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怎麼啦，我心愛的，你的話像是五十歲的人說的。生活還在你的掌握當中，你不能灰心。」
「你已經肯定這會是個女孩？」他低語道，臉上掛著淡淡的呆板的微笑。
「你沒忘記你會有個孩子。」
「我知道了。我在這兒不會打擾您的。」
「呃，不要那麼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想你也沒有地方可去，只能到父親這裡來。不過實際上，現在正好有一個巴哈馬群島首席法官的虛位，他們聘請了我，而我答應了。」
她感覺他父親的身體僵住了。這些話顯然不是他這樣的人應當談論的，而它們從他女兒的嘴裡說出來，簡直令他驚愕萬分。
「我希望是個女孩，我想把她養大，使她不會犯我曾經犯過的錯誤。當我回首我是個什麼樣的女孩時，我非常恨我自己，但是我無能為力。我要把女兒養大，讓她成為一個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愛她，養育她，不是為了讓她將來和哪個男人睡覺，從此把這輩子依附於他。」
「我已經習慣到陌生的地方去了。倫敦現在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在這裡我呼吸都不會順暢。」
他的菸袋管似乎是堵塞住了，就站起身來想找點東西來戳一戳。或許這樣只是為了掩飾此刻他的緊張感。
她把臉伏在他的腿上，悲痛欲絕地哭了起來。
「我們將會開始幸福的生活，親愛的父親。你不會想到我們將來會有多麼快樂。」
「當然，如果你希望去，我將會非常地樂意。」
「呃，父親，這真令人高興。我真心實意地祝賀您。」
話m.hetubook.com.com語之間，凱蒂覺得他們父女倆的心裡隔著很大的一段距離，這段距離甚至比兩個初遇的陌生人還要遠。因為但凡是陌生人，總還會對對方有種好奇心，父女過去的共同生活現在反而成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一道冷漠的牆。凱蒂深知她從未做過讓父親對她寵愛有加的事，他在這所房子裡從來都是多餘的人，雖然負擔著全家的衣食來源，卻因為薪俸寒酸無法提供更為奢華的生活而受到家人的蔑視。她曾經想當然地認為既然他是她的父親，那麼他就理應疼愛她。而事實上他卻對她沒有一點父女之情，這著實使她震驚。她只知道她們全家人都對他煩透了，沒想到反過來他對她們的感覺也是一樣。他仍舊像以往一樣和藹、謙恭，但是在苦難中練就的敏銳的洞察力讓她發覺，他從心裡討厭她，儘管他從來也不對自己承認這一點。
「你當然應該跟我去。」
可憐的人。他只稍作掙扎便向他應盡的責任屈服了。短短的隻言片語，就讓所有的希望付之東流。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的跟前，跪在地上，捧住了他的雙手。
「這個消息來得太晚了，我沒來得及讓你的媽媽知道。這對她來說一定是個很大的安慰。」
他輕輕地鬆了一口氣，把菸斗重新拿起來，點著了。他們在爐火兩邊面對面坐了下來。他覺得有必要和凱蒂談談她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很高興她將出生在一個碧海藍天的地方。」
他們吃了晚飯。賈斯汀先生把他妻子病死的經過一五一十地給https://m.hetubook.com.com凱蒂講了一遍，他稱讚了好心的朋友們寫來的信（他的桌子上堆了幾大疊慰問信，他在考慮如何將它們一一回覆時，不禁嘆息了一聲），說了說葬禮的情況。然後他們又回到他的書房。這是整棟寓所裡唯一有壁爐的房間。他機械地從壁爐架上拿起他的菸斗，往裡面塞了些菸葉。但他馬上朝女兒詢問地望了一眼，又把菸斗放下了。
「我是如此地感激。」
「我要去的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裡的狀況我一點也不知道。」
「呃，父親，我經過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不幸。我已經不是離開這兒之前的凱蒂了。我依然非常脆弱，但是我絕不是曾經的那個卑劣無情的人。您能給我一個機會嗎？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誰也沒有，只有您了。讓我試著使您愛我吧。呃，父親，我是如此地孤獨，如此地悲慘，我渴求您的愛。」
「呃，我親愛的孩子。」
「但是問題就在這裡，我沒有因為我是您的女兒就強求您，您並不虧欠我什麼。」
她凝視著爐火，心跳得非常厲害。她納悶怎麼會突然就變得這麼緊張起來。她強迫自己開了口，聲音微微地顫抖著。
他的回答讓凱蒂心裡覺得一陣悲哀。一個六十歲的老頭，想在自己的書房裡抽一斗煙卻又遲疑不決，這是多麼可悲啊。
真是命運弄人！賈斯汀夫人一輩子費盡心機、苦心經營——雖然屢遭失望之後目標也有所降低——卻在最後得償所願之前撒手人寰。
「你的母親不喜歡在晚飯後聞到菸斗的味道，戰爭以後我就不hｅｔｕｂoｏｋ.coｍ.ｃｏm再抽菸了。」
「大概四個月後。」
「是的。」
「您需要我去嗎？您真的需要我嗎？」
「什麼也不虧欠。」她激動地重複道，「當我想到我們一輩子都在靠您養活，可是卻沒有回報您一點東西，我感到非常愧疚。我們甚至對您一點情意都沒有。您的一生是不幸福的，您能讓我對過去做出一些彌補嗎？」
她揚起臉來，用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你？呃，我親愛的凱蒂。」他的臉色沉了下來。她以前沒少聽他這麼叫她，都是把它當成他的口頭禪，如今她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這句口頭禪是隨著這樣的臉色說出來的。這把她嚇了一跳。「但是你所有的朋友都在這裡，多麗絲也在這裡。我曾想要是在倫敦住下來，你會更高興一點。你的經濟狀況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是我願意替你來付租金。」
「您不抽菸了？」她問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從來也沒有抱怨過你們。」
「我想你收到了你母親寄到塞德港的信。可憐的瓦爾特去世的消息使我們倆都很震驚。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小夥子。」
「不，父親，除非您需要我去我才去。您已經犧牲得夠多了。如果您想一個人去，那沒關係。不要為我考慮。」
他抽出了一隻手，在她漂亮的頭髮上輕輕地撫著。
他閉上了眼，她懷疑他會不會哭出來。他的臉上帶著慘切的表情，這使她看著一陣揪心。她想得沒錯，妻子去世以後他如釋重負，如今和過去徹底決裂的機會擺在面前，自由來臨了。他看到新的生活在他的前面鋪展開來，從hetubook.com.com今後再也不會終日無所事事，幸福也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似乎看到了三十年來所有的苦難一同湧來折磨著他。終於，他睜開了眼，情不自禁地嘆息了一聲。
「我當然需要你，我心愛的。我畢竟是你的父親，而你又是個寡婦，無依無靠。如果你需要和我在一起，而我不需要你就是不仁慈的。」
「下個月初我就得搭船走。沒別的辦法，這所房子要交到代理商的手上。我的意見是把家具也一併賣掉。我很抱歉不能把你留在這兒，不過要是你找到住處以後，想把哪件家具拿去，我會非常樂意。」
她搖了搖頭，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全書完）
「呃，我親愛的，不要再跟我說這樣的話了。那使我感到非常地窘迫。」
「那將給你很大的安慰。你一定得去看看多麗絲的兒子，那孩子長得非常可愛。」
「是的。」
「我很喜歡菸斗的味道。」她微笑著說。
凱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能和您一起去嗎，父親？」
「你的母親說你將會有一個寶寶。」
「應該會在什麼時候？」
他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顯然是對她突如其來的情緒感到有些尷尬。
他拿出他的手帕擦乾了她的眼淚，他臉上的微笑是她從未見過的。她再次把手臂掛在他的脖子上。
「你的母親希望你待在這兒，直到孩子生下來。她本來想把你以前的房間整理出來。」
「請讓我坦白了說吧，只此一次，父親。我以前是個愚蠢、邪惡、可憎的人。我已經得到了嚴厲的懲罰。https://m.hetubook.com.com我絕不會讓我的女兒重蹈覆轍。我希望她是個無畏、坦率的人，是個自制的人，不會依賴別人。我希望她像一個自由的人那樣生活，找一份好的工作養活自己，而不是像我。」
他像情人似的吻了她的嘴唇，臉上已經老淚橫流。
「我沒有灰心。我還有希望和勇氣。」
過去結束了。讓死去的人死去吧。這樣的想法無情嗎？她希望她已經學會了憐憫和慈悲。她不清楚未來有什麼在等待著她，但是她在心裡準備好了，無論發生什麼，她都會以輕鬆樂觀的態度去接受。這時，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好像是從她的意識深處無端地冒出來的。那是在他們——她和可憐的瓦爾特去往那座叫他送了命的瘟疫之城的路上，一個早晨，天還黑著他們就坐上轎子出發了。天色漸亮後，她看到了——亦或是在幻覺中出現了一幅令人屏息的美麗景象，它瞬時撫慰了她飽受磨難的心，她似乎覺得人世間的一切苦難都不算什麼了。太陽升起了，驅散了霧氣，一條崎嶇的小路出現在眼前。它穿過稻田，越過小河，在廣闊的土地上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如今她明白了，假如她沿著眼前這條越來越清晰的小路前行——不是詼諧的老韋丁頓說的那條沒有歸宿的路，而是修道院裡的嬤嬤們無怨無悔地行於其上的路——或許所有她做過的錯事蠢事，所有她經受的磨難，並不全是毫無意義的——那將是一條通往安寧的路。
「我的錢足夠生活。」
「呃，我的凱蒂，我的小凱蒂。」他含含糊糊地說道。
「呃，父親，對我好吧。我們都來彼此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