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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6:帝國烽煙

作者:孫皓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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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秦論 原生文明的永恆光焰 一、暴秦說 秦末復辟勢力的歷史謊言

祭秦論 原生文明的永恆光焰

——秦亡兩千二百十五年祭
公元前二〇七年秦亡,至今歲,兩千二百十五年矣!
漫漫歲月,滄桑變幻,人類文明在甘苦共嘗中拓展延伸,已經由我們在《大秦帝國》中走過的鐵器農耕文明,進境為工業文明與科學文明之交會時代了。然則,文明的進境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人性,沒有改變人性的基本需求,更沒有改變人類面對的種種基本難題。人還是人,人類還是人類,國家還是國家,民族還是民族;貧困與飢餓依然隨處可見,戰爭與衝突依然不斷重演;先民曾經反覆論爭的人性善惡、法治人治、變革守成、貧富差異等等基本問題,並沒有因為工業與科學的出現而消弭。甚或相反,交通的便捷與信息的密集,使種種衝突更為劇烈,更為殘酷,更為多元,更為全面。我們在高端文明時代面對的基本問題,依然是先民在原生文明時代面對的基本問題。
我們的腳步,依然是歷史的延續。
回首歷史而探究文明生發演變之軌跡,對於我們這個五千年綿延相續而守定故土的族群,有著重新立定精神根基而再造高端文明的深遠意涵。對於在各種文明的差異與衝突中不斷探索未來之路的整個人類,有著建設性的啟迪。深入探究足跡漫長而曲折的中國文明史,其根基點,無疑在於重新開掘中國原生文明的豐厚內涵。
深刻認知我們這個民族在文明正源時代的生存方式、生命狀態及其無與倫比的創造力,並從高端文明時代應有的歷史高度,給予正確客觀的解析,方能如實甄別我們面臨的精神遺產,恰如其分地選擇我們的傳統文明立足點,避免將古老糟粕當做稀世珍寶的難堪與尷尬。唯其如此,走完大秦帝國的歷史之路,再解析帝國滅亡的歷史奧秘,清點帝國時代的文明遺產,並回顧我們的歷史意識對原生文明時代的認知演變,便成為重新開掘的必要一步。
由於種種原因,我們的歷史意識已經長久地墮入了一種誤區:對繁雜細節的考據,淹沒了宏闊的文明視野;對具體事件的記敘,取代了高遠的剖析與甄別。年深日久,幾乎形成了一種怪圈:樁樁小事說得清,件件大事不明白。就事件的發端、經過、結局等具體要素而言,幾乎每一日每一事的脈絡都是清楚的,不存在諸多民族常有的那種動輒消失幾百年的大段黑洞。然則,對重大事件、重大人物、重大時代、國民精神、生存方式等等具有文明坐標意義的歷史核心元素的研究評判,卻始終不著邊際,沒有形成一種以國民意識體現出來的普遍認知。至少,在我們已經跨入高端文明的門檻之後,我們的浩瀚典籍中還沒有一部立足於文明史高度,對中國的傳統文明作出整體解析與評判的著作。作為中國原生文明時代的軸心,秦帝國所遭遇的歷史口碑,是這種褊狹的歷史意識浸漬而成的最大的荒誕劇。
我們每每驚歎於地下發掘的宏闊奇蹟。
我們常常麻木於文明開掘的精神再生。
追溯秦帝國的歷史興亡腳步,我經常不自覺地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迷茫。埋首檢索那些汗牛充棟的典籍史料,我每每驚愕於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對於如此一個只要稍具歷史目光與客觀頭腦,便能評判其不朽文明價值的帝國時代,何以那麼多的歷史家學問家以及種種騷人墨客乃至市井演義,都充滿了怨毒的心緒,不惜以種種咒罵橫加其身?隋唐之後更是不分析,不論證,不甄別,凡涉春秋戰國秦之評判,大體皆統統罵倒。及至當代目下,仍有諸多學人秉承此風,屢屢說得口滑,言辭之輕慢戲侮幾近江湖套路,讀之既咋舌不已,又頗覺滑稽。
問題究竟出在了什麼地方?
何等歷史煙霧,使秦文明兩千餘年不為國人意識所認同?
這既是《大秦帝國》開篇序言提出的基本問題,也是這部作品在最後該當有所回應的基本問題。我力圖做到的,是以所能見到的種種史料為依據,解析國民歷史意識對秦帝國非議曲解的演變軌跡,並探究秦帝國滅亡的基本原因,發掘中國原生文明的精魂所在,對我所追慕的偉大的原生文明,對我所追慕的偉大的秦帝國,有一個誠實的說法。
是文為祭,以告慰開創華夏原生文明的偉大先賢們。

一、暴秦說 秦末復辟勢力的歷史謊言

其二,為達成盡速下城佔地的實際利益,虛聲恐嚇,肆意誇大。蒯通說范陽令之辭,是「秦任酷吏」說的代表。其對民眾仇恨之誇張,其先前的恐嚇與後來的撫慰之間的自相矛盾,都到了令人忍俊不能的地步。顯然的事實是:蒯通為使自己成為縱橫名士,先恐嚇范陽令,再允諾自己所能給范陽令的前途:只要降趙為復辟勢力收服城池,便可「轉禍為福」;而後,蒯通再轉身變作范陽令特使,對武臣又大說范陽令苦衷,使武臣「從其計」;再後,蒯通又搖身變作武臣特使,賞賜范陽令以侯爵印並高車駟馬;至此,蒯通個人目標達成而成為名士重臣,范陽令也「轉禍為福」,武臣也藉此得到三十餘城。此等秦末策士捲入復辟黑潮,其節操已經大失戰國策士之水準,變成了真正的搖唇鼓舌唯以一己之私利的鑽營者。即或大有「賢名」的張耳陳餘,後來也因權力爭奪大起齟齬,終究由「刎頸之交」變成了勢不兩立。我們要說的是:此等實際利益爭奪中的虛聲恐嚇說辭,多有肆意誇大,不足作為史料憑據。
秦以排山倒海之勢一統天下,以變法圖強之志大規模重建華夏文明;使當時的中國,既一舉跨越了以奴隸生產為根基的夏商周三代古老鬆散的邦聯文明,又一舉整合了春秋戰國五百餘年劇烈大爭所醞釀出的全部文明成果,以最大的規模,以最快的速度,巍巍然創建了人類在鐵器時代最為偉大的國家形式,最為進步的社會文明。依照歷史的法則,具有偉大創造力的權力主體,其權力生命至少應當延續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然則,秦帝國卻只有效存在了十二年(其後三年為崩潰期)。隨著始皇帝的驟然撒手而去,建成這一偉大文明體系的權力主體,也轟然潰滅了。
其三,此類說辭大而無當,與當時事實有顯然的矛盾,其諸多紕漏完全經不起推敲。譬如武臣集團的說辭,其顯然的誇大胡謅至少有四處:一則,「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史記》只云「數十萬」,尚且可疑。百萬大軍攻秦,全然信口開河。二則,「陳涉王楚之地,方二千里」。其時,陳勝農民軍連一個陳郡尚且不能完全控制,何來方二千里土地?三則,「頭會箕斂,以供軍費」。秦帝國軍費來源頗多,說辭卻誇張地歸結描繪為「家家按人頭出錢,官府以簸箕收斂」這一殘酷形式。四則,「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就實而論,舉事反秦之地在初期肯定有仇殺與殺官事實,如項燕劉邦舉事都是如此。然若天下盡皆這般,何以解釋章邯大軍出動後在大半年之內的秋風掃落葉之勢?
這一巨大的命運落差,給攻訐與謊言提供了歷史空間。
復辟勢力遍地蜂起,對秦政秦制的總和圖書體攻訐,立即以最激烈的復仇方式爆發出來。六國復辟者們紛紛杜撰煽惑說辭,憤憤然將秦政一概罵倒。期間,諸多攻訐在史料中都是零散言辭,只有三則言論最成系統,因而具代表性。這三則言論,都是由張耳、陳餘為軸心的「河北」趙燕集團所生發,既是當時最具煽惑力的言論,又是被後世「暴秦」論者引用最多的史料。唯其如此,我們將這三則言論全文引錄如下:
其四,秦末復辟勢力具有典型的反文明性,其強烈的施暴實踐,最充分地反證出其誅暴言論的虛偽性。作為秦末復辟勢力的軸心,江東項羽集團的大暴行具有駭人聽聞的酷烈性。《史記.項羽本紀》記載了項羽集團對平民與降卒的六次大屠殺,全部都是戰勝之後駭人聽聞的屠城與殺降:第一次襄城屠城,坑殺全城平民;第二次城陽大屠殺,殺光了此前輔助秦軍抵抗的全城平民;第三次新安大屠殺,坑殺秦軍降卒二十萬;第四次咸陽大屠殺,殺戮關中平民無計,大燒大殺大劫掠大掘墓;第五次破齊大屠殺,坑殺田榮降卒數目不詳,大劫掠大燒殺,逼反復辟後的齊國;第六次外黃大屠殺,因一個少年的利害說辭而放棄。種種大規模暴行之外,項羽又恢復了戰國大煮活人的烹殺,後來又有殺楚懷王、殺秦王子嬰並嬴氏皇族、大掘秦始皇陵等暴行。項羽集團頻頻大規模施暴,使大屠殺的酷烈惡風在秦末之亂中驟然暴長。號為「寬大長者」而相對持重的劉邦集團,也有兩次大屠城:一屠穎陽,二屠武關。自覺推行安民方略的劉邦集團尚且如此,其餘集團的燒殺劫掠與屠殺則自可以想見了。
武臣(武信君)引兵東北擊范陽。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曰:「竊聞公之將死,故弔。雖然,賀公得通而生。」范陽令曰:「何以弔之?」對曰:「秦法重。足下為范陽令十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亂,秦法不施,慈父孝子可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弔公也!今諸侯畔(叛)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而投武信君。君若急遣臣見武信君,可轉禍為福在今矣!」范陽令乃使蒯通見武信君(又做了范陽令的使者,這裡又有了一大篇為范陽令辯護的說辭)——武信君從其計,因使蒯通賜范陽令侯印(注意,又成了武臣的使者)。趙地聞之,不戰以下城者三十餘城。
自陳勝吳廣舉事反秦,對秦政的認知評判,便成為當時反秦勢力必須回答的緊迫問題。而最先反秦的陳勝吳廣農民集團,當時對秦政並無總體性仇恨。「閭左徭役」們直接仇恨的對象,首先是秦二世的過度征發,尚不涉及對秦和_圖_書政如何評判。陳勝的「天下苦秦久矣」之歎,所言實際內容也只是二世即位後的政治行徑。基於農民集團的直感特質,陳勝吳廣的發端路徑很簡單:先以為扶蘇、項燕鳴冤為事由,後又以「張楚」(張大楚國)為舉事旗號,最終達成以武力抗爭謀求最好的社會出路。演變的轉折點,出現於陳勝舉事後誰也預料不到的天下轟然而起的陡然大亂之局。陳勝農民軍迅速佔據了陳郡,六國貴族與當地豪強紛紛聚來,圖謀借用陳勝力量復辟,這才有了最初的「暴秦」說。原發經過是:陳郡「三老豪強」們勸說陳勝稱王,並大肆稱頌其反秦舉事是「伐無道,誅暴秦」的大業。這是貴族階層第一次對秦帝國總體冠以「暴秦」之名,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暴秦」說。
這三則以攻訐秦政秦制為軸心的言論,具有顯然的不可信處:
其一,強烈的復仇心態與權謀目標,使其對秦政的攻訐具有明顯的手段性,喪失客觀真實性。簡單說,第一則是張耳陳餘利用農民集團在政治上的幼稚,對陳勝設置了巨大政治陷阱:不要急於稱王,農民軍當一面全力對秦作戰,一面同時扶持六國貴族盡速復辟。這一陷阱的要害,是誘騙農民軍抵擋秦軍,而六國貴族趁機復辟稱王。為了這一目標,張陳兩人將「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世」列為「暴秦」首惡,而將復辟六國貴族作為「為秦樹敵」的首要急務。而後來的事實是:包括張陳集團在內的六國貴族,一旦借陳勝兵力出動,則立即迅速稱王,絲毫不顧忌「示天下私」之嫌疑了。這等因赤|裸裸的權謀需要而蓄意生發的「暴秦」說,是典型的攻訐說辭,無法與嚴肅的評判相提並論。是故,後世說者大多悄悄拋棄了這一說法,不再將滅六國作為秦帝國的罪行對待。
變化的軸心,是關於恢復諸侯制還是建立郡縣制的大爭論。由這一大爭論生發開去,牽涉出對夏商周三代文明與秦帝國所建文明的總體對比,以及與之相關的總體評判。然則,這場大爭論及其餘波,仍然被爭論各方自覺限定在戰國精神所能容納的爭鳴之內:反對方並未涉及對秦政的總體指控,創新方也並未以對方對傳統諸侯制的讚美而橫加指責,更談不上問罪了。歷史聲音的突然變調,開始於「焚書坑儒」案之後。自儒生博士們紛紛從秦帝國廟堂「亡」去(不經正式辭職而私自離職),評判秦文明的言論中便出現了一種此前從未有過的聲音:秦政毀滅典籍,暴虐之道也。被秦始皇拜為少傅文通君的孔子八世孫孔鮒,以及諸多在秦帝國職任博士的名儒,都在離開中央朝廷後與藏匿山海的六國貴族們秘密聯結起來了。這種以「非秦之政」為共同點的秘密聯結,使原本並不具有真實政治根m.hetubook.com.com基而僅僅是廟堂論政一家之言的政治評判,不期滋生為六國貴族復辟的政治旗幟。
當時,不幸成為「楚懷王」的少年羋心,對項羽的種種惡魔行徑始終心有餘悸。這個楚懷王對大臣將軍們憂心忡忡而又咬牙切齒地說:「項羽為人,剽悍猾賊!項羽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坑之!諸所過之處,無不殘滅!」故此,楚懷王堅執不贊同項羽進兵咸陽,而主張「寬大長者」劉邦進兵咸陽。剽者,搶劫之強盜也。悍者,凶暴蠻橫也。猾者,狡詐亂世也。賊者,邪惡殘虐也。少年楚懷王的這四個字,最為簡約深刻地勾出了項羽的惡品惡行。這個聰明的楚懷王當時根本沒有料到,因了他這番評價,項羽對他恨之入骨。此後兩三年,楚懷王便被項羽以「義帝」名目架空。之後又被毫不留情地殺害。楚懷王能如此評判,足見項羽的酷烈大屠殺已經惡名昭著於天下了。
秦帝國的驟然滅亡,是中國文明史上最大的黑洞。
對以秦政秦制為軸心的秦文明的評判爭議,其實自秦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的秦國崛起時期便開始了。就總體而言,戰國時代對秦文明的評判是兩大主流:一則,是從制度的意義上,高度肯定秦國變法及其所創造的新型法治文明,並力圖傚法秦國,由此形成了以趙國燕國變法為代表的第三波變法浪潮;一則,是從施政的意義上,對秦國法治作出了嚴厲指控,其代表性言論是「苛法」說與「虎狼」說。在戰國時代,尚未見到明確的「暴政」說法。就根基而言,這兩種說法的根基點是不同的。「苛法」之說,是具有「王道」價值觀的守舊學派的一種政治評判。儘管這一評判具有守舊學派反對一切變法的特質,並不具有認真探究的客觀性,但就其基本面而言,尚是一種法治與政論的爭鳴,不具有總體否定的意圖。「虎狼」之說,則是山東六國基於族群歧視意識,在抗爭屢屢失敗之後,以仇恨心態發出的政治詛咒,實屬攻訐性的非正當評判,自不當作為歷史依據。
陳中豪傑父老乃說(陳涉稱王)——陳涉問此兩人(張耳陳餘),兩人對曰:「夫秦為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世,罷百姓之力,盡百姓之財。將軍瞋目張膽,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為天下除殘也!今始至陳而王之,示天下私。願將軍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國後,自為樹黨,為秦益敵也!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強。如此野無交兵,縣無守城,誅暴秦,據咸陽以令諸侯。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則帝業成矣!今獨王陳,恐天下不解也。」
武臣等從白馬渡河,至諸縣,說其豪傑曰:「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十年矣!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https://www•hetubook•com•com財匱力盡,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響應,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於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者,非人豪也!諸君試相與計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報父兄之仇而成割地有土之業,此士之一時也!」
就其實質而言,這是一個顯然的政治權謀:志在復辟的貴族勢力,利用農民集團政治意識的幼稚,以稱頌與勸進的方式,將自己的政治目標巧妙設定成農民集團的政治目標,從而形成天下共討「暴秦」的聲勢。其實際圖謀,則是使農民反秦勢力成為貴族復辟的強大借用力量。其後的歷史事實,正是如此演進的:除了劉邦、項燕、黥布、彭越四支反秦勢力,是借陳勝發端聲威而沒有直接借用陳勝兵力舉事外,其餘所有六國貴族都投奔了陳勝吳廣集團,直接以陳勝劃撥的軍馬為根基,以陳王部將的名義出兵,而後又迅速背叛陳勝,紛紛復辟了六國旗號。陳勝政權的迅速消失,其根本原因,正是被大肆滲透其中的貴族復辟勢力從內部瓦解了。
作為歷史謊言的生發期,說者的動機、手法與怨毒的心緒,已經在上述特徵中得到了最充分體現。某種意義上,秦末復辟者的言行,恰如孔子指斥少正卯所描畫:言大而誇,辭偽而辯,行辟而奸,心逆而險。是故,其攻訐之辭無處不似是而非,幾乎沒有一條可以作為評判秦文明之依據。倘若忽視這些基本特徵,而將其作為論證「暴秦」的歷史依據,則意味著我們的歷史意識尚不具有高端文明時代應有的分析水準。
整個戰國之世兵爭連綿,沒有過一次屠城暴行。秦始皇滅六國大戰,秦軍也沒有任何一次屠殺平民的暴行。秦末復辟勢力卻變成了瘋狂惡魔,對整個社會展開了變態的報復,其殘暴酷烈遠遠超過了他們所指斥的「暴秦」千百倍。此等無與倫比的大破壞大摧毀暴行,「楚漢相爭」的短短幾年,成為中國乃至整個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颶風大破壞時期。其直接後果是,繁榮昌盛的帝國文明在五六年中驟然跌入了「人相食,死者過半」的社會大蕭條大赤貧境地,以致西漢建政五十餘年後仍然陷入嚴重赤貧而不能恢復。
「暴秦」說其來有自,我們的梳理得從源頭開始。
歷史的發展,已經顯示出固有的內在邏輯:權力主體的滅亡,並不等同於其所創建的文明體系的滅亡;權力主體在某個階段的突然沉淪,並不必然植根於其所創造的文明體系。歷史的事實是:作為文明建築師的秦帝國驟然滅亡了,秦帝國所創建的文明體系卻為後世繼承了;秦帝國政權因突hetubook.com.com發政變而突然崩潰了,其結局也並未改變秦帝國所創造的文明體系的歷史本質。
歷史的邏輯,已經包含瞭解析歷史真相的路徑。然則,我們對秦帝國滅亡之謎的歷史探究,兩千餘年卻一直存在著一個誤區:將秦帝國所創建的文明體系與秦帝國權力主體等同而一,論秦亡必以秦政為因,論秦政必以秦亡為果,以秦亡之速推論秦政之惡,以秦政之惡推論秦亡之速,互為因果,越糾纏越亂。由於這個誤區的存在,對秦亡原因之探究,長期陷入一種陳陳相因的主流定論:秦政暴虐,暴政亡秦。當然,這個誤區只是方法論意義上的誤區,是「暴秦」說的學理成因之一。兩千餘年來我們的歷史學家始終集中於孜孜尋求「暴政」依據,並無數次地重複這則古老的論斷,直至當代依然沒有發生大的變化,其中自然有著更為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
秦帝國一統天下後,輿論情形發生了變化。
太史公亦曾在《項羽本紀》後對其凶暴深為震驚,大是感慨云:「羽豈舜帝苗裔邪?何興之暴也!」《索隱述贊》最後亦大表驚駭云:「嗟彼蓋代,卒為凶豎!」——很是嗟嘆啊,他這個力能蓋世者,竟陡然成了不可思議的兇惡之徒!顯然,項羽之兇惡為患,在西漢之世尚有清醒認知。孰料世事無定,如此一個惡欲橫流凶暴駭人的剽悍猾賊,宋明伊始竟有人殷殷崇拜其為英雄,惋惜者有之,讚頌者有之,以致頌揚其「英雄氣概」的作品廣為流播。如此荒誕之認知,我族良知安在哉,是非安在哉!
從基本面說,戰國後期的秦滅六國之前,天下言論對秦政的評判是積極認定的。最基本的依據,有兩方面。一方面,戰國末期兼具儒法兩學,且學術立場素來公正的荀子大師,對秦制秦政秦風素有高度評價。在《強國》篇中,荀子依親自入秦的所見所聞,對秦風秦政作出了最高評價:「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類之矣!」在《正論》篇中,荀子則對「治世重刑」的合理性作了充分論證,實際是對「苛政」說的回應。荀子之說,沒有任何人提出反駁。另一方面,戰國末期「天下向一」的歷史趨勢日漸形成,「天下一統」的可操作戰略也由李斯適時提出。這種人心趨勢,意味著天下寄厚望於秦政,寄厚望於秦國「一」天下。如此兩個基本面充分說明:戰國之世對秦政的總體評判雖有爭議,但天下主流是肯定秦政秦制的。當然,這種肯定的後面,有一個最基本的社會價值原則在起作用:戰國變法只有秦國最成功,成功本身是「應時而變」的結果,是順應潮流的結果。在「求變圖存」與「大爭事功」成為時代精神的大背景下,整個社會對一個獲得巨大成功的國家,是沒有指責理由的。
「暴秦」說,遂以極大的聲勢,在秦末之亂中陡然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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