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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

作者:托馬斯.哈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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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三個女人 第七章 夜之女王

第一卷 三個女人

第七章 夜之女王

為什麼這樣一個女人會住到埃頓荒原上?蓓蕾口是她的故鄉,當時那是一個受人喜愛的海濱勝地。她的父親是駐紮在那兒的一個團隊裡的樂隊指揮,他是科孚人,是個很好的音樂家。在他未來的妻子和她的父親,一個出身良好的船長,一起到那兒旅行時,他們相遇了。他們的婚事根本不對老船長的心願,因為這位樂隊指揮的口袋就跟他的指揮棒一樣,輕飄飄的。但是,音樂家盡了最大努力,他入贅妻姓,並成為英國的永久居民,在孩子的教育上他費了很大的心血,不過教育費用卻是外公支付的。他作為一個地方上主要的音樂家,過起了相當富裕的日子,直到他妻子去世,這以後他就倒運了,他酗酒,不久也死了。小姑娘便交託給外公照護。外公由於在一次海難事故中斷了三根肋骨,便在埃頓荒原這塊空氣清新的高地上定居下來,由於房子幾乎用不著付什麼錢,又由於站在家門口能看見遙遠的地平線那邊的大山間露出的一線藍色,人們一直相信那就是英吉利海峽,因而這地方能令他產生遐思。然而尤斯塔西雅卻很惱恨搬到這地方來,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遭放逐的人,可她又不得不住在這兒。
她跟大多數女人不同,僅僅為了忠貞不貳去愛,這種愛對她沒多大的吸引力,倒是因為強烈的愛產生的忠貞不貳,這種愛的吸引力才大得多。愛情閃發出一道光芒,即便瞬息而滅,但這種強烈熾熱的愛情之光遠勝於那種燃不起多大光熱、卻能持續多年的愛情。在她的頭腦裡,她能預知許多女人要靠實踐才能知道的許多事情;她已經在心裡周遊了愛情這片國土,細評了那兒的幢幢大廈,掂量過了那兒的座座宮殿,並由此歸結出了結論:愛情只不過是一種飽含愁苦的歡悅而已。儘管如此,她渴望得到它,就好像一個處身大漠的人即使喝到帶鹹味的水也感激不盡一樣。
她的神經也同這一綹綹的頭髮相貫通,只要撫挲著它們,總是能讓她的脾氣平和下來。在梳理頭髮時,她會立刻陷入沉靜之中,那副神態活像斯芬克斯。如果在埃頓荒原的某個路坡下走過,她的一束厚實的頭髮給一大篷荊棘的一根多刺細枝勾住了——有時是會這樣——就好像一把梳子在她頭上拉了一下,她就會退後幾步,重新再從它下面走一次。
對於那種極具榮耀的婚姻,尤斯塔西雅已不再抱什麼奢望了,儘管她充滿激|情,卻不想降低身價草率成婚。這一來,我們便看到她處於一種十分奇怪的孤獨境地。一方面失去了她那女神般的驕矜自負,不能隨心所欲地去幹自己想幹的事,另一方面卻又不想按人人能做的那樣,去獲取一種過正常家庭生活的樂趣,這就顯示出她具有的那種清高氣質,使她絕不hetubook.com.com肯隨意屈從俯就,這也充分表明,儘管她已如此心灰意冷,卻絕不願就此妥協。但如果一個社會全是那麼講究哲理,那麼這個社會可就有危險了。然而如果在一個社會裡,婚姻是唯一的事業,社會就是由愛情組成,這種情況也同樣危險。
她四肢修長,稍稍肥腴,既不紅潤,也不蒼白;觸摸上去如輕雲般柔軟。看到她的頭髮,令人不禁會覺得整個冬季的昏暗也無法形成那般的烏黑:它堆在她的額頭上,就像黃昏完全吞沒了西邊的晚霞。
這麼看來,雖然她周圍都是些思想非常落後的人們,但與他們相比,她確實算得上一個早熟的、思想開放的姑娘,而且還顯得很有獨到之處。她的種種出自本能的、對於社會的非分之想也基於此。講到對假日的看法,她的心境就像那些放在外吃草的馬兒,喜歡邊吃草邊看著牠的同類在大路上幹活。她覺得,只有當別人都在勞作而她卻能休息,這才值得。因此,她討厭星期天,因為這一天大家都放假休息,她時常念叨說這種星期天就是她的死期。每逢星期天,荒原上的人們都把兩手插在口袋裡,也不需紮緊靴子的帶子(這也是過星期日的一個特別標誌),而且將靴子擦得鋥亮,在他們前六天裡挖來的泥煤和割下的荊柴堆中悠閒自得地走著,一邊還挑剔地踢踢它們,似乎不知道它們是派什麼用的,看到這種情況,對她來說不啻產生一種可怕而沉重的壓抑。為了擺脫這個不合時宜的日子的乏悶,她會在裝著她祖父的舊地圖和其他無用雜物的櫥子裡亂翻亂倒騰,一邊哼著鄉村居民在星期六晚上唱的小調。然而,她倒經常在星期六晚上唱起讚美詩,而且常常在週一到週六這幾天裡才看《聖經》,這樣她就不會有一種被逼著去做禮拜的感覺了。
她最崇拜的偶像是征服者威廉,斯特拉福德,以及拿破崙.波拿巴,那是她當年在教會學校讀書時,從女子歷史課本上得知他們的。如果她是個母親,她一定會給她的孩子起名叫掃羅或是西西拉,而不會將他們取名為雅各或是大衛,這兩個人她都不喜歡。在學校裡讀到有關腓利士人的幾場戰役時,她總是站在他們一邊,同時她總在捉摸龐修斯.彼拉多是否既坦率公正又英俊瀟灑。和_圖_書
那麼她的威嚴又從何而來?由於她的父親來自費阿西亞島,難道說她的血液中潛在有阿爾喀諾俄斯這一脈的氣質?要不就是來自菲查倫人和維爾人,因為她外公有一個堂兄是一位貴族。也說不定這是上天的賜予——自然法則的一個令人愉快的融會。此外,由於近年來,她一直離群索居,根本沒有機會讓她變得猥瑣。荒原上孤獨的生活幾乎不可能使人變得庸俗。否則,要想讓她變庸俗,幾乎就跟讓荒原的野馬、蝙蝠和毒蛇變庸俗一樣,是毫不費事的。在蓓蕾口過上一種狹隘的生活,本來是能完全將她變成一個世俗之人。
沒有國土可管轄,沒有臣民的擁戴,卻要擺出一副女王的威嚴,唯一的辦法便是做出一副國土淪喪、臣民俱失的樣子;尤斯塔西雅正是那樣做了,並且做得十分成功。她身居老船長的陋屋,卻能將其想像成自己從未見過的大廈宅邸。或許這是因為她經常出沒於空曠的群山之中,那就是她擁有的、比任何大廈更為寬敞宏大的一座大廈。就跟她周圍的盛夏情景一樣,她就是「熙攘中的孤寂」這句話的具體體現——儘管明明是百無聊賴,空虛冷清,她卻總是過得非常忙碌,充實。
這一來,尤斯塔西雅的頭腦中也同時產生了各種各樣最離奇的念頭,來自最古遠的時代,以及展望未來的都有。在她的眼中是不存在中間這一段時間間隔的;她看見的只是陽光明媚的下午那草地上的浪漫回憶,軍隊的樂團、軍官們、威武的男人,就像金字鐫刻在埃頓荒原這塊烏黑的碑上。在她眼中出現的,是蕩漾的水波跟一片冷漠刻板的荒原雜亂無章地交織在一起所產生的種種奇譎印象。如今,她看不到一點真正的人生,所以她更加刻意地去追憶自己原先所見過的一切,為它添上種種美妙的光彩hetubook.com•com
在其餘的時候,她由於精神的壓抑而倍感痛苦,只能靠外出緩緩散步來擺脫這種憂鬱的心境。散步時她總是帶著她外公的望遠鏡,還有她外婆的沙漏。從觀看沙漏這有形時間的逐漸消逝,她便會獲得一種特別的愉悅。她很少有按計劃行事的,但一旦她有了計劃,她的計劃就不是出於女人常有的小家子氣的考慮,而是一種頗具大將風度的全局戰略。但在她不願直截了當作此考慮時,她卻往往能作出德爾斐那樣模稜兩可的神諭。如果在天國,她說不定會坐在埃洛伊茲和克麗奧佩脫拉之間。
但是,這種天神的傲慢神態、情愛、憤怒和喜好,一到了埃頓荒原的邊緣,卻被多多少少證明是不起什麼作用的了。她力量的發揮受到了限制,而意識到這種限制,便使她的性格變得偏激。埃頓就是她的地獄,一來到這兒,她的內心就與之永遠格格不入,儘管如此,她還是從它晦暗的基調中汲取了不少東西。她的外表正是最好不過地表現出了她內心鬱結的心理:要與現狀作一番抗爭;而她的這般受壓抑的美貌光彩正是她內心悲哀和被扼殺的熱情的表現。她的額上真正顯現出一種嚴峻的威嚴,這種威嚴決非故意做作,或是受到逼迫裝出來的,而是在這麼些年月裡養成的。
我們來看看尤斯塔西雅吧——有時,她並不是那麼不可愛的——她達到了那種十分開明的階段,覺得一切都百無聊賴,由於缺少一個更好的對象,便只能將懷爾德夫理想化,並以此來打發自己的空閒時光。他唯一具有優勢的理由便在於此,對此她自己是一清二楚的。有時,她的驕傲反對她對他的感情,她甚至一直渴望著能擺脫這種感情的羈絆。但是又沒有一個更出色的男子出現,因此她沒法就此將他拋棄。
她的嘴與其說是為講話而生,還不如說是為顫抖而生;與其說為顫抖而生,還不如說為接吻而生。或許還可以補上一句,與其說為接吻而生,還不如說為噘嘴而生。從側面看去,她抿緊的嘴唇線條,幾乎體現出幾何學的精確性,她的嘴唇曲線是為設計藝術界所熟知,也就是所謂的胃足線或雙弧線。這般柔軟的曲線在冷峻的埃頓荒原上可稱得上是極少見的奇觀。它立刻就讓人感到,這樣的嘴唇絕不是來自石萊斯維格的一群撒克遜海盜所有的,因為他們的嘴唇閉攏在一起,就像一塊分成兩半的鬆餅。那樣的嘴唇曲線會讓人覺得它就像是埋藏在南方地底下的被人遺忘的大理石碎片。她的嘴唇線條是如此美妙豐|滿,而兩邊嘴角卻稜角分明,就像鐵矛尖一樣。只是在她陷入陣陣突如其來的憂鬱之中時,她那清晰的嘴角線條才顯得柔和起來,而對這麼一種陰鬱的感情,以她的年齡而言,她是太成熟了。和*圖*書
從某種方面來說,她對人生的這種種看法是她所處的自然環境對她性格產生的影響。身居荒原而不去了解荒原生活的含義,就好像是同一個外國人結了婚卻不去學他的母語一樣。荒原那種微妙的美麗全然不為尤斯塔西雅所見,她眼中看到的只是它發散出的令人憂鬱的氣息。某種環境會讓心滿意足的女人感到猶如一首詩,會讓一個心地痛苦的女人覺得是一種獻身,會讓一個虔誠的女人覺得那是一首讚美詩,甚至會讓一個輕佻的女人也陷入沉思,然而對一個具有反叛精神的女人來說,它卻使她變得乖戾陰鬱。
她的樣子太容易令人想起波旁的玫瑰、紅寶石和熱帶的中夜了;她的神情則令人想起食落拓棗的人和《阿達莉》中的進行曲;她的動作令人想起大海的潮漲潮落;她的聲音則令人想起中提琴。在微弱的燈光下,只要將她的髮式稍加修整,她的整個體態便完全可以看作是任何一個高等女神。要是她腦後有一輪新月,或頭上戴一頂舊帽盔,或是不經意間在她的額頭戴上一頂露珠頭冕,便足以使她分別表現出阿耳特彌斯,雅典娜和赫拉的神態,簡直與被人公認的許多受人尊敬的油畫中的這些古神酷妙酷肖。
她有一對異教徒的眼睛,充滿著夜間的種種神祕,眼光來回掃睃,卻有一部分受到厚實的眼瞼和眼睫毛的阻擋;她的下眼瞼也要比英國婦女通常的眼瞼更為豐|滿。這就使得她在陷入沉思時旁人無法察覺:別人蠻可以相信,她不需要閉上眼睛便可以入睡。你如果確信男人和女人的靈魂都和_圖_書是能看得見的要素,你倒也可想像尤斯塔西雅靈魂的顏色是火紅的。她那黑色瞳仁閃射出的火花,同樣會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
尤斯塔西雅.維伊天生就具有神的稟性,只要稍加準備,她就能在奧林匹斯諸神之國成為一個出色的女神。她具有的非凡激|情,諸多本能,足以使她成為一個模範女神,也就是說,她的這種激|情和本能卻無法成為一個模範女性。如果有可能暫時由她來完全掌管整個世界和整個人類,如果能由她隨心所欲地掌握紡紗杆、紡錘和剪刀,那時世上不會有什麼人會注意到世事變遷,統治更迭。命運還是同樣的不公平,同樣是這兒恩寵有加,那兒傲慢無減,同樣是先講私情後講公正,同樣有那麼多無盡的困境,我們也還是會像現在這樣喜憂無常、禍福無門,這種種都不會有什麼改變。
有時候,她會露出一種最苛責人的眼神,不過她責怪的對象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是她心裡的某些生靈,最主要的便是那命運女神,她朦朦朧朧地覺得,由於命運女神的捉弄,愛只降臨於燦爛似錦的青春年華,她可能贏得的任何愛都將隨著沙漏裡的沙而一起流逝。每每想到此,她就日漸意識到命運之殘酷,這種意識又會孕育出一些不顧習俗的魯莽舉動,她只想獲取一年,一星期甚至一個小時的愛情,不管用怎樣的手段去獲取,只要她能贏得就成。由於缺少這種愛情,她雖然歌唱卻不覺得快樂,雖然擁有卻不覺得欣喜,雖然光彩照人卻沒有勝利的喜悅。孤寂更加深了她的渴求。在埃頓荒野,即使是最最冰冷、最最低賤的接吻也是高價難求啊。再說,又到哪兒去尋找配得上跟她親吻的嘴唇啊?
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人愛她愛得神魂顛倒。愛之於她就好像是一支強心針能驅走她生活中的孤獨空虛。她心心念念追求的,似乎就是一種超然於任何意中人的徹心徹肺的愛情。
她在額頭上紮了一條黑絲絨的頭帶,束住了她那一頭濃密的黑髮,再加以不時在她前額蹙起的陰雲,使她顯得更其威嚴。「沒有什麼東西比得上在額上紮一條細帶更能為一張美麗的臉龐增光添彩的了,」里希特爾就是這麼說的。附近一些姑娘出於同一目的也會在頭上紮上彩色綢帶,還在身體的其他部位佩戴上金屬飾品;可如果有誰建議尤斯塔西雅.維伊紮上彩色綢帶、佩戴金屬飾品,她會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她時常不斷祈求得到這種愛情,她作祈禱根本不需考慮合適的時間,卻好像懷有一種不受任何影響的虔誠,什麼時候有了這個願望她便開始祈禱。她的祈禱總是出自不由自主的衝動,總是這麼說,「噢,將我的心從這可怕的憂鬱和孤獨之中解救出去吧,從那兒帶給我偉大的愛吧,要不我就會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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