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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代奇才施耐庵

作者:孫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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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荒崗古廟義士殲仇 小鎮秘宅書生探奇

二十五 荒崗古廟義士殲仇 小鎮秘宅書生探奇

白衣女子見大勢已去,回天無力,不覺長歎一聲,褰裙而起,雙手一推棋枰,輕輕地說了聲:「相公好棋藝,小女子輸了!」
施耐庵聽了,心中不覺暗暗好笑。這伙豪客也實在古怪,親眼見主人被殺,躲在暗處不出來救助;既然知道了仇人姓名去處,卻又不去報仇雪恥,直至好戲唱完了才出台,偏偏來尋自己的晦氣,煞是叫人納罕。此刻,他也顧不得再去抒發感慨,急急地插劍入鞘,結紮好衣襟鞋帶,望了望躺在廟門前的兩具包著黑衣的屍首,長歎一聲,認明方向,大步奔上了道路。不多時,早已走出了新安縣境,進了郯城地界,眼前這一大市鎮,便是蘇魯皖三省交界的通衢市廛——有名的張秋古鎮。
紅衣女子又羞又氣,忸怩不語。
施耐庵尋聲望去,只見街前人來人往,但一個個躬腰曲背,匆匆奔走,顯然都在為生計奔忙,沒有人駐步講話。
那紅衣女子斜眸瞟了一眼施耐庵,抿嘴一笑,蹬蹬幾步走下階砌,上下打量了施耐庵一陣,忽然問道:「相公,你也會武藝麼?」
紅衣女子不再答話,雙手掣開繡鸞刀,抖兩圈刀花,直朝施耐庵裹將上來。
這些日子裡,他只顧趕路,許多情由來不及細想,此刻忙裡偷閒,稍事喘息,又有那半壺冷酒聊作助興之物,心頭便立時驀起許多事來。回想起數年前,那鐵爾帖木兒為了一闋曲子,竟自慘殺了一門老幼,令自己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依賴著堂叔供養方才勉強成人,後來堂叔又在悲憤中含恨死去,一介書生家徒四壁,頓時猶如飄蓬斷梗,無依無傍。眼見得元室江山日壞、酷吏橫行,哪裡還有心仕進?正自彷徨躊躇之際,虧得在錢塘、祝塘教館之機,得以與隱居草莽的大俠劉伯溫、魯淵、游謙等人相識,促膝把酒,講論國是,方始悟出一番「載舟之水可以覆舟」、「挾憤而起除苛政不為盜賊」的道理。後來在杭州行刺鐵爾帖木兒不遂,運河側畔巧遇紅巾軍飛鳳旗首宋碧雲,烏橋鎮白蓮教總壇得識那叱吒風雲的綠林魁首劉福通,親眼目睹了義軍將士的聲威豪氣。然後又於極奇巧的機遇中領受了那一樁絕世大秘,輾轉東台、淮安、牛欄崗、臨河集、洋河集,北上去尋找那幅記著一百零八位梁山後代的白絹,先後又結識了許多綠林梟雄、江湖豪俊,諸如張士誠、徐壽輝等人,無一不是當今陳涉、吳廣、張角、黃巢。開初從那宋碧雲手中接過大秘,還只道尋找梁山英雄血裔只不過一場虛話,誰知數月之間,連逢奇境異遇,居然找著了十餘個當年梁山英雄的後代,一個個豪氣干雲、生龍活虎,王擎天、索元亨的勇猛剛直,歐普祥、鄒普勝的質樸英勇,童氏兄弟的深沉豪爽,徐文俊、時不濟的詼諧機智,還有那金克木、潘一雄、阮氏三傑等人無不是耿耿剛腸、凜凜正氣,令人傾倒。尤其是兩個女子,一善一惡、一俠一奸,同是英雄後代,行事卻是迥然不同!一想起秦梅娘臨死之時的那番淒楚情景,想起那四首藏著苦衷的小令,施耐庵胸中便隱隱作痛。此刻,他腦際又浮現出宋碧雲臨離開汪家營時,將那「流螢箭囊」上的奧秘向自己一人傾訴的情景,他心底不由得湧起一陣悸動。唉,自己一介寒儒,這位奇女子寄望如此之深,期待如此之切,實在叫人銘感五內。
施耐庵見狀,連忙撣了撣袍襟,推開那扇門走了進去。
施耐庵唱了個喏,說道:「晚生豈敢?是你家主人引我來的。」
施耐庵哪敢怠慢,曲臂擎劍,護住要害。
走近一看,只見那神廟早已椽朽牆塌,廊廡毀敗;山門前蔓草叢生,石碑傾倒,只剩那油漆斑駁的匾額還端端正正懸在簷下,上面依稀可以辨認出七個泥金大字:「敕建泗https://www.hetubook.com.com洲大聖廟」。
這條巷子卻原來是條死胡同,那先生早已失了蹤影。施耐庵心中詫怪:難道他能飛上天去?正自四處搜尋,猛聽得左側「吱扭」一響,一座門樓的兩扇紅漆大門忽然開了一條縫,從裡邊探出一顆梳著丫髻的小僮兒的頭來。輕聲喚道:
那紅衣女子哈哈大笑,說道:「好個耍貧嘴的書獃子!此處是俺姐妹倆的家。俺姐妹倆便是此處的主人,哪裡來的什麼相面先生?敢莫是你這書獃子闖錯了門徑?」
紅衣女子答非所問,指著施耐庵腰間的湛盧劍又問:「那麼,你帶著這柄劍是作什麼的?」
此時,儘管神殿上四壁透風,比起在曠野之上,端的暖和了許多。施耐庵舒了口氣,攤開行囊,從裡面找出栽絨范陽笠和青布夾斗篷,穿戴妥貼,然後尋著了昨夜在新安縣瓦窯鎮那家客店裡存下的半壺酒,倚在牆壁上,一邊傾聽著廟門外那呼嘯的風聲,一邊細斟慢飲起來。
施耐庵吶吶問道:「怎麼,大姐也要與晚生交手麼?」
施耐庵正想得入神,忽地,廟門外竟響起了說話的聲音,彷彿有五六個人來到這泗洲大聖廟前,正在低聲爭執。施耐庵不覺心中一凜:這荒郊曠野天寒地冷何來人聲?五六個人來到廟前,自己竟然絲毫也未察覺,看來這批人不是風高殺人的強徒,便是身負絕技的綠林義士。此刻,相隔只是兩扇腐朽的廟門,倘若這夥人一頭撞入,值此孤身獨處、人地生疏之際,萬一有個閃失,那將如何是好?
施耐庵心想:既然來了,索性將禮性盡到堂,倘若此人並非與自己招呼,說完便走。想畢,他又說道:「晚生由南省來此,人地兩生,前途未卜,先生若肯眷顧,一切都盼多多給予幫襯!」
施耐庵收勢拂袍,還劍入鞘,意態閒適地站在當院。稍頃,只見那白衣女子裙衫飄飄,從容不迫地從大廳前的階砌上緩步走下,來到適才二人激鬥之處,俯身拾起被湛盧劍削下的那朵赤金紅梅,端詳一陣,對紅衣女子說道:「妹妹,還不快去謝過這位大哥不殺之恩。」
「相公莫非是尋一位卜卦先生?」
白衣女子俯身一看,只見東角上那一線黑棋早已陷入重圍,只要再補上一目,這局棋果然勝負已判。
紅衣女子聞言大怒,俏臉氣得通紅,彷彿被人迎面唾了一口唾沫,不覺叫道:「兀那書獃子,休要賣乖逞能,再不出劍,俺便要亂刀剁過來了!」
施耐庵點點頭。
他眼角一掃,驀地瞧見離酒店五尺開外擺著一爿卜卦攤子,一塊布招上寫著「吳鐵口天下神相」七個大字,卦桌上擺著龜蓍籤筒,一個年約四十餘歲的相面先生仰面靠在椅子背上,只見他手捺長鬚,雙目向天,面前並無問卦相面的客人,他那嘴唇卻嚅嚅而動,實在是古怪之極。
他壯了膽子,拽開頂著門栓的香案,打開那吱嘎作響的廟門,一隻腳恰才跨出門檻,眼前的景象嚇得他差一點叫出聲來。
他看了那兩個少女一眼,心想:適才那應門僮兒只怕是碰巧認錯了人,自己糊里糊塗便誤闖了門徑,平白無故遭了一番奚落,也是晦氣照命。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既然找不見那相面先生,還是一走了事。
施耐庵循聲望去,不覺失笑:只見正廳簷下一個金絲鳥籠迎風擺動,裡面一隻翠羽紅頭的鸚鵡正在喋喋學語。
施耐庵不忍看這慘象,他一步跨回神殿,忙忙地收拾酒壺傘囊,舉足便走出了破廟。
話音未落,只聽得廟門外兵刃出鞘之聲「錚錚」連響。接著便是「嗨」、「嗖嗖嗖」、「噗哧噗哧」、「唔唉」、「噗通噗通」一連串奇怪聲音響起,顯然是群刃交下,那幾個人所說的「狗男女」已被殺倒在地。
m.hetubook•com.com門外人聲愈響愈嘈雜,只聽一個中氣充沛的人聲言道:「不要爭了!便是拿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也休想從俺手上換走這兩顆奸賊的頭顱!各位,動手罷!」
施耐庵聽畢一怔,心想:前此分明看見那相面先生踅進這巷子,事後又是這家門內一個僮兒招手請自己進來,為何無端攪出這兩個女子?
想到此,他也顧不得腹中饑餓,一雙腳不由自主地跟著那算卦先生走了過去。
施耐庵說道:「大姐既然交過手,晚生僥倖,此時若無他故,晚生便要告辭了!」
想到此處,施耐庵連忙奔下酒樓門前的階砌,走到那卦攤之前,朝那相面先生深深打了一躬,喜眉笑眼地說道:「仁兄在上,晚生這廂有禮了。」
施耐庵道:「是一位年約四十餘歲,沿街相面的先生。」
想著想著,忽地一股狂風從傾圮的牆隙中捲進,施耐庵不覺心中焦躁:種種跡象表明,不僅綠林群豪在覬覦這樁「秘寶」,便是鐵爾帖木兒、董太鵬之流也在處心積慮企圖攫取這絕世的「大秘」。世間無有不透風的牆,如耽擱得太久,保不定已有大盜奸臣獲悉風聲,一旦被他們捷足先登,竊走了那幅記著一百單八名梁山後代的白絹,後果豈堪設想?這股怪風早不起晚不起,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刮了個無休無歇,實在招人心煩!
那聲音濃重的人又道:「怕他個鳥!那魯王知道了,叫他來找俺賽玄壇晁景龍便是。連個鳥王爺都怕成這般模樣,虧你們還天天叫喊什麼滅元扶宋!」
施耐庵曼聲吟道:「大姐兒乍變紅線俠娘,小姑娘忽成怒目金剛,弱書生無拳無勇,怎敢來比武走場?大姐休要取笑了!」
施耐庵聞言,撩袍舉步,便要離去。
一眾豪客嘻嘻哈哈、齜牙咧嘴地逼了上來。施耐庵一見,向一旁退避兩步,大聲說道:「晚生路過寶地,因避風沙偶入破廟,與眾位好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必苦苦相逼?」
又一個細聲細氣的人道:「著啊!再說,這兩個肥羊乃是濟南城魯王駕下的寵幸,殺了他們,銀子飛了事小,引來元人鐵騎兵,俺飲馬川可難以抵擋!」
走著走著,眼見來到一家酒樓門前,只見門面倒也鮮明,店堂裡也還清靜,正欲跨步入內,猛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叫道:
這一聲呼喚儘管聲音低微,但卻來得突兀,把施耐庵嚇了一跳。
施耐庵也顧不得觀賞人情風俗,一邊走一邊沿街張望,打算尋一爿僻靜整潔的店堂打尖用飯。
她凝視著施耐庵的身形,眼底隱隱露出詫異欽佩的神色,拱手說道:「饒你躲得快!三合已過,你出劍罷!」
施耐庵心想:這兩個女子煞是古怪,說好了比武贏了悉聽尊便,此刻又翻出花樣,要手戰鬥棋,看來今日麻煩不少。
施耐庵聽畢一愣:什麼,被殺死在廟前的竟然是這夥人的主人?他掉頭一看:只見這群人中已有兩個壯漢正畢恭畢敬地脫下衣裳,包殮被殺在地上的兩具屍體。看來這被殺之人果然是這伙豪客一條路道上的人物。那麼,適才在廟內親聞的殺人慘劇到底是何情節?難道,殺人的另是一夥人麼?
那鳥兒叫聲未歇,一陣窸窸窣窣的衣裙聲響過,只見花廳上迎出兩個少年女子來。
那相面先生卻也蹊蹺,在前邊大袖甩甩地走著。施耐庵走得快,他便走得快,施耐庵走得慢,他便踱起了方步,兩人之間始終離著十步之遙。穿街走巷,不覺便走了幾條街面。
餘下四五人齊聲道:「謹聽大哥吩咐!」
人叢中紛紛嚷道:「拖來吊在樹上,一頓籐條,將他那肚裡的酸氣抖落出來,讓咱們瞧瞧是個啥模樣?」
這是一座極深邃的住宅,房屋雖不宏麗,但卻廊廡雅緻、曲徑通幽,一抹古籐沿牆屈曲,看來屋主人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位情趣高雅的林下隱士。
施耐庵沒想到她竟問了這樣一句,茫然答道:「大姐問這個作甚?」
施耐庵略略走得幾步,忽聽得耳畔響起一陣嬌滴滴的叫喚之聲:「客到,沏茶!」那聲音聽來煞是悅耳。
那先生坐起身子,冷冷地說道:「年兄少禮,俺與你素不相識,若要相面,先拿卦銀來!」
施耐庵聽畢駐步,回身說道:「大姐逐客又留客,為了何故?」
紅衣女子一見,不覺嗤嗤一笑:「這書獃子出劍竟然如此拙劣!只道他這一劍是什麼精妙絕技,哪知竟是如此平易普通!」這時,一直站任階砌上冷眼旁觀的那位白衣白裙女子早已看出勝敗,不覺脫口叫道:「相公下手休要忒毒!」就在那紅衣女子左手刀貼上劍刃,右手刀堪堪便要劈到施耐庵身軀之際,她猛地覺著左手那股「嗖嗖」寒風堪堪襲到頸脖,森森霜刃已觸及肌膚之際,那柄劍忽地收勢上挑,削下了她髮際那枝赤金打就的紅梅花。紅衣女子只嚇得心房「怦怦」亂跳,一踴身躍出了圈子。
施耐庵聽了,心中叫道:好一個風風火火的野妮子!管他子午卯酉,既留之,則安之,看這兩個女子有何花樣耍出來。他索性垂手立在當院,說道:「既有此話,晚生聽憑處置。」
施耐庵滿院梭巡,哪裡見一個人影?
一時間,那徑尺見方的棋盤上金戈鐵馬、合縱連橫,隱隱有風雷之聲。約摸兩個時辰,棋枰上的東南西北、上下左右中,處處燃起戰火,無一區不陷入「金鼓」殺伐之境。
施耐庵記起在廟門後聽到那豪氣橫溢的好漢聲音,不覺忘了眼前險境,忙忙地問道:「哦,那是何人?」
他回身一看,身後哪裡有人?施耐庵心下正自納罕,忽然耳釁又響起那個低沉而震人耳鼓的聲音:「年兄,請朝這邊看來!俺說的是真話!」
施耐庵兀自不放心,躡手躡腳地踅到廟門後,瞇著眼從破縫中往外一看:門口哪有一個人影?!
那壯漢說道:「俺們躲在破牆後看得清清楚楚,殺人者便是欽馬川山上落草的那伙強寇,領頭的便是那惡名昭著的『賽玄壇』晁景龍!」
一個沙啞嗓門的人說道:「大哥,這兩個賊夫婦的性命值得幾何?可俺們飲馬川大寨的軍需糧秣出落在他們身上,萬一殺了他們,幾百名弟兄喝西北風去?」
那紅衣女子笑道:「哈哈,你家姑娘天生的古怪脾氣,想進門的俺偏趕他走,想走的俺偏偏要留他!諒你這書獃子也不曉得:一進俺這院子,便是皇帝老兒,膽敢違拗姑娘們的意思,一樣兒地挨頓打叫著娘出走!」
這「大姐」「晚生」的一串囉嗦,加之三合對一合分明是露骨地小覷於人,早把那紅衣女子氣得滿臉漲紅,只聽她怒喝一聲:「好一個欺人太甚的書獃子,俺姑娘依你,出劍罷!」
施耐庵道:「既然大姐如此看重晚生,晚生只好奉陪。比武之時,晚生先讓你三招,倘若三個回合之內不敗,大姐便可接晚生劍式,若是一合之內大姐失風,晚生便要告辭了!」
人叢中一個大漢笑道:「兀那窮酸,倒好興致,到這殺人場掉書袋來了!」說畢,朝其餘的人叫道:「列位,你們說把這小白臉如何發落才解氣!」
白衣女子微微笑道:「非也!小女子這裡有圍棋一副,願與相公紋枰切磋一局,倘若勝了小女子,相公悉聽尊便!」
忽聽一聲呼喚又在身後響起:「大哥且慢,還有小女子一關未過哩!」
那領頭的壯漢笑道:「哈哈,你說的不假,諒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孱弱模樣,休講殺死俺主人、主母,便是毫毛也動不得他們一根。殺人者,俺們早已瞧見,那是另有其人。」
這些時他之所以拚命趲趕,也正是為了不辜負宋碧雲一片苦心。「梁山之陰,蓼和_圖_書兒窪之北」,藏著她祖輩的遺願,也藏著抗元大業的將來,既然已經知道了秘密所在,理當早日將它找到!
「年兄,這酒店乃是虎狼淵藪,住不得,住不得!」
那紅衣女子怒目橫眉,喝道:「休要囉噪,快拔出劍來,與你家姑娘比試比試!」
走在前邊的一個約摸十八九歲年紀,穿一襲素白紵羅短襖,婷婷立在這階砌上,彷彿一株傲雪的白梅花。跟在她身後的另一個女子,身著紅裝,看起來年紀略小兩歲。兩上女子,一紅一白,一高一矮,神態各異,期期然立在花廳前的階砌上,把個施耐庵看得呆了。只聽兩個女子齊聲問道:「何方遊子,竟來此處充不速之客?」
施耐庵離了宿遷井頭街,逕直北上夠奔梁山故壘。一路上免不了逢店寄宿,遇廟躲雨,曉行夜住,餐風宿露。在路不則一日,早走入山東境內。
忽然,山門前草叢中一陣「簌簌」驟響,旋即青鋒閃爍,衰草敗垣之間陡地湧出一伙人來,一色地紮著黑色包頭。身著黑色箭衣,執著明晃晃的刀劍,怒目立眉地圍了攏來。
想到此,他抱拳唱了個肥喏,說道:「眾位好漢,貴府主人不幸遭難,晚生這廂致哀了!不過,小生一介書生,決不輕易殺人。冤有頭,債有主,眾位休要尋錯了對頭。」
施耐庵又道:「仁兄生意興隆,晚生謹此致賀了!」
這時,只聽得「唔唔」之聲迭起,彷彿有人被堵了嘴,兀自掙扎著想說話。
話音中「錚」地一響,彷彿是兵刃掣出。
忽聽那白衣女子「嗤」地一笑道:「相公既然登門造訪,如此匆匆而去,只怕有些失禮罷!」
只聽那「大哥」又道:「俺六人在飲馬川八拜訂交,有勞眾位尊俺為大哥。今日若還念兄弟義氣,就與俺一起宰了這兩個狗男女,祭奠先祖先父在天英靈!」
紅衣女子悻悻說道,「恕不遠送!」
那領頭的壯漢呵呵一笑,說道:「大膽窮酸,俺主人如今殺死在當地,還敢胡說什麼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施耐庵信步走進街市,只見舖面繁華、人物齊楚,街面的青條石舖得十分整齊,到底又是一省風物,亞賽蘇北那些城鎮。
那白衣女子淺淺一笑,說道:「俺家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此刻,只見施耐庵捂著肚腹,一手拈著棋子,正瞅著那白棋鍊上的唯一缺口,作勢欲下。
施耐庵見這女子如此要強,只好說一聲:「如此,晚生得罪了!」說畢,手腕一鬆,豎在當胸的湛盧劍倏地平伸,他略抖一抖劍圈,大步直進,劍尖如奔雷閃電直點紅衣女子的眉心。
白衣女子回頭一看,只見紅衣女子滿臉沮喪之中,指著棋枰又道:「姐姐,你輸了!」
這一日,他正在埋頭趲行,驀地,一派屋角撞入眼簾,左近一座荊棘叢生的亂崗之上,孤零零兀立著一間屋宇,瞧那之勢,彷彿是一座神廟。
那相面先生聽了,兀自仰頭看天,不發一言。
喝聲未歇,那兩把繡鸞刀虎虎生風,著地捲了上來。
施耐庵答道:「哦,大姐原來問的是這把劍。想晚生一介寒儒,四方遊學,哪裡會什麼武藝,這把劍不過是掛在腰間做個擺設,沿途嚇嚇偷兒,壯壯膽子罷了。」
那先生忽地站起,一臉怒容,不耐煩地說道:「俺相面素來是有緣隨緣,無緣走開。誰耐煩你這浪蕩書生胡攪蠻纏,擾了俺半日生意。」說畢,他七手八腳收了算卦攤子,雙腳在地下蹭了幾蹭,氣咻咻地拂袖而去。
白衣女子正自凝思默想,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哎呀不好,這局棋輸得冤枉!」
施耐庵也顧不得細看,一把推開早已腐朽的廟門,在神殿前放下傘囊,順手挪過那吱呀作響的香案,掩上大門,抵好插栓,回身坐了下來。
施耐庵急忙退開兩步,右手掣出湛盧寶劍,朝著那紅衣女子抱拳和*圖*書說道:「大姐慢來!既然要晚生獻醜,那便要立個章程,否則如何判別輸贏?」
好一個紅衣少女,那一對繡鸞刀使得精妙無比,施耐庵一面凝神架格閃避,一面暗暗叫好。只聽得三聲鏗鏘激耳的金鐵交鳴之聲響過,眼前的三團翻捲騰挪的紅光倏地消失,那紅衣女子早已收刀跳出戰圈,擎刀兀立。
轉過一道高大的青瓦府第,再過了一道石拱橋面,那相面先生大步踅進了一條樹木蔥郁的冷巷。
施耐庵望著這伙氣勢洶洶的人眾,不覺心下一愣:怪道適才殺了人後無聲無息,原來他們是隱在暗處,乘自己不備,偷襲了上來。
他略略沉思片刻,覺著這白衣女子口氣謙和,儀態嫻雅,卻之未免不恭;加之這紋枰鬥棋,乃是往日在黌門中操習已久的技藝,多日不下,此刻竟然覺著技癢難耐。此時有閒庭幽院,不妨下它一局,也可驅除多日的勞碌。想到此處,他欣然答道:「大姐既然有此雅興,晚生理應奉陪。」白衣女子讚聲「好爽快」,引著施耐庵走到右側迴廊之下。只見憑欄放著一張紅木小桌。兩側擺著紅絨包裹的錦墩,小桌上早舖好了一副赭色貢緞的棋盤,那橫橫豎豎的三百六十一個棋目竟是用金色絲線繡成。緞子棋盤四角壓著縷刻著獅頭的田黃石鎮紙。望著這雕欄靜院,面對這別具風格的棋桌,施耐庵益發興致勃然,對白衣女子道聲「請」,正襟坐上了錦墩。
只見山門前的草地上,躺著兩具無頭屍首。瞧那服飾形容,分明是常在官府衙門裡行走的男女清客,胸腹四肢被兵刃戳得大洞大眼,彷彿入秋的黃蜂窩,身上的錦緞衣裳也剁得筋筋片片,地上汪著兩灘血水,染得草棵石砌都紅了。
施耐庵疾走幾步,也跟進了巷子,一進巷口,他不覺驚得呆了。
施耐庵接過這三合,心中早已嚇得「怦怦」直跳,暗暗叫聲慚愧,心道:好險,若不是當年叔父教了這「快活劍法」,今日只怕脫不了一刀之難!若是再鬥上兩三個回合,一定要露底出醜!想到此,他擎劍當胸,朝紅衣女子客氣地說道:「大姐承讓,晚生適才不過說笑,那一劍不必接了。」
施耐庵討了個沒趣,半晌做不得聲。忽然,他雙目瞧見地下的灰沙上留下了幾圈腳印,細看竟是「隨我來」三個大字。施耐庵心中一動:哦,既然他劃地留言,其中必然大有深意!
施耐庵心中一動:「瞧這相面先生的模樣,敢莫是他在暗中招呼?他那嘴唇微微嚅動,五尺開外,聲音竟是如此清晰有力,敢情又是一位大有來歷的角色!」
躲在殿堂上的施耐庵屏息凝神,渾身毛髮直豎。他傾耳聆聽廟門外的動靜,不覺一怔,眨眼功夫,廟門外早已聲息全無,那幾個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正如來時一樣,迅如飆風。
想到此處,他一隻手悄悄握住湛盧劍的劍柄,口中卻客客氣氣地吟道:「萍蹤浪跡,書劍飄零,人道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不期齊魯逢諸位豪俊,古廟殲仇,血殷衰草;書生無緣,就此遠行。諸位,晚生別過了!」說著,拔步便要奔下荒崗。
想畢,他陪個笑臉,說道:「兩位大姐休怪,只怨晚生地頭不熟,誤打誤撞了閨閣人家,晚生告罪了!」說畢,打了一拱,轉身便欲走出。
施耐庵心下一驚,回身望去,只見那白衣女子早已走到跟前,手裡不知何時捧著兩個髹漆檀木小盒,裙帶飄飄,神態優雅,一雙晶瑩的眸子裡顯出不容置辯的神情。
此刻,金鐵交鳴之聲甫歇,雅潔的庭院一時顯得十分幽靜。紅衣女子驚魂甫定,臉色羞慚,手執雙刀呆呆兀立。
正在驚訝,只聽得嬌聲又起:「有請主人出堂!」
紅衣女子收刀問道:「又來囉噪,你說說,還要訂個什麼章程?」
那僮兒也點了點頭,伸出手招了招,倏地消失在門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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