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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亨利短篇小說選1

作者:歐.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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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饕餮姻緣

十七、饕餮姻緣

「我同科利爾自然互相認識了,在外面也常常一起消磨時光。拋開他的狡詐不談,他仿佛還討人喜歡,儘管含有敵意,卻很和藹可親。
「『不全是吃東西的。有些是蠟製的。』
「『你有沒有愛上他?』我很不明智地問道,『你有沒有達成協議,做怪物太太?』
「不久,我養成了一個有規律的習慣,就是在沒有規律的時間裡,只要帳篷裡主顧不多,就逛進去吃些東西。瑪米穿著黑衣服和白圍裙,微笑著走過來說:『喂,傑夫——你為什麼不在開飯時間來。你總是想看看能給人家添多少麻煩。今天有炸牛排豬排火腿蛋菜肉餡餅』——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她管我叫傑夫,可是並沒有特別的用意。只不過是便於稱呼而已。為了方便起見,她總是直呼我們的名字。我要吃過兩客飯菜才離開,並且像參加社交宴會似地拖延時間。在那種宴會上,人們不斷掉換盤子和妻子,一面吃,一面興高采烈地互相戲謔。瑪米臉上堆著笑,耐心伺候,因為既然開了飯店,總不能因為過了開飯時間而不做生意呀。
「『點下去呀。』我說,『趕快點炸南瓜,熱玉米餅配甜牛奶,別忘了蘋果布丁和甜奶油汁,還有懸鉤子果餡餅……』
「這麼一來,即使科利爾由於胃口的反叛被迫退出以後,我對瑪米的指望也沒有什麼改善。此外,我在格思里的買賣也沒有多大希望了。
「女人的脾氣,」有關這個話題的各種意見都提出來以後,傑夫.彼得斯開口說,「簡直捉摸不定。女人要的東西正是你所沒有的。越是稀罕的東西,她越是想要。她最喜歡收藏一些她從沒聽說過的玩意兒。按照性格來說,女人對事物的看法倒不是片面的。
「九月裡的一個晚上,吃過晚飯,店堂收拾乾淨之後,我邀瑪米出去散步。我們走了一段路,在鎮邊一堆木料上坐下。這種機會難得,我便把心裡話都掏了出來,向她解釋,巴西鑽石和引火劑累積的財富已經足以保證兩個人的幸福生活,還說這兩樣東西加起來的光亮也抵不上某人的一對眼睛,還說杜根的姓應該改作彼得斯,如果不同意,請說明理由。
「我們發現這所房子裡沒人住。有兩間空屋子。院子裡還有一個圈過牲口的小棚子,棚子裡的閣樓上有許多陳乾草。我把馬牽了進去,給它們吃些乾草,它們悲哀地看著我,指望我說些道歉的話。其餘的乾草,我一抱一抱地搬進屋裡,準備鋪陳。我把專利引火劑和巴西鑽石也搬了進屋,因為這兩樣東西碰到水都不保險。
「『假如你每晚都去的話,』我說,『你會需要再換一個環境的。』
「『傑夫,』她說,『你說出那種話很不像你平時的為人。埃德.科利爾被人取笑,我可不在意。男人也許會幹出可笑的事來,如果是為一個女人幹的,在那個女人看來就沒有什麼可笑的。這樣的男人簡直是百裡挑一都難找到的。他不吃東西,完全是為了討我歡喜。假如我對他沒有好感,那就未免太狠心,太忘恩負義了。他幹的事,你辦得到嗎?』
「『我注意到,你喜歡等顧客跑光之後才去飯館吃飯。』有一天我對他這麼說,想要探探他的口氣。
「我不得不承認,當天的談話和消遣都索然無味。我知道瑪米又對事物過於堅持片面的看法了,但是我沒法使她改變。拿我自己來說,我一心只想吃東西。我產生了肉丁烤菜和火腿的幻覺,一直問自己說:『你打算吃什麼,傑夫?——等侍者來的時候,你準備點什麼菜,老弟?』我心裡在菜單子上挑選各式各樣好吃的東西,想像它們給端上來時的情景。我猜想,肚子餓透了的人都是這樣做的。他們的思想除了放在食物上之外,不可能集中在別的地方。那說明,擺著缺胳膊斷腿的五味瓶架和冒牌的伍斯特辣醬油、用餐布掩蓋咖啡汙跡的小餐桌,畢竟是頭等大事,人的永生或者國與國的和平問題都在其次。
「『傑夫,』她說,『你開了口,叫我很為難。我喜歡你,同喜歡別人的情況一樣,可是世界上根本沒有我願意嫁的男人,也永遠不會有。你可知道,男人在我心目中是什麼?是一座墳墓。一具埋葬牛排豬排炸肝拼鹹肉火腿蛋的石棺材。不是別的,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兩年來,我一直看男人們吃呀吃的,最後他們在我印象中成了只會貪嘴的兩腳動物。他們只是在飯桌上操使刀叉盤碟之類的東西,此外一無可取。在我的心目和印象中,這種想法已經不可磨滅了。我也曾想克服它,可是不成。我聽到別的姑娘們把她們的情人吹得天花亂墜,我真弄不明白。男人在我心裡喚起的感情同絞肉機和食品室所喚起的一模一樣。有一次,我去看日場戲,特地看看姑娘們一致吹捧的一個男演員。當時我的興趣只在於琢磨他叫牛排是喜歡煎得生一點,適中,還是老一點,琢磨他吃雞蛋是喜歡老一點,還是嫩一點。就是這麼回事。傑夫,我根本不願意同男人結婚,看他吃完早飯,再回來吃中飯,又回來吃晚飯,吃呀吃的,吃個沒完。』
「『傑夫,』她脈脈含情地說,『我以前是個傻姑娘。我總是從錯誤的角度來看問題。我以前從沒有這種想法。男人們每天都是這樣餓,可不是嗎?他們長得又大又結實,承擔著世上的艱難,他們吃東西,並不是為了刁難飯館裡傻氣的女侍者,對嗎,傑夫?你曾經提過——就是,你向我——你要我——呃,傑夫,假如你仍舊有這種意思——我很高興,並且願意永遠和你面對面地同坐在一張桌子上。現在和_圖_書,趕快替我弄點吃的吧。』
「我搜遍了口袋,把五毛的、兩毛五的銀幣叮叮噹噹地扔進托馬斯的帽子裡。這情報好像是一記悶棍,害得我一時沒了主意。我一面把錢幣扔進帽子,臉上堆著傻笑,心裡七上八下,一面像白癡似地快活地說:
「我不打算多解釋我怎麼會迷路的。道路灰溜溜的,長滿了野草;又有瑪米坐在我身邊,害得我心不在焉。理由充分不充分,全憑你是怎麼想的了。總之,我迷了路,那天薄暮時,我們本應到達俄克拉荷馬市,卻在一條不知名的河床旁邊亂兜亂轉。天又下起大雨來,把我們淋得濕漉漉的。在沼地那面,我們看到比較高的小山崗上有一所木頭小房子。房子周圍盡是野草、荊棘和幾株孤零零的樹。這所淒涼的小房子,叫人看了都會替它傷心。我認為只有在那裡過夜了。我向瑪米解釋,她沒有什麼意見,讓我決定。她不像大多數女人那樣急躁埋怨,反而說沒有問題;她知道我不是存心這樣的。
「『我跟你一樣說老實話吧,』科利爾坦白說,『只要藥房裡的胃蛋白酶不缺貨,我打算同你比賽一場,到頭來你恐怕要害消化不良。』
「『哎呀,傑夫!』她嚷道,『我餓啦。我簡直吃得下……』
「『那個舉世無雙奇珍異物展覽會,似乎把你給迷住了。』我說。
「『姊姊看上了一個怪物,』托馬斯說,『展覽會裡的一個怪物。我不喜歡他。她喜歡。我偷聽到他們的談話。你也許願意知道這件事。喂,傑夫,你看這值不值兩塊錢?鎮上有一支練靶用的來福槍……』
「我照舊在杜根的飯攤上吃飯,希望瑪米能回心轉意。我對真正的愛情有足夠的信心,認為愛情既然能夠經受住饑餓的考驗,當然也逐漸克服飽食的拖累。我繼續侍奉我的惡習。雖然每當我在瑪米面前把一塊馬鈴薯塞進嘴裡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在葬送最美好的希望。
「『值多少,給多少,小傢伙。』我說。
「瑪米偷偷地四下掃了一眼,我明白她的心思。

第三章

「『不過,瑪米,』我說,『日子一長,這種想法會消褪的。這是因為你看膩了的緣故。你總有一天要結婚的。男人也不是一天到晚吃個不停。』
「我一到杜根家,只見瑪米穿著一套藍色的旅行服,門口放著一隻小手提箱。據說,她一個在特雷霍特當打字員的小姐妹,洛蒂.貝爾下星期四結婚,瑪米去那兒做一星期客,舉行婚禮時幫幫忙。瑪米準備搭駛往俄克拉荷馬的貨車。我立即鄙夷地否定了貨車,自告奮勇地送她去。杜根大媽認為沒有反對的理由,因為貨車是要取費的;於是半小時後,瑪米和我乘著我那輛有白帆布篷和彈簧的輕便馬車,向南進發。
「我看看托馬斯指出的名字——『埃德華多.科利埃利教授』,『啊!』我欽佩地說,『那主意倒不壞,埃德.科利爾。這一招我輸給了你。可是只要那姑娘一天不成為怪物太太,我就一天不罷休。』
「第三天早晨,我們發現洪水退了。我套好馬,我們拖泥帶水地駛了出去,擔了一點風險,終於找到了正路。我們先前只走岔了幾英哩路。兩小時後,我們到達了俄克拉荷馬市。我們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家飯館的大招牌,便急忙趕去。我同瑪米坐一張桌子,中間擺著刀叉盤碟。她非但沒有奚落的神氣,反而帶著饑餓和甜蜜的笑容。
「天晚時,我用乾草和馬車裡的毯子替瑪米打了一個舒適的地鋪,勸她躺下去。我坐在另一間屋子裡抽煙,聽著傾盆雨聲,思忖著人生在世的七十來年中,在葬禮之前,有多少變化莫測的事情。
「突然間,風中飄來一股濃烈的煎火腿的氣息;這位絕食冠軍噴了噴鼻子,在黑暗中朝食料奔去。
「『據我觀察,男人是一天到晚吃個不停的。不行,讓我把我的打算告訴你吧。』瑪米突然精神一振,眼睛明亮地說,『我在特雷霍特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名叫蘇西.福斯特。她在鐵路食堂裡做女侍。我在那個城的一家飯館裡幹過兩年活。蘇西比我更厭煩男人,因為在鐵路食堂裡吃飯的人更窮凶極惡。他們為了搶時間,一面狼吞虎嚥,一面還要調情。呸!蘇西和我作了一個通盤計劃。我們打算積攢一點錢,差不多的時候,就把我們看中的一幢小平房和五英畝地買下來,我們住在一起,種些紫羅蘭,賣給東部的市場。好吃的男人休想走近那個地方。』
「我剛才說過,這番經歷使我了解到,女人天性喜歡追求空幻虛假的東西。拿英國來說,使它有所成就的是牛排;日耳曼的光榮應該歸於香腸;山姆叔叔的偉大則得力於炸雞和餡餅。但是,那些自說自話的年輕小姐,她們死不肯相信。她們認為,這三個國家的赫赫名聲是莎士比亞、魯賓斯坦和義勇騎兵團造成的。
「『但願四十一個爛水手的咒罵,』我說,『和九隻頑固不化的蝗蟲的厄運立即降臨到這個展覽會上,讓它永世不得翻身。阿門。和*圖*書明晚我要親自去一趟,調查調查它那可惡的魅力。難道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竟能先因刀叉,再因一個三流馬戲團而喪失他的情人嗎?』
「夜晚又來了,河水繼續上漲,雨不住地下著。我看看瑪米,注意到她臉上帶著姑娘們走過冰淇淋店時的絕望神情。我知道那可憐的姑娘也餓了——她這輩子恐怕還是頭一回呢。她的眼色顯得心事重重。女人們只有在錯過一頓飯,或者覺得裙子沒有束好,要墜下來的時候,才有這種眼色。
「瑪米飛快地扭過頭來,她眼睛閃閃發亮,突然笑了。
「『哦,』我說,『我不忍心告訴你;不過那個靠喝風活命的怪物已經逃出牢籠。他剛從帳篷底下爬出去。這時候,他已經同鎮上半數的飲食攤泡上啦。』
「『別生氣,瑪米,』我說,『我實在控制不住。你的頭髮梳成那種樣子太逗笑啦。你自己能看到就好啦!』
「『假如我告訴你一個情況,傑夫,』他說,『你給我什麼?』
「瑪米就是那種人。她活潑風趣,有說有笑,應付吃飯的客人時巧妙而敏捷,不容你嬉皮笑臉。我不願意挖掘個人情感的深處。我抱定一個主張:所謂愛情那種毛病的變化和矛盾,正像用牙刷一樣,應該是私人的感情。我還認為,心的傳記應該同肝的歷史傳奇一起,只能局限於雜誌的廣告欄。因此,我對瑪米的感情,恕我不在這裡開列清單了。
「一天,科利爾沒有到飯攤來。有人告訴我,他當天早晨離開了鎮裡。現在我唯一的情敵只有菜單了。科利爾離開的前幾天,送給我一桶兩加侖裝的上好威士忌,據他說這是一個在肯塔基的表親送給他的。現在我確信,那裡面幾乎全是阿普爾特里蟒蛇開胃藥。我繼續吞嚥大量的食物。在瑪米看來,我仍舊是個兩腳動物,並且比以前更貪嘴了。
「是啊,我們把那種飯店裡的應答搞了十分鐘。我們在飲食問題的枝節上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全摸索遍了。瑪米帶頭領先,因為她熟悉飯店的情況,她點出的菜名使我饞涎欲滴。照當時的氣氛看來,瑪米仿佛要同食物言歸於好了,她仿佛不像以前那樣鄙薄那門可憎的飲食學了。
「『外面的夜色很美。』我說,『夜氣涼爽宜人,星星端端正正地排在應在的地方。你肯不肯暫時拋開這些動物世界裡的副產品,同一個生平沒有上過節目單的普通人類去散散步?』
「星期一晚上我又去了。瑪米帶著托馬斯又在『舉世無雙展覽會』裡。
「科利爾動身之後約莫過了一星期,鎮上來了一個露天遊藝團,在鐵路旁邊紮起了帳篷。我斷定準是賣野人頭的展覽會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有一晚,我去找瑪米,杜根大媽說,她帶了小弟弟托馬斯去看展覽了。那一星期,同樣的情況發生了三次。星期六晚上,我在她回家的路上截住她,在臺階上坐了一會兒,同她談談。我發現她的神情有點異樣。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閃閃發亮。她非但不像要逃避貪吃的男人,去種紫羅蘭的瑪米.杜根,反倒像是上帝著意創造的瑪米.杜根,容易親近,適於在巴西鑽石和引火劑的光亮下安身立命了。
「我們坐著,點的菜一道道地端了上來。那些東西足夠十來個人吃的,可是我們覺得我們的胃口足能抵上十來個人。我瞧著桌子對面的瑪米,不禁笑了,因為我還記著以前的事。瑪米望著桌子,正像一個孩子望著他生平初次得到的轉柄錶。接著,她直勾勾地看著我,眼裡噙著兩顆大淚珠。侍者已經走開去端菜了。
「『嗯,不錯,』科利爾沉思地說,『擠滿了人的飯桌太嘈雜,叫我那敏感的神經受不了。』
「於是,科利爾同我開始了比賽。飯館增添了供應。瑪米愉快而和氣地伺候我們,一時難分高低,害得愛神丘比特和廚師在杜根飯館裡加班加點,忙得不可開交。
「這種局面叫誰碰到都要傷腦筋。我捨不得放棄瑪米;但是要我放棄吃東西的習慣,想起來都心痛,別說付諸實現了。這個習慣,我得來已久。二十七年來,我瞎打瞎撞,同命運掙扎,可總是屈服在那可怕的怪物——食物——的誘惑之下。太晚啦。我一輩子要做貪嘴的兩腳動物了。從一餐飯開頭的龍蝦沙拉到收尾的炸麵餅圈,我一輩子從頭到尾都要受口腹之累。
「『難道女人從來不……』我剛開口,瑪米立刻打斷了我的話。
「『兩位先生胃口不好,是不是?』他像長輩似地,然而有點諷刺地問道,『我看活兒不重,我的乾濕病也對付得了,所以代瑪米幹些活。』
「『慢著,』我搶著說,『我忘了雞肝餡餅,嫩煎腰子配烤麵包,烤羊肉和……』
「『我的肉排要煎得適中,』她連珠似地說下去,『還要肉汁菜絲湯,三個煎得嫩一點的蛋,一杯咖啡,麥片餅要煎得黃一些,每樣都來雙份。啊,傑夫,那有多好啊!我再要半隻炸雞,一點咖喱雞飯,牛奶蛋凍加冰淇淋,還有……』
「『謝謝你,托馬斯——謝謝你,呃——你說是一個怪物,托馬斯。能不能請你把那個怪物的名字講得稍微清楚一些,托馬斯?』
「由於天性和原則,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專愛發掘吃飯的好去處。於是我四下尋找,終於發現了一個完全符合要求的地方。我看到一家開張不久的飯攤,經營它的是一個隨著小城的興旺搬來想發利市的人家。他們草https://www.hetubook.com.com草搭起一座木板房子,作為住家和烹調之用,房子旁邊再支起一個帳篷,在那裡面賣飯。帳篷裡張貼著花花綠綠的標語,打算把勞頓的旅客從寄宿所和供應烈酒的旅館的罪孽中超度出來。『嘗嘗媽媽親手做的軟餅,你覺得我們的蘋果布丁和甜奶油汁怎麼樣?』,『熱烙餅和槭糖醬同你小時候吃的一模一樣,』,『我們的炸雞從沒有啼過』……真是開胃解饞的絕妙文章!我對自己說,媽媽的遊子今晚一定去那兒吃飯。結果去了。我就在那兒結識了瑪米.杜根姑娘。
「一則由於天性,二則由於多闖了碼頭,我犯了這樣一個毛病,」傑夫沉思地從架高的雙腳中間望著爐子,接下去說,「就是我對某些事情的看法比一般人來得深刻。我幾乎到過合眾國所有的城市,一面聞著汽車廢氣,一面同街上的人們談話。我用音樂、口才、戲法和花言巧語搞得他們目瞪口呆,同時向他們推銷首飾、藥品、肥皂、生髮油和各種各樣別的玩意兒。我在遊歷期間,為了消遣和安慰自己的良心,便對女人的性格作了一番研究。要徹底了解一個女人,非得下一輩子功夫不可。不過假如花十年時間,勤學好問,那麼對女性的基本情況也可以知道一個大概。有一次,我剛從薩凡納經過棉花種植地帶推銷多爾比燈油防爆粉回來,在西部做巴西鑽石和一種專利引火劑買賣的時候,就得到了一些教益。當時,俄克拉荷馬這一帶剛開始發展。格思里在它中間像一塊自動發酵的麵團那樣日見長大。這十足是座新興的市鎮——你要洗臉先得排隊;吃飯的時間如果超過十分鐘,就得另付住宿費;在木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要你付伙食費。
「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我們還是悶悶地坐在那所像失事船隻一樣的小屋裡。我盡力把自己的念頭從食物上拉開,可是還沒有把它拴在別的地方,它又猛撲回來。凡是我聽到過的好吃的東西,我全想到了。我追溯到童年時代,想起我最喜歡、最珍視的熱軟餅蘸玉米燉鹹肉鹵汁。接著,我一年年地往後推想,回味著蘸鹽巴的青蘋果,槭糖烙餅,玉米粥,維吉尼亞老式炸雞,玉米棒子,小排骨和甜薯餡餅,最後是喬治亞式的什錦砂鍋,那是好吃東西中的頭兒,因為它包羅萬象。
「『你是指埃德.科利爾?』瑪米問道。
「第二天晚上,去展覽會之前,我打聽了一下,知道瑪米不在家。這時候,她也沒有同托馬斯一起在展覽會,因為托馬斯在飯攤外面的草地上攔住了我,沒讓我吃飯,就先提出了他的小打算。
「沒多久,另一個名叫埃德.科利爾的傢伙也犯了吃飯不上頓的毛病。他和我兩個人在早飯與中飯、中飯與晚飯之間架起了橋梁,使飯攤成了連軸轉的馬戲團,瑪米的工作則成了連續不斷的演出。科利爾那傢伙一肚子都是陰謀詭計。他幹的大概是鑽井、保險、強占土地,或者別的什麼行當——我記不清了。他對人非常圓滑客氣,說的話叫你聽了服服貼貼。科利爾和我就這樣又謹慎又活躍地同那個飯攤泡上了。瑪米不偏不倚,一視同仁。她分施恩澤就像發紙牌一樣——一張給科利爾,一張給我,一張留在桌上,絕不作弊。
「『是啊,我也有同感。』我說,『小妞兒真不賴,是嗎?』
「『我知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後說,『我錯了,但是我沒辦法。我的額頭已經蓋上了吃客的烙印。夏娃太太同靈蛇打交道的時候,就決定了我的命運。我跳出火坑又入油鍋。我想我恐怕要算得上環球吃食冠軍了。』我的口氣很溫馴,瑪米稍微心平氣和了一些。
「『只是換換環境罷了。』瑪米說。
「『別那樣彆扭,傑夫,』她說,『我只不過是換換耳目,免得老惦記著生意買賣。』
「『我原以為糖果……』

第二章

「『哦,』瑪米興奮地插嘴說,『加上薄荷醬,火雞沙拉,菜肉捲,木莓果醬小烘餅和……』
「『那些奇珍異物吃不吃東西?』我問道。
「『現在,只要你放我走路,』埃德說,『我就感激不盡啦。我遭受了嚴重打擊,現在我準備更嚴重地打擊糧食供應。我準備把鎮上所有的飯館都吃個精光。我要在齊腰深的牛腰肉裡蹚過去,在火腿蛋裡游泳。人落到這個地步,傑夫.彼得斯,可夠慘的——竟然為了一點吃食而放棄他的姑娘——比那個為了一隻松雞而出賣繼承權的以掃更為可恥——不過話又說回來,饑餓實在太可怕啦。恕我少陪了,傑夫,我聞到老遠有煎火腿的香味,我的腿想直奔那個方向。』
「『原來如此。』科利爾笑著說,『嗯,經你一提,倒叫我想起她確實叫人眼目清涼。』
「瑪米沒有馬上開口。一會兒,她似乎打了個哆嗦,我覺得情況不妙。
「埃德.科利爾可憐巴巴地對我說了這番話。我經過分析,知道他的愛情和消化起了衝突,而糧食部門卻贏得了勝利。我一向並不討厭埃德.科利爾。我把肚子裡合乎禮節的言語搜索了一番,想找一句安慰他的話,可是找不到湊手的。
「所以,我已經說過,女人需要偶爾www•hetubook•com.com換換她們的觀點。日子一久,同樣的東西會使她們膩煩——飯桌、洗衣盆、縫紉機,都是這樣。總要給她們一點變化——一點旅行和休息,摻雜在家務煩惱中的一點兒戲,吵架之後的一點安撫,一點搗亂和激惹——那麼一來,玩這場把戲的人就皆大歡喜了。」
「我們有時候都犯這種毛病。我們都會說溜嘴,自討沒趣。瑪米帶著那種又冷又甜的檸檬凍似的微笑,使人過於愉快地說:『你沒有資格問這種話,彼得斯先生,假如你先絕食四十九天,取得了立足點,我或許可以回答你。』
「有人說,落水的人將要溺死時,會看到他一生的經歷在眼前重播一遍。好吧,一個人挨餓時,卻看到他生平吃過的每一樣東西都像幽靈似的浮現出來,並且還能憑空想像,創造出能叫廚師走紅的新菜。如果有誰能收集餓死的人的遺言,雖然要做一番細緻的分析工作才能發現他的思緒,但是可以根據這些資料彙編成一本暢銷幾百萬冊的食譜。
「於是,我和科利爾又暴飲暴食起來。那一陣子,我發現我的胃口好得異乎尋常。我的吃相一定會叫瑪米一見我進門就頭痛。後來我才查明,我中了埃德.科利爾第一次施展在我身上的毒辣的陰謀詭計。原先他和我兩人經常在鎮裡喝酒,想殺殺肚饑。那傢伙賄賂了十來個酒吧侍者,在我喝的每一杯酒裡下了大劑量的阿普爾特里蟒蛇開胃藥。但是他最後作弄我的那一次,更叫人難以忘懷。
「我坐著沉思冥想,同自己爭論得相當激烈。我究竟要蘑菇配牛排呢,還是克里奧耳式牛排。瑪米坐在另一個座墊上,手托著腦袋,也在想心思,『馬鈴薯要油炸的,』我在心裡說,『肉丁烤菜要煎得黃些,旁邊再煎九個荷包蛋。』我在口袋裡仔細摸索,試試能不能找到一顆遺忘在裡面的花生米或者一兩顆爆米花。
「我當然急於知道,瑪米被科利爾和他的計謀迷惑到了什麼程度。我走進『舉世無雙展覽會』,她還在那兒。她見到我時有點吃驚,但並沒有慚愧的表示。
「『慢著,慢著,埃德,』我回答說,把他揪得更緊了,『讓老朋友看看你的怪異表演。老弟,你玩的把戲真出色。可是別提揍人的話,因為你現在力氣不濟。你充其量只有一股虛火和一個空癟的肚子。』事實也確實如此。這傢伙虛弱得像隻吃素的貓。
「瑪米漲紅了臉。我不清楚她的想法。我的希望又抬了頭,以為我的殷勤或許減輕了男人們狼吞虎嚥的罪孽。她說了一些關於星星的話,對它們的態度恭敬而客氣,我卻說了許多癡話,什麼心心相印啦,真正的愛情和引火劑所照耀的家庭啦,等等。瑪米靜靜地聽著,並沒有奚落的神氣。我暗忖道:『傑夫,老弟,你快要擺脫依附在儀器消費者身上的晦氣了;你快要踩住潛伏在肉汁裡的蛇了。』
「我直奔展覽會。我剛到帳篷後面,一個人正從帆布帳篷底下像蛇那樣鑽出來,踉踉蹌蹌地站直,仿佛是吃錯了瘋草的小馬似的,同我撞個滿懷。我一把揪住他的脖子,藉著星光仔細打量了一番。原來是埃德華多.科利埃利教授,穿著人類的服裝,一隻眼睛露出鋌而走險的凶光,另一隻眼睛顯得迫不及待。
「『我只要有半小時的鍛煉,和一塊兩英呎見方的牛排作為鍛煉對象,』他憂傷地說,『我就可以同你爭個高低,奉陪到底。我說,發明絕食的傢伙真是罪該萬死。但願他的靈魂永生永世被鎖起來,同一個滿是滾燙的肉丁烤菜的無底坑相距兩英呎。我放棄鬥爭,傑夫;我要倒戈投敵了。你到裡面去找杜根小姐吧,她在注視獨一無二的活木乃伊和博學多才的公豬。她是個好姑娘,傑夫。只要我能把不吃東西的習慣再維持一個時期,我就能比垮你。你得承認,絕食的一招在短期內是很高明的。我原是這麼想的。喂,傑夫,常言道,愛情是世界的動力。我來告訴你吧,這句話符合實際。推動世界的是開飯的號角聲。我愛瑪米.杜根。我六天不吃東西,就是為了討她的歡心。我只吃過一口。我用大棒把一個渾身刺花的漢子打蒙了,奪了他嘴裡的三明治。經理扣光了我的工資;可是我要的並不是工資。而是那個姑娘。我願意為她獻出生命,然而為了一盆燉牛肉,我寧願出賣我永生的靈魂。饑餓是最可怕的東西,傑夫。一個人餓飯的時候,愛情、事業、宗教、藝術和愛國等等,對他只是空虛的字眼!』

第一章

「那些有修養的人老是宣揚愛情和浪漫史可以緩和一切,我希望他們當時也在場看看。埃德.科利爾是個堂堂的男子漢,詭計多端,善於調情,居然放棄了他心中的姑娘,逃竄到胃的領域去追求俗不可耐的食物。這是對詩人的一個諷刺,對最走紅的小說題材的一記耳光。空虛的胃,對於充滿愛情的心,是一劑百試不爽的解藥。
「瑪米和我把馬車墊搬了進來,放在地上當座椅。夜裡空氣很冷,我在爐子裡燒了不少引火劑。假如我判斷不錯的話,我認為那姑娘很高興。這對她是換換環境,使她有一種不同的觀點。她有說有笑,眼睛放光,把引火劑的光焰都比得黯然失色了。我身邊有滿滿一口袋的雪茄煙,對我個人來說,人類墮落的事是根本沒有的,我們仍舊在伊甸園裡。外面大雨滂沱,漆黑一片的某個地方就是天堂的河流,擎著火劍的天使沒有豎起『不準走近草坪』的告示。我打開一兩簍巴西鑽石,讓瑪米戴上——戒指、胸針、項鏈https://www.hetubook•com•com、耳墜、手鐲、腰帶、心型飾品等等都齊全。她渾身光彩奪目,臉上泛起了紅暈,幾乎想要一面鏡子來照照自己了。
「那天早晨真值得讚美。微風習習,花草的清香十分可人,白尾巴的小灰兔在路上穿來穿去。我那兩匹肯塔基的栗色馬撒開蹄子,往前直奔,以至地平線飛快地迎面撲來,仿佛是攔在前頭的晾衣服繩子似的,害得你直想躲閃。瑪米談風很健,像孩子一般喋喋不休,談她在印第安納州的老家,學校裡的惡作劇,她愛好的東西和對街約翰遜家幾個姑娘的可惡行為。沒有一句話提到埃德.科利爾,食物,或者類似的重大事情。中午時分,瑪米檢查一下,發現她裝午餐的籃子忘了帶來。我很有吃些零食的胃口,不過瑪米仿佛並不因為沒有吃的而發愁,因此我也不便表示。這對我是個痛心的問題,我在談話中盡量避免。
「『看在老天份上,談些別的吧。』瑪米說。
「『埃德.科利爾和我是好朋友,』她說,『正像你和我一樣。我回答他的話也同回答你的一樣——我可不打算結婚。我喜歡跟埃德一起,同他聊聊。居然有一個男人永遠不碰刀叉,並且完全是為了我,叫我想起來就非常高興。』
「黎明前,我一定合上眼睛打了一會兒盹,因為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亮。瑪米站在我面前,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眼睛裡閃著歌頌生命的光芒。
「『那你得留神,以免被它們粘住。』我冒冒失失地說。
「那家飯館開張不久,備貨充足。我從菜單上點了一大堆菜,弄得侍者一再看外面的馬車,以為還有多少人沒下來呢。
「『傑夫.彼得斯,』科利爾有氣無力地說,『放開我,不然我要揍你了。我有十萬火急的事。鬆手!』
「我抬起頭,看到了她的眼色。她收斂笑容,冷冷地、心懷戒意地瞥了我一眼。接著,我哈哈大笑,並且躺在地上,以便笑得更舒暢些。我覺得太逗趣了。出於天性和親切,我是個喜歡大笑的人,這時我盡情笑了。我等我恢復過來時,瑪米背朝我坐著,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她叫我看了歡喜,』我說,『我打算追她。特此通知。』
「『正是,』我回答說,『遺憾的是他又墜入罪惡的深淵了。我在帳篷外面碰上他,他表示要把全世界的糧食收成擄掠一空。一個人的理想從座架上摔下來,使自己成為一隻十七歲的蝗蟲時,可真叫人傷心。』
「我在那裡逗留得太久了。我賣出去的巴西鑽石開始出現磨損的跡象,每逢潮濕的早晨,引火劑也不肯燒旺。在我幹的這一門行業裡,總有一個時候,那顆指點成功的星辰會說:『換個城鎮,另開碼頭吧。』那時,為了不錯過任何一個小鎮,我出門時總是趕著一輛四輪馬車;幾天之後,我套好車,到瑪米那裡去辭行。我並沒有死心,只不過打算去俄克拉荷馬市做一兩個星期的買賣,然後再回來,重整旗鼓,同瑪米蘑菇。
「『喂,怪物。』我說,『你先站站穩,讓我看看你怪在什麼地方。你當了威洛帕斯─沃洛帕斯,或者婆羅洲來的平彭,或者展覽會稱呼你的任何別的東西,感覺怎麼樣?』
「瑪米直瞧著我,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想科利爾一定也同瑪米談過,得到了同樣的答覆。因為有一天他只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塊餅乾,坐在那裡細嚼慢嚥,正像一個姑娘先在廚房裡吃足了冷烤肉和煎白菜,再到客廳裡去充秀氣那樣。我靈機一動,如法炮製。我們還以為自己找到了竅門呢!第二天,我們又試了一次,杜根老頭端著神仙的美食出來了。
「杜根老頭是個六英呎高,一英呎寬的印第安納州人,他什麼事都不幹,整天躺在小屋子裡的搖椅上,回憶一八八六年的玉米大歉收。杜根大媽掌勺,瑪米跑堂招待。
「『你不必說假話了,先生。』瑪米冷靜而有自知之明地說,『我的頭髮梳得沒錯兒。我知道你在笑什麼。喂,傑夫,你瞧外面,』她打住話頭,從木板的罅隙裡望出去。我打開小木窗,往外一看。整個河床泛濫了,房子所在的小崗成了一個島嶼,孤立在一條百來碼寬,湍急的黃水河中。瓢潑大雨還是下個不停。我們毫無辦法,只能待在那裡,等鴿子銜橄欖枝來
「『就是這個傢伙。』托馬斯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黃顏色的傳單,塞到我面前,『他是寰球絕食冠軍。我想姊姊就是為了這個道理才對他有了好感。他一點東西都不吃。他要絕食四十九天。今天是第六天。就是這個人。』
「我一見到瑪米,就知道人口普查報告有了差錯。合眾國裡總共只有一個姑娘。要細細形容她可不容易。她的身段同天仙差不多,眼睛和風韻都是說不出的美。如果你想知道她是怎麼樣的姑娘,從布魯克林橋往西直到愛荷華州的康斯爾布拉夫斯的縣政府,都看得到類似她的人。她們在商店、飯館、工廠和辦公室裡工作,自食其力。她們是夏娃的嫡傳後裔,她們這一夥掌有女權。假如男人對此表示懷疑,少不了挨一記耳刮子。她們和藹可親,誠實溫柔,不受約束,敢說敢言,勇敢地面對人生。她們同男人打過交道,發現男人是可憐的生物。她們認為海濱圖書館裡說男人是神話中的王子的報告,是缺乏根據的。
「我猜想,我一定在吃食問題上想昏了頭,因為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對想像中的侍者高聲喊道:『肉排要厚,煎得嫩一點,加法式炸馬鈴薯,炒六個蛋攤在烤麵包上。』
「『不,她們從來不。有時候,稍微秀裡秀氣地吃一點;就是這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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