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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新世界

作者:赫胥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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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那麼,為什麼?……」
「可是我喜歡不便。」
野蠻人點點頭,皺起眉來。「你們把牠們趕出去了。是的,這正是你們的樣子。把一切不愉快的東西都趕出去,而卻不學習如何忍受它們。然而,究竟忍受惡劣的命運所投過來的石頭與劍矛,或拿起武器來反抗排山倒海而來的困難,在心靈中更為高貴?……然而你們兩者都不要。既不忍受,也不反抗。你們只是把石頭與矛劍統統掃除,這太輕易了。」
「但價值並不存在於某個個人的意志,」野蠻人說。「它既跟評價者的評價和尊嚴有關,也跟被評價者本身的價值有關。
野蠻人沮喪的點點頭。在馬爾白斯,他痛苦,因為他們不讓他參加村子裏的社團活動,在文明化的倫敦,他痛苦,是因為他永遠無法逃出團體活動;因為他永遠不得安靜。
「事實上,」穆斯塔法.蒙德說,「你是在要求有權不快樂。」
野蠻人打斷他。「但感到有一個高特不是自然的嗎?」
「美好的故事!但是在文明國家,」控制者說,「你可以要女孩子們而不必為她們鋤土;也沒有任何蒼蠅和蚊子來叮你。很久以前我們已經從所有的國家把牠們趕出去。」
「藝術,科學——你似乎為了你的快樂交付了很高的代價,」當他們兩個單獨留下來之後,野蠻人說。「此外還有什麼?」
「可是我不要舒服。我要高特,我要詩,我要真正的危險,我要自由,我要善,我要罪惡。」
他突然沉默下來,想起了他的母親。在她第卅七層的房間中,琳達飄浮在歌唱般的光線與香氣瀰漫的撫摸中——飄,飄出去,飄到空間之外,飄到時間之外,飄出了她的回憶、習慣所造成的監獄,飄出了她年老而腫脹的肉體。而湯瑪肯,育種與制約中心的前主任,湯瑪肯也仍舊在渡他的蘇麻假期——以便離開他的屈辱與痛苦,生活在一個他聽不到屈辱的話,聽不到嘲諷的笑聲,看不到可厭的面孔,感覺不到那濕漉漉的、鬆弛的胳膊圍繞在他的脖子上;在一個美麗的世界度蘇麻假期……。
「真的嗎?」控制者反問。「你可以跟不育女作任何快樂的邪惡行為,而不必冒著眼睛被兒子的情人挖掉的危險。『輪子已經完全轉過一圈,我在這裡了。』但今日的艾德蒙身在何處?坐在氣墊沙發上,手挽著女孩子的腰,嚼著性荷爾蒙口香糖,看著感覺電影;神明是公正的,無疑。但推到最後,祂們的法規hetubook.com•com是由社會的組織者所頒發;神從人得到指示。」
「什麼?」野蠻人不解的問道。
「我還有很多,」穆斯塔法.蒙德繼續說,一邊回到座位上去。一大堆的古老穢書。「高特在保險箱裏,福特在書架上。」他一邊笑著,一邊指著他的圖書室——書架上的書,架子上的閱讀機捲筒,以及一捲一捲的錄音帶。
穆斯塔法.蒙德制止了他。「但他用不同的方式向不同的人顯現。在前現代期,他像這些書中所描寫的樣子來顯示自己。現在……」
「但是工業文明只有在沒有自我克制的情況下才可以存在。在衛生學與經濟學的限度之內,要儘量自我放縱。否則工業的輪子就會停轉。」
「還有這一本。」他又拿出來另一本。
「我要求這一切,」野蠻人最後說。
「也沒有讀過這一本。」那是一本小小的、失去了封面的書。「『模仿基督』」。
「如果你肯讓自己想一想高特,你就不會任自己被快樂的罪惡貶低。你會有一個理由去有耐心的忍受,有勇氣的做事情。我看到印第安人便是如此。」
「人卻改變。」
「我們卻不喜歡,」控制者說。「我們喜歡舒舒服服的做事情。」
「現在他如何顯示他自己?」野蠻人問道。
「好啦,好啦,」穆斯塔法.蒙德抗議道,「這是不是離題太遠了一些?」
「你能確定嗎?」野蠻人說。「並能十分確定的說,氣墊沙發上的艾德蒙不正是像受傷、流血致死的艾德蒙一樣,受到嚴重的處罰嗎?神明是公正的,祂們不是正用人的快樂的罪惡作為工具來貶低人類嗎?」
穆斯塔法.蒙德聳聳肩。「你說了算。」他說。
「『宗教經驗的種種』。威廉.詹姆斯著。」
「那是健康的條件之一。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強迫執行V.P.S(Violent Passion Surrogate)治療。」
「那麼,你認為沒有高特?」
「從什麼位置把他貶低?做為快樂、勤勉工作而大量消耗貨品的公民,他已經一無缺憾。當然,如果你選擇跟我們不同的標準,或許你可以說他受到貶抑。但是你 卻一直執著在某一套假定規則上。你不能用離心迷藏遊戲的規則來玩電磁高爾夫。」
(「一千二百五十萬元,」當野蠻人對亨利.福斯特表示前面這種意見時候,亨利.福斯特這樣抗議道。「一千二百五十萬——這就是新的制約中心的代價。一毛錢也不少。」)
「但眼淚是必要的。你不記得奧賽羅怎麼說嗎?『如果每次暴風雨之後都有這般平靜,但願風雨狂吹,直到把死亡喚醒。』印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安有一個老人常常跟我們講一個故事,是馬莎克的一個女孩的故事。那想娶她為妻的青年,必須在她園子裡鋤土一個早晨。這看起來容易;可是那裡有許多蒼蠅和蚊子,受著魔法的驅使;大部分青年無法忍耐叮咬。只有一個忍受得住——他得到了那個女孩。」
「那麼有沒有理由保持貞操呢?」野蠻人說這些話的時候,臉紅了一下。
「造成了世界上一切的不同,」穆斯塔法.蒙德說,他又站起來走向保險箱。「曾經有一個人叫做紐曼紅衣主教。」他說,「紅衣主教就是類如社會大合唱首席歌手般的人物。」
「有很大的意義,」控制者回答道。「男人與女人必須不時的讓他們的腎上腺受到刺|激。」
「好吧,就那麼說,」野蠻人抗逆的說,「我是在要求有權不快樂。」
「可以說,他顯示為『不存在』就好像根本沒有他一樣。」
「還是一樣,」野蠻人堅持道,「當你孤獨的時候——完全孤獨,在黑夜,想到死亡的時候,你就會信仰高特,這完全是自然的事……」
「說它是文明的錯誤吧。高特跟機械與科學醫藥和普遍的快樂不能共存。你必須作選擇。我們的文明選擇了機器、醫藥和快樂。這乃是為什麼我把這些書鎖在保險箱裏。它們是骯髒的。人們看到它們會吃驚……」
「你記不記得『李爾王』中的一段話?」野蠻人終於說,「『神明是公正的,用了我們快樂的邪惡來作懲罰我們的工具;他弄出你來的那黑暗與邪惡的地方,現在讓他賠上兩隻眼睛,』艾德蒙回答說——你記得,他受了傷快要死了——『你說得對;事實如此。輪子完全轉過一圈;我在這裡了。』這個話要怎麼解釋呢?那不表示高特在處理事情,在行賞罰嗎?」
「但高特是不改變的。」
「還不要提衰老、醜惡與無能的權利;患梅毒與癌症的權利;食物匱乏的權利,全身爬滿虱子的權利,隨時為明天擔心的權利;感染傷寒的權利,被一切說不出來的痛苦所折磨的權利。」跟著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而這時控制者卻已走到屋子的另一端,把兩側書架之間鑲在牆壁中的一個保險箱打開。保險箱的門非常厚重。控制者一邊在黑暗的保險箱中尋索,一邊說,「那是一個一直讓我極感興趣的題材。」他從裏邊抽出一本厚重的、黑色封面的書來,「譬如說,你從來沒有讀過這一本。」
「但你既然知道高特,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呢?」野蠻人憤怒的問道,「為什麼你不把有關高特的這些書拿給他們看呢?」
「和不給他們『奧塞羅』的理由相同:hetubook•com•com它們已經陳舊了;它們所說的是幾百年前的高特。而不是現在的高特。」
「『我,潘德夫,乃美好的米蘭之紅衣主教。』在莎士比亞中我讀過這樣的句子。」
「但高特是一切高貴、優美與英雄行為的原因。如果你有一個高特……」
「V.P.S?」
「那又造成什麼不同呢?」
「當然,你讀過,好啦,就像我說的,曾經有一個人叫做紐曼紅衣主教。啊,這就是那本書。」他把它抽出來。「順便也把旁邊的另一本書拿出來看看,那是一個叫做邁恩.杜.畢蘭的人所寫的,這個人是個哲學家——如果你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
「可是現在人再也不會孤獨,」穆斯塔法.蒙德說。「我們使他們厭惡孤獨,我們安排他們的生活,使他們幾乎根本不可能再有孤獨。」
「我親愛的年輕朋友,」穆斯塔法.蒙德說道,「文明絕對不需要高貴與英雄行為。那些東西是政治缺乏效能的症狀。在一個像我們這樣組織良好的社會,沒有任何人有任何機會做高貴的或英雄式表現。在這些機會產生以前,社會必然已經變成澈底不穩定的狀態。在有戰爭的時候,在有聯邦互相對立的時候,在有誘惑需要抗拒的時候,在有愛的對象需要去保護或為之而戰的時候——那麼,顯然,高貴的與英雄式的行為就具有它的意義。但是現在沒有任何戰爭。而且社會也盡了最大的力量來防止你過分的去愛任何人。在這裡沒有分裂的聯邦;你受到如此的制約,以至於你自動去做你應當做的事情。而你應當做的事情,又是那麼令人愉快的,你的自然衝動有那麼多可以自由發洩,以至於根本沒有任何誘惑是要你去抗拒的。而即使由於某種不幸的機會,有某種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那麼,總還有蘇麻可以讓你渡假,可以不要面對那個事實。總還有蘇麻平服你的憤怒,使你重新跟敵人合好,使你有耐心忍受種種事情。在過去,你只有經過極大的努力,經過許多年堅苦的道德訓練才能到達這種地步。而現在,你只要吞下兩三片半克的蘇麻,你就已經到達。現在每個人都可以是美德之士。在一個小小的瓶子中,你至少可以攜帶全部道德的一半。不帶眼淚的基督教——這就是蘇麻。」
「但貞操就意謂熱情,就意謂神經衰弱。而熱情與神經衰弱就意謂不安定。而不安定就意謂文明的結束。要想有長期的文明,就不得不有許多快樂的罪惡。」
「呃……」野蠻人猶豫著。他倒很願意說說關於孤獨,夜,在月光下發白的方山,絕壁,投身在陰影中,以及死亡一類的事。他願意談;卻找不出話來。甚至連莎士比亞中的字句也不足以表達。
「這是你的錯誤。」
「就是強烈情感替代。一個月定期一次,我們用腎上腺把人體的整個系hetubook.com.com統都加以刺|激。在生理上這跟恐懼與憤怒完全相等。它的效果等於是謀殺戴絲狄蒙娜和被奧賽羅所謀殺,它對人的興奮作用完全相當,但是不產生不便的結果。」
「當然,還有宗教,」控制者回答道。「以前曾經有一種叫做高特的東西——在九年戰事以前。但我忘了,關於高特,你大概知道得很多吧,我想。」
「那麼,自我克制呢?如果你有一個神,你有一個高特,你就有理由自我克制。」
「把脆弱而不安全的生命,投給命運、死亡與危險,即使只為區區一個蛋殼。你認為這裡面沒有意義嗎?」他問道,抬起頭來看著穆斯塔法.蒙德。「完全不必提到高特——儘管高特是它存在的理由。戰戰兢兢的生活難道沒有意義嗎?」
「不,我認為很可能有一個。」
「你也很可以同樣問道,褲子上裝拉鍊不是自然的嗎,」控制者嘲弄的說。「你使我想到另一個老傢伙,名叫布萊德雷。他認為哲學就是要為本能所相信的東西去找尋牽強的理由。就好像人會本能的相信任何東西似的!人相信某些事物,是因為他受到制約,使他相信它們。為某些牽強的理由而相信某些牽強的東西,又為所相信的這些東西去另外找牽強的理由——這就是哲學。人相信高特,是因為他們受到了制約,要他們相信高特。」
野蠻人把它拿起來。「『聖紙草經,包括舊約與新約』,」他大聲的唸著書名。
「一個做夢都沒想到天上地下有如此之多事物的人,」野蠻人當即接下話頭。
「我確實相信你看到過,」穆斯塔法.蒙德說。「但我們並不是印第安人,文明人用不著忍受真正不快樂的事。至於做的方面——福特在上,他是禁止人民產生這種念頭的。如果有人出乎自己的意願,而要做什麼事,將會把秩序搗亂。」
「你們所需要的,」野蠻人繼續說,「是一種為了改變而流淚的東西。在這裡,一切事物都代價太少。」
「正是如此,我要讀一段他在某一段時刻所夢到的東西,同時,聽一聽這位老首席歌手唱的是什麼調子。」他把一本書在夾了紙條的地方打開,開始誦讀。「『我們不比我們所擁有的東西更屬於我們自己。我們不是自己造的,也不能夠君臨自己。我們不是自己的主人,我們是高特的財產。持著那種看法的,能使我們快樂嗎?我們自認為我們是屬於自己的——這種看法能給我們任何快樂或舒服嗎?年輕的或得意的人或許m.hetubook.com.com會持著這種看法。他們以為讓每件事情都依照他們所以為的方式進行,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不依靠其他的東西,不必去考慮眼界以外的東西,不必去不斷的承認另外一個東西的意志,不必向它不斷的祈禱。但是隨著歲月的前進;他們也像所有的人一樣,會發現獨立不是為人而造的,獨立是一種不自然的狀態,它雖然可以獨立的存在片刻,卻不能把我們安全的帶到目的地。』」穆斯塔法.蒙德走過來,把第一本書放下,拿起另外一本,翻開書頁。「譬如說,這一本,」他用他深沉的聲音開始誦讀。「『人日漸衰老;他在自己身體之內感到急切的衰弱、倦怠、不適,伴隨著年老一起出現;而帶著這種感覺,他幻想他自己只是在生病,用一種哄騙的方法來朦昧自己,相信有一天會霍然而癒。這是何等虛妄的想像。那病就是老年;而這是一種何等可怕的疾病!有人說,是由於對死亡的恐懼,以及死亡之後的顧慮,人才轉向宗教。但是,就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我深信除了那些恐懼與想像之外,當我們年紀漸大,宗教的情懷就越來越展現;由於熱情逐漸平靜,幻想與感覺也不再像以前一般容易興奮,我們的理性就比較不易遭受騷擾,不再像以前一樣,常常被想像、欲望和分心之事所遮蔽;而這時高特就像從雲的後面顯露出來一樣;我們的靈魂感到、看到並轉向這一切的光明之源;自然的而不可避免的會轉過去;因為現在那給予感覺世界以生命、以魅力的東西已經逐漸從我們心中撤退,現在那現象的存在世界,不再被我們內在或外在的印象所勉強支持;我們感到一種需要,要傾向某一種長住的東西,一種永遠不會向我們玩弄假戲的東西——需要一種實在,一種絕對而永久的真理。是的,我們不可避免的轉向高特;因為這種宗教感在本性上是如此純粹,使靈魂如此愉悅,以致於能夠補償我們所損失的其他一切。』」穆斯塔法.蒙德合起書來,靠到椅背上。「哲學家所沒有夢想到的,上天下地的事情之一,是這個」(他揮著手),「我們,是我們現代的世界。『只有當你年輕和得意的時候,你才能脫離高特而獨立。獨立不能安全的把你帶到目的地。』好吧,現在我們從生到死都得到了青春與得意。於是呢?顯然,我們可以脫離高特而獨立。『宗教感可以補償我們一切的損失,』可是我們並沒有任何損失需要補償。宗教感是不必要的,而當青春的欲望永遠不會衰退,我們又為什麼要找尋替代品來替代青春的慾望呢?當我們從生到死都享受著原有的那些東西,我們又何需找尋替代品來替代這些東西呢?當我們的身心一直歡樂與活動,我們又何需休息呢?當我們有蘇麻,又何需其他慰藉?當我們有社會秩序,又何需有其他不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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