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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歡作樂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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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二四

他的衣著十分破舊,也不整潔,可是他的相貌卻很不錯,我看得出他在年輕的時候一定是眉清目秀。真奇怪我以前竟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我在給羅伊看我種的花。」德里菲爾德太太一邊和我握手一邊說。接著她嘆了口氣又說:「現在我只剩這些花了。」
「說真的,這可得費不少心思。」羅伊開玩笑地用美國人的腔調說,「幸好我有德里菲爾德太太的協助。她不僅是一個十分賢慧的妻子,而且是一個極其出色的抄寫員和祕書;她交給我的資料異常豐富,所以我要做的事情實際上沒有多少,只須憑藉她的勤奮和她的……她的滿腔熱忱就行了。」
「美國人。」德里菲爾德太太說,「出去對他們說如果他們想要進來參觀,我會很高興的。」
這叫我著實吃驚不小。當年他降生到世間,學會了行走,不久長大成人,結婚,生兒育女,他的兒女接著也生兒育女。從他的外表,我斷定他一生都在貧困中不停地辛苦工作,他有一種鄉村醫生所特有的態度,直率、熱誠而又圓滑。他的一生已經過去了。我腦子裡卻還有那麼多寫書寫劇本的計劃,我對未來充滿了各種打算;我覺得在我今後的生涯中還有那麼多活動和樂趣;可是在別人看來,恐怕我一定也是一個像我眼中的醫生兒子那樣的老年人。當時我受到極大的震動,根本無法從容不迫地向他問起他那幾個小時常和我在一起玩耍的兄弟,或是從前常在一起的老朋友;我說了幾句詞不達意的話之後就離開了他。我繼續往牧師公館走去,那是一幢寬敞而布局零亂的房子。在那些把自己的職責看得比我叔叔要認真的現代牧師眼中,這所住宅的地點過於偏僻,而且就目前的生活費用而言,開銷也太大了。房子坐落在一個大花園裡,四面都是綠色的田野。門前有一塊四四方方的大布告板,上面說明這是一所供當地的世家子弟就學的私立小學,還列出了校長的姓名和學銜。我往柵欄牆裡面看了看;花園裡又亂又髒,我從前經常釣石斑魚的那個池塘已經給填掉了,原來屬於教區牧師的田地被劃成了一塊塊建築場地。有幾排小磚房,門前是一些修得很差的高低不平的小路。我順著歡樂巷走去,那兒也造了一些房子,都是朝著大海的平房。過去卡子路上的關卡如今成了一個整潔的茶館。
「噢,那可不成。愛德華一定不希望我這麼做。」她看著名片,「我的眼鏡不在身邊。」
「嗨,你好嗎?」他問道,「我剛到牧師公館去看我孫子。那兒現在開hetubook•com•com了個私立小學,這學期開始的時候把他送去的。」
「哦,好吧。當然。」
「羅伊,你用不著來了。」她說,「我帶他們去轉一圈吧。你留在這兒陪阿申登先生談談。」
我們從一扇開著的落地窗走進去。書桌上放著一缽玫瑰;扶手椅旁邊的小圓桌上有一份《旁觀者》;菸灰盤裡放著這位大師生前用的菸斗;墨水池裡盛著墨水。一切都佈置得井井有條。可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房裡顯得特別死氣沉沉;它已經有一股博物館的黴味了。德里菲爾德太太走到書架面前,半開玩笑半帶傷感地微微一笑,一隻手迅速在五六本藍封面的書的書脊上滑過。
「都當過三回了。」他笑著說。
這件事當然引起了客人的極大興趣。
「我想盡量減輕一點親愛的羅伊的繁重的工作,」德里菲爾德太太說,「我一直在把我能收集到的資料收集起來。這麼做當然相當費事,但也很有意思。我找到了很多舊照片,我一定得給你們看。」
「哎,威利,今兒你可得規規矩矩的。好好坐在位子上,身子別來回轉動。在上帝的殿堂裡,可不能懶懶散散。你得記住,別的孩子可沒有你這麼好的條件,你應當給他們做個榜樣。」
當我到達弗恩大宅的時候,德里菲爾德太太和羅伊正在花園裡散步,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他們迎上前來。
「我想這兩個地方是有不少聯繫。」她說。
她看上去和我六年前見到她的時候差不多,並不顯老,一身顯得文靜嫻雅的喪服,領子和袖口都是白縐紗的。我發現羅伊戴了一條黑領帶配上他那套整潔的藍衣服;我猜那是為了對聲名顯赫的死者表示敬意。
「真討厭!」德里菲爾德太太嚷道,可是口氣裡卻顯得異常開心,「你們說怪不怪?我剛才正提起那些想來看這幢房子的人來著。我真是一刻都得不到安寧。」
她把這兩個美國人介紹給我和羅伊。我對羅伊巧妙地應付這種場面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好像以前在維吉尼亞大學作過演講,並且還住在那個大學文學系的一個有名的教授家裡。那真是他難忘的一段經歷。他不知道究竟是那些親切可愛的維吉尼亞人對他的盛情款待,還是他們對文學藝術的敏銳的興趣給他留下了更為深刻的印象。他向他們問起某人近來如何,某人可好;他在那兒結交了一些終生難忘的朋友;聽他說起來,好像他在那兒碰到的每一個人都那麼善良、友好、聰明。不一會兒,那個年輕的教授就告訴羅伊他多麼喜歡www.hetubook.com•com他的書,羅伊謙虛地告訴他自己這本書和那本原來的寫作意圖是什麼,他又是如何意識到自己遠未實現這些意圖。德里菲爾德太太面帶笑容表示同情地在一旁聽著,可是我覺得她的微笑變得有點兒勉強。說不定羅伊也感覺到了,因為他突然收住話頭。
「太太,門口有兩位坐車來的先生,他們問是不是可以進來看看這兒的房子和花園。」
「你都當爺爺了嗎?」我問道。
「真是個不錯的房間。」羅伊說。
不一會兒,女僕把兩個陌生人領了進來。那是兩個高個子的年輕人,寬肩膀,粗獷黝黑的臉膛,鬍子剃得乾乾淨淨,眼睛長得很好看;他們倆都戴著角質架的眼鏡,都有一頭從前額往後梳的濃密的黑髮,都穿著一套顯然在英國新買的衣服;他們倆都顯得有點兒侷促,但是說話絮絮叨叨,特別斯文有禮。他們解釋說他們正在英國做一次文學研究的旅行,正準備去拉伊瞻仰亨利.詹姆斯的故居,因為他們都很仰慕愛德華.德里菲爾德,所以半路上冒昧地在此停留,希望能讓他們看看被那麼多協會視為聖地的場所。德里菲爾德太太對他們提到拉伊並不覺得怎麼高興。
是我該上弗恩大宅去的時候了,於是我走回客店。客店老板曾說他有一輛戴姆勒牌的汽車可以出租,我已和他說好坐這輛車去參加午宴。我回到客店的時候,車子已經停在門口,那是一輛布魯姆式汽車,不過是我見過的這種型號中最老式最破舊的;一路上它吱吱嘎嘎,叮叮噹噹,哐啷哐啷,突然還發怒似的蹦起來,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坐著它到達目的地。可是這輛車不尋常的驚人的地方就在於它的氣味和當年我叔叔每星期天上午雇來送他去教堂的那輛頂篷可以開合的舊四輪馬車的氣味一模一樣。那是一種馬廄和馬車底部不新鮮的稻草的刺鼻的氣味。這麼多年過去了,為什麼這輛汽車竟也散發出這種氣味,我隨便怎麼都想不通。可是什麼都不像一種香氣或臭味那樣能使人回想起往昔的時光。我忘了眼前我正坐車穿過的鄉野,似乎看見自己又成了一個小男孩,坐在馬車前座上,身旁放著聖餐盤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面坐著嬸嬸,身上微微散發出一點洗得乾乾淨淨的衣衫和古龍水的氣味;她穿著黑色的綢斗篷,戴著插了一根羽毛的小帽子;旁邊是我叔叔,他穿著法衣,寬闊的腰間繫著一條寬寬的有羅紋的綢腰帶,頸上的金鏈子掛著一個金十字架,一直垂到肚子上。
「我很高興。」我彬彬有禮地答道。
剛才羅伊露出想要陪同客人參觀房子的時候,她一下子就把他攔住了。羅伊迅速地瞧了我一眼,笑起來。他一點兒也不傻。
我們接著去吃午飯,那是一頓很豐盛的英國式午飯,有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我們談到了羅伊打算寫的那本書。
「知道嗎,愛德華非常欣賞你的作品,」德里菲爾德太太說,「他經常重讀你寫的書。」
「是很不錯。」
「我來讓你們看看我這一圈種著草本植物的花壇,」德里菲爾德太太說,「然後我們進去吃午飯。」
「我們從愛德華的書房進去好嗎?」德里菲爾德太太提議說,「我把書房保持得和他生前一個樣子,什麼都沒有改變。你想像不到有多少人來參觀這幢房子;當然他們最想看的,是他以前工作過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天氣陰冷,但是沒有下雨,我沿著大街向牧師公館走去。我認出了街旁那些店鋪的字號,那都是延續了好幾百年的肯特郡的姓氏——姓甘斯的,姓肯普的,姓科布斯的,姓伊古爾登的——可是路上卻沒有碰到一個熟人。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個鬼魂在街上遊蕩,以前我幾乎認識這兒的每一個人,就算沒說過話,至少也很面熟。突然,一輛非常破舊的小汽車從我身邊開過,猛地停住,往後倒了一點,我看見車裡有個人正好奇地望著我。接著一個高大魁梧、上了年紀的人從車裡鑽出來,向我走來。
「哎,那你幹嘛不告訴他們說你很抱歉不能接待他們?」羅伊說,我覺得他口氣有點兒尖刻。
客人和我們告別後,我和羅伊重新在套著印花棉布椅套的扶手椅上就坐。
「我已經注意到了。」我說。
這時我認出他來了。他是鎮上醫生的兒子,我和他一塊兒上過學;我們同學多年,我知道後來他接替了他父親開業行醫。
我四處閒逛,眼前好像有著一條條數不清的街道,兩邊都是黃磚蓋的小房子,但是我不知道裡面住的是誰,因為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朝港口走去,那兒十分冷清。只有一條不定期的貨船停在碼頭外面不遠的地方。兩三個水手坐在一個倉庫外面,我走過的時候他們都一個勁地盯著我看。煤炭生意已經蕭條,運煤船不hetubook•com•com再到黑馬廄鎮來了。
吃完飯我們走進客廳,我又一次注意到德里菲爾德太太佈置房間的高超的技巧。這間客廳對一個著名作家的遺孀似乎要比對他的妻子更為合適。那些印花棉布,那一碗碗熏房間的百花香,那些德累斯頓的瓷像,似乎都帶著一種淡淡的惆悵;它們好像都在淒涼地默想著昔日的榮耀。我真希望在這陰冷的日子裡房間裡能生個火,可是英國人是一個既能吃苦又很守舊的種族;在他們看來,為了信守自己的原則而讓人不舒服,那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我不大相信德里菲爾德太太會考慮十月一日以前在房間裡生火。她問我最近有沒有見到那年把我帶到他們家來的和他們夫婦一起吃午飯的那位夫人;從她那略帶苦澀的口氣裡我猜測,自從她那聲名顯赫的丈夫去世以後的那些高貴時髦的人物顯然逐漸地都不怎麼理會她了。我們剛剛在客廳裡舒舒服服地坐下,開始談論去世的人;羅伊和德里菲爾德太太開始巧妙地提出一些問題,想促使我講出我回憶起的事情,我卻盡力保持頭腦冷靜,防備自己一不留神洩漏出我決心不讓旁人知道的事兒,這時那個服裝整潔的客廳女僕突然端著放在托盤上的兩張名片進來了。
「你並不像我那麼了解美國,」他說,「那兒的人總寧可要一隻活老鼠,也不要一頭死獅子。這也是我喜歡美國的一個原因。」
我記得很清楚,上次我來拜訪的時候書架上並沒有我的作品。我裝著隨隨便便的樣子抽出一本,用手指在書頭上摸了摸,看看有沒有灰塵。沒有。我又拿下一本,是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我一邊好像一本正經地說著話,一邊又同樣地試了試。沒有,書頭上面也沒有灰塵。這樣我唯一弄清楚的就是德里菲爾德太太是個極好的主婦,而她的女僕也一定十分盡責。
「你是威利.阿申登吧?」他問道。
德里菲爾德太太矜持地低頭看著地毯,而那兩個年輕的美國人則把他們又大又黑的眼睛轉向了她,在他們的目光中洋溢著同情、興趣和尊敬。後來談話又持續了一會兒——一部分談的是文學,但也談到了高爾夫球,因為兩個客人說等到了拉伊後他們想打一兩場球。說到打高爾夫球,羅伊又很諳熟在行,他告訴他們要注意球場上這樣那樣的障礙,還希望等他們回到倫敦以後能在森寧代爾和他們一起打一場。此後,嘿,德里菲爾德太太站了起來,表示要領他們去參觀愛德華的書房和臥室,當然還有花園。羅伊也站了起來,顯然決意陪他們一起前去,但是德里菲爾德太太卻對m.hetubook.com•com他淡淡地一笑,顯得既和藹又堅決。
她把名片遞給我,其中一張上面印著:「亨利.比爾德.麥克杜格爾,維吉尼亞大學」;上面還用鉛筆寫著:「英國文學助理教授」。另一張名片上面印的是「讓.保爾.昂德希爾」,名片下部有一個紐約的地址。
「可是你們肯定不想聽我嘮叨我的這些事,」他大聲熱情地說,「我上這兒來只是因為德里菲爾德太太十分看得起我,委託我寫一本介紹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生平的書。」
「埃米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房間弄成現在這樣。你知道老頭兒是在他們結婚前兩三年買下這幢房子的。她想要他賣掉,可是他怎麼也不肯。在有些方面他固執得很。知道嗎,這幢房子原來是某位沃爾夫小姐的產業,愛德華的父親是這位小姐的管家。他說他從小就有一個念頭,希望有一天這幢房子歸他所有,如今他終於得到了,就不打算再把它脫手。別人都會以為他最不樂意幹的一件事就是住在一個人人都知道他的出身和他的所有其他情況的地方。有一次,可憐的埃米差一點雇一個女佣人,幸而還沒有講定她就發現這個姑娘原來是愛德華的侄孫女。埃米剛到這兒來住的時候,這幢房子從頂樓到地窖都全是按托廷納姆宮廷路上住宅的式樣佈置的;你知道那種式樣吧,土耳其地毯,桃花心木餐具櫃,長毛絨面子的客廳家具加上現代的鑲嵌細工。這就是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心目中上流人士的房子所應陳設的樣子。埃米說那簡直難看極了。可是他不許她變換任何一樣東西,她不得不萬分小心。她說她簡直無法在這樣的房子裡住下去,她決心要把房子弄得像個樣子;她只好一件件更換房子裡的東西,好不引起他的注意。她告訴我最不好辦的事就是他那張書桌。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現在放在他書房裡的那張書桌。那是一件很好的古式家具;我也很願意有這麼一張。可是他原來用的是一張難看的美國拉蓋書桌。那張桌子他用了很多年,在那上面他寫了十幾本書,他就是不願意把它換掉;那倒不是他特別喜歡這種家具,只是因為用了那麼久,實在捨不得換掉。你一定得讓埃米給你講講她最終怎麼換掉那張書桌的。那真是妙極了。她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一般她總能按自己的意思去做。」
我們轉了一圈,羅伊對花草的知識很豐富;他知道所有花兒的名稱,那些拉丁字從他的舌頭上發出來就像一根根香菸從捲菸機裡滾出來一樣順溜。他告訴德里菲爾德太太她必須增加哪些品種,從哪兒可以弄到,以及哪些品種特別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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