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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亨利短篇小說選3

作者:歐.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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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沙勒羅瓦的復活

二十六、沙勒羅瓦的復活

「明天,」格朗德蒙立在客人睡的長沙發旁邊,說話時臉上煜煜閃光,當以利亞的馬車夫朗聲宣布天國之旅的無上榮耀時,他的臉上一定也是這樣煜煜放光吧,他說:「明天我帶你去見『她』……」
「我喜歡後一個名字。」格朗德蒙說,「來杯酒吧,傑克先生。」
格朗德蒙請人精心刻印的請帖。請帖價格昂貴,但印製得十分精美。帖子上有一個細節可能會引起挑剔的客人的爭議,但克裡奧耳人的血統使他仍然對這曇花一現的輝煌感到驕傲。有了這一日的復活往日的輝煌,難道他不能夠當一回「沙勒羅瓦的豪門世家、夏爾家族的格朗德蒙」嗎?一月初,他就把帖子早早地發出去,為的是確保客人們及時收到請帖。十九號早上八點,從南面海邊駛來的汽輪麗江號戰戰兢兢地靠攏沙勒羅瓦很久不用的碼頭。木板橋放下來,一群種植園的幫工踏著正在朽爛的碼頭,把一堆古裡古怪、五花八門的貨物搬上岸。大包大捆不知形狀的貨物用布裹著,用繩子紮住;一盆盆、一缸缸的棕櫚樹、常青樹、各色熱帶花卉;各種桌子、鏡子、椅子、長沙發、地毯以及繪畫作品——全部——仔細墊襯、包紮妥當,以防路上損壞。
也許,假如他知道在那個倒霉的夜晚,阿黛爾尾隨他們出來,逡巡徘徊在大門口,一面等待弟弟和情人歸來,一面心裡納悶:他倆為什麼偏偏挑這樣一個狂風暴雨的時刻,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點談事兒呢,假如他知道她藉著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剛好看見維克多被他放倒,看見那場短促而凶猛的搏鬥,他也許會把事情真相和盤托出,而她……
阿黛爾直直地盯著他,灰色的眼睛讓人捉摸不透,她語氣略見柔和,答道:
「你要用,拿去用好啦,一個禮拜,一個月都成。」法務官說,「可別跟我說什麼租呀租的。」他嘆了一口氣,最後說了一句,「我可在那兒吃過好多次宴席呀,我的孩子!」
從安德烈的廚房傳來憤怒的、單調重複的咆哮,一位天才當眾蒙羞、遭受恥辱後正義的、憤懣的怒吼,整個宅院迴蕩著節奏鮮明的抗議聲。可惜那豐美的晚宴喲,席上的珍饈,餐桌上小巧玲瓏、無與倫比的極品!
月兒爬到灌木叢上,院子裡一部分被外洩的柔和燭光照亮,大部分隱沒在濃濃的陰影中,斑駁一片。河上吹來冰冷的風,預示著夜深時可能有霜凍。臺階一側的草叢中斑斑點點,散落著格朗德蒙扔掉的白色煙頭。這位棉花收購商行的職員坐在椅子上,頭上香煙繚繞升騰。我懷疑他曾經想到過他已經虛擲掉他那微薄的財產。或許,就這樣坐在沙勒羅瓦,重享幾個失落的時辰,對他已經是足夠的補償吧。他的思緒漫無目的地在千奇百怪的往事中出出進進。《聖經》裡一句經過詮釋的話飄入他的腦子裡,他暗暗笑了:「某個窮人大擺宴席。」
維克多.福基爾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頭。在他剛剛失蹤的日子裡,夏爾家還算殷實,格朗德蒙花錢如流水,一心想找回失蹤的年輕人。即使在當時,他成功的希望渺茫,因為密西西比河常常濫施淫|威,那油膩膩的樹枝雜草叢中時不時地漂出一個受害者。
月亮升起半個時辰了。離大門五十碼,是一片壯觀的灌木林,老宅掩映其中。門前一條大道伸向遠方,其後是荒草叢生的河堤,再往後便是那條大河。就在河堤頂端上方,一盞小紅燈緩緩而下,一盞小綠燈緩緩而上。接著,過往的汽船鳴笛致意,嘶啞的喧鬧聲劃破荒涼的低窪地的沉寂。那一帶復歸寧靜,唯有夜晚輕輕的音響——貓頭鷹的宣敘調,蟋蟀的隨想曲,草叢中青蛙的協奏曲。幫工屋的黑孩子和無事的人給打發回他們自己的生活區域,白日的人群與忙亂讓位給井然有序、頗有章法的靜謐與安閒。六個黑人招待身著白上裝,踩著貓步在餐桌周圍走來走去,在一切就緒的餐桌旁假裝張羅著。阿布薩龍穿一雙光閃閃的淺口無帶黑皮鞋,擺出高人一等的架勢踱來踱去,所到之處燈火通明,映照出他十足的派頭。格朗德蒙安坐在椅子上,恭候客人光臨。他準是進入了黑甜鄉,做了個奢侈的夢,夢見他當上了沙勒羅瓦的老爺,阿黛爾做了他的妻。此時此m.hetubook.com.com刻她正走出來迎接他;他能聽到她的腳步聲;他能感覺到她的手放在他的肩頭……
「我撿到的,先生,就是大路這邊。」流浪漢把卡片遞給格朗德蒙,「就一點點吃的,先生。一點兒玉米糊,一塊托蒂亞餅或者一把豆子什麼的。山羊肉我可不能吃。我割斷它們的喉嚨的時候,它們叫得可真像孩子哪。」
小夥子是全家的寵兒,膽大,討人喜歡,好動,不安分。他那不明智的腦袋不知哪根筋抽住了,竟拜倒在他家種植園裡一個姑娘的石榴裙下。姑娘的父親是種植園的監工。維克多一家始終蒙在鼓裡,全然不知這段戀情。眼看那孩子肯定會給家裡人帶來痛苦,格朗德蒙使出手段,了斷了這段私情,以免除維克多家人的痛苦。萬能的金錢會掃清障礙。在日落日出之際,監工和女兒悄悄離去,去了一個他們願意去的地方。格朗德蒙相信,此舉準能使小夥子幡然醒悟。他策馬往米德.多爾種植園,去和他談談。兩人步出福基爾家,離開庭院,穿過大道,登上河堤,在寬闊的河堤上邊走邊談。天上雷雲密布,暴雨將臨,不過雨點還沒掉下來。格朗德蒙剛剛講出他干預的經過,維克多便勃然大怒,向他猛撲過來。格朗德蒙雖說身材瘦小,卻渾身肌肉似鐵。面對雨點般砸來的拳頭,他一把擒住對方兩隻手腕,把他向後壓,倒在河堤上。俄頃,他怒氣漸平,這才被允許站起來。他此刻情緒平靜下來,可他胸中卻埋藏著一座炸藥庫,與此相比,剛才的發作不過是發點小脾氣而已,維克多伸手指著米德.多爾種植園的宅院,吼道:「你和他們合謀毀了我的幸福。你們誰也甭想再見到我啦。」
維克多躺在會客室的一張長沙發上,在他睡意濃濃的眼睛裡有一種省悟,他那變得柔和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安詳。阿布薩龍正收拾著一張躺椅,那是為沙勒羅瓦這短暫的東家準備的,明天,他又將成為棉花商行的小職員,不過也……
運河街、查特街、聖查爾斯街和皇室街的許多老字號的家具店、瓷器店、銀器店、裝修店和室內用品店裡來了個年輕人,話不多,頭頂早謝,舉止高貴,頗有內行眼光。他說明了需要的東西:租全套餐廳、門廳、會客室、衣帽間的家具設備,要高雅考究。這批貨要妥善包裝,用船運往沙勒羅瓦碼頭,三、四天後歸還。凡有損壞或遺失將當即賠償。
很快,二十分鐘後,阿布薩龍宣布晚宴開始。少頃,客人被領進餐廳,格朗德蒙站在桌首,等候他的到來。路易的殷勤侍候使陌生人改頭換面,煥然一新,有些像隻彬彬有禮的動物。從城裡借來的一件乾淨的亞麻布襯衫和一套舊晚禮服——原準備給一個招侍穿著,現在套在陌生人身上,配上他的外表,竟也生出奇蹟。那一頭亂草經過梳理部分地俯首貼耳。現在他可以毫無愧色地加入那些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狀、裝腔作勢的藝術家和音樂家的行列之中。他朝餐桌走來的時候,他的外表和舉止看不出絲毫的笨拙和不習慣,仿佛他從未經歷過一場《一千零一夜》似的搖身一變。他聽任阿布薩龍侍候他坐在格朗德蒙的右邊,舉止老練,習慣於被人侍候,「每次都不得不和客人互通姓名,」格朗德蒙開了口,「真叫我不好受。我姓夏爾。」
「你要是信了,你可就是大傻瓜嘍。它們其實不跳舞。是你的腦袋在發燒。是幹活太累,水太差造成的。你一病就是好幾個星期,壓根兒沒藥哇。熱病每天傍晚發作,接著你就壯得好像兩個人似的。一天夜裡,同伴們喝了麥斯卡爾酒醉成一團,橫躺在那裡,他們詐騙得手,弄回來一袋袋的銀元,於是他們喝酒慶祝。夜深人靜,你用銼刀把鐵鏈銼斷,於是下山來。你步行很多英哩——數百英哩吧。慢慢地,山不見了,你到了大草原。草原晚上可不跳舞;草原心腸挺好,於是你蒙頭大睡。然後你來到這條河,它給你嘮嗑兒哩。你跟著它,往下游走呀,走呀,可你怎麼也找不到你要找的東西。」傑克先生身子回靠,在椅子上坐正,眼睛緩緩地閉上。佳肴美酒,使他渾身舒泰。臉上極度的緊張已被抹去。酒足飯飽,反倒使他昏昏欲睡。他迷迷糊糊地開了口:
儘管就這樣五次遭拒絕,不知怎麼地,他離開她的時候心情並不算很壞。她並沒有否認她的愛。情感的小舟竟然能夠在淺淺的小溪上漂蕩不沉!或者我們用那句老話來暗示,三十四歲的人過的橋比二十四歲的人走的路還要多!
在那裡,他清楚地向他們解釋了孩子的出走,可沒提那場導和圖書致孩子出走的扭打,他一心指望維克多氣消後會回來。孩子扔下那句威嚇人的話,之後他們一直沒有再見過他,從那以後,他發現再難改變他對那天夜裡的不幸所作的解釋,別人誰也鬧不清孩子失蹤的原因,怎樣失蹤的,此事因此蒙上幾分神祕。
七點,格朗德蒙身穿晚禮服,內襯乾淨的亞麻布襯衫,戴著珍珠——這是家族的偏好——從某個地方出來了。請帖上特別說明晚上八點開宴。他拖過一把椅子,坐在門廊,一邊抽煙,一邊打盹兒。
「九點,格朗少爺。」阿布薩龍若無其事地說,那是一種絲毫不夾雜個人感情的訓練有素的僕人的聲音。
最後一件貨已經卸下,麗江號退離碼頭,繼續她的航程。不到半個時辰,貨物全部搬進屋。接下來是阿布薩龍的活兒,他吩咐幫工們擺放家具和器皿。來幫忙的人可真不少,因為這一天始終是沙勒羅瓦的節日,那些黑人不能容忍老規矩出半點差錯。幾乎幫工屋的全部人馬都傾巢出動,自願來幫忙。二十來個黑人孩子在清掃院裡的落葉。後邊大廚房裡,安德烈重振昔日雄威,指揮著一大群廚子和幫廚忙活著。百葉窗一個個推開了;厚厚的塵埃四處飛揚;老宅迴蕩著人聲和雜遝紛亂的腳步聲。王子回來了,沙勒羅瓦從悠長的沉睡中蘇醒。
菜式問題使他煞費苦心,直到他猛然想起安德烈——安德烈,他們家的老廚師長,他可是整個密西西比河流域最出色的克裡奧耳菜式的烹調大師。也許他還住在種植園裡某個地方。法務官曾經告訴他,根據訴訟當事人各方的一項妥協協議,種植園依然有人料理。
「夏利,」他對格朗德蒙說——他似乎就這樣解釋他的名字——「你從來沒瞧見過大山跳舞吧?」
「在餐桌上睡覺,……我知道……可不禮貌……可是……今晚的飯菜……太好吃啦……格朗,老夥計。」
他轉身飛快衝下河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格朗德蒙拼命追趕,大聲呼喚,可是沒用。他東尋西找,搜尋了一個多鐘頭,喚著維克多的名字,下河堤,鑽進河邊樹下密密匝匝的雜草叢中、柳枝下面,一直尋到河邊。雖然有一次他覺得自己依稀聽見從黑黝黝流淌的河水中傳來咕嚕咕嚕冒泡的尖叫聲,但結果卻一點回音也沒有。接著,暴雨傾盆,他渾身透濕,垂頭喪氣地返回維克多家。
「在山裡,」浪跡天涯的人說,「他們叫我格林戈。在大路沿線,他們管我叫傑克。」
我不知道她會如何反應。但有一件事再清楚不過——除去她兄弟失蹤這件事,還有某種東西阻止她應允嫁給他。十年過去了,她在那一剎那間所看到的情景一直印刻在她腦子裡。她愛弟弟,可她是堅持弄清楚弟弟是死是活呢,還是堅持要「誠實」!眾所周知,女人是十分看重誠實的,即便它只是個抽象的原則。據說,有些女人在感情問題上認為生命事小,誠實事大。對此我一無所知。不過,我想知道,假如格朗德蒙跑在她腳下,沉痛懺悔是他親手把維克多送進那條令人捉摸不透的大河河底,他再不能用謊言來玷汙愛情,我想知道她是否……我不知道她會作何反應!
會客室陳設簡單,格調高雅。室內的擺設讓人絲毫感覺不出翌日這些房間又將空空如也,被遺棄給塵埃和蜘蛛網。門廳擺放著棕櫚樹,蕨類植物,一支巨大的枝形燭架燈火輝煌,十分氣派。
當晚,一輪盈月從河上升起,她越過河堤向這邊窺探,看見一個久違的景象。那個種植園的老宅裡,每一個窗口|射出柔和、誘人的燈光。老宅的四十個房間,只有四間裝飾一新:寬敞的會客室、餐廳,還有兩間小一些的房間供預期要光臨的來賓使用。但每間屋的窗口都置有點燃的蠟燭,照得老宅燈火煌煌。
「你需要啥,就拿啥。」他們這樣回答他,「小心著點兒。注意破損賠償清單價可別開高嘍,租金也別太破費。」
沙勒羅瓦是這個古老家族的種植園的名字,沿河面下大約二十英哩便是。這份家產的擁有者多如雲,在多年前,家產被賣掉,以償還眾多擁有者所欠下的債務。後來,種植園又再度易主,如今這份家產惹起一場官司,因訴訟未決種植園塵封已久,黴跡斑斑。合法繼承人的問題已提交法院裁決,沙勒羅瓦的老宅空無一人,唯有傳說中夏爾家陰魂不散的死鬼,臉上搽著白粉,身上用帶子繫緊,在老宅一間間死寂的房間裡遊蕩。
八點。格朗德蒙猛地跳起。藉著月光,他能看見大門外一排七歪八倒的柱子。很久以前,客人們的馬總是拴在那裡。現在柱子立在那裡,空蕩蕩的。
失蹤的人那天晚上實在太疲倦,沒法談下去。幾天之後,他的熱帶熱病退了熱,他所講述的凌亂破碎的片斷已經按先後順序整理、補充成完整的故事。他訴說了他憤而出逃,在海上和沿岸地區遭受的種種磨難和災難,在南美國家的走運和倒霉,以及他最近一次歷險,當時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被擄,給弄到墨西哥索諾拉山一個土匪窩裡做奴僕;還講述了他怎樣在那裡染上熱病,逃跑,神智昏迷,發病時迷迷糊糊地迷了路,怎樣憑著或許是某種奇異的本能回到生他養他的密西西比河畔的故事;還述說了他血液中那份自尊和執拗,它們使他這麼多年一直默默忍受名譽遭誹謗——儘管他明白自己是清白的——忍受著兩顆相愛的心被迫長相分離。「愛情真是不可思議!」你會這麼說。如果我同意此說,你一定會對我說:「自尊真是不可思議!」
「你先把壺擦得亮亮的,」傑克先生說,激動地探身,朝他湊過來,「好在早上用它們煮豆子,然後你躺下來,睡在毛毯上,一動不動。然後它們出來了,為你翩翩起舞。你想出去,和它們一塊兒跳,可你每天夜裡都被一條鏈子鎖在帳篷中間的柱子上。你相信大山跳舞,是嗎,夏利?」
「他們不夠守時。」格朗德蒙若無其事地說,「他們快要來了。告訴安德烈,推遲開席。問問他,是不是碰巧從牧場跑出來一頭公牛,大吼大叫地闖進家裡來了。」
「沒有,傑克先生,」格朗德蒙語氣沉重地回答,「我一直沒機會。不過,相信我,我能夠理解看大山跳舞一定很有意思。那些大山,你知道,山頂白雪皚皚——袒胸露肩——我們不妨這樣形容它們,跳著華爾滋舞。」
格朗德蒙.夏爾,克裡奧耳人,小紳士,年方三十四,頭頂有一塊地寸草不生,舉手投足頗有王子風範。白日裡,他是一家棉花收購商行的小職員,新奧爾良密西西比河堤下面不遠,有一大片冰冷而散發著惡臭的房屋,其中一幢就是商行。晚上,在古老的法國人住宅區一幢帶家具的三層老宅裡,他又成為夏爾家族最後一個男性後代。夏爾家族曾是法國顯赫一時的貴族,曾面帶微笑,機敏而不失王侯風度地將家族的勢力擴展至路易斯安那,在路易斯安那早期輝煌的歲月裡留下家族的業績。近年來,夏爾家族慢慢過起了密西西比河畔優雅、閒適的種植園生活,一種更具共和色彩但保皇精神幾乎不減的生活。也許格朗德蒙就是布拉舍侯爵呢。家族擁有這個爵位。不過他可是個每月靠七十五元維持生計的侯爵大人!沒錯兒!而且實際上他每月的花銷還不足此數。
它抬起一隻腳,踏上臺階,撩開披掛在腿上的破布。那隻七歪八翹、沾滿塵土的破鞋上方,他們照見那節鐵鏈和鐵箍。流浪漢的衣服經過日曬雨淋和穿得太久,爛成了一堆花搭搭的碎布條兒。一頭褐色的糾纏不清的頭髮和絡腮鬍子掩住他的頭臉,一雙眼睛穿過亂蓬蓬的毛髮和鬍鬚,心煩意亂地張望著。格朗德蒙注意到他一隻手上拿著一張白色方卡片,「那是什麼?」他問。
初始他鬧不明白,可是不久,他漸漸起了疑心,雖然他的疑心很是離譜,不合情理。他往外掏懷錶,雙手不住地哆嗦,差點兒連錶都掏不出來。他打開懷錶後面的小盒。盒子裡有一張人像——裡層夾著一張照片。
「請原諒,格朗少爺,」原來是阿布薩龍的手在碰他的肩頭,是阿布薩龍的聲音,說的是黑人的土話,「現在八點了。」
那是在九月間,在冬天的頭一個月裡,格朗德蒙想到了復活家族昨日的輝煌。既然他永遠得不到阿黛爾,而沒有了她,財富不過是無用之物,那他何苦要繼續增添那筆慢慢攢下的金錢呢?他又何苦要留下那筆錢呢?
接下來是去酒店;在這裡,六百元給削掉一大塊。能再一次親手挑選那些珍藏的陳年佳釀,給格朗德蒙帶來極大的快樂。一箱箱的香檳酒使他著迷,就像裡面住著妖艷的美人兒,可是他只能硬著心腸走過,不敢問津。懷裡揣著六百元站在一箱箱的香檳酒面前,如同一個只有一便士的孩子站在一個法國洋娃娃面前。不過,他還是老道而慎重地買了別的酒——沙布利白葡萄酒、摩澤爾酒、多爾的沙托酒、霍赫海默爾酒和其他與家族地位相配的葡萄酒。
格朗德蒙站起來,抓住傑克先生的肩搖晃著。一臉倦容的客人睜開眼。格朗德蒙舉起www.hetubook.com.com錶。
格朗德蒙找到衡平法法院的法務官,法務官在法院尚未裁決前代為掌管著老宅的鑰匙。他是家族久經考驗的老友。格朗德蒙簡短地說明,他打算租用老宅兩三天。他想在自家的老屋宴請幾位朋友,僅此而已。
黑人雇工中,有一部分是家裡的老家僕,有原家務總管阿布薩龍,有六、七個先前在廚房、冷菜間以及家裡其他部門的招待和幫手,他們比阿布薩龍年輕些,他們齊齊地圍攏過來見「格朗少爺」。阿布薩龍向他保證,一定安排一班信得過的夥計辦好晚宴。
格朗德蒙拿起那張卡片。是一張他發出去的請帖。無疑,是誰坐車來到沙勒羅瓦,親眼看見空無一人的老宅之後,把它扔掉的,「把他們從柵欄後面、大路上都叫來吧。」他柔柔一笑,自言自語說。然後他吩咐阿布薩龍:「叫路易來。」路易過去是他的貼身僕人,穿著白上衣的他立刻來了。
多得出奇的侍者一道接一道地上菜。安德烈精湛的廚藝,他自己親手挑選的幾種酒,引得格朗德蒙興致大發,他成了一位標準的主人,侃侃而談,措辭妙趣橫生,和藹可親。客人在談話中忽而清醒,忽而迷糊。他的大腦仿佛正持續經歷一陣陣的癡呆發作,每次發作之後便是短暫的、相對的清醒。因為最近一場熱病,他的目光呆滯得發亮。長時間的熱病一定弄得他憔悴,衰弱,精神錯亂,那張臉甚至連風吹日曬、飽經風霜都遮不住一臉的呆板蒼白。
「格朗德蒙,你沒權利問這個問題,除非你滿足我的要求。要麼把維克多給我們找回來,要麼證明他已經死了。」
他聽見阿布薩龍在咳嗽,發出召喚的信號。格朗德蒙動了一動。這一次他沒有進入夢鄉,只是打打瞌睡而已。
拿定主意後的那個星期天,格朗德蒙策馬直奔沙勒羅瓦。那幢寬大、四四方方的宅院,兩側是長長的廂房,門窗通通緊閉,顯得空空蕩蕩,了無生氣。
沿河而下,方圓二十英哩,住著大約六、七戶人家,他們與夏爾家素有往來,常舉辦豪華奢侈的宴會,你來我往,相互宴請。他們是古老的夏爾王國最為驕傲、最尊貴的朋友。夏爾家族與他們組成了一個上流人士小圈子;他們過從甚密,關係甚篤;他們輪流做東,總是以鮮有的熱情和圈內人獨有的豐盛來款待圓內的客人。格朗德蒙說,那些舊友應當重溫舊夢,再一次,哪怕以後不會再有,在一月十九日這天成為沙勒羅瓦夏爾家的座上賓,慶賀這個家族的大喜日子。
「這位先生,」格朗德蒙吩咐道,「要和我一道用餐。帶他去洗個澡,換一身衣裳。二十分鐘後把他打扮停當,宴會開始。」
格朗德蒙從薪水中攢下六百元。或許你會說,足夠一個男人娶妻成家啦。所以,在婚姻問題上沉默兩年之後,他打著馬兒向阿黛爾.福基爾父親的米德.多爾種植園而去,向他重提那個危險的問題。她的回答和十年來每次回答一模一樣:「先找到我兄弟,夏爾先生。」
這群人中間,格朗德蒙是最忙的一個。有些大籃筐外面貼有「小心輕放」的條子,他監督幫工們小心翼翼地搬運籃筐,裡邊可是裝著易碎的瓷器和玻璃器皿。要是摔落一隻籃筐,那可要花掉他一年多的積蓄哩。
沒錯,安德烈還在那兒;他一頭密密的短鬈髮更見花白,他的嘴還是那麼又闊又大,還是那麼愛哈哈大笑。格朗德蒙把計劃跟他一說,老廚師長樂得晃動著身子。他鬆了一口氣,心裡明白他不用再操心,只需等待,等待晚宴開席就是,他慷慨地把一大筆錢放在安德烈手裡,以作操辦之資,全權委託安德烈去精心準備。
那些老店主中有不少人跟格朗德蒙只是面熟,並不相識,和夏爾家上一輩有過交往。他們中有些人是克裡奧耳人,得知這個窮困潦倒的小職員決意要用他的積蓄重新燃起哪怕是片刻祖先的榮耀之火,他們頓時為這個宏偉的輕率設想感到振奮並寄予同情。
路易以對侍沙勒羅瓦的客人應有的討好神情朝這位汙髒邋遢的客人走去,迅速而神祕地把他帶到裡邊去了。
他又坐下來吸煙。儘管他已經發話,但連他也很難相信,沙勒羅瓦那天晚上會高朋滿座。有史以來第一回,夏爾家的請帖居然無人理睬。格朗德蒙對於禮節與榮譽的理解是如此單純,也許他對家族的聲望是如此深信不疑,結果他竟然壓根兒沒想到可能導致客人罷宴的原因。
「遊客講的故事,我不反駁。」格朗德蒙微笑著回答。傑克先生揚聲大笑。他壓低嗓門,改用一種親密的耳語說:
晚宴的傑作是餐廳。長長的餐桌,齊齊擺放著二十五套餐具,餐具熠熠放光,雪白的餐巾,瓷器,寒光微微的玻璃器皿,猶如一幅冬日風景畫。餐廳的m.hetubook.com.com高雅、潔美使其無需多少裝飾。燭光映照在光滑如玉的地板上,閃耀著紅寶石般的光澤。富麗堂皇的護壁鑲板足有半牆高。鑲板上方,順著鑲板掛著幾幅水果與鮮花的水彩寫生,色彩輕盈活潑,使餐廳顯得不單調。
然而,格朗德蒙.夏爾,阿卡迪亞的小紳士,永遠也猜不透阿黛爾的眼神;儘管他無法打動她的心,他還是最後一次問候她,然後騎著馬兒離去,儼然一位榮譽和愛情的富翁,希望的貧者。
格朗德蒙站起來。夏爾家族的所有成員在他們一生中都經受過考驗,他們即便作輸家,也輸得瀟灑,不失騎士風度,「上菜。」他鎮定自如地吩咐。說完,他仔細打量阿布薩龍執行命令的一舉一動,因為此時有什麼東西把大門門栓弄得咔噠咔噠響,那東西順著通向老宅這條道走過來。那東西拖著腳步,一邊走,一邊自顧自地嘟噥著。走在臺階下面,停在一束光柱中,用全世界的乞丐那種千篇一律的哀訴聲說開了:
院子裡的灌木亂蓬蓬的,瘋長一氣。小樹林的落葉飄灑在小徑上、門廊下。格朗德蒙順著宅院這邊走下小路,逕往種植園幫工屋而來。他瞧見幫工們從教堂魚貫而出,他們穿著花哨的黃色、紅色和藍色衣服,大大咧咧,高高興興。
格朗德蒙千遍萬遍地在腦海中細細梳理維克多消失的情景。每次阿黛爾執拗卻又帶著憐憫地找個藉口拒絕他的求婚,維克多消失的情景便愈發清晰地重現在他的腦海裡。
「行行好,先生,請給一個倒霉透頂的餓壞了的窮光蛋一點兒吃的吧!再賞一個能過夜的角落吧!因為——它結尾的一段話毫不相干——我現在可以睡覺啦。大山夜裡不會跳里爾舞啦,白銅壺全都擦得賊亮賊亮。鐵箍還套在我腳踝上,還有一環鐵鏈哩,您要願意,還可以用鐵鏈子把我鎖上呀。」
他坐在皇室街咖啡店裡光滑如鏡的小桌旁,一邊琢磨一個計劃,一邊呷著葡萄酒。吸完數百隻香煙之後,漸漸地,他想出一個周全的計劃。毫無疑問,這項計劃將花掉他全部的積蓄,但是——蠟燭雖短,倒也輝煌。他將重新嘗嘗做幾個鐘頭沙勒羅瓦的貴族夏爾的滋味。一月十九日,那個對夏爾家族的興衰意義特別的日子,將重新得到應有的關注。那一天,法國國王曾大宴賓客,讓一位夏爾坐在他的身旁;那一天,布拉舍侯爵阿爾芒.夏爾宛若一顆耀眼奪目的流星,在新奧爾良登陸;那一天是他母親出嫁的日子,也是格朗德蒙的生日。自打格朗德蒙記事起,直到家族的衰敗,每年這一天的週年紀念都是大宴賓客,盛情款待來賓,舉行令人自豪的紀念活動。
沙勒羅瓦位於大道旁,每天別的種植園的人在大道上來來往往,他的請帖就發到那些人手上。毫無疑問,就在老宅突然復活的前一天,他們還趕著車經過這裡,親目瞧見長久的荒蕪和頹敗的事實。他們曾目睹僵屍一般的沙勒羅瓦,後又見到格朗德蒙的請帖,儘管他們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兒,他們絞盡腦汁去琢磨這份請帖到底是一個索然無味的惡作劇,還是一個謎,或者其他什麼意思,可他們不會傻到為了弄個明白真地光臨那幢被遺棄的老宅。
這一回,他站在她面前,也許因為如此漫長而無望的愛情竟取決於一個如此不合情理的偶然事件而感到沮喪,要求她簡短乾脆地回答他,她是否愛他。
格朗德蒙慷慨解囊,賞賜那些忠誠不貳的家僕,然後心滿意足地打馬回城。還得考慮和準備很多瑣碎雜事,不過計劃最終十分周全,現在只剩下一件事——向客人發請帖。
也就是在那天夜裡,每當阿黛爾瞧著他的時候,格朗德蒙在她的雙瞳裡第一次感覺到一種不曾見過的怪異的神情。從那以後,那眼神一直留在她的眼裡。他無法讀懂它,因為這是深藏在她心中的一個祕密,她守口如瓶,也不肯以別的方式洩露它。
格朗!名字的主人驚了一跳,放下酒杯。他請來坐在宴席上的這個窮困潦倒、衣衫襤褸的傢伙,這個活像個哈里發的人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呢?
流浪漢突然大叫響徹餐廳。他驚訝得突然跳起,可是格朗德蒙一把抱住了他,一邊喚著「維克多!——維克多.福基爾!謝謝,謝謝,我的天!」
「瞧瞧這張像,傑克先生。你是否……」「我姐姐阿黛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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