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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異鄉人

作者: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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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著從蓋恩大道通到雷內廣場的可怕而骯髒的行道走著,在雷內廣場那兒,莉迪亞建議說,他們應該去看一小時的新聞片。那是最後一天了。然後他們喝了一杯啤酒,回到旅館。莉迪亞脫掉帽子和圍巾。她思慮地看著查理。
「假如我那晚受孕了呢?」
他拿起那皮包,而使莉迪亞驚訝的是,他打開皮包,她看到裡面有錢。他向左右很快地看了看,然後投給她尖銳、惡意的一瞥。她的心停止了。她確實知道他就要把錢拿出來放進口袋,她恐懼地喘著氣,就在那時,剛才在那個桌子的一個男人走回來,看見羅勃及他手中的皮包。
在她投給他的微笑中,有一種諷刺但並非不仁慈的特質。
「野獸!」
「哦,瞧,」羅勃說,「有一個女士把皮包忘了。」
「你們兩個進到廚房好不好?」他說,「這兩位先生希望跟我談話。」
羅勃坦誠而迷人地笑了。
使莉迪亞驚訝的是,她看到婆婆穿著最好的衣服。她穿著花紋的絲料做成的黑衣服,戴著一頂緞子做的無邊女帽,頸上圍著一條銀色的狐皮圍巾。
「哦,我可憐的孩子,我帶給你多少的麻煩,多少的不愉快。」
「你要出去嗎?」莉迪亞叫出來。
「我並不虛偽,我是一個會上教堂的人。但是,我想,人們在聖誕日應該上教堂的。我意思是,我想這樣可以起模範作用。」這就是他要說的。
他身上帶著一本布萊克詩集。他開始閱讀。很快地,從鄰床莉迪亞安靜的呼吸裡,他曉得她睡了。他繼續看了一點,然後關了燈。
查理離開她。他認為雖然她整夜睡在他的鄰床,但她不應該介意在他面前更衣,這是很自然的事。莉迪亞帶他到梅恩大道一家她所認識的飯店,她說那裡的食物很好。雖然那是一個有點自我意識的老式地方,但有嵌板裝飾的牆壁,印花布做成的窗簾和白鐵菜盤,倒是一個很有友誼性的小地方,而除了兩個穿著有領衣服,打著領帶的中年女人以及三個鬱鬱寡歡,安靜地吃著東西的印度人外,沒有其他人。你會覺得那晚他們是因為沒地方可去,所以就在那兒孤獨無伴的吃著。
「小麵餅。」
「假如你有命令,我就沒有權利阻止你。」
查理打了一個冷噤,所有他的神經都因這個念頭而叛變了。按照她以前告訴他的,他是不能碰她的。他的嘴有一會兒的時間,因憤怒而變得冷酷,他真的不是要犧牲他自己而使她的肉體受苦的。但是他自然的溫文有禮,使他不能講出掛在嘴邊的話。
「罪必須以受苦來付出代價。性情冷酷如你們的英國人,怎麼知道我整個生命的愛是什麼呢?我是他的,而他是我的。假如我遲疑不決去分擔他的痛苦,我就會如同他的罪那麼惡劣。我知道要贖他的罪必須我們兩人一起受苦。」
她把錶從手腕上拿下來,委員把錶和化妝盒放進他的口袋。
「真心真意的愛他。」
「聽我說,我不是愛一個月或者一年的,我是一直愛的,他是我唯一愛過的男人,他是我唯一要愛下去的人。不管他做什麼,不管將來怎麼樣,我都愛他。沒有什麼會減少我對他的愛,我崇拜他。」
「你跟你婆婆過得好嗎?」他問。
生活像以前一樣過得很不錯。羅勃很快地恢復了以前的好性情,顯得高興、輕鬆、親愛。他起得很晚,然後就出去找工作,通常,他都要到晚上很晚才回來。貝格夫人常常會為羅勃準備很好的晚餐,但是僅兩個女人在一起時,她們卻吃得很儉省;一碗稀湯、一份沙拉和一點乳酪。很顯然的,貝格夫人很困惱。不止一次,莉迪亞來到廚房時都發現她站在那兒發呆,一副惱亂的樣子,好像為一種不可容忍的焦急所襲,但是一看到莉迪亞時,就改換掉那種表情,忙於做她的工作了。她仍然注重外表,一碰到有老朋友聚會的時候,她就穿上最好的衣服,輕淡地塗紅雙頰,端正地,帶著中產階級的尊貴去從事她的拜訪工作了。一段短時間之後,雖然羅勃仍然找不到工作,但他花費的錢似乎並不比以前少。他告訴莉迪亞他已經設法賣一、兩部二手貨的汽車賺得一些佣金;然後告訴她他已經在一間酒吧跟一些賽馬的人做成交易,並且得了些小費。莉迪亞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情願的心裡閃進了一個預感:有一些不光明正大的事在進行著。有一次一件使她煩惱的事件發生了。某一個星期天羅勃告訴母親,有一個他希望給他工作的人,要他帶莉迪亞到靠近恰特里的他家吃午飯,他要用車子載她去;但是當他們出發,在離他們所住的地方兩、三條街遠的地方找著車子時,他卻告訴莉迪亞說那是編造的事。他上星期二賽馬得了一筆錢,現在要帶她到喬伊吃午飯。他這樣騙母親,是因為她會認為去一間飯店花錢是一種不正當的浪費。那天天氣很溫暖,很美好。他們是在花園用餐的,人很多。他們在一個已經有了四個人的桌子找到座位。這四個人剛要吃,飯,而吃完一半時就走了。
「我來幫你忙好嗎?」莉迪亞問。
他聳聳肩,向莉迪亞輕鬆地眨了一眼。貝格夫人到廚房裡拿小麵餅。
羅勃跟這兩個偵探離開房屋。
「我曉得,但是你會原諒他嗎?你會原諒我嗎?我是他的母親,這對我沒什麼關係,但你不同,你的愛受到這次浩劫怎麼還可能殘存?」
他不再講話。他把化妝盒放下,走去會他的同伴。他們已進入那間餐廳。但是一、兩分鐘後,莉迪亞聽到前門用力被關上的聲音,她從窗子望出去,看到其中一個警官走到大門,開走停在邊石的汽車。她注視著那美麗的化妝盒,心中忽然憂慮起來。接著,莉迪亞和貝格夫人又被請到客廳,以便他們能搜查廚房。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顯然,搜查做得很徹低,簾布拿下來放在地板上。貝格夫人看到簾布時眼睛眨了一下,她張開嘴想說話,但是她努力用意志控制,沒有講出來。但是那些人在廚房搜查了一些時間,橫過那小片花園走到閣樓時,她禁不住就跑到窗口看著他們了。莉迪亞看到她正在發抖,她怕跟著她們的女人也會發現,但是那女人只是閒散地看著一張汽車廣告。莉迪亞走近窗口,牽著她婆婆的手,她甚至不敢低語向她說不會有危險。貝格夫人看到黃色的緞簾被取下來時,她用力緊抓著莉迪亞的手,而莉迪亞也只能回以壓力,企圖告訴她不要害怕。那些人停留在那房間的時間,跟他們停留在樓上的時間幾乎一樣久。
一、兩分鐘後,他回來了。兩個人跟在他後面進入房間。
「我是路卡先生,政治部員。我接到命令要搜查這個房間。」他拿出一張文件,「你的兒子羅勃貝格指名李格蘭參與搜查。」
「是的。」
「睡覺前看點東西會妨礙你嗎?」他問。
莉迪亞嚇壞了,她馬上確定羅勃犯了罪,她非常確定,好像她看到他犯罪一樣。
「今天是將軍夫人見客的最後一天,她去了那兒了。」
「假如羅勃回來的話,告訴他,我會儘快在五點鐘以前回來。」
「不,我喜歡自己一個人做。」
「他們要什麼?」
「在這種情形下,我禁不住要懷疑,你怎麼能忍受得住像『後宮』這樣的地方了。你無法找到其他過活的方式嗎?」
她衝到簾布那兒,簾布全被放在地板上。她看到縫口已經被扯裂,尖銳刺耳地叫了起來。她撲通地跌倒在地板上,因恐懼而變形的臉對著莉迪亞。
他談話的聲音輕鬆愉快,好像自信並未受到擾亂,但莉迪亞的心卻往下沉。她上樓按照他的吩咐做著。貝格夫人沒說一句話。羅勃換了上衣,穿上鞋子。
「你是李和*圖*書奧汀.貝格夫人嗎?」
「你有東西吃就感激不盡了。」他的母親尖刻地回答。
「雖然我以整個的心,整個的靈去愛羅勃;但是我知道他犯罪。我感覺到我唯一能為羅勃服務的方法,就是去做我想得到的、最可怕的降貴紆尊的事。最初我想要去一間兵士、工人以及大城市的底層人民去的妓|女戶,但是我怕,我會為這些可憐的人感到難過,他們偶爾到這樣的地方一走,就供給了他們殘忍的生活唯一的快樂。常來『後宮』的人都是富有、閒散和品行不端的人。除了對那些買我的肉體的禽獸痛恨和輕視外,沒有機會使我有另外的感覺。在那兒,我的受辱就像一個潰爛的傷口,無藥可救。我必須穿著的禽獸般的猥褻衣服就是一種羞恥,習慣減輕不了的。我歡迎受苦,我歡迎這些人隨色|欲的器具而具有的輕視之情。我歡迎他們的殘忍。我在地獄裡頭,就如同羅勃在地獄裡頭一樣,而我受的苦跟他我受的苦會連在一起,可能我受的苦使他更容易忍受他的苦。」
「現在她怎麼樣了?」查理問。
「現在假如你要進去洗的話,我就換衣服。」
「是的,今天是將軍夫人見客的最後一天。假如我不去的話,她會認為我很不禮貌。她和她丈夫,對我可憐的丈夫有很深的感情。」
那人沒說一句話就走了。
「我有理由懷疑這是賊貨。」
第二天晚報報導說,羅勃貝格因為謀殺特地柔丹而被捕。
她一走,莉迪亞就把前門閂起來,這樣不按鈴,不橫過小花園就沒人能進來。她好奇地看了一眼,有一條砂礫道圍著一片雜草地。草地的中央有一個花床,上面種植著菊花。她很有信心,認為她的婆婆可能把鈔票藏在自己的房子裡,而不會藏在這裡。閣樓裡有一個較大的房間附有一個洗手間,貝格夫人把它當作化妝室。這個房間裡有用桃花心木做的一套雕花床、一張沙發椅、一張安樂椅以及一張玫瑰木做成的桌子。牆壁上有她自己及死去的丈夫的放大像,一張她丈夫墳墓的相片,下面掛著他的勳章及榮譽勳位勳章,還有羅勃各個不同年紀的照片,莉迪亞在考慮,像她那種女人會自然地把東西藏在什麼地方。無疑地,她有一個常用的地方,因為有幾年的時間,她都要把錢放在羅勃找不到的地方。她太狡猾了,不會選擇像床啦、寫字檯的祕密抽屜啦,或者安樂椅或沙發椅的裂縫那樣顯明的隱藏處;屋裡沒有壁爐,但有一個裝有一條鐵管的煤氣爐。莉迪亞檢視了一下,她看不出會有藏在裡面的可能;況且,冬天煤氣爐是要用的,而莉迪亞認為她的婆婆如果一發現有安全的地方,就會堅持不斷使用它的。她迷惑地在四周看了看,因為她想不到有什麼較好的事做,所以便翻開床,把枕頭從套子裡拉出來。她小心地看了看,摸了摸床。床蓆蓋著一層很硬的東西,因此她確定貝格夫人不可能會割斷其中一個接縫,然後再重新縫好。假如同一個隱藏處使用了一段長時間的話,那一定是個到達方便的地方,並且在這樣一個地方,假如她要把錢拿出來,她還可以把動過的痕跡抹去。就形狀方面想,莉迪亞檢視衣櫃和寫字檯,沒有鎖著的東西,每件東西都小心的排放著。她看進衣櫥,她的心中一直忙著。她聽過無數關於蘇俄人如何藏東西、藏錢和寶石,才不致被布爾什維克拿去的故事。她聽過關於設計極端機巧,但終究枉然的故事以及由於奇蹟而沒被發現的故事。她記得有一個女人曾經在莫斯科與列寧格勒之間的火車上被搜查過。她的衣服被脫得光光的,但是她把一條鑽石項練縫在毛衣的衣邊,雖然曾被小心的檢查過,鑽石還是被遺漏了。貝格夫人也有一件毛衣,一件似羔皮的毛織品,她這件毛衣已經有好幾年歷史了,現在放在衣櫥裡。莉迪亞把毛衣拿出來,徹底的搜查,但是她既看不到東西也摸不到東西,也沒有最近縫過的痕跡。她把它放回原位,然後一件一件的又拿出貝格夫人所擁有的三、四件衣服。鈔票沒有縫在其中任何一件衣服的可能。她的心冷了,她心想婆婆把鈔票藏得太好了,使她找不到。她心中起了一個新的念頭,人們說藏東西最好的方法是把它藏在顯明的地方,使人不會想到要去看一看。譬如說,針線盒,像貝格夫人在安樂椅旁邊的桌子的那一個。她有一點沮喪,看了看她的錶,因為時間正在消失,而她無法停留很久,她就把籃子裡的東西翻了翻。裡面有一隻貝格夫人一直在修補的襪子、剪刀、針、各式各樣的零碎物,以及棉線和絲線的線軸。還有一條用黑毛線織一半的圍巾,那是貝格夫人從閣樓走到房屋時披在肩上的。在黑棉線和白棉線的線軸中,莉迪亞很驚奇地發現一條黃線。她不知道她的婆婆用這種線幹什麼。她的眼睛落在窗簾上時,心大大的跳了一下。室內唯一的光線來自玻璃門,上頭掛著一對門簾;另外一對作為通到化妝室的門的門簾。貝格夫人為這些門簾感到很驕傲,那是她的上校父親的東西,她從小就記得它們。這些門簾很重很華美,有飾著花邊花綵的門簾棍罩布,是黃色的緞子做成的。莉迪亞先走到掛在窗子的,折翻出夾裡。這些簾布本來是用來掛在比現在的房間還大的房間的,因為貝格夫人沒有心思去剪裁,所以只把底部捲起來。莉迪亞檢視了深深的褶邊;褶邊是職業女裁縫師縫的,線都褪色了。然後她看著門兩邊的簾布。她深深的嘆了口氣,在最靠近牆角落的黑暗中,有一大約一英寸長的小塊地方,顯明的絲線顯示出是最近才縫的。莉迪亞從針線籃裡拿出剪刀很快地剪開,手伸進剪開的地方,把鈔票拉出來。她把鈔票放進穿著的衣服內,然後在不到幾分鐘的時間,就拿到一支針和黃色的線把縫隙縫好,這樣就沒人會看出曾經被動過的樣子。她看了看房間的四周,是否有她干擾的痕跡留著。她回到屋內,上樓到浴室,把鈔票撕成片片,拋進馬桶的池子,拉了拉抽水的繩子。然後又下樓,把前門的閂拉回來,坐下來縫她的東西。她的心跳得很厲害,她幾乎無法忍受;但是卻大大地感到安心了。現在警察可以來,而卻找不到東西了。
「我要帶走這個,還有你的錶,夫人,假如你要溫和地交給我的話。」
「我丈夫給我的。」
「哦,我不這麼想,謝謝你。」
「假如我的懷疑證明無根據,那麼這些東西當然要還給你的。」
「他從一個窮苦潦倒的女人那裡買來的。」
沉默的氣氛瀰漫在莉迪亞和查理兩個之間。吃完飯後到現在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了,其他客人都已經走了。查理傾聽著莉迪亞的故事,不發一言,他一生從沒這樣專心過;但他還是感覺到飯店的人都走光了,而女侍者正焦急地等著他們走。有一、兩次他幾乎要說出口,建議莉迪亞離開這裡。但是很難,因為莉迪亞講的時候好像是在恍惚之中,雖然她的眼光常常觸碰到他的眼光,他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她並沒有看到他。就在那時,有一群美國人進來了,有六個,三男三女,他們問吃飯是否會太晚。女主人預見到賺錢的形勢(因為他們都很愉快活潑)就向他們擔保說,她的丈夫是廚師,假如他們不介意等一等的話,他會為他們煮任何他們希望吃的東西。他們叫了香檳雞尾酒。他們是出來尋歡的,笑聲使這小飯店充滿了快樂的氣氛。但是莉迪亞的悲劇故事似乎包圍了她和查理帶著神祕和不祥的氣氛坐著的桌子,縱使這一群快樂的人的歡欣之情也無法穿透這種氣氛;他們坐在角落裡,單單兩個人,好像被一層看不見的牆hetubook.com.com圍著。
「你講得很對,先生,但是我的同事受到我的指令已取得了必須的權限。」
他的母親勉強自己吃著,眼睛緊盯著她的盤子;但現在她抬起頭,靜靜地,正視著他的臉。「怎麼了?」他浮躁地叫著。
機會比她預料的還早出現。就在那個下午,兩個女人靜靜地吃完了那頓貧乏的午餐後,莉迪亞坐在客廳裡縫東西,她無法看書;但是她必須做一些事情,來平靜噬咬著她心弦的不寧。她聽到貝格夫人走進房間,她以為她要進入廚房,但門打開了。
貝格夫人帶了盤子進來,開始盛菜。羅勃自己動手倒酒倒水。他繼續如平常一樣諷刺而風趣地談一些別的事情,但最後他再不能忽視同伴的沉默了。
「你會認為我介意,其實我不介意的。」她猶疑了一會兒,「我要贖罪。」
「下面是什麼?」他問。
「他怎麼得到的?」
她走進浴室,他聽到她洗澡的聲音。出來時她仍然穿著禮服。
「但,你們兩個今晚怎麼搞的?」他自己生氣地打斷自己的話,「你們兩個人坐在那裡就像葬禮中兩個陰鬱的僱用送喪人一樣。」
查理猶疑了。他沒有特殊的宗教感覺。他只是被教養去相信上帝,而不是去想到上帝。這樣做會——嗯,不是很壞的事,有一點一本正經。叫他現在說出心中的話很困難,但他發現,他正處於一種情況,在這情況裡,說最不自然的事似乎很自然。
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地瞪著他。莉迪亞看了她一眼,在那對黑色的眼睛裡,充滿了如同羅勃眼睛的表情,她在裡頭看到了譴責、恐懼、憤怒,以及一種尖酸得無法忍受的不愉快。羅勃無法抗拒那種痛苦的注視之強烈,低下眼睛了。他們靜靜地吃完了這一餐。羅勃點上一根菸,然後遞給莉迪亞一支,她到廚房拿咖啡。他們靜靜地喝。
有人在門口按鈴。貝格夫人輕叫了一聲,他們都癱瘓般地靜坐著。鈴又響了一下。
委員溫和地笑了。
「看起來像嗎?你認為我為什麼毀掉那些鈔票?你認為他們不會找到,簡直是瘋了。你想,一個受過訓練的偵探會漏掉這樣一個明顯的窩藏之處嗎?」
「我為你買了晚報,」他高興的叫著,「裡面滿是謀殺案的消息。」
「他為什麼要搜查我的房屋?」
莉迪亞突然抓住貝格夫人的肩膀。她幾乎搖動了她。
羅勃在時,儘管要麻煩一些,他們在餐廳吃白天主要的兩餐。但是貝格夫人說:
他做了一個輕微的手勢,然後那個開車離開的人——去做一件現在變得很顯然的差事——從他的口袋拿出一張文件交給他。委員傳給李格蘭上校,他看了看,轉給莉迪亞。
莉迪亞逕自上樓去了。她整夜沒睡等羅勃,但他沒有回來。早晨她下樓時,貝格夫人已經到外面拿報紙了。柔丹的謀殺案仍然是頭版消息,但沒提捉到什麼人,委員會部員正繼續他們的探查。貝格夫人一喝完咖啡就出去了,回來時已經十一點。莉迪亞看到她緊縮的臉,心就往下沉。
他們還在那兒時,那個離去的警官回來了,一會兒後又出去,從等著的車子裡拿來兩支鏟子。那兩個屬下,在李格蘭上校的注視下開始挖掘花壇。委員走進坐談室。
「我不應該讓他娶你,」她痛哭著說,「那是一樁罪過,而且對你是不公平的。但那似乎是他唯一的機會,我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允許這個婚姻的。」
「看過她嗎?」
他走到前門。他們聽到奇異的聲音,但是他把客廳的門關了,他們無法分辨出說的是什麼。
他轉向莉迪亞。
兩個女人站起來走出去。莉迪亞偷偷地望他一眼,他似乎非常鎮靜,她猜想這兩個陌生人一定是偵探無疑。貝格夫人讓廚房的門開著,希望能聽到他們在說什麼,但聲音橫過走道,穿過一扇關著的門,就聽不到了。談話進行了接近一個鐘頭,然後門開了。
兩人似乎再沒有話可說了,而查理也靜默下來。她把手肘放在紅白格子花的桌布上,將臉靠在手上休息。查理坐在她的對面,她長遠而熟慮的一眼,注視進他的眼睛,似乎鑽進他心底深處。
「不要怕,」莉迪亞說,「他們沒有發現鈔票。我找到了,而且把它們都撕破了,我知道你沒有勇氣。」
他走進廚房,他曉得母親會在裡面,把報紙拋在桌子上,莉迪亞跟著他進去。貝格夫人不發一語,拿起其中一張報紙來看。裡頭有大大的標題,那是第一版消息。
「再幾分鏵飯就好了,」她說,「桌布放好了嗎?莉迪亞?」
「不反對。」
他打開燈。以前因怕吵醒她,他沒開燈。火幾乎要熄了。他放進另一塊圓木。
她是以一種熱情的誠摯講出來的,使你不可能不相信她。很奇妙,查理無法阻止刺穿他而過的那種悲哀的輕微哆嗦。她似乎不太像他所屬的人種。那種感覺的強力有點怕人,跟她在一起使人有點不舒服。如果他十分偶然地跟一個人談了一、兩個小時,然後仍然發覺他是一個鬼,那麼現在他可能就是這種感覺。但是有一件事情困擾著他,他的心裡二十四小時以來一直都希望,她認為他是愛批判的,只是他沒有談及。
委員由上校和兩個探員陪伴著上樓,而那個跟他們一起來的女人卻和貝格夫人及莉迪亞留在廚房。樓上有兩個房間,一間比較大的是羅勃和他妻子的,一間比較小的是他尚未結婚時睡的。除外還有一間有熱水鍋爐的浴室。他們搜查了將近兩個鐘頭,下來時,委員手上拿著莉迪亞的化妝盒。
「他們懷疑是一個水手。門丁說她約一星期前看到柔丹跟一個水手進去,不過,當然,也可能是別人冒充水手。他們正在逮捕蒙特馬特聲名狼藉的酒吧常客。從傷口附近的皮膚狀況看來,那一擊用力很大。他們正在找一個結實,高大,有孔武有力身軀的男人。當然,有一、兩個拳擊手有可笑的聲名。」
他走進餐廳,坐在平常坐的位置。他從盤圈裡拿出餐巾,然後伸開手去拿一塊莉迪亞放在淺盆裡的麵包。
「他們不告訴我什麼。我聯絡上了律師而他已經去委員會了。」
莉迪亞繼續告訴他她的婚姻生活。有一間自己的房屋,而且不必每天早晨去工作,這對她簡直是天堂般的快樂。但不久發現,她沒錢用了;但是與她以前比較起來,她現在所處的環境是很充裕的。至少她生活有保障,羅勃對她很好,他很容易跟人相處,雖然喜歡讓她侍候,但她太愛他了,所以她認為這對她是一種快樂,自己以一種令她發笑的、輕率的、隨遇而安的犬儒主義以及滿身的活力自娛著。他因為考慮到他們自身的窮苦,所以對錯誤都慷慨不究。他給她一個金手錶、一個最少值幾千法郎的化妝盒,以及一個用鱷魚皮做的手提袋。她在袋中一個口袋找到一張電車票,感到很驚奇。她問羅勃他怎麼得到時,他笑了。他說他是向一個參加賭注賽馬而致經濟發生困難的女孩子買來的。她的愛人才剛給她的,這樁交易他無法拒絕。有時候他去劇院然後再去蒙特馬特跳舞。她問他怎麼這樣浪費時,他就高興的回答說:世界充滿了愚笨的人,如果一個聰明的人不能時而去理解一件「好事」,那是很荒謬的。但是他們不讓貝格夫人曉得這些不軌的事。莉迪亞認為,要比結婚時更愛羅勃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熱情卻與日俱增。他不但是一個迷人的愛人,也是一個令人快樂的伴侶。
「你只好把它歸還物主。」
「讓這位女士搜查你反對不反對?」
「我睡不著,我寧願在這裡等。」
「我以所有對羅勃的愛向你發誓,他沒有謀殺那個英國人。」
莉迪亞和查理坐在一個隱密的角落裡。莉迪亞胃口很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吃著。他第二次幫她挾菜時,她把盤子往前推。
記者接著談到柔柔酒吧。那是位在曼得冷大道後面後街的一個小酒吧,常去那兒的都是馬商、賭賽馬的和賭徒。你可以在那兒買到簡單的食物、鹹肉和蛋、臘腸和肉絲。柔丹通常是在這裡吃飯的,他也在這裡進行大部分交易。記者得知柔丹在酒吧的常客中很受歡迎,他有他的盛衰時期;但是只要手頭充裕,他總是很慷慨的。他常常等著請任何一個人喝酒,對每一個人都嘻嘻哈哈。但他仍舊有「狡猾的顧客」的名聲。有時為了表示反抗這個名聲,他會故意累積很多帳單,但最後他還是付清了。記者提到門丁對酒吧主人柔柔的懷疑,但是他確定這種懷疑是沒根據的。最後他結束這個繪聲繪影的故事時,說警方正積極地從事探詢工作,希望在二十四小時內捉到凶手。
「我們不能像野蠻人一樣過活。羅勃是在好教養中長大的,他習慣於把事情做得很恰當。」
「我一、兩個小時後回來,」他說,「但不要等我。」
查理嘆了口氣。這對他是完全陌生的,陌生、病態而煩人。他不知道他從裡面瞭解到什麼,跟這個有瘋狂幻想的外國女人在一起,使他感到更不自在;然而她看起來卻和一般人無異,一個美麗的小東西,穿得不怎麼好,像郵局裡的一個打字小姐或者女孩子。就在這時候,在特里.馬遜家裡,他們可能已經開始跳舞了,他們會戴著從晚餐的硬餅乾中得到的紙帽。有一些人會顯得有點吝嗇,但,管他的,在聖誕日裡,沒有人會介意的。檞寄生下,會有很多男女在那兒接吻,很多笑話,很多惡作劇,很多笑聲,大家都豪華地享受著。這似乎離他很遠,但是謝謝上帝,就在那兒,正常、高尚、清醒而真實;這是一個夢魘。一個夢魘?他懷疑這個講著悲劇故事的不幸女人,在說上帝創造了廣大的世界後就死掉這句話時,不知道有什麼意思;而祂是躺在一個死去的星星裡的一個廣大山脈上,或者祂是精神貫注在這個祂創造的宇宙?假如你想一想的話,這有點可笑,特里.馬遜女士把所有的茶會趕在一塊,而在聖誕節早晨上教堂。而他自己的父親還支持她。
貝格夫人放鬆了莉迪亞的手臂,她的表情變了,喉嚨迸發出啜泣的聲音。忽然她伸開手臂,把莉迪亞拉進懷裡,緊緊抱住。
「你的丈夫犯了一種罪,而因之受到處罰。我敢說,這沒什麼不對,但你不能認為有一個——一個仁慈的上帝因為別人的不軌而要求你贖罪。」
「你必須按照委員先生的意思做。」
「你要跟他作對嗎?」
「老婦人今晚脾氣似乎不太好。她今天幹什麼了?」
查理心不在焉地注視著黑暗的天井,沒有想到他坐在窗邊多久了,莉迪亞的聲音把他從思想的混亂紛擾中喚回來。
「但是他受苦是因他犯了罪,你沒有錯卻受夠了罪,為什麼你要忍受不必要的罪呢?」
「上床!上床!」她生氣地喊著。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最後他們全都離開時,莉迪亞把門閂起來,貝格夫人趕快跨過花園,莉迪亞跟著她。貝格夫人看到屋裡的狀況時驚叫了一聲:
查理不解地注視著她。她的聲調幾乎不會高於耳語,但卻給他一種震驚之感。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對他來說,似乎一張把世界塗成悅目而熟悉的顏色的面紗,忽然被扯開,而他看進一片痙攣而扭曲的黑暗之中。
那個人嚴厲而懷疑地看著他。
「老婦人今晚要給我們吃一餐豐富的晚餐嗎?我的胃口好極了。我今天在柔柔酒吧吃午飯,只吃了一塊三明治。」
「可怕的惡夢。」
「哦,一部分是為了看一些畫。」
「我不知道。無論如何,我不是。」
莉迪亞沒回答,但她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的痛苦使貝格夫人低下眼睛。
「表情不要這麼嚴肅,」莉迪亞說,「我們走吧!」
莉迪亞瞭解。她知道貝格夫人看出了可能發生的事,所以特別決定那天必須如平常一樣,行動要自然。省略掉一次社會交際的義務,可能是由於害怕她兒子捲入賭賽馬的謀殺案中;相反地,如果去履行它,就是證明她從沒想到這可能性。她是一個具有不屈不撓勇氣的女人。在她身邊,莉迪亞只感到自己的微弱和女性化。
她把手伸給貝格夫人,幫助她站起來,貝格夫人注視著她。她們從沒談到那個四十八小時來一直纏住她們受折磨的思想的話題,但是現在保持沉默的時間已過了。貝格夫人殘忍地緊抓著莉迪亞的手臂,以沙啞而強烈的聲音說:
「我的婆婆老是抱怨我的食慾。她老是嫌我吃起東西好像一生沒足夠吃的一樣。當然她講得很對。」
「莉迪亞,去拿我的上衣和鞋子,」羅勃叫著說,「這兩位先生要我陪伴他們。」
大約他們結婚四個月後,羅勃失業了。這引起家庭的一陣騷動,但她卻無法瞭解這個騷動,因為他的薪水一直是無關緊要的,而他和他的母親卻躲在閣樓很久,莉迪亞再見到她婆婆時,很明顯的,她一直在哭。她的面孔憔悴,慍怒地投給莉迪亞二眼,好像是在責備她的樣子。莉迪亞猜不透是為什麼。然後那位老醫生,也就是這家的朋友,李格蘭上校來了,三個人又關在貝格夫人的房間裡。有兩、三天的時間,羅勃不講話,並且自她認識他以來第一次顯得有點生氣的樣子;她問他什麼事,他卻尖銳地對她說,不要管,然後也許想到他必須稍微說明一下,所以他就說整個麻煩事都是他母親的貪婪引起的。莉迪亞知道雖然她很儉約,但只要牽涉到她兒子的,她就不會這樣,在他心目中,不會有太好的東西;但既然羅勃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她就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說話。有兩、三天的時間,貝格夫人看起來憂慮得可怕,但是,不管困難如何,事情總算安定下來了;她把女僕辭了。本來僱女僕幾乎是原則性的事情,因為只要她有一個僕人,貝格夫人就可以把她自己當女士看,但是現在她告訴莉迪亞說,那是一種無用的浪費;他們兩個人可以很容易的管好家,並且自己上市場,她相信可以免被偷盜之虞。此外,實際上也沒事可做,她也喜歡煮飯煮菜的。莉迪亞很願意做做家事。
他們正要吃完可憐的午餐時,聽到前門有按鈴聲。莉迪亞打開門,發現李格蘭上校和一個她以前沒見過的人。他們後面還有兩個人,她馬上就認出是前天晚上來的兩個警官,還有一個臉色嚴肅的婦人。李格蘭上校要找貝格夫人。她因焦急早已跑出廚房的門了,那個跟他一起的男人看到她就走過莉迪亞的身旁。
「那麼可能夫人要跟這個人到她的房間去。」
「我就來了。」
「你把皮包怎麼了?」他問。
「你真的睡了。」
「審判的花費毀了她。她大部分的小財產為了使羅勃不致坐牢都花光了,其他的也花在請律師的費用上。她必須賣掉房子,房子本是她作為軍官寡婦的驕傲的支持物。她也必須用她的養老金抵押。她一直都是一個好廚師,所以她去一個美國人的公寓那裡當雜役女僕。這個美國人在奧特油有一間美術工場。」
「我這就去放好。」
就這樣,查理馬遜在巴黎消磨了聖誕日。
這是莉迪亞第一次看到貝格夫人洩露感情。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她顯露出一種無意識、無私慾的感情。激烈而痛苦的啜泣扯動著她的胸部,她拼命緊抓著莉迪亞。莉迪亞深深的感動了。看到有著驕傲和鐵一般意志,且能自我控制的女人痛哭,很是可怕。
她聳聳她的肩。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也是你丈夫給你的?」
她們洗好桌子,把每件東西放好,然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坐在廚房桌子的兩旁等著。她們沒有講話,避開對方的眼睛,坐了一段冗長的時間。打破不吉沉靜的唯一聲音是通道上咕咕的時鐘聲。鐘敲三點時,貝格夫人站了起來。
「是的,不錯。她並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嚴酷、多計,實際又貪婪。她是個很好的管家婦,喜歡屋裡每件東西都擺得好好的。我這俄國人的懶散老是使她生氣,但她對自己的脾氣有很大的控制力,從沒說過一句激怒人的話。跟羅勃一樣,她的熱情令人有威望之感。她為她父親曾是參謀官,她丈夫曾是醫藥中心的上校而感到驕傲,他們兩人都得過榮譽勳位。她的丈夫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她對他們不凡的紀錄感到驕傲,她對於他們的地位給她的社會重要性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想,你會說她是一個勢利鬼;但她卻勢利得很漂亮,並不冒犯人,只是使你笑笑而已。她有外國人認為在法國很不尋常的道德觀念。譬如,她對那些對丈夫不忠心的女人無法忍耐,但是她卻把男人欺騙妻子認為是非常自然的事。除非她有能力回報,不然她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要接受人家的邀請的。一旦她和人訂了約,縱使變成一個壞的契約,她也要堅守到底的。雖然她把每天花的每分錢都算得很精,她卻審慎地誠實,原則上的誠實,對家庭忠心的誠實,她有很深固的公正感。她知道,她讓我跟羅勃暗中結婚,這行為很丟臉,至少應該讓我決定要不要嫁他的機會——當然我不會猶疑的;但她不知道,她認為當我發覺此事,我應該有很好的理由責備她,而她所能回答的是:只要關係到羅勃,她都要犧牲別人;而就因為這樣,她強迫自己去忍受我很多使她感到討厭的事情。她用盡所有決心,她的自我控制力,她的機警去努力促成婚姻。她感到這是唯一使羅勃向善的機會,而由於她偉大的愛,她準備把他犧牲給我。她甚至準備不再給他影響力,而我想這就是一個女人所重視的東西,不管是兒子,或丈夫,或愛人或什麼東西,她都看成比他們對她的愛還重要。她說她不干涉我們,她真的沒有干涉我們。除了在我們沒有僱女僕後,在廚房以及在吃飯的時間外,我們幾乎沒有見過她。不外出的時候,她把時間都花在花園後的小閣樓裡。有時候我們認為她很孤單,就要她來跟我們坐一會,她總藉口有工作要做,有信要寫,或者有書要看完而拒絕。她是難於去愛,但卻不可能不加以尊敬的一個女人。」
「你明明曉得我知道他謀殺那英國人,你還這麼說。」
「你沒有權利拿走這些。你搜屋的搜查票,並不允許你拿走屋裡的任何一件東西。」
「我去看看,」羅勃說,然後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你安心,母親。沒有什麼失常的事。」
「是誰?」貝格夫人低語著。
莉迪亞上樓時,她才曉得為什麼他們停留那麼久。因為房間看起來就像被強盜搜過似的。床上有羅勃的衣服,她猜想衣服已經小心地被搜查過了。嚴格的考驗過去了,委員問莉迪亞關於她丈夫衣服的問題。這並不難回答,因為範圍並不廣:兩件網球褲,除了身上的一套外,另加兩套衣服、一件餐服及燈籠褲;而她也沒理由不據實地回答。搜查完時已經超過七點鐘。但委員的事還沒完。他拿起從廚房帶來而放在桌子上的化妝盒說:
「他怎麼能?他怎麼能?」她叫起來。
「有人忘了拿。我正在試試看是否能夠找出是誰的。」
「沒有。為什麼我要看見她呢?我們沒有共通的地方。當我沒有更進一步的用途來使羅勃保持正直時,她就不再對我感興趣了。」
「那討厭的東西,那真足夠使人發脾氣。」
「我相信,我睡了。」她說。
「不是我喜歡的。」
「我要留神準備飯的事。」她說。
「只是,像其他很多人一樣,我認識他。」
幾星期後,莉迪亞曉得她懷孕了,當她曉得,就在獸|性謀殺的那晚她承受了受胎的種子時,她很驚恐。
「為什麼?我就是為這事而在這兒的,而這也就是你來巴黎的目的,這不是所有英國人到巴黎的原因嗎?」
「他們要我到委員會去。政治委員會認為,我可能會為可憐的特地柔丹和凶案提供些什麼。」
「那有什麼用呢?那只是浪費電燈而已。你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你入睡的,不是嗎?吃一兩顆藥丸。」
莉迪亞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貝格夫人皺著眉看她一眼,然後生氣地喊出來:
「上帝?上帝跟這有什麼關係?你認為我能注視著廣大人民生活於世界苦難中,而去相信上帝嗎?你認為我會相信,讓布爾什維克殺了我可憐純潔的父親的上帝嗎?你曉得我想什麼嗎?我想上帝已經死好幾百萬年又好幾百萬年了。我想當祂採取了無限,開始進行活動而造成宇宙時,祂就死了,而好久好久以來,人們一直在尋求和崇拜一個在使他們的存在變成可能的行動中,已不復存在的實體。」
她走到浴室。查理因她這樣不關心地接受他的拒絕,而感到有點不高興。他想,至少她會想到他的審慎周到的,因為,可能她欠他一些東西,至少欠他二十四小時的膳宿,他可能會接受她的提議,當作一種權利;假如她因他的無私慾而感謝他的話,這也沒什麼不適當的。他就是容易繃著臉。他開始脫衣服,而她從浴室回來時,他就穿著睡衣進去刷牙。他回來時,她躺在床上。
「你這個怎麼來的?」他問。
「你會這麼想,不是嗎?這裡面沒有邏輯,也沒有意義。然而,在我心的深處,不,比那更深,在我軀體的每根纖維裡,我知道我必須為羅勃贖罪。我知道這是他從折磨的罪惡中解脫的唯一方法,我並不需要你認為我很有理性,我僅僅要你瞭解,我沒有其他辦法。我相信,無論如何——我不知道如何——我的屈辱,我的降紆、持續的悲苦,會洗滌他的靈魂,縱使我們互相不再見面,他也會歸還於我的。」
「你會做惡夢嗎?」
「你仍然愛他嗎?」查理終於問。
貝格夫人端進一碗湯,坐在她的位置,為每個人舀了幾匙的湯,羅勃精神非常好,他高興地談著。但是兩個女人幾乎都沒回話。他們喝完了湯。
「而你認為你可能拿回去嗎?」羅勃溫和的回答,把皮包還給他。
「但是假如你不相信上帝的話,我就無法瞭解你所做的事旨趣何在?假如你相信一個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殘忍上帝的話,我就瞭解了。贖罪,你要從事的贖罪行為是沒有意義的,假如沒有上帝的話。」
莉迪亞沮喪地看著他;但是李格蘭上校走上前來了。
「是的。」
委員搜索似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腕錶,他指著錶說:
「假如你要跟我上床的話,可以的,你知道的。」她說話的口吻就像在問他,是否喜歡到龍東或圓屋時所可能使用的口吻一樣。
「怎麼?」
「我認為你以往並不是這樣消磨聖誕日。」
「隨你喜歡好了。」
「我準備好了,媽咪。」他叫著說。
「不會的。我會把背背著燈光。」
「那麼你來還為了什麼?」
「女人對皮包的不小心簡直到達犯罪的程度。」羅勃說。
她向這個委員生氣而鄙夷地看了一眼。
莉迪亞放鬆地嘆了口氣,她的懷疑是荒謬的。畢竟,四周有人的時候,沒有人會無恥到偷取皮包中的錢的,這種冒險太大了。但是她知道羅勃臉部的每一個表情,雖然令人不相信,她卻確知,他曾經企圖要拿那些錢的。他會認為那是上好的笑話。
羅勃穿著拖鞋格格地下樓。
貝格夫人馬上回來了。她進入客廳,躺進一張沙發椅裡。她的興奮使她精疲力盡。她的臉部憔悴,看起來像一個老婦人。莉迪亞看了和-圖-書她一眼,但沒說什麼。幾分鐘後,她疲倦地嘆了一聲,站起來走到她的房間。她回來時,已經脫下漂亮的衣服,穿著毛氈拖鞋和一件髒黑的衣服。儘管她梳著馬塞爾的髮型,唇上塗口紅,臉上搽紅粉,看起來卻像一個做雜役的女人。
這使查理吃了一驚。跟一個老是沒足夠東西吃的人一起吃飯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還有一件事:一個能夠經受像她所經受過的苦楚的人,吃起東西來卻是狼吞虎嚥,這個發現擾亂了他先有的觀念。這使她的悲劇顯得有一點古怪;她不是一個羅曼蒂克的人物,只是一個十分平凡的年輕女人,而且這使她經歷過的事顯得更可怕。
「我感到精神很愉快。睡覺時都沒做夢。」
「你最好清清餐桌,幫我洗洗桌子。」貝格夫人說。
「不要看起來像是世界末日就要來臨的樣子,你沒理由這樣拉長著臉。羅勃並沒做什麼促使他惹上麻煩的事,我不知道你在懷疑什麼。」
「你去哪裡?」他的母親問。
「我到過柔柔酒吧。他們沒什麼其他好談的。柔丹是他們的一個長期顧客,每個人都曉得他。他被謀殺的當天晚上,我跟他談過話。白天賭賽馬的成績還不錯,他正在請大家喝酒。」他的談話很輕鬆而自然,你會認為他無憂又無慮。他的眼睛發亮,通常總是發青的雙頰微泛紅暈。他很興奮,但沒有緊張的跡象。莉迪亞試著以如同他那樣漫不經心的語調問他:
「我曾試過。我是一個很好的做針線婦人,我做過裁縫匠的學徒。你會認為我可以在這行裡找到工作,但是當他們發現我是什麼人時,就不會有人要我的。反正不是他們不要我,就是我餓死。」
「那正是他們要告訴我的。」羅勃冷冷的回答。
羅勃上樓換上衣,穿上拖鞋。貝格夫人不能容忍他穿著最好的衣服,在屋裡東坐坐,西坐坐,莉迪亞開始擺桌子。忽然她想起了什麼,而這個念頭劇烈的震驚了她,使她的身體都搖擺起來而要把手放在椅背支持著。那是兩夜前特地柔丹被謀殺,是兩夜前羅勃搖醒她,叫她為他煮晚餐,然後叫她趕快上床。犯了這個可怕的罪後,他就直接投進她的懷抱中;而他的熱情,他的不知足的欲望,以及色|欲的狂暴都在人類的血液裡有著它們的本源。
「我不得不承認,我並非這樣消磨的。」他快樂的露齒笑著。
她已經決意忘掉這件事;但是那個可怕的早晨,當她在報紙上讀到那英國的賭賽馬的,特地柔丹已經被謀殺時,這件事又重回到她的心裡。她記得羅勃眼中的表情。在她洞察力可怕的一閃之間,她已經曉得他是可能做出任何事的。她現在曉得他褲子的汙點是什麼了。血!而她也曉得那些千元法郎鈔票從哪兒來的了。她也曉得當他失業時,為什麼臉上掛著鬱鬱的表情,為什麼他母親心煩,為什麼李格蘭上校跟母親及兒子,關在房裡作幾小時激動的會談。因為羅勃偷了錢。假如貝格夫人遣走女僕,而從那時起省吃儉用,那是因為她為了避免他被告發時必須付出一筆錢,而這筆錢她是很難付得起的。莉迪亞再次讀了犯罪的紀錄。特地柔丹自己一個人住在一間公寓的第一層,有一個門丁為他打掃。他在外面吃飯,但是門丁每晚九時都為他帶咖啡。她知道他死時是這樣的:躺在地板上,穿著汗衫,一支刀子插在他背後。他是躺在留聲機旁邊,下面有一張破了的唱片,這樣看起來好像他是在換唱片時被殺的。他空白的記事簿放在壁爐架上,在安樂椅旁的桌子上有半瓶威士忌蘇打,一隻沒用過的杯子,跟威士忌酒瓶一起放在盤子裡,還有一支吸管及一塊沒切過的蛋糕。顯然地,他在等著一個訪客,但這訪客不喝酒。凶殺是幾小時以前發生的。記者顯然自己做過小小的偵察,但裡面有多少事實多少捏造,卻很難講。他曾經詢問過門丁,從她身上曉得就她所知,沒有女人到過公寓,來過的主要是一些年輕的男人。從這些人裡面她得了結論,特地柔丹是個很好的房客,不惹麻煩,遇到募捐時總是慷慨解囊。插|進他背上的刀太用力了,因此警方確信(根據報導)凶手一定是個體格強壯的人。屋內沒有紊亂的跡象,這顯示柔丹是突然被襲擊的,沒有機會防備。找不到刀子,但窗簾的血跡顯示出凶手曾在上面擦過刀子。記者繼續說,雖然警察曾小心的察看過,但卻沒發現到指紋;從這點他下結論說凶手也許是擦掉了也許是戴著手套。如果是第一種情形,那顯示出凶手很冷靜;如果是第二種情形,顯示出凶手是預謀的。
「但是我愛他。」
「不反對。」
「我信任你們,不會企圖阻止我完成我的責任。」
「他今晚不回來了,我們最好睡覺去。」
「他們有沒有想到凶手是誰?」
貝格夫人放下報紙不發一語。
「假如你穿好衣服,我們可以出去吃飯。」
「為什麼?」
但是聽到自己的聲音,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縱使廚房裡沒有人,她也不應該表露出她的想法。她的第一個,唯一的感覺是:必須把他從面臨的可怕危險中救出來。不管他做了什麼,她還是愛他;不論他做了什麼都不會減少她對他的愛。當她想到他們可能自她身上把他奪去時,她會痛苦地叫喊出來。甚至在那個時刻,她還陶醉於回想他貼在她嘴唇上柔軟的嘴唇,以及躺在她臂中,仍然是男孩身驅的細長身材所產生的感覺。他們說,從刀的刺入看出用力之大,所以他們正在尋找一個大而有力的男人。羅勃強壯而有筋力,但他既不高大也不有力。因此就轉移到門丁所懷疑的了。警察要搜查蒙特馬特和拉普街的夜總會和咖啡館,這些地方是同性戀者常去的地方。羅勃從沒到過這樣的地方,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絕沒有任何變態的傾向。他常去柔柔酒吧,這是事實,但其他很多人也常去的。他到那兒向馬商拿小費,向賭賽馬的取得比他在總額可能得到的更好配率,就完全是光明正大的,沒有理由去懷疑他。褲子已經被毀掉了,而誰會想到節約的貝格夫人會說服羅勃再買一條呢?假如警方發覺羅勃認識柔丹(而柔丹認識很多人)而來檢查房屋的話(這不可能,但可能他們會詢問每個曾和這個賭賽馬的交朋友的人),他們不會發現什麼的。除了那包千元法郎的鈔票。想到這些錢,莉迪亞痛苦得不得了。要確定他們是處於窮困的境地很容易。羅勃和她總是認為,他的母親有一些私蓄藏在閣樓的某處,但在羅勃失業時當然用光了;假如一度懷疑到羅勃,警方就會發現麻煩所在;那麼她怎能對那幾千元法郎有所說明呢?莉迪亞不知道包包裡面有多少錢?可能八千或一萬。這對窮苦的人來說是筆可觀的錢,這一筆錢縱使貝格夫人曉得怎麼到手的,也沒有勇氣放手的。她會信任她的狡猾,把錢藏在沒人想得到的地方。莉迪亞知道跟她談是沒有用的。在這種情形下辯論是無法感動她的。唯一能做的是,自己去把錢找出來燒掉,要到那時她方能安下心來。那麼警察可能來,而發現不到足以控告的證據。帶著發熱似焦急的心情,她定下心來想一想貝格夫人最可能藏錢的地方。她不常去閣樓,因為貝格夫人都是自己整理房間,但是在她的心眼裡頭有著一幅很清晰的圖畫,她開始在腦海裡仔細地檢視每一件家具,以及每個可能藏錢的地方。她決定一遇有機會就要搜查一下。
莉迪亞繼續工作。屋裡沉靜的空氣令人有一種不吉祥的感覺。氣氛太強烈了,以致一會兒後羅勃放閂鎖鑰匙的聲音都顯出怕人的嘈雜。莉迪亞緊握著手,防止自己喊叫出來。他輕吹著口哨進到屋裡,而莉迪亞打起精神,走進通道。他手中有兩、三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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