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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代奇才施耐庵

作者:孫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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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朱子奇憤填屯兵洞 施耐庵誤走回龍嶺

四十六 朱子奇憤填屯兵洞 施耐庵誤走回龍嶺

那漢子「咕嘟嘟」打了個酒嗝,說道:「鄆城?好地方!這些路俺倒是熟的,隨俺走一程吧!」說畢,攏一攏肩頭的扁擔麻繩,也不看施耐庵一眼,逕直走了起來,口裡又哼出一首歌謠:
那嚮導扭捏一陣,只好期期艾艾地走上谷口,朝著黑大漢「崩」地磕了一個響頭,便欲站起。
瞧著這場面,眾元兵也樂了,一個個在馬背上直笑得前仰後合。什夫長豹眼環睜,回頭對黑大漢吼道:「鳥漢,再不滾開,咱家可要從你身上踏過去了!」
忽然,前邊不遠處隱隱顯出黑魆魆一座村寨,濃密的樹叢之中閃出幾星燈火。施耐庵正要發問,那人忽然轉過身來,「嗤嗤」冷笑兩聲,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竹哨,湊到嘴邊,只聽得「呢呢哪哪」一串清冽的嘯音破空而起,霎時,黑暗中「呼呼呼呼」躍出一群人來,把施耐庵圍在垓心。
說畢,仰頭喚道:「來呀!」廊下應聲走出兩個漢子,拱手稟道:「莊主,弟子聽命。」
四個人迤邐行來,約摸走得四五個時辰,早已進入平陰縣境,沿路變得村落稀疏、四野荒涼,估摸著已然脫出官兵搜索的區域,施耐庵便停下步來,與盧起鳳等人互相道聲「珍重」,於路口灑淚而別。
施耐庵一聽,不覺大驚失色。三五十里地已是半日的路程,再不能有一刻的耽誤了!
施耐庵閃避得三幾個回合,早已氣喘吁吁。眼看板斧馬上要剁到身上,他嚇得大叫一聲,收腹貓腰,猛地躍出了圈子。
那黑大漢氣勢洶洶地舞著兩把板斧撲了上來,一個「黑虎掏心」直剁向施耐庵的胸口。
吳鐵口點點頭,又走到朱子奇面前說道:「朱老伯,乃祖留下的這道屯兵洞,本應為綠林義士助一臂之力,誰料竟成了屠戮義士的刑場。如今秘室已然不秘,留著它反會被官兵利用,不如忍痛割愛,將它填了吧!」
施耐庵危迫之際發乎於情,冒冒失失喚了一聲「吳鐵口」,沒想到這老者竟有如此強烈的反應,稍稍沉思,便緩緩地說道:「老丈,晚生是在喚一位朋友的名諱。」
施耐庵不覺連連跌足:今日撞了晦氣,先遇上元兵路過,接著又是黑大漢擋道,平白地耽誤了這許多時辰,再加上兜了這半日圈子,真個是船遲更遇打頭風!為今之計,只好不吃不睡,連夜趕路,才能補回耽擱的時辰。
老者接著問道:「此行便是要去那梁山泊故壘,取一宗武林大秘密?」
施耐庵叫聲「慚愧」,忙忙地從路畔叢莽中鑽了出來,拍打乾淨身上的草泥枯葉,大步奔上了谷口。他看看天時,早已是傍午時分,好在這谷日前耽擱得不久,天黑之前尚可趲趕三四十里路程,他認準了方向,揀著朝西的小路飛也似地走了起來。
此刻,那黑大漢雙手抱肩,兀自瞇著雙眼看那「砰砰」磕頭的「嚮導」,嘴裡得意洋洋地「一五、一十」地數著。忽聽得耳畔「哞」地響起一聲牛鳴,身後的老黃牛彷彿著魔一般踢踢踏踏地撂起蹶子,大吼一聲,掙脫了黑大漢手中的牛韁繩,發狂般地奔進了叢莽。
施耐庵俯身拾起一看,不覺怔住,捏在手上的竟是一支「流螢箭」,那箭頭上還粘著凝血!「金笛樵子」呵呵笑道:「沒存想區區官府走卒,倒還使得一手好暗器。日間你欺俺『黑牛』兄弟粗魯,箭傷奓角黃牛,放走元兵,俺在一旁早已瞧得一清二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證據確鑿,你還有何話說!」
思忖片刻,那隊元兵早已奔近了前邊那道谷口,施耐庵振衣而起,拔步便要鑽出叢莽。
施耐庵手拿短劍,一時無言可答。這時,猛聽得黑暗之中暴雷般響起一聲吶喊:「那殺千刀的直娘賊在哪裡?!叫他吃俺黑爺爺一百板斧再走!」
施耐庵益發驚詫,吶吶地答道:「老、老丈,晚生此去梁山——」
那姓焦的黃臉漢子插了一句:「說話的聲音又尖又啞,磣人得緊!」
黑大漢這會兒卻上了勁兒,呵呵笑道:「你家黑爺爺適才給你們這些臭驢兒們一點面子,你們要逞兇抖狠,這陣仗一拉開,俺便不收買路錢了!」
那黑大漢淺淺一笑,說道:「有這等本事,你這驢兒便試試。」
施耐庵避開官道通衢,揀著那荒僻小路,一路趲趕,看看走出了三四十里地。他心中暗暗掐算,像這樣的行程,此去梁山故壘,比走大路的擴廓帖木兒大約要少走一兩日,只要沿途順利,搶在那官軍之前取出白絹的把握倒是極大的。
吳鐵口搖搖頭道:「此計未嘗不可。不過,如今元軍勢大,孰勝孰負尚在未定之天,而且亦恐梁山故壘與那白絹會在激鬥中玉石俱焚。如今俺們在暗處,元軍在明處,施相公一人便於活動,若用智取,內外呼應,相機行事,大事可成!」
就在他雙腳落地的一剎那,猛覺著腳下一虛,緊接著一股大力向後猛拽,身子一歪,重心失控,「撲通」一跤摔倒地上。
吳鐵口仰頭瞇目,依舊是那一副瀟灑閒適的神情。只有施耐庵隱隱從他那微蹙的雙眉和拈著頷髯輕輕抖動的手指看出,此刻,這個「智多星」正在籌劃著一樁極大的決策。
施耐庵想了想,信手從www.hetubook.com.com腰間拔出那柄湛盧寶劍,二指輕彈了一記,說道:「老丈,這是晚生家傳的湛盧劍。」
施耐庵道:「不過是撮土為香拜了八拜的結義大哥。」
那人卸下肩上的扁擔,輕輕一拍,扁擔忽然斷成兩截,他信手一拔,「錚」地掣出一把朴刀,走上兩步,揚頷笑道:
老者又道:「年兄,那吳鐵口是你的什麼人?」
宋碧雲接著轉過身來,紅裙飄飄,雙目灼灼,走到施耐庵面前。她那清麗的臉龐依然冷艷如鐵,一雙清澈的眸子裡仍舊凝聚著不嗔不喜、無怨無怒的奇彩,只有白皙的手指揉搓著裙帶,看得出她心中的思緒在奔湧。稍頃,她從袖內摸出十支流螢短箭,默默地遞給施耐庵,她眼波流盼,忽然定在施耐庵的臉上,久久凝視,滿腹的囑託卻只變成了一句話:「施相公,你我天各一方,十支短箭作個紀念罷。一切——都拜託你了!」
這冬末春初季節,日短夜長,行不得三五個時辰,天色早已沉沉地暗了下來。施耐庵急於要趕回在谷口被耽誤的時辰,只顧埋頭趕路,漸漸覺得肚也饑了,腿也酸了,他估摸著這一陣猛趕,至少也走下了三四十里路程,天色既已向晚,也該尋個宿頭打個尖了。
施耐庵心有苦衷,哪裡肯冒昧相告,囁嚅得半晌,說道:
話音才落,便聽得一聲大叫:「俺陪這位相公到梁山泊去耍子!」隨著叫聲,那黑大漢雙肩一抗,早擠到施耐庵跟前,朝著他唱了個肥喏,粗聲粗氣地嚷道:「施相公,俺黑牛兩膀有千斤力氣,可保你一路平安!」
剛剛跨出一步,只聽那老者急急地叫了一聲:「年兄,慢著!」賡即掀髯而起,走下座椅,大步走到施耐庵面前,抓著他的手說道:「年兄,你不知道,俺這回龍莊乃是綠林義士的一個秘密據點,多年來,為了抵禦官軍的進犯,俺苦心經營了無數迷途秘道,若不是俺莊上的弟兄,便是十天半月也休想走得出莊子!」說完,轉身對眾人叫道:「哪位弟兄陪施家年兄走一遭?」
躲在叢莽內的施耐庵此刻卻是又驚又急。他只道這隊元兵一出谷口,自己便可趲趕路程,叵料半路上鑽出這個黑漢,把元兵阻在谷口,自己困在這灌木叢中,動彈不得。此時,見那四匹烈馬馳向谷口,看看便要凌空踏上那黑大漢的身驅,嚇得他早將急於趕路的心思拋進爪哇國裡,差一點叫出了聲來。
朱子奇、宋碧雲、燕綠綾、石嘯天、雷振塘等人立時應道:「著啊,此時不報血仇,更待何時!」
聽了這一聲吆喝,那領隊的什夫長方才醒悟過來。立時,一陣「踢踢踏踏」的馬蹄聲響起,十餘名蒙古鐵騎停止了奔馳,黑壓壓擠在狹窄的山道上。
施耐庵隨在這人後面,高一腳低一腳,聽著他那些古哩古怪的歌兒,心下敲開了小鼓,瞧這漢子似醉非醉,言語中頗含機敏,只怕不是尋常的山野村夫!
想到這,他抽身拔步便要奔下廳去。
想到此處,什夫長下馬扶起那漢人嚮導,一把扯下套在他頸上的那頂破草笠,附在耳邊「嘰哩咕嚕」地講了一陣。那嚮導點點頭,一邊哼哼唧唧地揉著頸項,一邊朝站在谷口上的黑大漢叫道:「那位大哥,既是缺銀子花,俺這位長官講了,只要放弟兄們過了這谷口,十兩八兩盡給便了!」
孫不害雙顎抖抖,鬚髮戟張,抹一把臉上的血跡,忽然「錚」地拔出腰間朴刀,大吼一聲:「眾位兄弟姊妹,有血性的跟俺殺進濟南府,去提那擴廓帖木兒、余廷心的人頭!」
老者冷冷說道:「照規矩,將此人送到墾殖園,罰他做十年農活,待他學得耕耘稼穡,再放他出去,也叫世人知道,此人不枉到俺這回龍莊內走了一遭!」
吳鐵口走過來,對宋碧雲道:「宋大姐,俺正愁你一人南下,無人作伴,現有燕綠綾與孫不害二人都思念姊姊,朱尚賢弟亦願與朱老伯一起去投奔滁州大營,有他們四人相陪,俺也就放下心了!」
施耐庵心下一愣:怎麼,自己只顧埋頭趕路,背後竟然跟著一隊蒙古鐵騎,好險!
黑大漢一聲怒喝:「慢著,磕個頭便想了事,哪有如此便宜的買賣?俺這生意向來是論百論千做的,看在這山口上不平坦,磕一百個響頭讓你走!」
施耐庵拱手答道:「老丈,晚生千里投親,對此一無所知,連這『回龍莊』三字也是第一回聽到,哪裡知道什麼來歷?」
施耐庵已然從她那雙眸子裡讀到了她未曾訴出的千言萬語,不覺重重地點了點頭。
施耐庵不明所以,見老者氣急倒地,連忙搶了上去,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人中,眾豪俠也紛紛圍了過來,那黑大漢更是急得三屍神暴跳,「哇哇」直嚷,嘴裡夾三帶四地罵著:「氣死了大哥,管他甚麼鳥相公,俺黑爺爺砍他成幾段!」
老者一見眼前的寶劍,雙目立時瞪得滾圓,嘴角蠕蠕顫動,雙手捧劍,凝神睇視了半晌,嘴裡喃喃地說道:「是的,是的,是的!」叫畢,陡地雙臂箕張,兩眼呆滯,湛盧寶劍「匡啷」一聲落下,他一個倒馬鐙坐倒在地上。
施耐庵愈是說得輕描淡寫,和-圖-書那老者愈是情急,只見他大步奔下座位,一揮袍袖遣開押著施耐庵的兩名大漢,雙目緊盯著施耐庵,神態鄭重地問道:「年兄可是姓施?」
「麻繩兒是相識,扁擔兒是知己。一年三百六十回,不曾閒一日。擔頭上討些兒剩,酒店裡買一場醉,肩頭上去幾層皮!挑得滿山青與綠,挑得朱門火不熄,卻哪望挑得回柴和米?」
什夫長也不答話,撮唇作哨,「胡胡」一聲,霎時馬蹄聲驟起,早有四名騎兵揚鞭催馬直向谷口衝了上去。
說也奇怪,這一聲冒叫剛一脫口,只見那老者腰背一聳,「呼」地站了起來。適才那一副雍容矜持之態早已拋上九霄雲外,代之而起是滿臉的驚詫之色。他吶吶地問道:「什麼?你說的什麼?」
暮色四合的曠野之中忽然響起一陣踏歌之聲,那歌聲舒舒徐徐,悠悠揚揚,煞是悅耳。只聽那歌聲唱道:
施耐庵見他衣著儘管陳舊,卻還齊楚,心裡的戒備早消了一半。待那人走到跟前,便跨上一步,唱了個大諾道:「大哥,晚生遠方遊子,走到貴鄉迷了路徑,望指點則個!」
施耐庵點點頭,心裡驚詫萬分。這老丈對自己的行蹤,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人叢中飄來「金笛樵子」一句揶揄:「好個涎皮賴臉的,『直娘賊』地罵了無數遍,如今倒求起人家來了!」
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不覺一齊拊掌贊同。吳鐵口回過頭來,俯視著已被衣裙蓋好的被戮女子的屍體,眼眶裡忽然淚光晶瑩,他默默祝道:「眾位姊妹,只怪俺吳鐵口無能,致令纖纖弱質陷入官府縲紲,一縷香魂欲歸無主。從今往後,但願英靈不泯,庇佑綠林抗元大業早日成就!」祝畢,他轉身對眾婦女抱拳唱了個大喏,說道:「眾位大嫂大姐、侄媳侄女,若蒙不棄,請隨俺回那飲馬川大寨,休養生息!」
不待元兵回過神來,黑大漢又吆喝了一聲:「你們耳朵裡塞了屎蛋還是怎的,俺黑爺爺這廂討買路錢哩!」
眾好漢聽到此處,不覺頻頻點頭。施耐庵見他剖析得鞭辟入裡,正欲發問,誰知吳鐵口忽然轉過頭來,對施耐庵說道:「據探路的兄弟所報訊息,施相公離了濟南府之後,曾先後在長清縣和雞鳴寨以南的村店遭遇過董大鵬、公孫玄及察罕帖木兒等人。施相公,個中奧妙,你難道還不了然麼?」
施耐庵默忖一陣,忽地記起行囊裡宋碧雲贈給自己的十支「流螢箭」。於身,他輕手輕腳解開行囊,從裡面摸出一支短箭,心裡叫一聲:「如意子休要誤我!」朝著谷口上那匹悠然兀立的奓角黃牛脫手擲去。
「羊腸路天寬地窄,名利場斧劈刀裁,有膽的登壇拜將,無福的惹禍招災。大夢醒時悔已遲,舊人去了新人來,走不完的彎彎道,走到頭來方覺呆!」
盧起鳳點點頭,對吳鐵口道:「吳大哥,三軍用命,一鼓作氣,再而衰。不如趁那擴廓帖木兒新敗之際,乘勢殺奔濟南省城,如今西有韓林兒、徐壽輝,北有王士誠、李喜喜,南有朱元璋、劉福通,一方起八方應,說不定齊魯之地指日可定。」
朱子奇回想這秘密給他留下的慘痛,不覺長吁一聲,歎道:「不想列祖列宗傳下的這道秘窟,今日毀於一旦!嗟乎,但願祖宗在天之靈,休要降罪於俺罷!」
老者點點頭道:「也難怪,回龍莊與世隔絕,多少年來人跡罕至,年兄不走通衢大道,竟然闖進莊來,個中必有深意,那麼,就請年兄敘敘自己的來歷。」
姓李的漢子沉思一會道:「只怕已走出三五十里地了。」
施耐庵一聽,不由得氣往上衝,也顧不得什麼禮儀,一把抓住姓李漢子的手問道:「這個冒名頂替的賊子是什麼模樣?」
他手搭涼篷展目四望,想瞧瞧這左近有無村鎮店家、寺觀棧舖。哪曉得不看則已,一看心裡頭「咯登」一跳,口裡一迭連聲叫著「苦也」!只見腳下踏著的依舊是一條荒涼山徑,山徑兩旁依舊是莽莽荊棘,前邊不遠處隱隱現著一道谷口,谷口前還留著馬踏人踐的一派狼藉,分明是日間那個黑壯漢子作弄元兵的地方;原來,轉了半日,竟然圍著這幾座山崗兜了個大圈子,「鬼打牆」般地又兜回了原處!
沒等他的身軀落地,早有幾名大漢擁了上來,將他用繩子縛住。
這一下磕得委實不輕,額上立時聳起一個血疙瘩,腦子「嗡嗡」直響。他哼哼唧唧抬起頭來正要告饒,一觸到黑大漢那雙銅鈴般的眼睛,渾身一哆嗦,哪裡還敢講價錢,俯下身去,「砰砰碰碰」地磕起頭來。
什夫長看清擋在面前只不過是一個村野牧豎,不覺舉鞭怒斥道:「你這村夫作死了!還不跟咱家滾開!」
這時,宋碧雲走上前來,對吳鐵口襝衽說道:「吳大哥,小女子自鹽城一役被擄到濟南,多虧眾位相救,此恩決不敢忘。不過,離開劉大龍頭大營已逾半月,如今諸事已了,小女子還須回營覆命。倘領得劉大龍頭軍令,小女子當再赴山東,與董大鵬一流狡賊周旋!」
盧起鳳一時尚未思慮及此,默然未答。
人叢中應聲走出兩個漢子,一個白皙魁梧,一個臉色蠟黃。兩人對老者唱個https://m.hetubook•com.com大喏,說:「大哥有何事動問?」
晁景龍掀髯叫道:「既然如此,俺們便集全軍護送施相公前往梁山,搶先取了那幅白絹!」
這一番變故大出意料,施耐庵渾身一凜,右手旋即抓住腰間的劍柄,望了望眼前這人,又望了望圍在四周的那些豪客,不由得放開了手,朝那人打了個拱,說道:「大哥,晚生黌門秀士,與你無怨無仇,何必相鬥?」
馬蹄聲愈響愈近,施耐庵也顧不得荊棘牽衣,一貓腰,鑽進路旁一叢榛莽,屏息凝神,緊盯著看看馳到眼前的元兵。眨眼之間,十餘名蒙古鐵騎風馳電掣般捲了過來,領頭的是一個身軀魁梧的什夫長,一邊舞鞭吆喝,一邊與並轡而騎的那名漢人打扮的人「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他們後面是十餘名氈盔裘甲,紮縛精悍的科爾沁鐵騎兵丁,一個個面色嚴冷,彷彿負著極緊急的軍務。這隊騎者剛剛馳過施耐庵隱身的灌木叢,一句話飄入了他的耳鼓:「長官,再走五十里便是肥城,到了那邊大營,你們就可交割差使了。」
此時,晁景龍等一眾好漢已然做完毀棄秘窟的善後事宜,六位殉難婦女的葬事亦已完竣。吳鐵口「叱吒」一聲,率著眾人奔出了朱家大宅。到了村口,吳鐵口又命盧起鳳、呂俊、郭雲三人護送施耐庵出肥城縣境。
施耐庵一聽,心下不覺一震:「董大鵬!」立時疑團大起:「自己在朱家莊上單人出走,這董大鵬何由得知?竟然冒名頂替混過了回龍莊!要是被這個惡賊搶先取走了藏在梁山故壘的白絹,那可如何是好!」
吳鐵口又道:「那擴廓帖木兒號稱元室第一帥才,手下雄兵百萬、上將如雲,卻為何只帶得十三太保前來朱家莊?而且稍稍受挫,旋即倉皇逃遁?」
稍頃,吳鐵口忽然對盧起鳳問道:「盧世兄,那清河郡主心機深邃,膺了朝廷密令專程來到山東,為何一見你們三人殺入密室,既不去尋那朱老伯,又不重兵看守這些被俘的婦女,卻要追出暗道,與你和施相公纏鬥?」
那嚮導回身朝什夫長咕噥幾句,什夫長罵了一聲,旋即歎了口氣,朝那嚮導背上搡了一把,喝聲:「你上去,先磕頭!」
那嚮導一聽嚇了一跳,正欲分辯,黑大漢手臂一揚,他立時覺著一股駭人的巨力壓著頭頸直栽向地面,慌忙中急忙雙臂前伸,打算雙手著地,免得撞個頭破血流。哪知他快,黑大漢比他更快,就在他雙掌即將觸地之時,黑大漢左腳一勾,他的兩臂彷彿被人憑空攥起,只聽「砰」的一聲,額頭早磕到地上。
幾名大漢聞言而動,七手八腳解開了綁繩。施耐庵活動一下手臂,對老者深深唱了個大喏:「謝老丈脫縛之恩,晚生這廂有禮了。」
施耐庵連連搖手,說道:「大哥休要魯莽,晚生慢慢與你說清楚!」
此時,夜色已然愈來愈濃,道路也似乎愈走愈崎嶇,好在那人路徑極熟,又不時哼幾句悠揚婉轉的歌兒,兩個人不一會又走了一二十里地面。
「相公,有興致與俺走三十回合麼?」
老者復問道:「可是兩日前離的朱家莊?」
說畢,他朝著老者打了一拱,說道:「老丈,多謝指點!」又朝一眾好漢唱個喏道:「後會有期!」攜著黑大漢的手便急急地奔出了花廳。
吳鐵口見諸事了結,立時分撥人馬。林中鶯、燕銜梅、燕綠綾三人攙扶受傷的婦女,領眾眷屬率先出了暗室,晁景龍率飲馬川眾好漢負責填平秘窟,朱子奇、朱尚、孫不害等人將六名殉難女子的屍體搬出暗道,在小花園花蔭下擇地掩埋。
吳鐵口又轉身對晁景龍等人問道:「眾位兄弟想必已然知道,這些時日與綠林義士苦苦周旋的那幾個元室鷹犬,比如董大鵬、察罕帖木兒、公孫玄等人,朱家莊一戰卻未露面,其中難道不是大有文章麼?」
沒等他說完,那老者又問了一句:「年兄,你說你是施家兄弟,有何為證?」
這一句問得十分突兀,施耐庵忙道:「吳大哥窺情度勢,洞若觀火,其中奧妙,還請明示一二!」
施耐庵凝目聚神,打量著眼前這位老者。只見他年約五十開外,面如滿月,目若朗星,五綹長髯在胸前微拂,穿一襲月白團花長袍,腰繫一根撒鬚逸士帶,一派鄉宦氣派,心下頓時舒泰了許多。他正要對這老者解釋誤會,只見老者大袖一揮,吩咐道:「以義會友,以禮待仇,俺回龍莊的規矩你們又忘了麼?還不快快鬆綁!」
四名蒙古鐵騎人馬掠風聲中夾著「呀呀」喊殺與霍霍刀光。值此生死相搏之際,那黑大漢不慌不忙,一隻手揪住那匹黃牛的尾巴,另一隻手扳住牛角,倒拔蔥般地送得一送,嘴裡叫得一聲:「臭驢兒們,去吧!」那匹蠢呆呆的奓角黃牛竟似通了靈性,腰腹一扭,掉過頭來,大瞪著紅紅的雙眼,肩肉勃起,鼻翼怒張,一陣「咻咻」的鼻息響過,兩隻銳角早已觸著了率先奔上谷口的那名元兵的馬腹!
「老丈,晚生委實是尋常讀書人,哪有什麼來歷。」
霎時,只聽得「灰——昂昂昂」一陣劣馬的暴烈嘶鳴,緊接著便是「哎呀呀」、「忽隆隆」、「嘩嘩嘩」一迭聲音m.hetubook.com.com此伏彼起,衝上谷口的四騎元兵連人帶馬溜坡滾石般地從谷口上摔了下來,倒在谷口前的山坡上,兀自「哇呀呀」地嚎叫。
那黑漢子哪裡肯聽,雙手車輪般掄起板斧,身形倏動,夾著一股熱風,著地捲將過來。
黑大漢滿心不情願地收回板斧,瞟了老者一眼,嘟嘟噥噥地站過一旁。
那牧人聽畢,鍋底般的臉上雙眉皺緊,一掀那頂破草笠,「噌」地躍下牛背,雙臂叉在胸前,歪著頭頸斜睨著什夫長:「荷荷,真真是驢嘴裡打哈欠,好大的騷氣!你說說,你們是何方來的神道?倘若嚇得住俺,俺便『滾』了開去;倘若是紮架子裝鍾馗,不講別的,就衝你適才這『滾開』二字,俺便不與你干休!」
這廳堂裡佈置得十分雅緻,看不到一件刀槍劍戟,中堂上卻懸著岳武穆手書的《前出師表》,兩側廊柱上都是名人墨跡,有辛稼軒的詞章,亦有范仲淹《岳陽樓記》裡的摘句,儼然一副書香門第派頭,其中卻隱著一種凜凜的正氣。那老者走上正座,揮手說了聲:「眾位兄弟依齒序而坐。」便逕自坐上太師椅,對施耐庵道:「請問這位年兄,可知道這回龍莊的來歷?」
老者朝那黑大漢輕輕地搖了搖頭,依舊不慌不忙地說道:「年兄,俺這回龍莊自營建以來,接納過許多過客,不過,敢闖這莊子的,歷來非友即仇。是友是仇,不過是各為其主,俺都以禮相迎、以禮相送。倘若是不知是非的懵懂小人,俺可不敢讓他壞了俺回龍莊的名頭!」
施耐庵點了點頭。
望著這黑大漢滿臉憨態,施耐庵也忍不住「噗哧」笑了,一路上有這個趣人作伴,倒也是樁快事,他點點頭道:「那就有勞大哥!」
他一句話未說完,只聽得旁邊響起一聲怒喝:「兀那使黑手的直娘賊,再敢使詐,俺便一斧劈了你!」
施耐庵聽了,心中「咯登」一跳:乖乖,這一罰就是十年,待到出去,豈不成了白頭老翁,還取什麼白絹,助什麼抗元大業?!
眾人聞風而動,霎時間只聽得秘窟內轟隆一聲,十餘條大漢刀斧齊下,剁斷了秘窟的撐柱;緊接著又爬出地面,「嗨荷」一聲,那間閣子立時「豁喇喇」坍了下來,磚石土泥「簌簌」地傾入暗道,不消片刻,便將那暗室、甬道填平了。
就在此時,猛地聽見那谷口上暴雷也似響起一聲吶喊:
他正自暗暗欣慰,背後山徑上忽地響起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彷彿翻盞撒鈸般響得煞是震耳。漸漸馳得較近,隱約可聞一陣嘰哩哇啦的呼喝之聲。
施耐庵又點了點頭。
什夫長粗通漢語,這黑大漢古哩古怪一席話他聽不大明白,只好回頭與那嚮導打扮的漢人「嘰哩咕嚕」講了幾句,那漢人點點頭,氣洶洶催馬上前,對黑大漢喝道:「兀那村夫,這是大元皇帝駕下山東行省驍騎營什夫長大人,率鐵騎路經此地,有敢騷擾擋道者,一律格殺勿論,瞧你這窮掉了褲襠的模樣,我勸你還是滾回去煨灶門,不然——」
此時,伏在叢莽中的施耐庵卻再也耐不住了,這幫為虎作倀的朝廷鷹犬確該受罰,可眼下身負重託,似這般一個頭一個頭地磕下去,豈不要耽誤大半日行程?!
這一下變起倉猝,黑大漢再顧不得去數磕頭的數目,衝著元兵們罵聲:「便宜了你們這群臭驢兒!」轉身連連高叫著「黃牛兄弟,等等俺,等等俺!」撩開大步疾疾地追了下去,霎時便失了蹤影。
喊聲未落,一陣「呼呼」風響,「登」地一聲躍進個人來。施耐庵一看,站在面前的正是日間大鬧盤谷道口的黑壯漢子。只見他,大袒著肩膊,鍋底般的臉膛上虎眼怒睜,腰間別著兩把鐵板斧,兩腿直跺得腳下的地面山響,「哇呀呀」地亂叫著,作勢便要撲過來。
黑大漢走了許久,什夫長方才回過神來,嘴裡罵了聲「村牛」,馬鞭一揮,率著一隊元兵奔上谷口。大道上立時捲起一股黃塵,直捲向肥城方向而去。
施耐庵心中一喜,正愁沒個問路的,可可兒便走出個人來,思忖未畢,山徑上早已晃晃悠悠走下一個漢子,儘管暮色蒼茫,那身姿倒也看得清楚。只見這人頭戴破氈笠,身著短襤衣,蜂腰乍膀,體形精幹,一路哼著那幾句歌兒,趔趔趄趄地直朝著施耐庵晃了過來。
這一問倒叫眾人一齊怔住,擴廓帖木兒韜略不凡,竟然一觸即潰,委實叫人大起猜疑。
施耐庵攤了攤手,又道:「大哥休要耍笑了,晚生確是遊學士子,哪是甚麼官府探子!」
他「不然」二字剛剛出口,猛覺一團黑乎乎的物事在眼前一幌,緊接著喉頭一緊,一口氣緩不過來,從馬背跌翻在地上。
那人嗤地笑了一聲,說道:「黌門秀士?好一副可憐稀稀的模樣,瞞天瞞地還瞞得過俺『金笛樵子』麼?!你這官府探子還要囉嗦,鬥得過俺手中這把朴刀,俺便放你走!」
吳鐵口點點頭道:「這情勢已然明白,擴廓帖木兒欲擒故縱,另有圖謀:既然已經掌握那梁山故壘藏有一百零八位梁山英雄後代的大秘,施相公你已然進入他這『山東王』的轄境,這樁綠林大秘,他是志在必得!」
「兀那臭驢兒們,還不給俺黑爺爺站下!」hetubook.com.com
姓李的漢子答道:「也是南邊口音,不過卻長得十分古怪,瘦骨伶仃,其長無比。」
猛聽得暗影中響起一聲深沉而威嚴的喝斥:「黑牛,住手!」話聲未落,一個神態莊重的老者從人從中踱了出來,逕直走到施耐庵面前。
藏在叢莽內的施耐庵只道這是擴廓派來追趕自己的人馬,早已暗暗拔劍出鞘,只待他們一搜入叢莽,便挺身一搏。及至這句話飄入耳內,提到嗓子眼的那顆心兒立時落進肚裡,握著湛盧劍柄的手指也稍稍鬆活,望著從眼前疾馳而過的蒙古鐵騎,暗暗舒了口氣;原來不過是一隊出公差的兵士返回軍營。
那人聞聲停了哼唱,抬頭打量施耐庵一陣,揉了揉惺忪的醉眼,打個大大的哈欠,點點頭道:「哦哦,原來又是個迷路的!請問這位相公,你要到何處去?」
想到此處,他不覺脫口叫了聲:「吳鐵口吳仁兄,早知有今日,何不與你同回飲馬川!」
一語提醒了眾人,大家不由得齊齊「啊」地叫出聲來。
吳鐵口默默頷首。
目睹這一幕摧肝裂膽的慘景,直令在場的這些鐵石心腸的漢子們一齊唏噓歎息起來。施耐庵、柴林二人不忍再看,默默地扶起孫不害,幾個婦女脫下外罩衣裙,蓋在那死者身上。
老者問道:「你們日間在官道上放走的到底是何人?」
此時,天色漸漸大明,四野荒村犬吠稀落,雞鳴喚曙,幽、燕南襲的凜冽朔風捲地而來,挾著黃河故道的莽莽黃沙,直攪得周天寒徹。施耐庵略略喘息一陣。他知道,昨夜朱家莊這一場鏖戰,官府必然早有戒備,此去梁山故壘,一路上雄關險道,早已是處處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只有依舊恢復一個讀書士子的本來面目,扮成斯文一派,才好臨機應變,混過那無數的龍潭虎穴。
施耐庵見狀大驚,他一邊閃避著黑大漢那潑風般的板斧,一邊朝後退卻。他知道此時萬萬不可拔劍相鬥,只好一迭聲叫道:「大哥慢來,大哥慢來!」
「黑牛」聽了,一張鍋底般的臉竟然羞得通紅,朝「金笛樵子」呸了一口,說道:「哼,人家施相公滿肚子文章,哪像你們這些村野漢子鼠肚雞腸?」說著,轉臉嘻笑著對施耐庵作了個長揖,說道:「施相公,俺黑牛說的可是?」
什夫長一驚,俯身望去,不覺又氣惱又好笑,只見那「嚮導」脖子上不知何時竟套上了一頂破草笠,他兩眼翻白,雙手死命撕扯著草笠上的絲絲縷縷,嘴裡殺豬般地嚎叫:「暗器,暗器!長官救命哪!」
什夫長氣得渾身發抖,他望了望叉腰站在谷口上「嗤嗤」亂笑的黑大漢,又望了望周圍的地勢。只見這山徑兩旁全是嶙峋亂石、莽莽荊棘,眼下,這黑臉漢子擋在面前,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硬衝既然吃了苦頭,只好來軟的了。
施耐庵道:「晚生此去鄆城投親,不知該如何走法?」
他咬咬牙,忍住饑疲,待要大步登程,那剛剛跨出的一隻腳卻又停住,他猛然省悟:此處道路生疏,曲彎盤旋,似這般莽莽撞撞亂走,再要糊里糊塗地兜回原處,豈不是白費氣力!
不到一盞茶的時辰,老人長歎一聲,咯出一口濃痰,悠悠醒轉,他環視眾人一陣,喚道:「李家兄弟,焦家兄弟,你們過來。」
一眾大漢擁著施耐庵進了莊子,曲曲彎彎走了許久,方才走到一座十分寬敞的廳堂。
眾婦女一齊襝衽答道:「吳大哥一番盛情,敢不愧領?上山之後,埋鍋造飯,漿洗縫補,俺們當盡力而為。協助義軍兄弟殺賊除暴,為死去的夫婿兄弟報仇。」
「金笛樵子」歎口氣道:「唉唉,看來不還你個清白,你倒是鴨婆死了嘴殼硬!」一頭說,一頭從懷裡掏出件東西,一抖手腕擲到施耐庵的腳前。
想到此處,施耐庵不覺大急,慌忙問道:「那賊子走了幾個時辰?」
那姓李的白臉漢子忙答:「他說他姓施名耐庵,奉了吳鐵口大哥之命去梁山泊有緊急軍情大事。」
老者也不理會,一捺長髯,叫道:「夜黑風冷,隨我到莊內花廳敘話。」說畢,率先朝那閃著燈影的房舍走去。
老者又緊追一句:「可是從江南來?」
這一聲吶喊,恰似頭頂上崩了半邊山巒,直震得耳門「忽忽」直響,施耐庵嚇了一跳,雙腳不由得停住,尋聲望去。前邊那座谷口上不知何時踅出一頭奓角黃牛,牛背上倒騎著一個黑塔般的大漢,亂蓬蓬長著刺蝟般的一部濃鬚,頭上胡亂套著頂草笠,也不知戴了多少年月,歪歪扭扭、齜牙咧嘴般地露著破洞;身上斜裹著一襲皺皺巴巴邋裡邋遢的破棉袍,腰裡挽著一根草繩,敞著懷,露出疙疙瘩瘩黑炭般的大塊胸脯肉,襯著那抹漆般的一張闊臉,益發顯出煞神般的氣勢。
那嚮導忙問:「大哥不收買路錢,那是想要何物?」黑大漢雙目暴睜,罵道:「你這不要祖宗不要面皮的奴才!俺要你們哪一匹臭驢給俺磕了響頭,方才放你們過這道谷口!」
那黑大漢發了牛性,兩把生鐵板斧掄得虎虎生風,盡朝著施耐庵的頂門、咽喉、胸腹直上直下一個勁兒猛剁亂砍。百兒八十斤的板斧,這大漢使將起來,卻似捏著兩個輕飄飄的撥浪鼓兒,渾不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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