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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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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七

第五章

吉斯小姐把夾鼻眼鏡在自己大鼻子上夾得更牢。
「庸俗之至,」有人說。
「哦,她會請的,」我淡然說。「敢說請帖還沒有發全。」
幾天後,他又躺在床上了。他的醫生禁止他走出房門。艾略特簡直冒火。
「你不應當出來,艾略特,」我跟他說。
「你去參加愛德娜.諾維馬里的宴會嗎?」他突然問我。
「求求你,吉斯小姐,發個善心吧。」
「可是,我告訴過你了,艾略特,我不預備去。你認為在我這樣的年紀還會穿得花花綠綠嗎?」
「我親愛的先生,我當了二十一年的祕書,我一貫的準則是相信我所有的雇主都和積雪一樣皎潔。我承認,當我的女主人之一發現自己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而爵爺則去非洲獵獅子已有六個月時,我的信仰是有點支持不住的,可是,她去巴黎旅行了一趟,而且是一次很花錢的短期旅行,那就萬事大吉了。親王夫人和我同時都鬆了一口氣。」
「我不是個會被忽略的人。」
「哦,艾略特,這個我不能相信。肯定只是一時疏忽。」
「里維埃拉的每個人她都請。」
諾維馬里親王夫人是一個美國巨富,嫁了一個羅馬親王,不過,不是義大利那種一錢不值的普通親王,而是一個偉大家族的族長,一個雇傭兵隊長的後代;這位雇傭兵隊長在十六世紀就為自己割了一大片采邑。諾維馬里親王夫人已經六十歲,是個寡婦。由於法西斯政權索取她的美國進款太多了,她很不樂意,所以離開義大利,自己在戛納山背面一塊漂亮的地產上蓋了一所佛羅倫斯式的別墅。她從義大利運來大理石作為她那些大客廳牆壁的鑲邊,從外國請來畫家給她畫天花板。她的藏畫,她的銅像都異常精美;連艾略特向來不喜歡義大利家具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家具十分華貴。那些花園都很秀麗,一座游泳池的造價抵得上一個中產人家的財產。人非常好客,每頓飯總不少於二十個人。她安排好在八月裡月圓時舉行一次化裝舞會。雖則還有三個星期的時間,里維埃拉已經到處都在談論這次舞會了。晚上要放焰火,她還要從巴黎帶一個黑人樂隊下來。那些流亡的王公貴族相互談論時又是羨慕,又是妒忌,認為她這一晚的花費足夠他們一年的用度。
「吉斯小姐,我來並不是為了同你一起抽支菸的,我來是想偷一張請帖親自寄給談波登先生。」
「簡直弄得我團團轉。」
和*圖*書吉斯小姐刻板的臉上顯出微笑。
我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所以沒有作聲。
「這樣做很不妥當。」
「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她跟他有仇。是她親自在名單上把他的名字劃去的。」
「我敢說你的贍養費他早已安排好了,約瑟夫,」我不客氣地說。
「沒有關係,艾略特,」我說,「宴會那天,可能下雨。那就會搞垮它。」
「你健康壞到這樣,反正是去不了的。」
這些攻擊對她同樣適用,所以,我覺得,她太過分了。她是個蠢貨。
「人不能不指望這個,」他哀嘆地說。
「不,當然不。」
我對她完全信賴得過,所以就單刀直入。
「為什麼老東西不請談波登先生?」
吉斯小姐從夾鼻眼鏡上面看看我。
「她請了你沒有?」
「今天很幸會,吉斯小姐,」我說,把手伸出來。「化裝舞會上你預備穿什麼服裝?」
「只要我夜裡醒來,聽見有隻老鼠在護壁板裡面扒,我就說,『這是保羅.巴頓在朝上爬。』我敢說,老弟,最後他總要進上議院的。感謝上帝,那一天我是看不見了。」
吉斯小姐講話時帶有一種蘇格蘭的粗嗄音。她講話冷雋,但只對自己喜歡的人講,而當她這樣談時,粗嗄的喉嚨就變得更粗嗄了,使她的那些話聽上去極端令人發笑。但是,當你笑不可抑時,她卻會詫然不悅地看著你,彷彿認為你覺得她講的話好笑,簡直是發神經。
我問他覺得怎麼樣。
「簡直發瘋,」有人說。
他的口氣就好像艾略特快要斷氣了。
「艾略特有一個機會穿他的菲力普二世服裝,一定很高興呢,」我盡量說得很隨便。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上面。我要比平時禱告更加虔誠地向上帝禱告下雨。你講的很對,那就會搞垮它。」
「他的來意是什麼呢,」我問,因為我和艾略特一樣清楚,這個年輕傢伙絕不會無緣無故跑來。
「我沒有請他,」她說。
「你知道,他快死了。他不會再起床的。他對沒有請到他很感到難受。」
「真不要臉!」
「親王夫人帶大夥兒去逛花園了,所以,我想進來和你一同抽支菸。」
「歡迎。」
「我想這個宴會給你增加了不少的麻煩事兒,吉斯小姐,」我說。
「再者,」她又說,「我要保羅穿艾略特的服裝。他穿上那套服裝樣子一定神氣。」
當吉斯小姐重新坐下來時,請帖已經到了我的口袋裡。
他就像傳和_圖_書聞的快要淹死的人撈到一根稻草一樣,趕快抓著我這句話,眼淚還沒有乾就吃吃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究竟應當佩服他的不屈不撓精神,還是可憐他在偌大的年紀而且得了不治之症之後,還對社交生活這樣熱衷。你絕不會想到他是一個病號。就像一個快死的演員,臉上一塗了油彩,踏上舞臺,登時忘掉身上的病痛一樣,艾略特也以他一貫的自如擔當他的瀟灑請客的角色。人極端和藹可親;對於適當的人能照應得使人洋洋得意;講話刁鑽刻薄,非常逗人,這是他的拿手好戲。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他使出這樣渾身解數過。當那位殿下走後(而且艾略特鞠躬的那種翩翩風度,既表現了對公主的崇高身分的尊敬,又表現了一個老人對一個年輕美麗女子的景慕,真值得一看),無怪乎耳朵裡聽見我們的女主人跟他說,他是這次宴會的生命和靈魂。
「你把服裝借給他嗎?」
「為什麼不?」我裝作詫異地問。
「借給他?先叫他死了進地獄。我自己下葬時就要穿它。」艾略特在床上坐起來,像個發瘋的女人,身子搖搖晃晃。「唉,真是忍心,」他說。「我恨他們,我恨他們所有的人。我能夠招待他們時,他們都高高興興地捧我的場,但是,現在我又老又病,我對他們就派不了用場了。自從我病倒以後,來探望我的病的不到十個人,而且整整這個星期只有一隻寒傖的花束送來。我什麼事情都替他們做。他們吃我的飯,喝我的酒。我給他們當差。替他們安排宴會。我竭盡心力幫他們的忙。而我得到的是什麼呢?屁也沒有。他們裡面沒有一個關心我的死活。唉,太狠心了。」他開始哭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消瘦的面頰上滾下來。「我真懊悔離開美國。」
「毛姆先生,我肯定你沒有意思要我做不忠於我的雇主的事;再者,如果那個老母牛發現我違背了她,她就會辭退我。請帖在寫字檯上,都裝在信封裡。我要向窗外看看,這一半是因為我在一個位置上坐得太久了,腿有點僵,想活動一下,一半是想看看美麗的景色。在我背後發生的事,不論上帝或者凡人都不能要我負責。」
「他要是想跟她拉攏,當初就該明白一點,不應當到處告訴人,她跟自己的汽車司機睡覺。而且這個人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
他滔滔不絕地談出一大串知名人士今年夏天都要到里維埃拉來。
hetubook.com.com每隔三四天都去探望他一次。他有時候躺在床上,有時候穿一件華麗的晨衣坐在一輛兩輪推車上。這種晨衣他好像備有無限多件,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穿過同樣的。有一次去探望他——時間已是八月初——發現他異乎尋常地沉默。約瑟夫領我進屋子時告訴我,他人好像好了一點;看見他這樣無精打采,我有點詫異。我把海邊聽來的一些花絮告訴他,想使他高興一點,但是,他顯然不感興趣。他雙眉微蹙,臉上有種慍怒的表情,這在他是少見的。
讀者想必忘記這個人是誰了,因為我自己寫到這裡還得翻翻前面我給這個人起了個什麼名字。保羅.巴頓就是那個艾略特引進倫敦社交界,後來覺得派不了艾略特用場就不理會他的美國青年,因此艾略特非常恨他。這個人近來相當引人注目,先是因為他加入了英國國籍,後來又因為他娶了一個報界巨頭的女兒,而這位巨頭已經晉升為貴族了。有了這樣的後臺,再加上人那樣靈活,顯然前途是不可限量的。艾略特恨透了。
「那麼她睡了沒有呢?」
「你懂得他的用意嗎?這表明他知道愛德娜沒有請我,而且不打算請我。她唆使他來的。這隻老狐狸。沒有我,她絕不會混到現在這樣。我為她開宴會。她認識的人都是我介紹的。她跟自己的汽車司機睡覺;這個你當然知道的。叫人噁心!巴頓坐在那兒告訴我,她預備把花園整個紮上燈彩,還要放焰火。我就愛焰火。他告訴我,許多人纏著愛德娜要請帖,可是,她全拒絕了,因為她要把宴會開得十分出色。他談話的口氣好像我被請是沒有問題的。」
我總算把他的無聊念頭引導到別的方面去,離開他時,他即使不是高高興興,至少已經安靜下來。可是,我不願意事情就這樣了結;回到家裡,我就打電話給愛德娜.諾維馬里,說我明天得上戛納山去,問她我能不能和她一起吃午飯。她叫傭人回話,說她很歡迎,不過,明天她沒有舉行宴會。雖說如此,我到達時一看,除了她以外,還有十位客人。她這人並不壞,慷慨而且好客;她的唯一嚴重毛病是一張嘴不好。連和她最親密的朋友,她也沒法不講人家壞話,不過她這樣做是因為她是個愚蠢女人,除了講人家壞話之外,沒法引起人們對她的注意。由於她講的那些壞話又被人傳了出去,所以她和那些被她中傷的人往往不相應,但是,她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宴會總很熱鬧,多數人經過一段時間之後,覺得還是不和她計較的好。我覺得求她邀請艾略特參加她的盛會未免丟艾略特的臉,不想這樣做,所以先看看風色。她對舉行這次宴會很興奮,午飯時全是談的這個。
看見這個一隻腳已經跨進棺材的老頭兒,因為一家宴會沒有請他,哭得像小孩子一樣,實在遺憾;這使人覺得駭異,同時淒涼得有點令人吃不消。
「可憐的先生,」他嘆口氣。「他當然有他的怪癖,不過,基本上為人還是好的。人遲早總是要死的。」
「沒有,他一直對我很有禮貌。他是個正派人,這一點我對他是肯定的,而且比多數跑到這裡來騙親王夫人一頓吃喝,把大肚子裝得飽飽的人都正派。」
「就算如此吧。吉斯小姐,請你做做好事。給我一張請帖。他不會來的,這會使老頭兒快活。你對他沒有什麼不痛快吧?」
「偏偏在這個時候,真是糟糕透了。今年這個季節特別熱鬧。」
所有重要的人物身邊都有些得寵的下屬。對這些倚仗人勢的人,你最怠慢不得。當他們得不到自認為應受到的尊重時,他們就會產生敵意,並且反覆在主子面前針對這些人放冷箭,進行挑撥離間。你必須和這種人搞好關係。艾略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這一點,所以對那些窮親戚,老年女傭人或者倚為親信的祕書,他總要和他們親親熱熱講句話,或者有禮貌地微笑一下。我肯定他時常和吉斯小姐相互打趣,而且每逢聖誕節總記著送她一盒巧克力或者小手提包。
「非常之好,」他興孜孜地說。「不過是暫時欠安。再過幾天,我就會起來了。我約了第米特里大公星期六和我共進午餐,而且告訴我的醫生,無論怎樣,到那時候,要把我治好。」
「你預備穿什麼衣服?」艾略特問我。
「你來之前不久,保羅.巴頓剛來看過我,」艾略特忽然說。
我看到艾略特的傭人約瑟夫的一封信,告訴我艾略特臥病在床,很想見見我,所以,第二天,我就開車子上昂第布去。約瑟夫在領我上樓見他主人之前,告訴我艾略特生了一場尿毒症,他的醫生認為情形很嚴重。他現在已經熬過了,正在復原中,但是,腰子有病,要完全康復是不可能的。約瑟夫跟隨艾略特四十年,對他很忠心,可是,儘管表面顯得難過,人們不難看出,和他這個階層的許多成員一樣,當主人家遭到災難時,他暗地裡卻在慶幸。
和-圖-書不再言語,但是,決心要替艾略特把他念念不忘的請帖弄到手,不管用什麼手段。午飯後,愛德娜把她的朋友帶到花園裡去。這給我以可乘之機。我曾經有一次在這裡作過幾天客,所以知道一點她家的情況。我猜想總還有些請帖剩下來,這些當會留在祕書的房間裡。我急匆匆向祕書的房間走去,打算悄悄塞一張請帖在口袋裡,寫上艾略特的名字寄掉;明知道他病得很厲害,赴不了宴會,但是,收到請帖一定使他非常高興。可是打開門時,我愣住了,因為愛德娜的祕書就坐在寫字檯那邊,而我原來指望她還在吃午飯呢。祕書是個中年的蘇格蘭女子,名叫吉斯小姐,赭黃色頭髮,臉上許多雀斑,夾鼻眼鏡,從頭到腳一副老處女派頭。我裝出隨便的樣子。
「噢,這是什麼意思,老弟。佛里達請了瑪法爾達公主。我認識義大利王室已有多年,從可憐的路易莎在羅馬任上的時候起,而且我總不能拆佛里達的臺吧。」
「我為什麼要請他?他在社交界已經數不上了。他是個老厭物,是個勢利鬼,是個傳播流言蜚語的人。」
「我告訴你他的來意,」艾略特氣哼哼地說。「他想要借我的德.勞里亞伯爵的服裝。」
「她不預備請我。」他講話的聲音都變了。「這是故意給我難堪。」
「真是豪華,」有人說。
當他把我領進艾略特的臥房時,我沒有想到艾略特竟然很活躍。臉色蒼白,樣子看上去很老,但是興致很好。鬍子刮過,頭髮梳得很整齊。身上穿的是淡青色綢睡衣,睡衣口袋上繡著他姓名的縮寫字母,字母上面是他的伯爵冠飾。在翻過來的被單上,也繡有這些字母和冠飾,並且大得多。
「我親愛的先生,我是個牧師的女兒,」她回答說。「這種愚蠢的事,我留給上層階級去做。當我看見《先驅報》和《郵報》的那些代表吃了一頓好宵夜並且喝了一瓶我們的第二等最好的香檳酒之後,我的責任就結束了。我將回到我的臥室關起門來看一本偵探小說。」
我陪他坐了半小時,出來時告訴約瑟夫,如果他的病復發,就來告訴我。一個星期後,我去赴一個鄰居家裡的午宴,沒想到艾略特也在座。他穿著赴宴的衣服,臉色像個死人。
「當然我應當去。這個季節最好的一次宴會!我就是躺在床上要死了,也會爬起來去。我有我祖先德.勞里亞伯爵的衣服可以穿。」
「她沒有請我,」他唉聲嘆氣說,瞪著一雙倦眼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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