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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維特的煩惱

作者: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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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日

八月十二日

亞伯特說:「那是另外一回事,因為被激|情沖垮的人早已失去一切思考的能力,和醉漢或瘋子差不多。」我笑著喊道:「喔,你們這些有理性的人!激|情!酒醉,瘋狂!你們這些道德的動物,自己靜立在那兒,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指責醉漢,憎惡別人缺乏理性,像牧師般不理不睬走過去,像偽君子般感謝上帝沒有讓你變成醉漢中的一份子。我曾醉過不止一回,我的激|情和瘋狂差不了多少,這兩件事我都不感到遺憾,因為我多多少少瞭解到,所有做大事的不凡人物都曾被視為醉漢或瘋子。
「因此,問題不在於一個人是強是弱,而在他能不能忍受道德或身體上的痛苦。我覺得,說一個自殺的人是儒夫,未免太過份,就像我們說一個發高燒而死的人是儒夫一樣不恰當。」
「可嘆有些人還說,『傻姑娘!她若肯等待時間的治療,絕望就會減輕,說不定有別的男人會來給她安慰。』那就等於說,『傻瓜!居然發燒死掉!他若等到體力復原,體液調整,血脈恢復正常,一切毛病都會痊癒,說不定他今天還活著呢!』」。
「一個冷靜、理智的人想看出這位悲慘仁兄的心境,用說服的語氣和他交談,結果毫無收穫,正如一個健康的人無法把自己的活力注入病患身體中。」
亞伯特還不肯接受我的比方,一直提出異議,和-圖-書說我只舉一位單純少女做例子;他想知道一個生活圈子較廣,更懂事物關係的理智人物又有什麼藉口自尋死路。我大叫說:「朋友啊,人就是人,當激|情氾濫,他被人性的缺點壓迫時,他擁有的那一點推理能力根本派不了大用場。還不如——下次再談吧,」我說著就拿起帽子。噢!我感慨萬千。我們就此告別,彼此都不瞭解對方。一個人要瞭解世上的另一個人,真是太困難了。
我接著說,「人性自有它的範圍;可以忍受歡樂、悲哀和痛苦到某一個程度,過度就承受不了。
亞伯特一定是最傑出的男子。昨天我們之間出現一個頗不尋常的畫面。我想騎馬入山,便到他家去辭行,這封信就是在山裏寫的。我在屋裏踱來踱去,突然看到兩把手槍。我說,「你的手槍借我旅途防身吧。」他說,「沒問題,只要你不怕麻煩,自己裝子彈;我只是留著做做樣子。」我取出其中一把,他又說,「自從我小心謹慎,反而惹下大麻煩,我就不想再碰這個玩意兒了。」我非常好奇,想聽聽事情的經過。他對我說:「我到鄉下一位朋友家小住三個月,隨身帶了一把空手槍,睡得非常安穩。有一天午後下雨,我懶洋洋坐著想心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我們會受攻擊,也許用得著手槍,而且——你和_圖_書知道我指的是哪一類的事情。我叫佣人擦槍上子彈。他和女佣鬧著玩兒,想嚇嚇她們,天知道怎麼回事,手槍走火,通條射出來,打穿了一位女佣的右手大姆指,血肉模糊。我悔恨交加,還得付手術費,從此我的手槍就沒裝過子彈。親愛的朋友,預防措施又有什麼用呢?一個人防範不了每一道危機。我確信……」你知道,他不說「我確信」的時候,我非常喜歡這個人,事實上不是每一道通則都有例外嗎?但是他急著證明自己的主張,所以每當他自以為說了一句莽話,立下一道總則,或則道出了部份的真理,他總是修改、潤飾、增添或刪減原先的話,最後原來的論點幾乎完全不能成立。這次他滔滔不絕大談這個題目,最後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心情不禁憂鬱起來,把槍口對準右太陽穴。亞伯特奪下手槍說:「來!這是什麼意思?」我說,「手槍又沒上膛。」他焦急地逼問道:「就算沒上膛,這個動作又代表什麼?我簡直想像不出一個人竟會蠢得用手槍自戕。光是這個念頭就叫人噁心。」
亞伯特說:「這是你的另一項奇癖,你一切都誇張其辭,至少你將我們討論的自殺比為高超的行為就大錯特錯,自殺只能說是軟弱,因為結束生命比勇敢承受痛苦的一生要容易多了。」
我大叫說:「為什麼你們這些人談和_圖_書到任何問題都愛說『這個愚蠢,那個聰明,這個好,那個壞』,這些話有什麼意義呢?你可曾找出一個行為的內在情境?你能確實斷定它發生的原因,註定要發生的理由嗎?你如果這樣做,就不會輕易下斷言了。」
「好,我們就把這個現象用到心靈中。我們來看看人類如何受限制,如何被印象感染,被觀念迷住,最後一股漸增的激|情剝奪了他一切靜思的能力,使他悲哀煩惱。
這些話在亞伯特聽來未免大廣泛了些。我向他提起一個最近投水自殺的姑娘,並摘述了她的故事,「一個可敬的少女,從小就在家僕的小圈子裏長大,沒有什麼消遣,只有禮拜天穿上她慢慢積蓄買來的好衣裳出去散步。來往的都是家境相同的少女,大假日偶爾參加舞會,或者和鄰居閒聊一兩個鐘頭,談些吵架或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話;她熱情的本性感受到內在需求,男士的甜言蜜語更加深了她的渴望。她愈來愈覺得以前的消遣枯燥乏味,最後她認識一個男人,不自覺被他所吸引,她將一切希望投在此人身上,忘記身邊狹窄的世界,除了他什麼都聽不到、看不到、感覺不出來,除了他什麼都不想。她的心願未遭到虛榮浮華的破壞,直接要求滿足;她要屬於他,要在水乳|交融中找到她一生錯過的幸福,要體驗她一生渴望的各種歡樂。海誓山https://www•hetubook•com•com盟加強了她一切的希望,大膽的撫摸強化了她的欲念,她整個人都被牢牢圈住了;她處在幸福的半昏迷狀態,加上至高喜悅的預感,最後她終於伸出雙臂擁抱她的慾念——然後被愛人遺棄了。她驚駭交加,神智不清,站在深淵邊,四周一片黑暗,未來的希望和安慰都化為烏有,因為他已經棄她而去,她的生命卻只和他緊緊相連。她看不見眼前的世界,看不見可以代替薄情郎的親友,她覺得自己孤獨無依,整個世界都棄她而去。於是她在心靈痛苦的壓力下,悽然投水自殺——亞伯特,很多人的遭遇都是如此。告訴我,這和病人的情形不是很相似嗎?天性找不到迷宮的出路,個人只好一死了之。
亞伯特說:「你總得承認,有些行為不論動機如何,本身都是邪惡的。」
我聳聳肩,承認這一點。「但是,親愛的朋友,」我繼續說,「就算這種情形也有例外吧。雖然偷竊是罪惡,但是一個人若偷東西來糊口,免得自己和家人餓死,他是罪有應得,還是值得同情呢?一個男人若義憤填胸,殺死不貞的妻子和下賤的姦夫,誰有資格丟第一塊石頭來砸死他?誰又有資格砸死為愛失貞的少女?就連我們的法律——那些冷血的腐儒——也有人情味,儘量減輕刑罰。」
亞伯特看看我說,「別誤會,不過你用的例子我覺得文不對題。」我m.hetubook•com•com說:「也許吧,常常有人說我的辯論法近乎荒謬。那我們看看能不能描寫一個人決心拋除生命重擔時的心境,生命大體上很討人喜歡,除非我們經歷過他的情感,否財我們無權討論這件事。」
我準備拂袖而去,因為世上最讓我為難的爭論莫過於我吐露真言,對方卻說出一堆陳腔濫調。但是我忍耐下來,以前我常常碰到這種情況,而且非常惱火,我就熱烈反駁說,「你說自殺是軟弱的行為?請你不要被外表瞞住了。當一個民族在暴君的桎梏下呻|吟,全民終於起而掙斷枷鎖,你能說這是軟弱嗎?一個人看到自己的房屋著火,驚駭交加,終於使盡全力,挑起他平日寸步難移的重擔——一個人受到欺侮,盛怒之下單手對抗五六個敵人,並且將他們制服——這些是不是都算軟弱呢?朋友啊,如果使出力量算是堅強,為什麼壓力過度就算軟弱呢?」
「謬論,完全是謬論,」亞伯特叫道。我回答說:「不如你想像中那麼荒謬。你得承認,身體的本質受到嚴重的感染,部分力量耗失,部分癱瘓扭曲,無論如何都不能恢復正常的生命程序,我們就說這是致命的疾病。
「但是在日常生活中,聽大家說某人做了一件慷慨、高貴、出人意外的事情,又批評他『那傢伙瘋了』或者『那傢伙醉了』,實在很難忍受。你們這些理智的傢伙真可恥!你們這些聖人真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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