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美麗新世界

作者:赫胥黎
美麗新世界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七章

第七章

村郊小屋子中那種貧寒凄楚!
柏納德很哲學的聳聳肩。「不管怎麼說,」他說道,「他們已經這樣過了五、六千年了,因此我相信他們現在已經習慣了。」
在小屋子跟村莊之間隔著一塊荒漠和充滿垃圾的地帶。兩隻瘦癟的狗骯髒而貪婪的在門口的垃圾中用鼻子翻來翻去。屋裏邊,當他們進入,飛散出一股惡臭和一大堆嗡嗡的蒼蠅。
「像夏倫─T塔,」這是蘭妮娜的評語。但她這種新發現的得意感並沒有維持多久。輕微的腳步聲使他們轉過頭去,兩個印第安人沿著小徑向這邊跑來,從脖子赤|裸到肚臍,體色棕黑,劃著白線(「像瀝青網球場,」蘭妮娜後來這樣解釋道。)臉上塗著紅、黑和黃褐的顏色,看起來不像人類。他們的黑頭髮用狐皮和紅色絨布編成辮子,火雞毛做成的斗篷在他們肩膀的上端顫動。巨大的羽毛帽子在他們的頭上俗麗的開放,每走一步銀質的手鐲和骨頭與綠松石串成的沉重項鍊就喀啦作響。他們穿著鹿皮鞋,靜靜的跑過來,沒有說一句話。其中有一個拿著一根羽毛撣子,另一個兩隻手上都抓著一些東西——遠遠看來,好像是三四條繩索。有一條繩索卻盡在那裡不舒服的扭動;蘭妮娜突然看清楚那是蛇。
驚奇使蘭妮娜忘記自己失去了蘇麻的可憐,她把手打開,露出臉來,第一次看著那個陌生人。「你是說,你希望被鞭子抽打?」
使她更不喜歡的還在後頭;當他們進入印第安村,嚮導把他們留下來,獨自進入村中請求指示。只看到那骯髒,那一堆堆的垃圾,塵埃,狗和蒼蠅就夠了,她的臉因厭惡而皺成一團。她拿出手帕摀住鼻子。
那年輕人的頭仍舊沒有轉過來,卻作了肯定的表示。「為了整個的村子——為了下雨和穀子生長。為了使蒲康和耶穌高興。還可以表示我能夠忍受痛苦而不叫喊。是的,」他的聲音中突然充滿了一種新的顫動,轉過身來,自負的挺著胸膛,驕傲的抬起下巴說,「表示我是個男人………噢!」他喘了一口氣沉默了下來,眼睛呆視。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的臉不是巧克力色或狗皮色的;她的頭髮是棕紅色而成波浪狀,她的表情(驚人的新奇!)對他表現著慈善的關切。蘭妮娜正在對他微笑,這樣好的男孩,她這樣想,真正是一個漂亮的身軀。血沖上他的臉,他把眼睛垂下,片刻後又抬起來,只發現她仍舊在對他微笑,而他方寸大亂,以致不得不轉回頭去,裝作非常用心的在看方場另一邊的東西。
「那是因為我們不允許他們變成這樣子,我們不讓他們生病。我們把他們的內分泌腺靠人工的方式保持年輕人的平衡。我們不讓他們的鎂、鈣比例降到三十歲的標準以下,我們給他們輸入年輕人的血液。我們使他們的新陳代謝永遠都保持在新鮮狀態。因此,他們看起來當然不會是這個樣子。再者,」他又加了一句,「因為他們大部分人活不到這個老人那麼大年齡。一直到六十歲,青春幾乎都沒有受到損害,然後咔啦一聲結束。」
「琳達,」那年輕人叫道,從裏面一間發出一個沙啞的女人聲音,「來了。」
方山像一艘船靜止在獅子色的沙土海峽中。海峽在峭壁之間轉折。峽地上有一條草綠色的帶子,在峭壁之間斜向蜿蜒——那是一條河和河邊的農田。峽地中央,石船的船頭上凸出一塊工整利落的岩石,是那石船的一部份。馬爾白斯印第安村就座落在這塊岩石上。高高的村屋一塊接一塊的疊上去,一層比一層高,一層比一層小,像是臺階狀而截去了頂端的金字塔,直攀青天。在它們下面散落著一些低矮的房子和十字交叉的牆垛。峭壁三面直落平原。幾縷炊煙垂直升入無風的空中,消失不見。
一個幾乎赤|裸的印第安人,正從鄰近的一間房頂陽臺上順著梯子www.hetubook.com.com非常緩慢的爬下來——一凳再一凳,帶著老年人那種顫抖的、極端的小心。他的臉又黑又皺,像一個黑曜石的面具。他那沒有牙齒的嘴向裡面陷下去;嘴角和下巴兩邊有幾根長鬚,在黑皮膚上發著幾乎潔白的光芒。長而且沒有結辮子的頭髮,一小束一小束的垂下來。他的身體彎曲,渾身幾乎皮包骨,幾乎沒有筋肉。他非常緩慢的爬下來,每踩一個梯凳都休息片刻,然後再邁下一步。
「可怕,」蘭妮娜低聲說。「可怕。我們不應該來這裡。」她在口袋裡找蘇麻——卻發現她把它留在休息站了——這是前所未有的疏忽。柏納德的口袋也是空的。
突然間整個空中似乎都活潑起來,脈動起來,脈動著無盡的搏跳。在那方山的上面,馬爾白斯村傳來鼓聲。他們的腳步不自覺的就跟那神秘的心跳節奏相合起來;步伐加快。他們沿路走到峭壁的腳下。船形方山在他們的上端巍峨高聳——船舷凡三百呎高。
他們等待。地上好幾隻碗中都殘留剩飯,可能是好幾頓的。
蘭妮娜喜歡鼓聲,閉上眼睛,她把自己投入那溫柔反覆的雷聲中,任它越來越完全的侵入她的意識,一直到世界上再沒有其他東西留下來,只剩下那深沉的脈動。那鼓聲使她一再感到團體禮拜和福特紀念日的合成聲音。「狂歡─丁頭魚,」她低聲對自己說,鼓的聲音正好擊出同樣的節奏。
「噢,我親愛的,我親愛的,」那一連串的字句都從她的哭聲中流出來,「如果妳知道我是多麼高興——這麼多年了,一個文明人的臉。是的,還有這些文明的衣服。我以為我一輩子再也看不到真正的醋酸纖維絲了。」她用手指捏著蘭妮娜襯衫的袖子。指甲是黑色的。「還有這些美妙的粘膠纖維天鵝絨短褲!妳知道嗎,親愛的,我還保留著我那些舊衣服,我來的時候穿的那些,放在一個小箱子裏,等會兒我會拿給妳看。當然,那醋酸纖維已經大洞小洞一大堆了。但那白色的藥丸帶多麼可愛——不過,妳這綠色的摩洛哥皮真的比我的那個還可愛,不過,它對我並沒多大的好處,那藥丸帶。」她的眼淚又成串的流下來。「我想約翰告訴了你們,我受過的是什麼樣的痛苦,而連一克蘇麻都沒有。只偶爾有點米絲克兒酒,是波普帶來的。波普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男人。可是喝了讓妳非常難受。而皮尤特,更讓人作嘔;而且第二天讓妳感到那麼可恥。我以前是真的覺得那麼可恥。想想看:我,一個貝塔——卻生了一個孩子,為我想想看,如果妳處在我的立場怎麼辦。」(蘭妮娜打了一個冷顫。)「不過,這不是我的錯,我可以發誓;因為我直到現在還不曉得是怎麼發生的。我完全按照馬爾薩斯步驟實行,按照順序,一、二、三、四,一向都是這樣的,我可以發誓;可是還是發生了,當然在這裡沒有墮胎中心。順便問一句,這中心還在切爾西嗎?」蘭妮娜點點頭。「星期二和星期五是不是仍舊燈火輝煌?」蘭妮娜又點頭。「那可愛的粉色玻璃塔!」可憐的琳達仰起她的臉,閉上眼,出神的想像著那明亮的景象。「夜裏那條河,」她低聲的說,豆大的眼淚從緊閉的眼瞼中緩緩流出來。「夜裏從史脫克.波吉斯飛回來,然後洗一個熱水澡,真空振動按摩……可是,」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搖搖頭,睜開眼睛,鼻子吸動了兩下,然後用手指捏住鼻扇,擤了把鼻涕在手上,然後抹在她罩衫的裙邊。「噢,對不起。」她看到蘭妮娜那種不期然的厭惡表情,這樣說道。「我不應該這樣做,對不起。可是,根本沒有和圖書手帕,妳又能怎麼辦呢?我記得我以前是多麼手足無措,這骯髒的東西,沒有一樣清潔。當他們把我帶到這裡來的時候,我頭上有一個很深的傷口,你們曉不曉得他們用什麼東西塗在上面。用糞,真的是糞。『文明就是消毒,』我常常對他們說,而『鏈黴素G到班柏瑞T,找個乾淨的澡堂和廁所』,就好像他們是兒童一樣。但他們當然不能了解。怎麼可能呢?最後,我想我也習慣了。不管怎麼說,根本沒有熱水,妳又怎麼能夠保持清潔呢?妳看看這些衣服。這可惡的羊毛跟醋酸纖維可不一樣,妳一直穿也穿不壞,如果妳穿壞了,就應該補。但我是一個貝塔;我在受精室工作,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事情應該怎麼做,那不是我的本份。再說,補衣服是不對的,有了洞就應該丟掉,買新的。『越縫越窮,』對不對?縫衣服是反社會的。但在這裏完全不同。這裏就好像是瘋人院。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瘋狂的。」她環顧四周,看到約翰和柏納德已經離開屋子,在塵土和垃圾之間走動,可是,她仍舊把聲音放低,傾身向前,而蘭妮娜則僵直的仰身向後,卻仍舊無法避免她那呼喘的胎毒臭直沖面頰。「譬如說,」她沙啞的小聲道,「他們要男人或要女人的方面,瘋狂,我說,絕對的瘋狂。每個人都屬於每個人——對不對,可是他們呢?」她堅持道,拽著蘭妮娜的袖子。蘭妮娜厭惡的偏著頭點一點,吐出一口氣,準備找機會吸另一口不這麼骯髒的空氣。「可是,在這裡呢?」琳達繼續說,「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可以屬於一個人以上,如果妳用正常的方式要別人,別人就會說妳是敗類,說妳反社會。他們恨妳,看不起妳。有一次一大堆女人過來,在這裡大鬧一番,因為她們的男人來找我。為什麼不行呢?可是她們衝著我……啊,好可怕。我無法告訴妳。」琳達用手摀住臉發抖:「她們是那樣歹毒,這裏的女人,瘋狂,瘋狂,殘酷。當然她們也不懂得什麼是馬爾薩斯步驟,也不懂得什麼是瓶子,傾倒,或任何這一類的東西。因此,她們就一大堆一大堆的生孩子——像狗一樣,真是噁心。想想看,我是一個……啊,福特,福特,福特。然而,約翰仍舊曾經是我最大的安慰。如果沒有他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儘管每次當男人來的時候,他都很不對勁……很小的時候就是如此。有一次(不過,那時他已經長大了一些,)他想殺可憐的瓦夫西瓦——或者是波普?——只因為我那時候有時要他們。因為我無法讓他明白這是文明人應該做的事。瘋狂是有傳染性的,我想。不管怎麼說,約翰似乎是從印第安人那裏學來的。因為,當然啦,他常常跟他們在一起——儘管他們對他很沒人性,總是不讓他做別的男孩所做的事情。不過,這樣也有好處,就是讓我對他的制約略為容易一點,不過妳不會知道那多麼困難。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而那又不是我份內的事,我是說,當孩子問妳直昇機為什麼會飛,或誰造了世界——對於這些問題,妳怎麼回答呢?——如果妳是一個貝塔,而原來一直在受精室工作——妳有什麼可以回答他的呢?」
蘭妮娜只好孤立無援的面對馬爾白斯的種種恐怖。那些恐怖真是紛至沓來。她看到兩個年輕的女子把乳|房塞給孩子吃,這個景象使她臉紅,轉過頭去。她一生中從來沒有看過這樣不端莊的事情,而最糟的是柏納德不但沒有假裝不看到,而且還對這種可惡的胎生景象發表公開言論。柏納德,現在蘇麻的效力已經消失,開始恥於今天早晨在旅館中所表現的懦弱,因此要找話題來表現他自己的堅強和離經叛道。
「他怎麼啦?」蘭妮娜小聲說。她的眼睛因為驚奇和恐懼睜得好大。
但不久以後,她就發現事情的進行並不如她所認為的那樣無害。因為,突然間從地窖衝出來像魔鬼似的人物,帶著可怕的面具,畫著一切異乎人性的色彩與圖形,到廣場上圍成圈子頓足跳舞https://m•hetubook.com.com;轉而又轉,一邊轉一邊唱歌,越來越快;而鼓聲的節奏也逐漸加速,以致於在耳朵中變成了焚熱的跳動;群眾開始跟舞蹈者齊唱,聲音越來越大。一個女人開始嚎叫,然後一個接著一個,就好像被人屠殺一樣;然後,突然間,那帶頭跳舞的人衝出行列,跑到方場一角的一個大木櫃那裡,打開蓋子,從裡面抽出兩條黑蛇。群眾尖吼,而其他的舞蹈者則伸著手衝向他。他把那兩條蛇塞給最先跑到的人,又從櫃子裡抽出幾條——一而再,再而三,黑蛇、棕蛇、花斑蛇,抽出來,塞給他們。然後舞蹈重新開始,而節奏已經不同。他們拿著那些蛇轉圈子,一圈又一圈,像蛇一樣的扭動著腿膝和臀股。一圈又一圈。然後那帶頭的發出一種訊號,於是他們把手上的蛇都投入方場的中央;一個老人從地窖走出來,向蛇的身上撒玉米粉,從另一個升降口出來一個女人,用黑色的罐子向蛇身上噴水。老人舉起一隻手,接著是驚人的、可怕的、絕對的沉默。鼓聲停止,生命似乎結束。老人的手指指向通往地下世界的兩個升降口。慢慢的,由不可見的手,從裡面舉出了兩個東西,一個升降口舉出彩繪的老鷹,另一個舉出釘在十字架上赤|裸的男人像。他們停在升降口上,好像自己立在那裡一樣,注視著方場發生的事情。老人拍掌。一個全身赤|裸,只繫著一塊腰布的男孩——大約十八歲——從群眾中出來,站到老人的面前,雙手在胸前交叉,低頭。老人在他頭頂上方劃十字,然後轉開。慢慢的,那男孩開始圍繞著扭纏的蛇堆轉圈子。他走完了第一圈,又走第二圈,當他走到第二圈一半的時候,舞蹈的人中走出一個高大的男人,帶著郊狼面具,手上拿著一根編成辮狀的皮鞭,走向他。那男孩繼續前進,就好像沒有任何人存在的樣子。那郊狼男人舉起鞭子——跟著是一段長期的等待,然後迅速揮動,鞭子在空中呼嘯而下,在男孩的身上發出清脆的打擊聲。男孩的身體顫抖,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繼續用同樣緩慢而堅定的步伐前進。郊狼又揮鞭抽下,一次,兩次,每抽一下群眾中就先是喘噓,然後跟著呻|吟。那男孩繼續走下去,園著蛇堆一圈,兩圈,三圈。血在流。五圈,六圈。突然間蘭妮娜用手摀住臉孔開始哭泣。「噢,叫他們住手,噢,叫他們住手,叫他們住手!」她哀求著說。但鞭子不饒情的一再揮舞下來。第七圈。然後突然間那男孩踉蹌一下,仍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就迎面倒在地上。老人俯身在他上方,用一根長形的白色羽毛接觸他的背部;豎起片刻,讓眾人看到已經染成血紅,然後在蛇堆的上方搖擺三次。幾滴血滴落下來,而突然間,群鼓再次擊出,而節奏極端快速,震動五內;群眾中產生極大的呼叫,舞蹈者衝向前去,拿起蛇來跑出方場。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小孩都跟著他們跑開,一分鐘以後,方場已空無一人,只有那男孩趴在那跌倒的地方,仍舊沉寂不動。三個老婦從一間屋子走出,略帶困難的把他抬回屋子。地窖升降口的老鷹和十字架上的男人又在那裏停止片刻,然後似乎已經把一切收覽,慢慢沉入地下。
「他老了,如此而已,」柏納德儘可能無所謂的回答。其實他也很吃驚,只是裝做無動於衷。
「是的,而文明就是消毒,」柏納德接下來,用一種諷嘲的聲音,把催眠教育中的基本衛生第二課,又複述了一遍。「可是,這些人根本沒有聽過我們的福特,而且也沒有文明化,因此,說這種話是不著邊際的……。」
「怪,」蘭妮娜說。「怪得很,」每當她不滿意的時候總是這樣說。「我不喜歡它。我也不喜歡那個人,」她的意思是指那個被派來做為她們嚮導的印第安人。她的不喜歡顯然是一種反應:單是那人的背影,當他走在他們前面的時候,就是敵意的,不高興的,輕視的。
門打開。一個非常鬆腫的碧眼老婆子,邁過門檻,站住,看這些陌生人,驚奇https://m.hetubook.com.com得不可置信,嘴巴張開。蘭妮娜厭惡的注意到她前面的兩顆門牙已經不見,剩下的幾顆顏色像……。她打了一個冷顫。比她看到的那個老人還糟。那麼肥,她臉上的所有線條都又鬆又皺,鬆垂的面頰帶著略呈紫色的皮膚斑。鼻頭上佈滿血絲,眼睛紅腫。那脖子——嗨,那脖子;她頭上披著毯子,又爛又髒。在棕色麻袋似的罩衫下面,是那巨大的乳|房,腫脹的腹部和屁股。噢,比那老人更糟,糟得太多!突然那女人爆出一大堆話來,伸著手臂衝向她——福特!福特!太噁心了,再下去她就會作嘔——把她抱在臃腫的胸脯和腹部上開始親她。福特!親,流著口水,臭氣難聞,顯然從來沒有洗過澡,冒著德爾塔和愛普西隆的瓶子裏所裝進去的那可惡的東西的臭氣。(當然不,柏納德的瓶子裏當然沒有裝這種東西,)酒精的臭氣。她儘快把她推開。
他們邁過門檻,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寬敞的陽臺上。在他們的下面,由高大的屋子環繞著,是村子裏的方場,滿是印第安人。明麗的毯子,黑頭髮上的羽毛,閃爍的綠松石,黑皮膚在陽光下發亮。蘭妮娜又把手帕摀在鼻子上。在方場的中央有兩個圓形的檯子,是用泥磚做成——顯然那是地窖的屋頂;因為在每一個檯子的中央有一個打開的升降口,梯子的頂端從下方的黑暗中伸出來。笛子的聲音從下面升起,幾乎立刻消失在不屈不撓的鼓聲中。
「多麼親密的關係呀!」他說,故意表現得過份。「這會產生多麼濃烈的情感!我常常想,一個人沒有母親,一定會損失什麼東西。而妳,蘭妮娜,因為沒有做母親,可能也損失了什麼東西。想想看,如果是妳自己坐在那裡,懷裏抱著自己的孩子……。」
那兩個人越來越近,他們的黑眼睛看著她,卻沒有任何表情,連一點看到她的存在的痕跡都沒有。那條扭動的蛇終於又鬆軟的倒掛下來,和其他的蛇一樣垂著擺動。兩個印第安人從他們身邊跑了過去。
他們在方山的陰影中走了一段路程,繞過一處石角,走到河水浸蝕的溝螯,從這裡有上升臺階通道。他們向上攀登;沿著山溝兩邊,成之字形蜿蜒的小路非常陡峭。鼓聲的脈動有時幾乎渺不可聞,有時則好像就從前面的拐角處發出。
「噢!」她抓住柏納德的胳膊,「看!」
柏納德提出的一連串的問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誰?怎麼會?什麼時候?從那裏?那年輕人把他的眼睛盯住柏納德的臉(因為他那麼熱烈的想去看蘭妮娜的微笑,以致根本不敢看她),試圖對柏納德的問題做出回答。琳達和他——琳達是他的母親(這兩個字使蘭妮娜很不自在)——是保留區的異鄉人。琳達在很久以前,在還沒有生他的時候,跟一個男人——他的父親——一同從那邊過來。(柏納德豎起了耳朵。)當她在此處北方的山中獨自散步時,滑下一個斜坡,碰到了頭,(「說下去,說下去,」柏納德興奮的催促。)馬爾白斯村的獵人發現了她,把她帶到村子來。至於是他父親的那個人,琳達永遠再也沒有看到,他的名字叫湯瑪肯。(對,育種中心主任的名字就叫「湯瑪斯」。)他一定是飛走了,飛到那邊,而沒有帶她一起去——一個沒有心肝的壞人。
她面對著一個哭腫的、扭曲的臉;那老婆子正在哭泣。
蘭妮娜仍在哭泣,「好可怕!」她一再反覆的說,而柏納德所有的安慰終歸無效。「好可怕!那血!」她打著冷顫。「啊,我的蘇麻!」
「老?」她重複一句,「但我們的主任也老了啊,許多人也老了啊,他們並不像他那樣子。」
「因此,我就生在馬爾白斯,」他結論道。「在馬爾白斯。」搖著頭。
一個年輕人走到陽臺上,身穿印第安服裝;可是他編成辮子的頭髮卻是稻草桿般的金黃,他的眼睛灰藍色,皮膚是曬成銅色的白皮膚。
「我們能帶飛機來就好了,」蘭妮娜說,憤怒的看著那高高在上逼人的石壁。「我恨走路。在山腳下覺得自己那麼渺小。」
怪—www.hetubook.com.com—真怪。這個地方真怪。音樂怪,衣服怪,甲狀腺腫怪,皮膚病怪,老人怪,可是這合唱跟鼓聲——卻似乎沒有什麼特別怪的地方。
「它使我想到低層階級的社會合唱,」她對柏納德說。
突然間爆發出驚人的歌唱聲——數百個男性的聲音用粗礪的、金屬般的合唱猛烈的喊叫出來。幾個長的音符,然後是沉默,鼓聲如雷一般的沉默;然後,是婦女顫音的回答。然後又是鼓聲;然後又是男人低沉野蠻的聲音,肯定著他們男性的特色。
「但清潔僅次於福特,」她堅持道。
正在這時他們的嚮導回來,招呼他們跟隨前去,帶領他們從兩排房子中間的一條窄街通過。他們繞過街角,一隻死狗躺在垃圾堆上;一個患甲狀腺腫的婦人正在一個小女孩的頭上抓虱子。他們的嚮導在一個梯子腳下停住,把他的手垂直舉起來,然後向前平伸,他們遵從嚮導無言的命令,爬上梯子,走過門廊,進入一個狹長形的屋子;屋內相當黑暗,發散著油膩的燻煙和長久未洗的衣服的臭味,屋子的另一端是另一個門廊,從那裡他們來到一個天井,那裡充滿陽光和鼓聲——鼓聲又響又近。
那年輕人嘆了一口氣,搖搖頭,「一個最不幸的紳士。」然後指著方場中心的血跡,「你有沒有看到那個該死的地方?」他用一種充滿著情感而顫抖的聲音問道。
「柏納德!你怎麼可以這樣?」這時一個害著結膜炎和皮膚病的老婦人從旁邊過,打散了她的憤怒。
蘭妮娜沒有動,只是手捧著臉坐在那裏,也不看,也不動。只有柏納德轉過頭去。
「嗨!早盎,」那陌生人說,英語沒有錯誤,腔調卻很特別。「你是文明人,是不是?你是從那邊來的,保留區的外面?」
「讓我們走吧,」她懇求道。「我不喜歡。」
可是蘭妮娜沒有聽進去,她正在端詳那個老人;慢慢的慢慢的他爬了下來。他的腳踏到了泥土。轉身。在他深陷的眼眶中,眼睛還是非常明亮。那兩隻眼睛毫無表情的看了她很久,沒有一點驚奇,就好像她根本不在那裏似的。然後,那老人弓著背,慢慢從他們面前走過去。
「還有,」她把聲音降低,「他好臭。」
當他們爬到一半的時候,有一隻老鷹飛過,離他們是如此之近,以致翅膀的搧動使他們感到一陣涼風。在一處岩石的裂縫中,堆著一堆白骨。一切都令人窒息,而印安人的臭味越來越濃。最後,他們終於從山溝中走到陽光裏。方山的頂端是平坦的石頭甲板。
「他們怎麼能夠這樣活下去呢?」她又憤怒又不可置信的說。(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喜歡,」蘭妮娜說,「我不喜歡。」
「福特,你是……?」柏納德非常吃驚。
「應該是我在那裏,」那年輕人繼續說,「為什麼他們不讓我來作犧牲,我可以走十圈——十二圈,十五圈。帕洛提瓦只走了七圈。他們可以從我身上得到比他多兩倍的血,汪洋大海都要染紅。」他用一種揮霍的姿勢擺動手臂,然後又絕望的垂下來。「可是他們不讓我,他們因為我長的樣子不喜歡我,總是這樣,總是。」淚水噙在他的眼眶裏;他羞於流淚,轉過頭去。
柏納德並不想否認,他們繼續前進。
「一克蘇麻好過一句咒罵,」蘭妮娜機械似的掩著臉說,「我的蘇麻。」
在內間有腳步聲。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