,飛魚便越來越多。到後來我們進入藍海,波浪威風凜凜地翻滾著,陽光照耀,莊嚴肅穆,一陣風來,水面粼粼。這時,我們可以看到飛魚從水裡躍起,閃閃發光,像一陣彈雨,成直線飛去,飛到力量用盡了才沒入水中。
紙團和木片漂過了櫓,不久像一串珍珠似的,在筏尾的波浪中載浮載沉。我們一碼一碼地向前移動。「康提基」並不像一隻尖頭的快船破浪前進。它是又壯又闊、又重又結實,在波浪上沉著地拍水前進。它不圖快,但是它一旦上了路,便以無可動搖的精力向前推進。
以後的幾天,浪又大了。但是從東南嘶嘶發響湧來的浪濤,前浪和後浪的距離一律,因此掌舵就容易得多了。我們以木筏的左舷後半身迎著風浪,這樣,掌舵的人可以少挨些海水沖洗,木筏走得更穩些,不會掉轉頭來。我們擔心地注意到,東南方的貿易風和亨伯特水流,一天又一天地沿著一條通向加拉巴哥群島的漩渦的航道,一直橫過去。我們向西北方迅速前進,那幾天平均每天走了五十五至六十海浬,有一天創造記錄,走了七十一海浬。
午夜時分,有一艘向北駛去的船的燈光經過我們。早上三點,又有一艘經過,向同一方向駛去。我們揮舞著我們小小的風燈,向他們打手電筒,但是他們沒有看見我們,船上的燈光緩緩地向北移去,移進黑暗,不見了。在船上的人很少會想到,有一隻真正的印加木筏,就在他們附近,在波浪中跌撞。而我們在木筏上的人,也很少會想到,在我們到達大洋那一邊之前,這是我們看見的最後一艘船,最後一點人類的痕跡。
「你照看一下這隻鸚鵡,」赫曼說道,「我一定要上岸去喝一杯啤酒,動身前的最後一杯。拖輪要過好幾個鐘頭才來。」
「不是的,從來沒有這樣子的魚的。」說完了,他輕輕翻個身,又睡著了。
晨光熹微之中,我們看見拖輪就靠在近旁,我們小心又小心,把木筏泊在離開船頭遠些的地方,然後把我們那小小的、打足氣的橡皮艇放下水。小艇在水上像一個足球。艾立克、班德和我上了艇,搖到「江防號」,抓住繩梯爬上船。我們由班德當翻譯,在海圖上找出我們所在的正確位置。我們是在卡亞俄西北方向,離岸有五十海浬。以後頭幾個晚上要點燈,免得被沿海船隻撞沉。再出海去,我們便一隻船也碰不上了,因為在太平洋上的這一部分,是沒有航線經過的。
「他是領航員,」班德說道,「我是膳務員。」
他剛上碼頭,在人叢中不見了,碼頭上的人便在指手畫腳。拖輪「江防號」正繞過堤端全速開來。它沒法開到「康提基」旁邊,沿途帆牆如林,航道壅塞。它遠遠地停下了,派了一隻大汽艇來把我們從帆船叢中拖出來。汽艇上站滿了海員、軍官和電影攝影記者。於是命令高聲喊著,攝影機嗒嗒響著,一根堅實的拖索便緊緊繫在筏頭上來了。
我們中間最受苦的是納德。他沒有參加輪班掌舵,躺在竹屋的角落裡,成了海神的犧牲品。他暈得不能動彈。鸚鵡在籠子裡無精打采,木筏突然一拋,海水從筏尾直沖到牆上的時候,牠便用喙吊著,撲打著翅膀。「康提基」並不滾動得很厲害。它比任何同樣大小的船都更能經得住風浪。但是每次木筏傾斜時,都無法預料傾向哪一邊。它既被拋上拋下,又是滾來滾去,我們始終沒有學會在筏上行動自如的本事。
「難說,」我說道,「據說在哥倫布時代之前,印加的士巴克.尤班魁曾從赤道國航行到加拉巴哥群島,但是他和其他的人都沒有在那裡定居下來,因為沒有水。」
「不可能的,」艾立克說道,掏出一包東西來,「這是風燈。」
「康提基」跟著拖輪,像一頭被繩子牽著的倔強的公山羊,頭沒入海水,海水沖上木筏。這情況看上來很不妙,因為和我們將來一定要碰到的波濤比起來,這點波浪算是平靜的。正在海灣中間,拖繩斷了,我們這邊的一段繩子靜靜地沉向海底,拖輪還在向前開。我們撲到木筏邊上去撈那繩索,同時遊艇開向前去叫拖輪停住。洗澡盆一般大小的、螫人的水母,隨著波浪在木筏旁邊漂上漂下,把所有的繩索都抹上一層滑溜又螫人的膠狀物體。當木筏滾向另一邊的時候,我們被癟癟地掛在木筏邊上,向著底下的水面揮臂,揮到手指剛觸到黏滑的拖繩為止。於是木筏又向這一邊滾,我們的頭部深深地鑽入海裡,鹹水和大水母便向我們的背上倒去。我們又唾又罵,從頭髮裡把水母一絲絲拉出來。等到拖輪折回來的時候,拖繩已經撈起來了,可以絞接了。
在開頭幾個星期中,還有一種危險使我們心緒不安,就是繩子。白天我們太忙,沒有想到它;但是,等到黑暗降臨,我們爬上竹甲板上的床的時候,便有時間去思考、感受和靜聽。我們每人一個草墊,躺在那裡,可以感覺到身子底下的竹席時常和木料鼓了起來。在木筏本身拋動之外,那幾根木料還各自活動。一根向上時,另一根輕輕地向下沉。它們的活動並不多,但是已經足夠使我們感覺到,我們是躺在一隻巨大的、呼吸著的野獸的背上。我們情願順著躺在木料上。起初兩夜情況最壞,後來我們太累了,顧不得這些事。以後繩子在水裡泡漲了一點,使那幾根木料安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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