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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一個愛情故事

作者: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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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五

第四章

「我聽見了。你惦記她,你簡直等不到回去跟她在一起了。」
赫爾曼和瑪莎坐公共汽車去阿第倫達克山。經過六小時的旅程,他們在喬治湖下了車。他們花七塊錢租了一間房間,決定在那兒過夜。他倆出發的時候心中毫無計劃。赫爾曼在公園長凳上發現一張紐約州的地圖,這就成了他的導遊。從他們住的房間的窗戶望下去,可以看到一個湖和起伏的小山。微風徐徐吹拂,帶來陣陣松樹的清香。遠處傳來音樂聲。瑪莎隨身帶了一籃吃的,都是她和母親準備的,有薄煎餅、布丁、糖水蘋果、乾梅子、葡萄乾和一塊自製蛋糕。
然而,在淡藍的天空下,周圍是黃綠色的湖水,他內疚的心情還是有所減輕。鳥兒宣布新的一天來臨,好像這天是開天闢地後的第一個早晨似的。暖風帶來樹木的味兒和旅店裡正在做菜的香味。赫爾曼想像他聽到了一隻雞或是一隻鴨的尖叫聲。在這可愛的夏天早晨,家禽正在被宰殺,處處都是特雷布林卡。
從斯克龍湖出發,赫爾曼和瑪莎來到普萊西德湖。他倆在山上一幢房子裡要了間房間。房間裡一切都很陳舊,但一塵不染;客廳、樓梯、掛在牆上的畫和各種裝飾品、繡著紋章https://www.hetubook.com.com圖案的毛巾,毛巾是從德國進口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剩下來的。寬大的床上放著厚厚的枕頭,像歐洲的小旅店似的。從屋裡窗口望出去是群山。太陽已經落山,在牆壁上投下了一方塊一方塊綠紫色的影子。
「瑪莎,這可不對勁!」
過了一會兒,赫爾曼下樓去打電話。他已經教會雅德維珈怎麼接收費電話。雅德維珈問他在哪兒,他說了他第一個想到的地名。平常雅德維珈並不埋怨他,可是這回她激動地說:她害怕黑夜,鄰居們笑話她,對著她指指戳戳。赫爾曼為什麼需要那麼多錢?她非常願意去工作,幫助他,這樣也好使他像其他男人那樣待在家裡。赫爾曼使她平靜下來,向她表示歉意,而且答應不在外面待得太久。她在電話裡給了他一個響吻,他也回吻了她。
他到樓上的時候,瑪莎不願和他說話。她說:「現在我可知道真相了。」
他脫下衣服,挨著她躺下。他躺著睡著了。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月光明亮,瑪莎站在房間中央,嘴就著酒瓶喝科涅克白蘭地。
他們默默地吃晚飯。瑪莎沒有開燈。她遞給他一個煮雞蛋,他突然想起了聖殿節前夕、齋戒前的最後一頓飯,吃著微有灰燼的煮雞蛋,這是一種哀悼的表示,象徵著一個人的命運會像雞蛋那樣滾來滾去,會變壞。瑪莎交替著抽菸和咀嚼。他想跟她說話,可是她不願回答。吃完飯不久,她就和衣躺在床上,蜷曲著身子,很難弄清她到底是睡著了還是在發脾氣。www.hetubook.com.com
臨來前,瑪莎用度假用的錢買了一瓶科涅克白蘭地。她在俄國時就學會了喝酒。赫爾曼只從紙杯中呷了一口,瑪莎卻一次次地倒滿自己的杯子,變得越來越興奮,又是唱歌又是吹口哨。
他回到旅館的房間時已經很晚了。他走了好幾英里。屋子裡漆黑一團。瑪莎躺在床上的姿勢跟他離開房間時的一模一樣。他走近她,摸了摸她的臉,好像要確定她還活著似的。她給嚇了一跳,說:「你想幹嘛?」
他們睡得很早,不過晚上他們卻有不知多少事情。瑪莎睡了一個小時就醒了。她想同時做許多事情:做|愛、抽菸、喝酒、說話。月兒低懸在湖水上空。魚兒撲騰撲騰歡跳。星星像小燈籠似的晃動著。瑪莎給赫爾曼講故事,這些故事使他又生氣又嫉妒。
他沉思著,生活在美國,在一個自由國家裡,不用害怕納粹、邊境哨兵和告密者,是多麼古怪啊。他連要求入美國籍的初步申請hetubook•com•com書都沒有帶。在美國沒有人會問你要證明。不過,他沒法完全忘掉在美人魚大道和海神大道之間的一條馬路上,雅德維珈在等他。在東百老匯里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的家中,塔瑪拉——她已經回來了——正等著他可能給予的任何微小的施捨。他永遠不可能完全擺脫這些女人對他的各種要求。哪怕蘭珀特拉比也有權抱怨他。赫爾曼拒絕了拉比想要強加給他的友誼。
瑪莎站在窗前,一面眺望湖面上的划艇和摩托艇,她一面抽菸,一面開玩笑地說:「納粹在哪兒?沒有納粹,這是個怎麼樣的世界啊?一個落後的國家,這個美國。」
赫爾曼繞著湖泊散步,他走過一小片一小片的樹林,走過一所蓋得像瑞士農舍小屋的旅店。螢火蟲一閃一閃,蟋蟀嘰嘰叫,一隻沒有睡覺的小鳥在樹梢間尖鳴。月亮升起來了,像一個骷髏頭。天上有什麼?什麼是月亮?是誰創造了月亮?為什麼要創造它?也許答案就像萬有引力那麼簡單,就等著某個人去發現,據說牛頓是在看到蘋果從樹上掉下的那一刻發現萬有引力的。也許包羅萬象的真理可以歸納在一句話中。要不,可以用來給它下定義的詞彙還有待創造吧?
剛進入童年,瑪莎在華沙學過舞蹈。她的小腿跟舞蹈家的小腿那麼結實。這會兒她舉起雙臂跳起舞來。她穿著套裙和尼龍長統襪,嘴唇和*圖*書間叼著一支菸,頭髮蓬鬆,這使赫爾曼想起經常去齊甫凱夫演出的馬戲團裡的演員。她用意第緒語、希伯來語、俄語和波蘭語唱歌。她要赫爾曼跟她一起跳舞,用醉醺醺的口吻催促他:「來啊,猶太法典學院的學生娃,讓我瞧瞧你會點兒什麼。」
「那我呢?」
她脫去睡衣,走向他。他們默默地接吻、做|愛。事後,她坐起來,點了一支菸。她突然說:「五年前的這時候我在哪兒?」她使勁想了很長時間。然後她說:「還在死人中間。」
「怎樣才對勁呢?」
蒼蠅、蜜蜂和蝴蝶從敞開的窗戶外飛進屋。蒼蠅和蜜蜂叮在一些撒出來的糖上。一隻蝴蝶在一片麵包上空盤旋。牠並不吃,好像只是在欣賞麵包的香味兒。赫爾曼覺得不該把這些昆蟲趕走;他從每一種生物的身上,看到了生存、體驗和了解這個永恆的意志的種種表現。那隻蒼蠅的觸鬚朝食物探出去的時候,牠的後腳併在一起搓著。那隻蝴蝶的翅膀使赫爾曼想起了祈禱巾。蜜蜂嗡嗡嗡地飛來飛去,最後又飛了出去。一隻小螞蟻在近處爬著。經過寒冷的夜晚,牠活了下來,現在正在爬過桌子——可是到哪兒去呢?牠在一顆麵包屑前停了一下,然後繼續前進,按著鋸齒形前後爬著。牠離開了蟻穴,只好獨立生活了。
瑪莎帶來的食物已經吃完,可是她不願去餐廳吃飯。她去市場買麵包、番茄、奶酪和蘋果。她買回和-圖-書來一大堆東西,足夠一大家子人吃的。她雖然調皮輕佻,但也具有做母親的本能。她不像放蕩的婦女那麼亂花錢。瑪莎在平房裡發現一隻石油爐,她在爐子上燒咖啡。石油味兒和煙使赫爾曼想起了自己在華沙的學生時代。
第二天早晨,他們收拾起東西又乘上公共汽車。這天晚上,他們在斯克龍湖邊的一間平房裡過夜。屋裡太冷,為了免得著涼,他們只得把衣服壓在毯子上。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倆租了一條小船。赫爾曼划槳,瑪莎張開四肢躺在陽光下取暖。赫爾曼想像他能從瑪莎額頭的皮膚和閉著的眼瞼中看到她的思想。
赫爾曼來到外面,沿著一條不知名的街道走著,在一家賣紀念品的商店櫥窗前,他停住了腳步望進去,印度洋娃娃、木底金邊涼鞋、西藏念珠、中國耳環、墨西哥手鐲。他來到一個湖邊,湖水映出了紅棕色的天空。從德國來的難民們——寬肩膀的男人和肥胖的女人在湖邊散步。他們正在談著房子啊、商店啊、證券交易所啊。「他們在哪些方面像是我的兄弟姐妹們呢?」赫爾曼問自己。「他們的猶太人的特點是什麼?我的猶太人的特點是什麼呢?」他們都有同樣的願望,盡快地同化,消除原來的口音。赫爾曼既不屬於他們也不屬於美國、波蘭或俄國的猶太人。像早晨桌子上的那隻螞蟻一樣,他離開了他的居住區。
「什麼真相?」
「她很孤獨,又無依無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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