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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一個愛情故事

作者: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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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

第一章

即使他的胃口從來不大,可是在納粹統治的那些年裡的飢餓使他一看見食物就感到興奮。陽光照耀在一簍簍、一筐筐的橘子、香蕉、櫻桃、草莓和番茄上。這兒允許猶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大街小巷都掛著希伯來語學校的招牌。甚至還有一所意第緒語的學校呢。赫爾曼一邊向前走,一邊東張西望,尋找藏身的地方,以防納粹哪一天來到紐約。附近什麼地方能挖個地下室嗎?他能躲到天主教堂的尖塔上去嗎?他從未當過游擊隊員,可現在他常常想到從哪些地形可能開槍。
赫爾曼讀著讀著,臉扭歪了。那個拉比出賣上帝就像他是出賣別的神的偶像。赫爾曼只能為他自己找到一個辯護的理由:絕大部分聽拉比說教和看他文章的人也不是真正的老實人。現代猶太教有一個目標:模仿非猶太人。
赫爾曼該在聯合廣場由快車換乘慢車,然後到第二十三街下車,但是當他朝窗外一看,發現火車已經到了第三十四街。他走過梯子來到對面的站臺上,登上一列去市內的火車。但是他又一次誤了下車站,坐得太遠了——到了運河大街。
在史迪威大道上,赫爾曼向右一拐,熱風帶著甜滋和-圖-書滋的爆米花香味向他吹來。招攬觀眾的人吃喝著勸人們去逛遊樂場,看雜耍。裡面有旋轉木馬、室內|射擊場,還有巫師,他能招魂顯靈,一次收費伍角。在地鐵進口處,一個腫眼泡的義大利人手拿一把長刀,乒乒乓乓敲著一根鐵條,嘴裡反覆地喊著一個字,他的叫聲變成一片喧鬧聲。他正在賣棉花糖和冰淇淋,冰淇淋一放入圓錐形的蛋捲裡就化了。在海濱木板道的另一頭,一群群人的後面,海洋閃閃發光。這個五光十色、物質豐裕、無拘無束的場面——一切都是蹩腳和虛假的——赫爾曼每次見到總是感到驚奇。
赫爾曼離開公寓,奔下樓梯。他如果不是很快就走得看不見影蹤,說不定會被雅德維珈叫回去。他每次出門,她跟他告別的時候,就好像納粹正統治著美國,他有生命危險似的。她把發燙的臉頰貼在他臉上,懇求他要小心汽車,別忘了吃飯,記著給她打電話。她像條狗那樣忠心耿耿地纏住他。赫爾曼經常逗弄她,叫她傻瓜,但是他永遠忘不掉她為他作出的犧牲。她的直率和忠誠可以跟他的鬼頭鬼腦和慣於扯謊相比。不過,他仍然不能日夜和她hetubook.com.com待在一起。
他走進地鐵,乘客們,絕大多數是青年男子,從一列列火車裡湧出來。在歐洲,赫爾曼從未見過這麼粗野的臉。不過這兒的青年人似乎都一心追求享樂,而沒有害人之心。小夥子們奔跑著、尖叫著,像公羊似的互相推搡著。他們中有許多人都長著黑眼睛、低額頭和短頭髮。有義大利人、希臘人和波多黎各人。那些臀部寬大、胸脯高聳的小姑娘帶著午餐袋、鋪在沙地上的毯子、防曬劑和擋陽光的傘。她們在笑,還嚼著口香糖。
赫爾曼的辦公室坐落在靠近第四大道的第二十三街上一幢大樓裡。他可以沿美人魚大道、浪花大道、或是海濱木板道走到史迪威大道,在那兒乘地鐵。這幾條路各有各吸引人的地方,今天他走美人魚大道。這條路有一種東歐風味。牆上還貼著去年公布的、會堂唱詩班領唱者和拉比的名單,以及重要節日會堂座位價目表。從飯館和自助餐廳裡飄來雞湯、玉米粥和炒肝片的香味。麵包店出售硬麵包圈和雞蛋小甜餅,薄餅和洋蔥捲餅。在一家商店門前,婦女們正在一個個桶裡摸著荷蘿泡菜。
火車的門開了關、關了又開https://m.hetubook.com.com,每一次開關,赫爾曼都要抬頭看一下。紐約市裡肯定有納粹在閒逛。盟軍已經正式宣布大赦七十五萬「小納粹分子」。把殺人凶手送上審判臺的諾言從一開始就是謊言。誰來判決誰?他們的審判是騙局。赫爾曼缺乏自殺的勇氣,只得不看、不聽、不想,像一個可憐蟲那樣地生活。
赫爾曼和雅德維珈住的公寓是幢陳舊的大樓。許多難民,那是一些上了年紀的夫婦,因為健康關係需要呼吸新鮮空氣,早就在那兒定居。他們在附近的一所小會堂裡祈禱、閱讀意第緒語報紙。在炎熱的夏天,他們把長凳和折疊凳搬到外面,圍坐在一起談論他們的故國、他們的美國孩子和孫子、一九二九年華爾街上的金融機構紛紛破產,還談論用蒸汽浴、維生素和薩拉托加溫泉治癒的病例。
有人在一個座位上遺下了一張意第緒語報紙,赫爾曼拿起報紙看看大標題。史達林在一次談話中宣稱,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可以共存。在中國,紅軍和蔣介石的軍隊正在激戰。在報紙的裡面幾版上,難民們描述了馬伊達內克、特雷布林卡,和奧斯威辛的恐怖。有一個逃出來的親眼目睹的人在報上撰文談論俄羅斯北部有一個勞動營,那裡拉比、社會主義者、自由主義者、教士、猶太愛國主義者和托洛茨基分子在開金礦,死於飢餓和腳氣病。赫爾曼自認為對這種恐怖已經司空見慣,然而,每一個新的暴行仍使他感到震驚。這篇文章的最後預示,總有一天世界會在平等、公正的基礎上建立起一種制度,這種制度會治癒世界的弊病。https://www.hetubook.com.com
赫爾曼偶爾也想跟這些猶太人和他們的老婆交往,但是他自己複雜的生活使他必須迴避他們。這會兒他匆忙走下搖搖晃晃的樓梯,在他們還沒來得及叫住他之前就迅速地向右一拐,來到街上。他現在去蘭珀特拉比那兒上班已經晚了。
赫爾曼打開公事包,拿出一份手稿,邊看邊做著筆記。他的謀生手段像他遇到的其他一切事情一樣奇異。他是一個拉比的代筆者。他也允諾在伊甸園裡有「更美好的https://m.hetubook•com.com世界」。
赫爾曼走上高架鐵道的臺階,過了一會兒,一列火車進站了。車門一打開,他感到一股熱氣。通風機隆隆地響著。光禿禿的燈泡射出使人目炫的燈光;紅水泥地上撒滿了報紙和花生殼。幾個半裸著身子的黑孩子正在給旅客擦皮鞋,他們跪在地上,像古代的偶像崇拜者。
他在地鐵裡犯的這些錯誤,他愛收拾東西可總是忘記放的地方的習慣,他還總是走錯路,經常遺失稿件、書籍和筆記本,所有這一切就像災禍似的糾纏著他。他老是在口袋裡尋找他失落的東西。他的自來水筆或墨鏡也會遺失;他的錢包會不見;就是自己的電話號碼他也會忘記。他買一把傘,當天就會把它丟在什麼地方。他穿上一雙膠鞋,可是幾個小時之內就會把它弄丟。有時候,他想像是小鬼和小妖精在捉弄他。終於,他來到了辦公室,它坐落在那個拉比擁有的一幢大樓中。
「什麼?他們還熱中於治病?」赫爾曼把報紙扔到地上。「更美好的世界」、「更燦爛的明天」這類話對他來說,就好比是辱罵被折磨死的人的屍體。他一聽到「那些犧牲的人是不會白死的」這類陳腔濫調,就會冒火。「可是,我能幹些什麼呢?我盡力為非作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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