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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真相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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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八章

第一部

第八章

「等妳到了三十九歲的時候,再跟我說說妳感覺如何。」我跟在她旁邊往前走,釣竿斜靠在我肩上。
「我不爽?」我不可置信地哼笑。「就一個宣稱已經原諒我的人而言,你可真有辦法不停牽扯到舊事。」
「那是凱蒂的寶寶。」
「妳相信她有罪,」庫柏重複一次。
庫柏咧嘴笑笑,遞給我一份名單。「這些是過去幾年曾經採用這個理論出庭作證的精神科醫生。妳可以看得出來,他們是臨床精神科醫生,而非司法精神科醫生,這是因為處理殺嬰案件的司法精神科醫生大都認為,這些女性並非處於解離狀態,而只是從懷孕中抽離、他們認為這些女性說不定只有在生產的那一刻陷入解離。你若想想陣痛,連我都認為陷入解離是完全正常的。這就像是你切菜的時候切到自己,你呆站在原地幾秒鐘,跟自己說:『哇,傷口好深。』但是在那之後,你不會為了解決問題而斬斷自己的手。」
「他們錯了,」凱蒂說。「我沒有。」
「他帶我去看電影,而且幫我買了一件牛仔褲。我不會不自在,因為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是凱蒂.費雪。」
她沉默了好久,手指撫過自己的針線活。然後她開口,聲音有如一道緩緩上升的白煙一樣細弱。「縫被子的時候,少縫一針,整塊圖案就完了。」在被單的沙沙聲中,她轉頭面向我。「妳拉扯一下,」她輕聲說。「整塊圖案就會散了。」
車道傳來腳步聲,我們嚇了一跳,剛剛碰觸的雙唇再度分開。
「離家這麼遠,而且不得不待在這裡,想必不太容易。」
「你們怎麼可能交往了八年還沒結婚?」
「對妳而言,表現出眾最重要。誰最聰明、誰最有錢、誰最傑出等等。對我們而言,整體和諧才是重點,就好像一塊塊拼布可以拼製成一條百衲被,一個個分開來看,我們並不起眼,但把我們聚合在一起,妳就看到某樣美好的東西。」
庫柏伸手抱住她。「我們帶她回家吧,」他說。他邁步走向墓園門口,凱蒂靠在他胸前啜泣。
「Rumspringa?,」
「這兩位女士非常好心,陪著我聊天,」他說,凱蒂和莎拉一起低下頭,像個女學生一樣竊竊私語。
我踏了踏擠奶室的水泥地,暗自考慮應該對她坦白到什麼程度。「說不定她真的動手,」我小心翼翼地說。「我打算請個精神科醫生過來跟她談談。」
「這得看情況而言。如果嬰孩被痰噎到,她應該聽得到。如果嬰孩窒息,她會看到小寶寶喘氣,變成藍色。」他關掉顯微鏡,把清楚標示著「費雪嬰孩」的玻璃片放進一個擺放著其他玻璃片的小盒。
我原本以為大家會問我一大堆問題;但我早該曉得他們不會。在阿米緒社群裡,口耳相傳的效果驚人;兩個多星期以來,這些年輕男女已經聽說關於我的事情。「沒關係,」我說。「我站在這裡看看就好。」
凱蒂對著庫柏眨眨眼。「我不知道。」
我沒有假裝聽不懂。「這個嘛,」我小聲說。「我得說是我。」
「我不明白,」凱蒂老實說。
賽謬爾跟一群年紀稍微大一點的男孩子站在一起;我猜他們跟他一樣已經受洗,但依然單身。他背對著凱蒂,正在聽另一個男孩講話——從大夥的表情看來,談話內容有點粗俗,不是關於一個胖女人,就是關於一匹馬。大夥哄堂大笑時,賽謬爾微微一笑,然後走開。
「不,我不怎麼想念史蒂芬,」我輕聲說。「只是想念那一群我搞不好已經生下的孩子。」
凱蒂一走到聽力範圍之外,我馬上質問庫柏。「你的看法如何?」
「但我會的,艾莉。」庫柏說,聲音漸趨輕緩。「我好久之前就原諒妳了。」
凱蒂正把水管接到戶外的水龍頭,一聽到這話,握著水管的雙手馬上僵住。她移開目光,若非已經相當了解她,我會認為她正決定要不要跟我撒謊。「我以前有個哥哥,」她說。
「我就是想跟你討論這一點。我們有沒有辦法問出她是否遭到強|暴?」
「他們的朋友都是阿米緒人,家人也是。如果不加入教會,他們就不能跟大家一樣。除此之外,如果想要結婚的話,他們必須受洗。」
當然是隻乳牛,不然他以為會是什麼——鯨魚嗎?
「你若違背教規,而且被主教發現,你必須懺悔,然後你得規避,最起碼必須規避一陣子,」她的聲音輕到近似耳語。「你跟大家斷絕關係,就是這樣。」
「沒錯,只不過我想自己發現,而不是等檢方告知。」
她看看我,然後看看庫柏。
「為什麼?」
「庫柏,我是個辯護律師,每一天都在調整自己偵測廢話的實力,如果她說謊,我會知道的。」
「妳醒來的時候覺得不舒服嗎?」
「美式足球。」
我轉身背對他們,怎樣也辨識不出他們是阿米緒青少年。他們聒噪地聊天、格格輕笑,餐點送上時,玻璃杯和餐盤鏗鏘碰撞,這一切都顯得如此熟悉,跟一般青少年沒什麼差別。就連躲到角落、想要找個地方獨處的情侶們,以及那對一臉激|情、晃到外面的情侶,看起來都比較像是我的世界、而非凱蒂世界中的年輕情侶。
成群蚊子在凱蒂頭上飛舞,看似一道月暈。「妳不了解我們,」她抗議。「僅僅因為妳跟我們住了十天,並不表示妳了解身為阿米緒人是什麼感覺。」
回程的十五分鐘靜默而漫長,蘇西一點都不健談;跟一個非阿米緒人坐得這麼近,似乎令她成了啞巴。當我們抵達費雪家、她問我可不可以用洗手間時,我馬上說,「當然可以,請進。」
「他今天會來吧?」
「你依然是個紳士,」我微笑著說。
這次庫柏再也阻止不了我。「凱蒂!」我一邊大叫,一邊跑向她,但她沒有轉身。我蹲到她旁邊,抓住她的肩膀,從她手裡奪下鑿子和鐵鎚。熱淚留下她的臉頰,但她卻面無表情。「妳在做什麼?」
「不,妳的兩腿之間。」
「哈洛薇女士,這是我的榮幸。我想不出自己更想醫治哪個患者。」
我不曉得怎樣解開馬匹,只好乖乖坐在馬車上。過了一會,泥土地上傳來踏踏的馬蹄聲,表示賽謬爾已經駕著馬車過來。
布爾關掉機器,撕下長長的列印表格。他標出幾個針頭微微搖動之處,但我們兩人都知道表格之中沒有一處顯示凱蒂說謊。「妳過關了,」他說。
她有點哀傷地笑笑。「雅各就像白布上的一條黑線,他自己決定要離開。」
「妳曾喝酒或是吸食毒品嗎?」
我看著田裡遊蕩的牛群低頭啃吃新鮮的牧草。「我媽媽過世了,我跟我爸爸已經好幾年沒講話。」其實自從我當上辯護律師、他指控我為了金錢出賣道德之後,我們就沒說過話。「我沒結過婚,我和我男朋友剛分手。」
「妳有何反應?」
「因為妳一直看著車道,跟我昨天晚上一樣。」
我頭一次從凱蒂的角度看待這種狀況——在一個尊崇同質性的社群裡,被歸為異類是個多大的恥辱。
「妳累了。」她低下頭。「我們在乎某人時,不免做出一些瘋狂的事情。」我小心地說。「就算妳等了一整晚又怎樣?」我抓起一隻蟲,吞口口水,自己裝上魚餌。「我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高中畢業舞會被放鴿子。我跟妳說啊,我花了一百五十塊美金,買了一件不是米色或是乳黃、而是淡褐色的露肩洋裝,坐在客廳裡等艾迪.柏因斯坦來接我。結果我發現他邀了其他兩個女孩,最後選擇瑪莉.蘇.勒卡萊爾,因為她比較容易上。」
「妳那個時候為什麼沒有結婚?」
「我不在乎她現在是否精神失常,她生下寶寶時的精神狀況如何呢?」
我眨眨眼,池塘和庫柏忽然再度明晰。「你的眼睛張著,」我在他的唇邊輕聲說。
雅各.費雪只好先等等了。
「沒錯。」他慢慢呼氣,然後謹慎地說:「艾莉,這樣就夠了。這下妳應該找得到一位支持妳以精神失常作為抗辯理由的司法精神科醫生。」
「你是說我的肌肉嗎?」
我點點頭。「我們確實朝著正確的方向邁了一步。但我們通常做兩次測試,這樣比較有保障。」我對布爾點點頭,請他再度架設儀器。「除此之外,妳已經通過了困難的部分。」
我轉頭面向他,頓時口乾舌燥。「你離婚了?」他低頭看著鞋子和湍急的溪水,我心想,我們為什麼講起凱蒂一點都不費勁,一談到自己卻如此傷神?「庫柏,我很遺憾。」
「我說我會幫妳,艾莉,況且我也尚未做出了不起的突破。晚上下班之後,我會開車過來跟她談談。」
他一直往前走。
庫柏聳聳肩。「我不必跟妳說明陪審團對於『精神失常』的看法。」他遞給我另一張名單,上面列出的名字比剛才那一張多出三倍。「這些是支持主流理論的精神科醫生。但是每個案子都不同。如果凱蒂在被控謀殺以及醫生證明她曾經懷孕的情況下,依然拒絕承認發生了什麼事,那麼說不定另有原因造成這種防衛機制。」
「不,我們總是爭一、二名,所以跟彼此很熟。直到上大學,我才墜入情網。」
「因為那是罪惡的。至於唱聖歌,嗯,那有點像是你們英美人所謂的一時放縱,父母們相信孩子們若有機會嘗試一、兩次,他們就會放棄凡俗的誘惑,負起責任,服膺簡樸的生活方式。」
她很快甩甩頭,好像試圖釐清思緒。
「他喜歡妳,妳也喜歡他。」
「凱蒂不但否認懷孕和生產,也不承認受孕。我開始懷疑她是否遭到強|暴。」
「放輕鬆,」我拍拍她的手臂說。「妳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
「妳爸爸把他逐出家門時,家裡的氣氛一定很僵。」
「根據謠言,他活得好好的,而且住在州大市。」我綁緊我跟莎拉借來的圍裙,脫下球鞋,穿上她借給我的橡膠鞋。這身打扮當然贏不了時裝大展,但是話說回來,這會兒我正要過去沖洗乳牛。「根據謠言,妳經常過去找他。」
我嚇了一跳。「妳怎麼知道?」
「脖子,」她喃喃說道。「還有額頭。」
庫柏清清喉嚨。「我跟妳說說我對凱蒂的看法。」他在公事包裡翻找,掏出一本黃色的拍紙簿,紙上布滿他潦草的字跡。「精神科醫生對於殺嬰有兩派解釋。少數的一派認為殺害自己新生兒的女性陷入『解離狀態』(dissociative state),而且整個懷孕期間都處於這種狀態。」
庫柏看看我,但我做出不知情的表情。這也是我頭一次聽到這回事。「那麼,妳為什麼加入火花幫?」
麗達輕輕吸了口氣。「她哥哥。」
「不,我們年紀大一點的時候才受洗。我去年受洗,我們決定站在天父面前,誓言服膺Ordnung.也就是我剛才說到的教規。」
「我沒說她對自己承認懷孕,我只是說她開始面對我們告訴她的某些證據。從某些方面而言,她下意識裡正試圖調解。」
「我們分手了,」我坦承。
「但是……不是最近吧?」她搖搖頭。「忘了一大段時間呢?……比方說,妳忽然發現過了好幾個小時,卻不記得自己到過哪裡或是做了哪些事情?」
「事隔這麼多個月,恐怕不太容易,但我跟她訪談的時候會記住這一點。」他皺皺眉頭。「還有另一個可能性——她從頭到尾都在說謊。」
「妳跟賽謬爾.斯托茲弗斯發生過性關係嗎?」
「她是個阿米緒妻子,始終服從先生的旨意。自從雅各六年前離家之後,她就沒有見過他——但她偷偷派遣凱蒂過去探視,每個月過去一次。」冷藏桶裡的自動攪拌機忽然啟動,攪動桶中的牛奶,麗達被機器聲嚇了一跳,在電池的轟轟聲中提高嗓門。「漢娜出生之後,莎拉不能再生育。在雅和_圖_書各和凱蒂之間,她流產了好幾次,她無法忍受像失去漢娜一樣失去雅各。間接想想,她也確實沒有。」
「妳想幹嘛?妳這個小……」我從頭到腳濕淋淋,一身狼狽地爬過籬笆,邁開腳步追她。牛群擋在我們中間,圍成一圈亂轉。我終於搶到水管,把她淋得全身濕透,放聲尖叫。「接招吧,」我大笑,然後在濕淋淋的草地上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一灘爛泥上。
自從我來到這裡之後,這是頭一次有人直接問我這個問題。費雪家、他們的阿米緒親友——社區裡的每個人似乎都把凱蒂被控謀殺視為某種古怪的指責,他們接受這回事,卻不相信凱蒂真的犯罪。但我眼前不是一個我相識一輩子的女孩,而只是一大疊看來具有殺傷力的證據。從警方的報告到我最近跟新生兒病理學家的訪談,截至目前為止,我所看到的一切都顯示凱蒂直接或是間接造成嬰孩死亡。隱瞞懷孕的事實——這是預謀。擔心失去賽謬爾和她爸媽的尊敬,再加上害怕會被開除教籍——這是動機。持續否認鐵證如山的事實——嗯,我的直覺告訴我,凱蒂的教養讓她也只能採用這種方式應付自己犯下的錯誤。
「妳為什麼沒跟我說妳有個哥哥?」
「不是。既然胎盤之前被擱置在穀倉裡,這種情形完全正常。」
「嗯,你有二十年的時間可以把這些事情拋在腦後。說不定訪談我當事人的這段期間,你可以想辦法忘了這些事情。」
「州大市裡有什麼?」
「還好,」她謹慎地說。「好到不需要跟你談。」
從她跟我和庫柏的談話中,我知道這是個社交聚會。我可以趁機觀察她跟其他阿米緒男孩相處的情況,而其中一個男孩說不定是嬰孩的爸爸。因此,五個鐘頭之後,我跟凱蒂並肩坐在馬車的前座,前往一個聖歌會。我坐過費雪家的馬車,但後座似乎安穩得多。我緊抓住馬車邊緣問道:「妳駕車駕了多久?」
他咧嘴笑笑。「好,妳感覺如何?」
「當妳參加那些聚會、喝酒跳舞時,妳爸媽知道嗎?」
我想起凱蒂被問到不想討論的事情時,滿臉通紅又結結巴巴的模樣,然後我又想到她拒絕承認曾經生產的模樣:下巴直直挺出,雙眼閃閃發光,目不轉睛地瞪著我。「在她心目中,那個嬰孩從來不曾存在,」我輕聲說。
小牛落地、四肢一攤躺在乾草上,亞隆跪在它旁邊,拿根乾草輕拂牠的臉,小牛小鼻子動了動打了個噴嚏,然後開始呼吸,站了起來,挨在母牛旁邊磨蹭。亞隆在小牛的腿間露齒一笑,「是隻乳牛,」他說。
一聽到那個低沉的聲音,我和凱蒂同時轉頭,我手裡的水管灑出水珠,那人來不及閃開,水珠濺到他的皮鞋上。我站起來拍去手上的泥巴,對著牛欄另一邊的男子羞怯一笑,男子瞪著我的靴子,圍裙、以及身上亂七八糟的爛泥。「庫柏,」我說。「好久不見。」
「過去的事情依然讓妳不爽?」
「妳曾懷孕嗎?」
「平心而論,」我指出。「你不應該把密碼告訴任何人。」
凱蒂點點頭。「很想。我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
庫柏眉毛上揚。「妳不是小時候就受洗了嗎?」
「為什麼?」
聖歌高昂的樂聲直升屋頂,女孩們引吭高歌,男孩們的歌聲愈來愈低沉,我慢慢走向情侶桌,跨過長板凳,在凱蒂身邊坐下,她看也沒看我,我把一隻手擱在她膝上,手掌向上,打著節拍:四分之一拍、二分之一拍、整整一拍,最後她終於握住我的手。
「凱蒂,是不是妳在那裡認識的某個傢伙?某個大學男孩、某個雅各的朋友?」
「不記得,」凱蒂說。「但這有什麼奇怪?我通常不記得睡著和醒來之間發生哪些事,除了偶爾記得做了什麼夢之外。」
「妳看到什麼?」
「努力試試,凱蒂,努力回想妳知道小寶寶是男嬰的那一刻。」
凱蒂一臉困惑地瞪著我。「那是什麼?」
他探過去摸摸樹皮,拽下一隻七彩的毛毛蟲,毛毛蟲捲得像個圓筒躺臥在他的掌心。「我們都會犯錯,」庫柏輕聲說。他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擱在他身旁,他手掌裡的毛毛蟲開始移動,一伸一縮、緩緩蜻動的毛毛蟲,恰似我們之間一座明亮的小橋。
「我能了解妳為什麼這麼想,」庫柏和顏悅色地回答。「很多從來沒有跟精神科醫生談過的人都這麼想,但是他們會發現有時候跟一個陌生人談論私事,比跟家人來得容易。」
女孩笑笑,在單身桌找個位子坐下,跟她朋友講了幾句悄悄話,她朋友隨即低頭偷偷瞄了我一眼。凱蒂坐在情侶桌的尾端,旁邊的位子空著,賽謬爾走過來時,她對著他微笑,好像昨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似地。
凱蒂的眼中閃爍著喜悅,然後輕呼一聲,緊緊抱住莎拉。當她抽身時,她轉頭微笑地看著我。「這樣很好?妳可以告訴陪審團,對不對?」
農場中,我最喜歡擠奶室。多虧那個龐大的冷藏鋼桶,擠奶室始終清涼,就連每天最炎熱的時刻也不例外。室內聞起來像是冰淇淋和冬日,潔白的牆面和一塵不染的地板最適合讓人坐下來思考。手提電腦的電池藉由變流器充了電之後,我就拿著電腦走到擠奶室工作。
「妳明明聽見我說什麼,」他聳聳肩,「這些年來,妳始終改變話題。」
我點點頭。我們昨天去了醫院檢查,婦產科醫生說凱蒂復原情況良好。醫生說,就生理狀況而言,她應該可以恢復健康,但心理方面就很難說了。
「這是精神科醫生約翰.喬瑟夫.庫柏在問話嗎?」
「艾菲朗是個好人,」麗達輕聲說,看起來若有所思。「當我被逐出教會時,他對我相當和善。他來參加小寶寶的葬禮,對亞隆和莎拉意義重大。」
他笑了笑,好像看出我在想什麼似地。「是隻乳牛,」他重複一次。「不是公牛。」
「肺部有瘀斑,這表示嬰孩可能是窒息而死,但是瘀斑可能在死前或是死後形成。至於新生兒嘴上的瘀青,這僅表示某樣東西緊緊壓在嬰孩嘴上。那樣東西可能是母親的鎖骨,誰曉得呢?事實上,如果新生兒被某樣柔軟的東西悶死,比方說裹住嬰孩的襯衫,或是母親的手,檢驗出來的結果幾乎和嬰兒猝死症一模一樣。」
「妳和妳男朋友曾經發生性關係嗎?」
「凱蒂,」庫柏和緩地說。「妳以前看過那個嬰孩嗎?」
他剝除手套,站了起來。「妳說這是不是奇蹟?」
「如果妳惹了麻煩,凱蒂,妳會求助於爸爸或是媽媽?」
我是個大人;我撐得過去。我深深吸口氣,擠出微笑,拍拍膝蓋。「好,你大老遠跑一趟,不是為了跟我聊天……」
我感到有點不自在,把釣竿擲向水中。「也許我們可以聊些其他的。」
「有時候我看到我妹妹……」
她舉起雙手婉拒。「甜心,妳想都別想,我只知道所有人在訴訟中總是占上風,除此之外,我一點法律常識都沒有。」
「妳愛他嗎?那個艾迪.柏因斯坦?」
凱蒂放鬆多了,她在椅子上坐下,耐心等待布爾幫她調整麥克風。我聽她針對同樣的問題說出同樣的答覆。
我輕蔑地哼一聲。「嗯,我跟妳說啊,我不但適應了環境,而且已經『深陷』其中,我不但差點被馬車輾到,而且幾乎被一頭乳牛的尿濺了一身,妳聽了總該高興吧?」
「是,」凱蒂說,聲音稍微上揚。
「亞隆不會介意的。」
「但是我沒有。」
「解離狀態?」
我等著凱蒂聯想到她自己的情形,辯稱我倆狀況不一樣,但她再度令我吃驚。「妳知道我跟雅各在一起的時候注意到什麼嗎?在妳的世界裡,人們馬上找得到彼此。你們有電話和傳真,而且可以藉由電腦跟遠在世界另一端的人聯絡。有人在電視的談話節目上吐露祕密,雜誌上刊出電影明星試圖躲在自己家裡的照片。你們可以藉由這麼多方式保持聯繫,但每個人似乎非常寂寞。」
年輕男女開始慢慢走向兩張長長的野餐桌。第一張桌子是單身桌,男孩女孩各坐一邊,第二張桌子是為情侶們保留的,男孩女孩並肩而坐,兩人交握的雙手藏在女孩的裙縫間。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孩走向我。「哈洛薇小姐,我能幫妳帶位嗎?」
「對不起,我沒瘋。」
凱蒂知道我不會洩漏她的祕密,緩緩露出笑容。「手電筒。」
「根據檢察官的說法,凱蒂殺了小寶寶,但我也不相信那是真的。」
「嗯,或許不盡然。」他的牙齒在月光中閃閃發亮。「或許那只是導致離婚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清清喉嚨。「嗯,這是一種表達方式,意思是跟人上床。」
「妳覺得不舒服,」庫柏提示。「是不是頭痛?胃痛?」
我們坐在某具機器的後端,試圖不讓自己的腳被刮傷。我看過艾朗,賽謬爾和亞隆跟在一對騾子後面拖著這具機器,機器底部裝設三個足以致死的銷輪,輪子上突出有如尖牙般的鋸齒。我覺得它看起來像是刑具,但凱蒂跟我說機器用來翻滾乾草,好讓乾草在被捆成一堆之前更加蓬鬆乾燥。「讓我猜猜,卡債,她無法抗拒內曼馬克思百貨公司。」
「她每個月搭火車到州大市,莎拉曉得,但她們告訴亞隆她來找我。我是她的掩護,而且既然亞隆不可能到我家裡看看他女兒有沒有來,那就更萬無一失了。」
我微笑著對歐文伸出一隻手。「還是謝謝你,」我說。
「沒有,」凱蒂說。
「我們漸行漸遠,」我說,心裡細細思量這句話的意義。「我們在一起八年,這種結果沒什麼好奇怪的。」
凱蒂居然點點頭,令我大為驚訝。「我跟我那一幫朋友在一起時,有一次喝了兩瓶啤酒和一杯薄荷烈酒。」
針頭保持穩定。
布爾曾在聯邦調查局服務,現在幫私人單位進行測謊。基本上,他提著手提箱四處工作。他曾應我之請,帶著他那套可攜式儀器到我的當事人家中,他過去的訓練散發出威嚴,不但增加這種場合的嚴肅性,而且隱隱帶點威脅,似乎警告我的當事人——不管有沒有犯罪,你最好講真話。
「很多阿米緒人為死產的嬰孩舉行葬禮。」她遲疑了一下,然後看看我。「墓碑上就是這麼寫的——死產。我想亞隆和莎拉非得這麼想不可,不然他們無法面對已經發生的事情。」
我假裝沒聽見他說什麼,我凝視遠方的菸草田,看著螢火蟲宛如聖誕節燈光似地在一片青綠中閃閃爍爍。「那是duvach,」我說,忽然記起凱蒂教過我的德文單字。
我點點頭。「那她們為什麼殺死嬰孩?」
「主教做了決定,他不能多說什麼,況且主教也相當支持凱蒂。」
「因為她們對嬰孩沒有任何感情,而像是排出一顆膽結石。在謀殺嬰孩的那一刻,她們並非與現實脫節,而只是害怕、不好意思、無法面對未婚生子的事實。」
我從庫柏懷中抽身。那是漢娜的鬼魂嗎?不,不可能。
「我不知道密碼是什麼,而這就是爭執所在。」他嘆了口氣。「我們出去吃晚飯時,需要從銀行提款機裡提錢,但是我的皮夾放在家裡,所以我從她皮包裡拿出她的提款卡,跟她說我去提錢,但當我問她密碼時,她卻不吭聲。」
「太棒了,我撰寫出來的暢銷書會用農民曆包裝。」
我從藏身之處現身,偷偷瞄了賽謬爾一眼,然後看看剛才在費雪家門口被凱蒂撞到的蘇西。
「說不定艾莉可以自己駕車回去。」
「好,什麼因素造成嬰孩停止呼吸?」
「哈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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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蒂用力扭開水龍頭,試了試水管的噴嘴。「我們在家裡不提雅各,我爸爸會不高興。」
「一種極為專注的心理狀態,除了專注於一件正在進行的事情之外,其他事情全都遭到排拒。以殺嬰的狀況來說,這些女性阻絕部分意識,好讓自己活在一個幻想世界裡,在這個幻想世界裡,她們沒有懷孕。因此一旦面對生產時,她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結果造成與現實狀況解離,記憶也隨之喪失。一旦生產所造成的驚嚇粉碎了否認的屏障,有些女性甚至暫時精神失常。不管如何,她們行兇時並不自覺,基於這個理由,她們不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起法律責任。」
「我很想早點過來,妳知道的,」麗達說。
我聳聳肩,故意不迎上他小心翼翼的凝視。「我確實想念一些東西,比方說我的煮咖啡機、我的車子、《X檔案》和《急診室的春天》。」
「她妹妹已經過世,」我打岔。
「喔,我的天啊,」我深深吸了口氣,庫柏趕緊用手遮住我的嘴。
我們跟著凱蒂走了將近一哩,一路跌跌撞撞,沉默不語,免得被她發現。但她帶著手電筒,因此,我們顯然居於劣勢。庫柏握住我的手,一看到路上有樹枝、石頭或是小坑洞,他就捏一下以示警告。
「是的,我過了一會兒就睡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早上。」
想著想著,我嘆了口氣。我走不開;今天下午我約了庫柏過來跟凱蒂訪談。
幾個女孩拍拍凱蒂的背,似乎想說她們從頭到尾都知道會沒事。凱蒂始終把臉轉開。「我自己有馬車,而且艾莉跟我一起來。」
凱蒂揚起眉毛。「喔,我懂了。」
「我了解,但如果妳有,妳認為情況會如何?」
凱蒂滿臉通紅,瞪著自己的膝上。「因為一些女人家的毛病。」
「我會禱告,」她說。「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將是天父的旨意。」
「是的,田裡、廚房裡、吃飯或是禱告,」她對庫柏眨眨眼。「我一直跟他們在一起。」
她搖搖頭,這下哭得更厲害。「你不能這樣對我,」她一邊啜泣,一邊拔腿跑開。
但珊迪已經找到奶瓶嘴,正試圖從我手中搶走奶瓶。我斜斜拿高奶瓶,皺眉看著那條把牠拴在塑膠樊籠裡的鐵鍊。我知道乳牛們不介意被拴在畜欄裡,但珊迪只是隻小牛,能惹出什麼麻煩嗎?
「凱蒂,經血的量比往常多嗎?」我問。她點點頭。「肚子絞痛嗎?」
庫柏猶豫了一會。「除了親嘴之外,他還吻過妳的其他地方嗎?」
凱蒂轉頭對我笑笑,年紀大一點、比較不貪心的吉迪恩還在慢慢吸著奶瓶,就在那一刻,珊迪忽然撞過來,重重踢了一下我的腹部,急急衝向外面。
「這就難說了。對於性事,她的言詞極為閃爍,我無法判定這是因為宗教背景,還是歸咎於性侵害。即使凱蒂心甘情願跟一個非阿米緒男孩發|生|關|系,這也足以在她心中豎起屏障。妳也聽到她多怕遭到『迴避禁令』的處罰,如果她跟一個外來者發生牽扯,她乾脆跟阿米緒社區說再見吧。」
我們蹲在一段距離之外,但凱蒂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雙眼大張,微微發亮,她把手電筒靠在一塊墓碑上,這樣一來,當她跪到新填的土地上、摸著墓碑時,手電筒剛好照在她身上。
「嗯,這有點像是融入角色的表演方式,阿米緒人不太信任人,特別是外來者。我若看起來跟他們一樣、跟他們一起工作,他們就會敞開心懷。」
庫柏嘆了口氣,在門廊鞦韆上往後一傾。「我逼她逼得太緊了,」他說。「我直接挑戰那個她假想的世界,她非得抗拒不可,不然的話,她就必須承認她那套邏輯行不通。」他轉頭面向我。「妳相信她有罪,對不對?」
凱蒂眼睛大張,百分之百感到震驚。「當然沒有,那是不對的,直到結婚之後才可以。」
「真令人訝異,」布爾喃喃對我說。「尤其是這次她放鬆了好多。」他聳聳肩,然後開始拆卸電線。「但是話又說回來,說不定這正是原因所在。」
我大可假裝沒聽到他說什麼,直接開始討論凱蒂。但你之所以成為今日的你,部分歸因於眼前這個人,你若跟他聊聊,不可能不想起那一段過去。庫柏或許已經原諒我,但我沒有原諒自己。
病理學家嘆口氣。「嬰孩呼吸了。」
「他們的工作就是打球,」我解釋。但這會兒連我都覺得這話聽來奇怪——亞隆.費雪每天胼手胝足,他的工作是餵飽全家人,相較於此,把球丟過達陣區的價值何在?就此而言,我靠著一張嘴、而不是兩隻手謀生,這種職業又有何價值?
她仰起臉,陽光照亮了她的臉頰和雙眼。「喔,當然,」她輕聲說。「非常想,」
我試圖想像凱蒂看著這個小小的早產兒掙扎著呼吸,因為恐懼而麻痺。我想像她張大眼睛看著嬰孩,驚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等到發現出了什麼事,卻已經太遲了。我看到她把嬰孩包在襯衫裡,試圖趁著任何人發現出錯之前將之藏匿。
「讓我們談談這一點,」庫柏說。「妳知道妳為什麼住院嗎?」
「但話又說回來,」他喃喃地說。「說不定她開始明瞭發生了什麼事。」
「做個更正,」我說。「我們打算上哪兒去?」
庫柏露齒一笑。「嗯,艾莉就不想,」他輕聲開玩笑,聲音剛好大到我聽得見。我忙著反覆思量這話的意思,差點漏聽下一個問題。
「我只想問妳幾個問題,」布爾說。「妳看到這個嗎?這只是一個小小的錄音帶,這是麥克風。」他用指尖敲敲。「至於這個嘛,它跟地震器沒什麼兩樣。」
凱蒂今天晚上有點不一樣,她似乎有種活力,懷抱著希望,讓我不停地注意到她。我們抵達之後,她把馬兒拴在其他馬車旁邊,我們走進穀倉,瑪莉親親凱蒂的臉頰,輕輕說了幾句話,凱蒂聽了遮住嘴笑笑。我凝視著穀倉裡的年輕男女,膚色粉|嫩的女孩們身穿五彩繽紛的長裙,男孩們的頭髮垂散在額頭上,不時偷瞄女孩們,我試圖融入,但覺得自己像是陪同參加高中舞會的伴護——專橫、吹毛求疵、而且年紀大得不自在。然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寶寶不是賽謬爾的。他跟凱蒂從未發生性關係。」我往前走一步。「這跟我的辯護無關,事實上,如果凱蒂真的遭到強|暴,她就有了想要除掉那個新生兒的動機。我只是認為凱蒂或許需要跟一個較有資格的專家談談。據我所知,凱蒂說不定天天接觸到那個傢伙,誰知道這對她造成什麼影響。」
「但是有了家庭之後,妳會更了解自己,」凱蒂指出。
「想像力和精神失常所產生的幻覺極為不同。如果她妹妹叫她殺死她的小寶寶,或說魔鬼住在筒倉之下,那就另當別論。」
「我只是覺得冷。」
如果我在過去十天內學到了什麼,那就是阿米緒的生活步調極為緩慢。他們工作不辭勞苦,行進遲緩,就連教堂的讚美詩歌也綿長而哀傷。阿米緒人不會每天看二十次手錶。阿米緒人不疾不徐;一件事得花多久完成,他們就花多久去做。
我跳上他旁邊的高腳凳。「請再仔細說明。」
「容易上?」
「喔,不會。」
趁著凱蒂背對著我的時候,我偷偷解開扣在小牛頸圈上的鉤子。正如我所預期,珊迪根本沒有注意到。牠的喉頭一伸一縮,喝乾了奶瓶裡最後一滴奶水,然後低下頭頂頂我的胳臂。
「聽起來很像《變身女郎》。」
我壓住珊迪,凱蒂緊張地拉著鐵鍊衝過來,重新扣在珊迪的頸圈上,然後在我旁邊坐下喘口氣。「對不起,」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不曉得會這樣。」我看著珊迪慢慢走回小屋的暗處。「但是我捉個正著。說不定我該報名參加『老鷹隊』的選拔。」
餵養小牛是凱蒂的工作。兩天後,小牛們就被帶離母牛身邊,搬進穀倉外面的塑膠小屋裡。小屋排排站,看起來好像一排狗屋。我們拿著奶瓶——小牛吃的是嬰孩奶粉,這樣牠們才不會消耗可能帶來收入的牛奶。「妳可以餵珊迪,」她指的是前幾天在我面前出生的小母牛。「我來餵吉迪恩。」
她低下頭。「不是。我每個月的那個時候到了。」
「大部分的孩子們會嗎?」
凱蒂繼續扯著水管往前走。
「自從妳到這裡之後,」她重複一次。
我花了半小時才說服莎拉,如果早上由她監管凱蒂,這不算是違法,法院也不可能剛好派人過來,發現我不在農場上。「拜託,」我終於說。「如果妳希望我幫凱蒂彙整出一個辯護策略,我的行動必須有些彈性。」
「喝酒,隨著音樂跳舞。嗯,我以前做過那些事情,但現在唱完聖歌、大夥有點瘋癲的時候,我就離開了。」
「犯下殺嬰罪的女性大都想要小孩,只不過不是那個時候。」他遲疑了一下。「但是話又說回來,對她而言,這個嬰孩可能始終不存在。」
庫柏點點頭。「沒錯,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已經離婚一年了。」
「隨便妳。」我翻身盯著牆,忽然記起十六歲時,我也衣著整齊地上床睡覺,這樣一來,當我看到我好朋友的車燈亮起時,我就可以溜出家裡,參加一個足球隊員趁他爸媽不在家而舉辦的派對。於是我坐起來,瞪著縮成一團的凱蒂。「妳打算上哪去?」
我翻身仰躺。「她跟我說她沒有殺害那個嬰孩,也說她沒有生下那個嬰孩。但是證據顯示她確實生了小孩」
「妳認識賽謬爾.斯托茲弗斯嗎?」
「但妳知道如何使用電腦,妳傳過電子郵件給我。」我心想自己不知道多久才能檢查電子郵件,不禁嘆了一口氣。「我得請妳幫我印出一個檔案,送交高等法庭。不消說,我可沒有雷射印表機。」
「喔。」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對於即將來臨的幽會提出一些忠告,但是對於一個已經生了小孩、而且被控謀殺嬰孩的女孩,我能說些什麼呢?「小心一點,」我終於說,然後躺回被子裡。
「你是說檢驗結果可能受到影響?」
「庫柏醫生不就開車過來了嗎?」莎拉不安地說。
「誰不想呢?」凱蒂說。
凱蒂點點頭。「她只有我這麼一個孩子。」
聽到這話,我馬上追問:「為什麼?」
她先斜斜地瞪了庫柏一眼,然後對著我喃喃說道:「有點灼熱,但我以為說不定是感冒的症狀。」
凱蒂靜候我的應允。「好吧,」我嘆了口氣,心中暗想,蘇西說不定甚至還不到可以拿學習駕照的年紀。
我看著凱蒂爬上賽謬爾的敞篷馬車,我自己爬上先前載我們過來的費雪家馬車,旁邊這個手執可口可樂玻璃瓶的女孩就是我的指定駕駛。我們離開之前,凱蒂對我揮揮手,緊張地笑笑。
在凱蒂的注視下,他一步步往前走,坐到單身桌旁。幾乎每雙眼睛都跟著他移動,然後猛然轉向凱蒂,但沒有人說半句話。凱蒂低下頭,脖子像天鵝般下垂,兩頰通紅。
「頭痛,而且全身發冷,跟感冒一樣。」
我做出不以為然的表情。「為什麼不是?賽謬爾或許是個好男孩,但這並不表示其他阿米緒男孩不會在激|情關頭失控,強迫凱蒂做她不想做的事。除此之外,我用五根指頭就數得出從我到這裡之後,凱蒂hetubook.com.com跟幾個英美人說過話。」
「醫生們說妳生了一個小寶寶。」
「法醫宣稱是窒息,但這不是定論。」
「天主,」她馬上說。「教會,我爸媽。」
「莎拉呢?」
「說不定她在夢遊,」庫柏說。「我有些病人的生活因為睡眠失常而大亂。」
「在此同時,你太太卻一個人在家吃飯。你以前不是跟我說,精神科醫生反而沒辦法維繫感情嗎?」
她聳聳肩。「只是個普通人,跟世上其他女孩沒什麼不一樣。」
「我不是妳爸爸。」凱蒂拉著水管邁步走向田裡,我一邊跟著跑,一邊用力拍打在臉旁飛舞的一小群蚊子。「妳偷偷摸摸過去找他,不會覺得不自在嗎?」
回答完畢之後,凱蒂兩頰微紅,對著她媽媽微笑。布爾撕下表格,標出幾個針頭移動得非常厲害之處,有個地方甚至超出紙張的上方。這次凱蒂在三個問題中顯示出說謊的反應:是否懷孕、是否分娩,以及是否殺死嬰孩。
「只有一次,」凱蒂笑著說。「我哥哥激我吃下十個沒熟的青蘋果。」
我無法呼吸,更別提回答了。我整個人縮成一團,倒臥在塑膠小屋前的地上翻滾。
凱蒂聳聳肩,然後打了個呵欠。「哎喲,我累了,」她說,但她雙眼閃亮,腳步輕盈,跟她的言詞完全相反。她走進浴室時,我關掉臥室的燈,爬到床上,讓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凱蒂回房後坐在她自己的床邊,脫下靴子,然後衣著整齊地鑽進被子裡。
麗達笑笑。「我聽說凱蒂身體一切健康?」
「沒有。」
凱蒂哼了一聲。「我爸爸也有同事,但他不會在門廊的鞦韆上跟他們坐得那麼近,他們說了什麼之後,我爸爸也不會看著他們笑了好久。」
我坐在布爾旁邊,聽著這些我擬出的前置問題。從我坐著之處,我看得到測謊機的針頭和列印輸出的反應。目前為止一切正常,但是截至目前為止,他問的問題也不具挑撥性。這樣持續了幾分鐘後,凱蒂放鬆了下來,然後我們進行到讓大夥聚在這裡的部分。
她換成坐姿。「賽謬爾通常星期六晚上過來,」凱蒂坦承。「我們在門廊或是客廳見面,有時候熬夜到清晨。」
「她會回來的,」我朝著凱蒂跑掉的方向說。「但你心地真好,還替她擔心。」
「同樣是頭痛和全身發冷?」
「沒有嬰孩,沒有嬰孩!」凱蒂拉高嗓門,幾近尖叫,然後我聽到重重一聲,她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跑進屋裡。
「殺嬰也不是。」
「夏天這裡很忙,家裡需要我。」
我知道庫柏也看到凱蒂的變化——她的頸背忽然不那麼僵硬,擱在膝上的雙手也稍微放開。他繼續直視著她,聲音輕輕撫慰著她,我心想,有誰抗拒得了他,不對他吐露心中的祕密呢?庫柏天生具有親和力,自然而然流露出魅力,馬上就能讓人覺得跟他非常親近。
但是話又說回來,我就曾經跟他相當親密。
「你們哪一個打了退堂鼓?」她問。
凱蒂把幾隻小蟲丟進小玻璃罐。「妳說妳小時候在農場裡釣過魚。」
STILLBORN(死胎),墓碑上這麼寫著,恰如麗達所言。我看著凱蒂輕輕撫摸每個字母,她彎腰向前——她在哭嗎?我朝著她跨了一步,但被庫柏拉回來。
「會的。」
「妳曾分娩嗎?」
「沒有。」
「嬰孩被裹起來了嗎?」
「庫柏,關於辯護策略,我有三個選擇,」我說。「第一:她殺了嬰孩,而且感到抱歉,我讓她在法庭上擺出低姿態博取同情。但這表示我必須讓她出庭作證,我如果這麼做,他們會曉得她完全沒有歉意——去他的,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犯了罪。第二:她沒有殺嬰,而是其他人動了手。這個策略不錯,但是嬰孩早產,而且發生在清晨兩點,沒半個人曉得,因此,這個策略的可行性極低。第三:她殺了嬰孩,但行兇時處於解離狀態。如果她沒有知覺自己做了什麼,她就不能被判罪。」
我再度靠向他。「你,」我說。「只是你。」
「對不起,」我說。「喝完了。」
我想像她直挺挺地站在法庭上,因為生產之後沒有給予小寶寶適當的醫療照顧而受審。這是過失殺人,而非一級謀殺。但依然是個必須服刑的重罪。
「誰說那是不對的?」
我睡得不太安穩,一直等著手電筒亮起燈光。午夜時分,凱蒂依然醒著躺在床上。兩點十五分,她起身坐到窗戶旁邊的搖椅上。三點三十分,我走過去在她旁邊蹲下。「甜心,他不會來找妳了,」我輕聲說。「再過不到一小時,他就得開始擠奶。」
我們都一語不發,但我確定庫柏想的跟我一樣:凱蒂正要過去跟某人會面,而且她想趁我不在的時候,跟這人見面。這下賽謬爾就被排涂在外,反而極有可能是小寶寶的生父。
他的觸摸勾起舊日回憶,也留下一些新添的記憶。我的心頂著庫柏的胸膛,跳得又急又快;我的雙腳纏繞住他的雙腳。在他的懷裡,我又回到二十歲,整個世界宛如一場盛宴在我面前開展。
錄音帶開始慢慢轉動。「妳叫什麼名字?」布爾問。
「她在這個池塘裡溺斃,」凱蒂解釋。「我過來這裡時,她也過來。」
「喔,你不必這麼做。我的意思是,謝謝你的好意,但你已經盡了該盡的責任,你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到後來成功安撫凱蒂的不是我,而是布爾,多虧他在五角大廈的訓練,他聊起澤西乳牛以及牛奶的成分,成功轉移了凱蒂的注意力。凱蒂看著媽媽跟這個陌生男子聊起熟悉的話題,她的肩膀開始放鬆,然後是脊椎,最後終於鬆懈下來。
我自己沒生過小孩,但這些症狀聽起來像是流行性感冒,而非快要分娩。「妳睡著了嗎?」庫柏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可以送妳回家嗎?」
賽謬爾瞄了我一眼。「如果妳願意的話,我表妹蘇西可以駕車送妳回費雪家,然後我再送她回去。」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只是搖搖頭。「不是,只是老朋友庫柏。」
我靠向他,品嚐他的雙唇。他手指緊繃,按撫著我。我閉上雙眼,心裡想著夜空是多麼深邃、空中有多少繁星、這裡多麼容易讓人迷失自己。
在那一刻,坐在費雪家農場上的我,心裡也不明白。
我趕緊把注意力轉移到我的當事人身上,傾聽庫柏的問題。「妳能跟我說說妳跟父母的關係嗎?」
我把她的臉轉過來,好讓她看著我,然後搖搖頭。
傍晚時,亞隆和我走進穀倉——我走向我的電腦,亞隆打算餵牛吃飼料。他忽然在我旁邊停了下來,穀倉中瀰漫著某種蓄勢待發的氣氛。一隻腹部膨漲的母牛在產犢欄裡呻|吟,兩隻後腳之間冒出一隻小小的牛蹄。亞隆很快抓了一副長長的塑膠手套走進畜欄,他拉住牛蹄,直到一張小小、粉白的臉隨著第二隻牛蹄露出來。亞隆拉了又拉,我驚嘆地看著一隻小牛冒了出來,小牛全身血淋淋,啼叫聲有如被撕扯裂開的封條。
我在這裡待得夠久,也知道這話並不完全正確。你只要承認自己的罪,大家始終歡迎你回來。「事實上,她可以懺悔,重返教會。」
「沒什麼。」
我不太擅長接待客人,但直到凱蒂回家之前,我也不打算下車,以防發生其他狀況。
庫柏沉默了一會。「我真希望能夠明確告訴妳。大家似乎相信精神科醫生比一般人更看得出對方是不是在說謊,但是艾莉,妳知道嗎?這只是迷思。現在下判斷真的還太早,如果她在說謊,那麼她真的是說謊高手,但我無法想像這是她教養的一部分。」
「抱歉,我找艾莉.哈洛薇。」
「妳生過重病嗎?有沒有去過醫院?」
「妳想他嗎?」
「嗯,有哪一點是你可以確定的嗎?」
無庸置疑地,這可能是他頭一次在一位阿米緒主教的允許下進行測謊,錄音機、麥克風和電池組都是測謊機的一部分,但是既然教會已經准許,亞隆也只能不甘不願地走開,只有我、凱蒂和莎拉在場,莎拉緊緊握著女兒的手,以示支持。
「感到痠痛嗎?」
一想到那些虛擲的時光,我感到喉頭一緊。水管噴嘴下方凝聚了一小灘濕答答的泥土,凱蒂輕輕踏了一下汙泥,顯然因為惹我生氣而不好意思。「妳一定很想念他。」
他笑笑。「妳這話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罈酒。」他往後一靠,對我咧嘴一笑。「妳看起來也不錯,尤其是跟十五分鐘之前比起來。我聽說辯護律師是個骯髒的行業,但我從沒想過果然真是『骯髒』啊。」
「我確定他們不是故意不告訴妳,」麗達趕忙解釋。「雅各跟我一樣被逐出教會,因為他想繼續升學。亞隆採取高姿態,而且堅持如果雅各離開教會,他就跟雅各斷絕父子關係,家人也不准再提起雅各的名字。」
「嚴重的腹痛呢?」
曾經是,我心想。
「強|暴呢?」我問。
「小寶寶被裹在一件襯衫裡,」她輕聲說。「所以只露出小臉。他看起來好像睡了,跟以前漢娜在搖籃裡睡覺的樣子一樣。」
「我不太了解這種邏輯,承認自己懷孕為什麼會導致毀損墓碑?」
我扭轉上衣上的一個鈕釦,不確定該怎麼說。「我跟史蒂芬交往了……嗯、我不太清楚……大概六年之後吧,有一次我感冒,他幫我把早餐送到床上——煎蛋、吐司和咖啡。他這麼做非常貼心,但他幫我在咖啡裡加上牛奶和糖。而六年來,我每天坐在他對面,喝的卻是黑咖啡。」
「為什麼?」
我已經忘了上次碰到庫柏時,我們身邊都有伴侶。那次是費城交響樂團的一場音樂會,我們在中場休息時於大廳相遇,雖然我們偶爾因為公事而聯繫,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太太,她一頭金髮、五官細緻,她倚在他身邊,兩人像是天衣無縫的兩片拼圖。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光是想到她,就足以讓我心頭一震。
我心想,其實是她的牛仔褲掩藏不住突起的腹部。「雅各知道小寶寶的事情嗎?」
「賽謬爾是妳的男朋友?」
「但他總是……」
「原諒和忘記是截然不同的兩碼子事。」
庫柏直接跳過這番否認。「凱蒂,妳幾歲的時候初經來潮?」
「妳知道的,電視轉播的球賽。」我看得出我是白費唇舌。「就像是棒球。」我終於想到曾經看過阿米緒學童戴著手套打棒球。「但有點不同。『老鷹隊』是職業足球隊,這表示球員們拿了很多錢參加比賽。」
我想到一個說不定遭到性侵害的女孩,女孩說不定也刻意遺忘這樁意外及其後果,包括懷孕在內。「麗達,根據法醫的報告,那個嬰孩不是死產。」
「沒有人願意跟我合作,妳怎能指望我幫凱蒂辯護?」我怒氣爆發。「天啊,麗達,我在這裡已經待了將近兩星期,卻從來沒人提過凱蒂有個哥哥,而且她還每個月過去找他?」
我關閉檔案,取出磁片。「妳來訪的時機剛剛好,妳猜誰將成為我的法務助理?」
凱蒂舉起一件看似小鎚子的工具和一把鑿子,對著墓碑敲下去,敲了一下又一下。
一聽到這話,凱蒂不曉得為什麼再度臉紅,搖搖頭說沒有。
我怎麼跟一個阿米緒女孩解釋九0年代錯綜複雜的男女關係?「嗯,剛開始我們以為彼此很適合,花了八年時間才曉得並非如此。」
我嘆了口氣,決定對她坦白。別的不說,搞不好她也會對我講實話。「庫柏是我大學時代的男朋友,也就是我二十一歲時、沒有跟他結婚的那個男人。」
「是。」
「艾莉!」凱蒂大叫。「妳看妳做了什麼好事!」
她眼中閃著淚光。「一個好小、好小的寶寶,」她輕聲說。「www.hetubook.com.com喔,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小的寶寶。」
十分鐘後,洗完澡下樓時,我發現庫柏跟凱蒂、莎拉坐在門廊上,藤編桌子上擺著一盤餅乾,庫柏手裡端著一杯冒出水珠的冰開水,他一看到我就站了起來。
「這群朋友比較適合我,他們不是很瘋狂,但還是很有趣。我們其中有幾個人會到火雞嶺買啤酒、過了半夜駕著馬車直衝三四0公路,但是大部分的野孩子寧願加入『獵槍幫』或是『快樂傑克幫』——他們喝酒、明目張膽地開車、真的變得凡俗。我們大都只是星期天晚上聚在一起唱聖歌。但有時候,」她羞怯地坦承,「我們做些其他事情。」
「衣櫃裡最上面還有一條被子。」我眼前浮現她半夜滾來滾去、被別住衣服的別針扎到胸膛的模樣。
凱蒂雙眼閃閃發亮,渾然不知怎麼回事,她抬頭看著我說:「完了嗎?」
「肯定是某人!某人碰了妳,某人抱了妳,某人弄出了那個嬰孩——」
「你確定嗎?」
「如果小寶寶被裹了起來,妳也沒有摸過……妳怎麼知道小寶寶是個『他』?」
我氣惱地交叉雙臂。「我知道這是你的職業病,但有些人就是不喜歡談論往事。」
庫柏想想這一點。「她說不定這麼想,」他回答。「但是嬰孩確實存在。」
「庫柏醫生呢?」
「啊,」我說。「就跟妳打算懺悔一樣,即使妳是無辜的。」
「妳有沒有摸摸嬰孩?」
這下就輪到我說話了。我從剛才厚著臉皮站著偷聽之處站了出來,微笑著說:「兩位,對不起,凱蒂,只要我不必拉著韁繩駕馭一匹搖來晃去的母馬,妳要跟誰單獨相處都無所謂。」
「沒有,她只是溜冰。」
我停下腳步。「那麼妳是誰?」
「老鷹隊?」
「是喔、沒錯,」我喃喃自語。「這麼說來,她先幫嬰孩做口對口人工呼吸,然後動手殺害。」
「沒有。」
「如果她對一件事說了謊,」庫柏幫我把話說完。「她對其他事情也可能說謊。但是你必須意識到某事,才有可能說謊。如果她處於解離狀態,我們不能責怪她不曉得真相。」
「艾莉,妳總有另外的選擇,妳只是不喜歡面對罷了。」
「庫柏醫生不必攜帶價值五十萬美金的實驗室儀器,」我解釋。其實啊,我花了這麼多工夫,只為了幫自己爭取兩小時跟歐文.辛格勒博士談談,結果發現自己不想置身賓州大學醫學中心的新生兒病理學實驗室,心中免不了有點失望。我一直想著生病的嬰孩、過世的嬰孩,以及四十歲產婦生下的胎兒風險較高等等,到後來只想趕快跑回費雪家的農場。
我跪在地上,收起鑿子和鐵鎚,凱蒂剛才鑿下了一小塊碑石,我伸手輕摸剩下的幾個字母:STILL,心裡想著,真可惜啊,亞隆和莎拉為了那塊墓碑可花了不少錢。
星期天下午,亞隆和莎拉暫且放下教堂事務,出去拜訪親友,但凱蒂和我婉拒跟他們同行,而是在我們做完雜活後到溪邊釣魚。她告訴我釣竿擺在哪裡,我果然在棚屋裡找到釣竿。我走到田裡跟她會合,她正在田裡翻土,挖出一些小蟲當作魚餌。「我不知道,」我看著她手掌中蠕動的粉紅色小蟲說。「我得再考慮一下。」
「妳不想念史蒂芬?」
庫柏眼睛眨也不眨,好像看到鬼魂沒什麼不尋常似地。「她跟妳講話嗎?她叫妳做什麼事情嗎?」
這表示我不能把前一次的測謊結果當作證據——除非我把這一次的結果也呈交檢方,而這次凱蒂的表現卻是一塌糊塗。這也表示測謊結果缺乏定論。
他探過來,從我手裡拿下一片我正隨意把玩的玻璃片。「重點是,沒有任何人動手,嬰孩也可能死亡。一個三十二週大的新生兒可能存活,但相當勉強。」
「妳殺了妳的寶寶嗎?」
「歐文,麻煩你講白話文。」
凱蒂看看她媽媽。「沒有,」她說。
「妳住在蘭卡斯特郡嗎?」
麗達眨眨眼。「精神科醫生?」
麗達在擠奶室找到我。我正式入駐費雪家農場十天之後,她終於善心大發過來看我。我正低頭打電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那雙涼鞋——我已經好一陣子沒看到這種鞋子,阿米緒婦女要嘛穿著靴子,要嘛穿著一種我這輩子看過最醜陋的球鞋,我敢打賭連大賣場都不會把這種貨色陳列在架上。「妳是該來看我了,」我頭也不抬地說。
艾莉
「沒有。」
「二十一歲結婚太早,大部分的女孩子想要多花幾年了解自己,然後再考慮結婚生子。」
「告訴我,」賽謬爾講得好小聲,若非微風吹來他的話語,我恐怕聽不見他說什麼。「跟我說他是誰。」凱蒂默不作聲,賽謬爾愈來愈挫折。「是不是約翰.拉普?我看過他瞪著妳的模樣。還是卡爾.穆勒?」
「八年耶,」她嘲弄地說。「妳到現在搞不好已經生了一堆兒女。」
我看見遠處灰色的山林間緩緩出現一棟農舍,心想凱蒂的情人是不是住在那裡。但我來不及多想,庫柏就一把將我拉向左邊的小院子,凱蒂走進那個圍了籬笆的小院子,我花了一會兒才看出這些小小的白色石塊是墓碑——我們來到莎拉和亞隆埋葬那個死去嬰孩的墓園。
「他們會非常失望,」凱蒂輕聲回答。「我也會受到『迴避禁令』的處置。」
「他們打球賺錢?」
庫柏點頭,鼓勵她往下說。他到這裡已經兩個小時,正跟凱蒂談到據稱發生謀殺案的那天晚上。凱蒂就算稱不上樂意,也還算是配合,令我深感驚訝。
「你愈陳愈香,」我說。
她瞠目結舌——我猜得沒錯,她果然想溜出去。
「是。」
凱蒂從裙下慢慢伸出光裸的雙腳,浸入流動的溪水中。「賽謬爾不會做這種事。」
「看到她讓妳覺得不安嗎?」
「這樣就可以了。」
「妳不記得身體不舒服上床休息和隔天早晨醒來之間,發生了哪些事?」
「是的,」她說,臉又紅了起來。「賽謬爾。在那之前,還有約翰.貝勒。」
「當然,我們是同事。」
他吻了一下我的耳後,輕輕磨蹭。「還沒有,」他喃喃說。他把懷裡的我轉個身,嘴巴刷過我的下顎和臉頰,然後輕輕壓在我的雙唇上。我有點驚訝地發現,過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時光,我卻依然熟悉他——我們摩斯密碼般的吻,他的雙手會落在我背上和腰上的哪些地方,我的手指梳過他頭髮的感覺。
「沒有,最近才頭一次上醫院。」
「我跟她在同一間臥房住了兩星期,我甚至從來沒看過她起來上洗手間。」我打了寒顫,庫柏伸手攬住我。我們並肩坐在費雪家池邊的長板凳上,我偷偷靠他靠得更近。
他聳聳肩。「我想我可以說她現在精神沒有失常。」
「妳跟妳爸媽談到性?」
「十二歲。」
「嗯,死因有點不對勁。看起來嬰孩出生時還活著,」他說,我的希望隨之陡降。「根據水壓測試,空氣進入了肺泡之中。」
「我從十三歲就開始駕車。」她看著我咧嘴一笑。「怎麼了?妳想接手嗎?」
我曾跟歐文博士合作過一次,他有張大圓臉、光頭,以及一個圓滾滾的肚子,每次一跳上顯微鏡前的高腳凳,他的膝蓋就頂上圓肚。「胎盤細胞顯示出混合菌叢,其中包括類白喉菌,」他說。「基本上,這表示有些髒東西漂浮在細胞裡。」
「凱蒂.費雪。」
麗達安靜了好一會。「說不定那個傢伙不是阿米緒人,」她終於說。
「看著她就好。」他的話語輕柔地傳進我耳中。「她可能卸下心防。」
我正想抗議,凱蒂就把水管遞給我,跳過籬笆。過了一會,她又伸手接過水管,扭開水龍頭,把水管對著牛群揮舞,牛群大聲哞叫,躲避水花。然後她惡作劇地一笑,把水管指向我。
「如果妳爸媽發現妳性生活頻繁,他們會生氣嗎?」
「妳為什麼不談談妳的家庭?妳大老遠搬過來這裡,怎麼沒有打電話跟他們說妳在哪裡?」
「我們這群朋友自稱『火花幫』。大部分的阿米緒孩子到了Rumspringa都會加入某個團體。」
我饒富興味地轉頭面向庫柏。「你們因為銀行帳目紛爭而離婚?」
凱蒂朝著屋子望去。「所有的父母都知道孩子們搞些小把戲;他們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希望不會變得太糟。」
他在綠草如茵的池畔往後一靠。「我已經不在堪薩斯州,而且我必須先上一堂阿米緒生活的速成課,然後才能進一步評估她。」
他往前一傾,吻了一下我的臉頰,我很驚訝地發現種種回憶頓時湧上心頭——他的頭髮總是帶著木頭燃煙和蘋果的氣味,他的下巴有個彎度,他五指緊緊平貼在我背上的感覺。我頭暈目眩,急忙退後一步,盡可能不要露出窘態。
麗達笑著靠向不繡鋼冷藏桶。「我敢打賭瑪莎.克拉克的書裡沒有這類細節。」
麗達換個坐姿,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農場生活顯然影響了我的判斷力,不然的話,我肯定早就想到凱蒂有個被逐出教會的姨媽,說不定比大部分阿米緒女孩更有機會接觸俗世的人事物。「妳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曾在當事人聽到被判處五年、十年或是無期徒刑的那一刻,看過同樣的表情。在大部分情況下,即使他們早已心裡有數,事實依然像個大鐵球一樣重重襲來。就凱蒂而言,她再也不能回到從前,相較於此,服刑根本不算什麼。
「妳跟他們常在一起嗎?」
「賽謬爾是個好男孩,他……」
下了幾天的雨之後,小溪水流湍急,溪水沖過岩石,漫過枯枝,凱蒂在溪邊坐下,從罐裡抓出一隻小蟲,伸手拿釣竿。「以前雅各跟我比賽釣魚,我總是釣到最大隻……哎喲!」她抽回手,把大拇指湊到嘴邊吸吮鮮血。「我真笨,」她說。
母牛的舌頭沙沙地舔過小牛帶著螺紋、濕淋淋的後半身。我看得出了神,「確實是的,」我喃喃說道。
這群女孩忽然分開,退成兩邊。賽謬爾手裡拿著帽子,走向凱蒂。「哈囉,」他說。
庫柏對她笑笑。我們都坐在小溪旁,和屋子有段距離,以便保有一些隱私。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錄音機,我很快對他搖搖頭,他不動聲色地改拿出拍紙簿。「凱蒂,我想先做個說明,無論妳跟我說什麼,只有我們曉得,絕對不會傳出去。我不是來這裡窺探妳的祕密;我只是想幫妳釐清最近的一些心情和感受。」
凱蒂再度拉扯水管。「在那之前,雅各為了學業說謊時,氣氛就已經很僵了。他應該到教堂懺悔。」
這話令我也笑了起來。「我的精神科醫生?」
「妳十八歲了嗎?」
凱蒂緊追著小牛,珊迪的牛蹄似乎忽然長出了彈簧,牠跑了半個圈子,然後繞回來衝向我。「抓住牠的前腿,」凱蒂大喊,我俯衝捉住珊迪的膝蓋,拖著牠滾到地上。
「那是什麼?」
我點點頭。「我很遺憾。」
「胸部呢?腹部?」
「我開始準備早餐,」凱蒂回答。「穀倉裡出了大事,然後英美警察過來家裡,媽媽匆匆探頭進來,叫我幫他們多準備一些吃的東西。」她站起來,在門廊上踱步。「直到賽謬爾進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才過去穀倉。」
我用手肘撐起自己,微微苦笑。「但是她可以被控謀殺?」
一聽說瑪莉.艾許打算辦個聖歌會,凱蒂馬上蹲下來哀求我讓她參加。「妳可以一起來,」她說。她怕我不答應,特別補了一句來說動我。「艾莉,拜託嘛。」
「誰都不是,」凱蒂堅持。「別說了。」
但話又說回來,這陣子以來,她也無法接受生命中的另一個事實。
「這個嘛,」他打斷我的話。「可不是我的選擇。」
庫柏伸www.hetubook.com•com出拇指和食指捏捏鼻梁。「她在心理上顯然封鎖了懷孕這回事,但是妳不需要我告訴妳這一點。」
「是的,我會盡量幫她卸下心防。時候到了,她的抵禦就會瓦解,而我想時候快到了。」他輕輕一笑,加了一句:「身為妳的精神科醫生,我得提醒妳,妳對這個案子放進太多私人情感。」
「說謊不是阿米緒人的特質。」
珊迪已經是隻相當漂亮的小牛,牠不再沾滿了血淋淋的胞衣,讓我想起一張黑白相間的地圖,幾塊白色大陸橫跨過瘦弱的臀部和多節的脊背。一聞到奶粉香,牠那粗粗的鼻子就搖了搖。「嗨,小女孩,」我拍拍牠的頭說。「你餓了嗎?」
凱蒂緊握著莎拉的手,五指泛白,她正輕聲用她的母語念誦經文,跟費雪一家共度許多夜晚之後,我已經熟悉這些字句:「Unser Vater,in dem Himmel。Dein Name werde geheiliga。Dein Reichkomme。Dein Wille geschehe auf Erden wie im Himmel。」(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的名被尊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成就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樣。)
「妳呢?妳想結婚嗎?」
「不幸的是,就算其他人原諒了她,並不表示她忘得了。終此一生,她都會把這件事擱在心裡。」庫柏轉頭面向我。「妳想想她所接受的教養,難怪她會盡力封鎖已經發生的事情。」
我丟下釣竿,然後再把它拿直。「他怎樣?」
「問題不在亞隆,而是妳。如果我不給妳機會習慣一下環境,妳會爬進我的車廂裡,像個逃犯一樣一走了之。」
她睜大空洞的雙眼瞪著我,然後眼中忽然重現理智之光。「啊,」她尖叫一聲,雙手蒙住臉,身體開始不停顫抖。
「凱蒂,妳吻過男孩子嗎?」
「當然可以。」
這麼說聽起來愚蠢極了。「沒錯。」
「有一點,」她承認。「但沒有痛到無法做家事的地步。」
「妳真的以為我每個星期大老遠開車過來兩趟,只為了義務協助某個阿米緒女孩嗎?」庫柏湊過來,雙手捧住我的臉頰,我驚呼一聲,怒氣瞬間消散。「艾莉,我想要見到妳,我想要知道妳是否已經得到這些年尋求的東西?」
「妳曾經產生幻覺,也就是看到其實並不存在的事情嗎?」
她頑強地挺起下巴,我們終於走到關著一歲小牛的畜欄。像這樣的大熱天,我們幫小牛們灑水保持清涼。凱蒂扭扭噴嘴,讓清水濺灑在她的光腳丫上。「艾莉,我能問妳一個問題嗎?」
我關掉電腦,從變流器上拔下插頭,站了起來。「他們為什麼這麼做?我的意思是,舉行那個葬禮。」
「即使看到鬼?」
凱蒂凝視著窗戶,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一時之間,她看起來真像其他墜入愛河的少女,讓我好想伸手碰碰她;我只想輕撫她的臉頰,跟她說好好把握這一刻,因為在她尚未自覺之前,她就會變得像我一樣,只能在一旁看著別人擁有這種寶貴的一刻。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在目前的情況下,賽謬爾可能不會來,那個她不願承認的嬰孩已經改變了遊戲規則。
「惹麻煩的年齡,也就是十四、五歲的時候。」
她笑著抬頭看看我。「妳總是這樣,每次都把自己說得好老。」
大家剛吃過午飯,布爾.托思貝瑞就抵達農場。布爾戴著他那副聯邦探員的墨鏡、理個小平頭、穿著一套黑西裝,他環顧農場,好像觀察有沒有刺客或是恐怖分子似地,然後問我哪裡可以架設儀器。「廚房,」我邊說,邊帶著他走進廚房,凱蒂已經在那裡等候。
「不幸的是,等我領悟到這一點時,結婚的機會已經大為減低。」
莎拉站起來。「妳好好招待妳的訪客吧,」她邊說,邊走回屋裡,同時對著庫柏點點頭。凱蒂走向花園,我坐了下來,二十年了,庫柏隨著年歲更加英挺,大學時代稍嫌分明的五官輪廓,已被歲月蝕去了稜角,臉上也隱隱露出歲月的痕跡和笑紋。他那頭曾經披散在肩膀的黑髮,現在理得整整齊齊,而且帶點灰白。他的雙眼依然是綠色的,我這輩子只在兩處看過如此清朗透明的綠色:一是庫柏的雙眼,一是跟史蒂芬到加勒比海旅遊時,從飛機機窗遠眺的大海。
我點點頭,卻不明白庫柏的話語為什麼沒有讓我好過一些。「你會繼續跟她談,是吧?」
「那麼請妳幫助我了解,」我邊說邊轉身,這樣一來,她才會停下腳步,或是繞過我。
「妳那一幫?」
凱蒂像女王蜂似地坐在高腳凳上,身旁圍著一群猜測賽謬爾為什麼背叛她的女性密友。她們就算有意安慰她,也顯然並未奏效。她看起來相當震驚,好像無法接受連著兩個晚上遭到拒絕的事實。
我應該讓他們知道我在車裡。但我反而躲到馬車暗處,等著偷聽凱蒂和賽謬爾的談話。
「嗯,稍微講了一點。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看過動物們的類似情況。」
「艾莉,妳或許看不出來。妳現在住在他們家,妳得承認自己說不定不太客觀。」
「所以你不認為她在說謊。你認為她在心理上真的封鎖了生下寶寶這件事。」
「他們為什麼接受這種行為,卻不贊成性關係?」
他靠得好近,我看得見他綠色雙眼中的點點金光,感覺得到他的話語輕拂我的肌膚。「妳喝黑咖啡,」他輕聲說。「妳上床睡覺之前梳一百下頭髮。妳吃了小紅莓會起疹子,妳做|愛之後喜歡洗個澡,妳知道〈Paradise by the Dashboard Light〉的每一句歌詞,聖誕節期間,妳把二十五分錢的銅板放在皮包裡,捐給慈善團體的耶誕老人。」庫柏的手緩緩移到我的頸背。「我還漏了什麼?」
「沒有!」
「當你觀測肺部的肺泡,你看得出新生兒吸進了空氣或者只是液體,早產兒也不例外。肺泡會變圓,這比水壓測試本身更確鑿,因為如果有人試圖做人工呼吸,嬰孩的肺部會浮動。」
庫柏輕輕吹聲口哨。「這可是個殺嬰的好理由。」
「啊,如果寶寶的墓碑不存在,那麼寶寶就永遠不曾存在。」
好吧,不管所謂的「見面」是什麼意思,我已經知道其中不包括上床。凱蒂之所以不好意思,原因出於阿米緒人對約會的基本態度——約會是個人私事,而且基於某些我不明白的理由,阿米緒青少年極盡所能假裝絕對沒有跟自己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見面。
「這麼說來,」庫柏清清喉嚨。「妳起床做家事嘍?」
「換言之,」我冷冷地說。「顯然有罪。」
我想到凱蒂戴著頭巾,穿著別針別起的圍裙,在眾人好奇的注視下,一個人大老遠搭火車到州大市,我想像在兄弟會的派對上,生嫩無邪的凱蒂讓派對更加熱鬧。我想像她努力抗拒大學男孩不規矩的雙手,她就算學習一輩子,也比不上一個十九歲的大學男孩通曉世事。我猜想雅各是否知道凱蒂懷孕,他能不能告訴我孩子的爸爸是誰?「我得跟他談談,」我邊說,邊想著開車或是搭火車過去比較快。
凱蒂僵硬地站起來,走回床邊,她坐下來摸摸百衲被的圖案,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
「妳媽媽有沒有跟妳解釋那是怎麼回事?」
「怎麼了?」庫柏喃喃說。
「晚餐時我覺得不太舒服,」凱蒂凝視著庫柏後方的某一處,對我們兩人說。「媽媽叫我上樓躺一躺,她會收拾碗盤。」
我淺淺一笑。「我衷心謝謝他,然後繼續跟他交往了兩年。」我開玩笑。「我還有什麼選擇?」
我對她皺皺眉頭。「在所有人當中,我以為妳會最尊重我的私人韻事。」韻事,我心想,恐怕用錯字了。
「是。」
「ATTY,」我輕聲說。「我提款卡的密碼。」
我無法直視他的雙眼。「我相信唯有如此,我才有機會讓她無罪開釋。」
「你若找到哪個大學提供這種晚間課程,可以幫我報名嗎?」我嘆了口氣。「她說她想要小孩。」
「這個嘛,」庫柏說。「就得由陪審團來決定了。」他拉著我坐直。「我想繼續跟她談談,引導她回想生產的那個晚上。」
星期六晚上,我大約十點鐘上樓,拉起室內東側的綠色百葉窗。我沖個澡,心裡想著庫柏不知道在做什麼——看電影?在五星級餐廳用餐?我正想著他是否仍然穿著舊運動衫和短褲睡覺時,凱蒂就走進臥室。「妳怎麼了?」她盯著我問道。
「有個小寶寶,」賽謬爾小聲跟我說。
「凱蒂,妳有沒有痙攣的毛病,或是頭部受過重傷?」
麗達聳聳肩。「因為小寶寶是他們的責任。」
「他會丟小石頭嗎?還是用梯子?」我小聲問。
凱蒂雙手伸入草地,握起雙拳。「現在我受洗了。」
我笑笑。「為什麼?難不成她幫你取了一個不雅的綽號當作密碼?」
我瞇起眼睛。「這麼說來,請告訴我哪裡不正常。」
「我很訝異妳在這裡居然可以用電腦,亞隆有多生氣?」
「沒錯,」我小聲說。「我們鐵定完了。」
我皺皺眉頭。「如果嬰孩在她面前過世,母親會曉得嗎?」
「沒錯,」我說。「但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嘍。」
我瞇起眼睛,轉頭面向他。「你不知道我這些年來……」
我用一隻手肘撐起身子,有點驚訝地說:「妳忘了什麼吧?」
她忽然往後一仰,從溪中拉起一條抖動的小魚。小魚的魚鱗捕捉住陽光,魚尾在凱蒂和我之間重重拍動。她用拇指勾住小魚,將牠放回溪中,再給牠一次生存的機會。
「事情很難說,」歐文說。
「雅各呢?」
「那麼他們的工作呢?」
執業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碰過一位當事人在接受測謊機測試之前念誦經文。
「改變話題喔,」庫柏說。「艾莉,妳還是老樣子。」
「比方說?」
他輕撫我的脊背。「上次我一閉上眼睛,妳就失去了蹤影。」因此,我也張大眼睛,而且很訝異地看到兩個從沒見過的影像:兜了一圈、又回到原處的我;那個在水面行走的小女孩。
「妳已受洗為阿米緒教徒嗎?」
凱蒂扭絞擱在膝上的雙手,看起來好像被判了死刑。「庫柏醫生只想問妳幾個問題,」我解釋。「妳可以放輕鬆。」
「妳說不定有個當事人的錢被先生領光、潛逃到墨西哥,對不對?但是,艾莉,我不是那種傢伙。我始終不是。但她不肯讓步,在這件事情上,她就是不信任我。這讓我懷疑她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妳有沒有讓任何人吻過,或是碰過妳?」庫柏輕聲逼問。當她沒有回答時,他把聲音放得更輕。「凱蒂,妳將來想生小孩嗎?」
凱蒂看看我,好像不了解這個問題似地。這個不足為奇的臨床問題,對於阿米緒人而言,卻顯得相當愚蠢。「他們是我父母,」她躊躇地說。
庫柏端詳了我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很遺憾。」
凱蒂滿臉通紅。「一點點。」
庫柏搖搖頭。「她提款卡的密碼。」
「妳跟妳媽媽很親近嗎?」
「深呼吸一下,」我靠向凱蒂說。她跟幾個我以前的當事人一樣,驚慌得不得了,我當然不曉得這是出於罪惡感,還是因為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小鈴和輸送帶。但是既然測謊機測試神經反應,不管為什麼感到害怕,凱蒂必須消除心中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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