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少年維特的煩惱

作者:歌德
少年維特的煩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二月二十日

十二月二十日


它確實升起了!我看到死別的朋友們。他們在羅拉聚會,和往年毫無差別。芬格像一團水汪汪的迷霧!英雄們都圍在四周:看看黑髮的遊吟詩人尤冷!莊嚴的李諾!還有阿爾賓,伴著米諾娜柔美的嗓音!瑟瑪大宴一別,朋友啊,你們變了多少?當時我們爭相獻技,像春風拂過丘陸,輪流吹彎了呼嘯的野草。
十點左右,維特呼叫佣人,邊穿衣服邊吩咐說;他要出門幾天,因此他的衣服都要找出來;準備收拾行李。他還叫佣人收取各地的帳單來付帳,收回幾本外借的書籍,同時預付兩個月的賬濟金給幾個他每週濟助的窮人。
亞伯特是妳丈夫,這又代表什麼?丈夫——我只指世俗觀點而言——照世俗觀點,我愛妳是罪過,我想由他手中把妳搶過來就算罪過?罪過?好!我來懲罰自己。我嚐到了這項罪愆的無上喜悅,我喝下了心靈的止痛膏。從那一刻開始,妳就是我的人了!我的人!洛蒂!我走了!去找妳我的天父。我要向祂訴怨,祂將安慰我,直到有一天妳也來了,我就可以奔向妳,抱緊妳,陪著妳,生生世世相擁著面對無極的上蒼。
這時候維特的家僮出現了,她簡直尷尬到極點。他把紙條交給亞伯特,亞伯特冷冷轉向妻子說,「把手槍交給他。」——又轉向小僮說,「我祝他旅途愉快。」洛蒂覺得彷彿晴天霹靂。她想站起來,卻搖搖欲倒,她不明白自己的心境。慢慢地走向牆邊,以顫抖的雙手取下槍隻,擦去灰塵,猶疑了半晌,要不是亞伯特質疑的眼光逼得她交出手槍,她還會抱更久呢。她把致命的武器交給那名僮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走了以後,她收拾女紅走入自己的房間,充滿難言的痛苦。她的心靈預先看出各種災禍。起先她真想倒在丈夫跟前,道出一切實情——頭一天傍晚的經過,她的過失和預感……等等。後來一想,這樣做實在沒有什麼好處。她休想說動丈夫去找維特。餐桌擺好了,洛蒂的一位朋友來問幾句話,洛蒂硬不放她走,用餐的時候才勉強維持起碼的談興。他們克制自己,東南西北閒聊著,暫時忘掉不愉快的氣氛。
柯瑪
他叫人把飯菜端進屋,飯後騎馬去找執達官,發現他不在家。他在花園裏悽然走來走去,最後一刻似乎恨不能長埋在一切憂傷的回憶中。
薄暮之星哪!妳的光芒在西方多麼美麗!妳由雲端抬起飽滿的頭顱;妳的腳步堂堂皇皇踏過山頂。妳在平原上見到了什麼?暴風已停。遠處激流沙沙響。咆哮的浪花爬上遠方的岩石。傍晚的蠅蟲揮著軟弱的翅膀,一路嗡嗡飛過田野。美麗的星星,妳見到了什麼?但是妳笑著走開了。浪花喜孜孜圍著妳!他們沖洗妳那迷人的青絲,再會,妳這沉默的光芒!讓奧西安的靈光升起吧!
現在你的居處非常狹小!你歇息所在一片漆黑!我三步就繞完你的墳墓,噢,你以前曾是那麼偉大的一個人!四塊石頭,苔蘚斑斑,這就是你唯一的紀念。一顆光禿禿的樹木,一片隨風嘶叫的雜草;便向獵人指出了大英雄摩拉的墳墓。摩拉!你身後多麼蕭條,沒有母親為你哀嘆;沒有少女灑下愛憐的淚水,生妳的婦人已經死了。摩格蘭的女兒已經魂歸西天。
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一早晨,他寫了一封信給洛蒂,封好放在寫字枱上,他死後才被人發覺,轉交給她。我把它插錄在這兒——由實際的事件可以證明,這是他的親筆信。


世事無常,我昨日由妳唇間吸取的光熱卻長在我心,生生世世都絕滅不了。她愛我哩!這隻手臂曾經擁抱她,這兩片唇曾經在她唇上顫抖,這個嘴巴曾經喃喃貼著她的櫻桃小口。她是我的人!妳是我的!不錯。洛蒂,永遠永遠!
他躺在床上,睡了好幾個鐘頭。第二天早上佣人應聲端咖啡進來,發現他在寫東西,他寫給洛蒂的遺書又添了下面幾段:

阿爾賓
噢,李諾!我的淚珠為亡友而流;我的嗓子為故人而唱。你高高立在山丘頂;勇冠山谿諸雄。但是你也會像摩拉,頹然倒地;送喪的人會坐在你的墳墓上。山丘不再認識你;良弓不上弦,靜靜擱在廳堂裏!


風啊,稍停一會吧!溪水啊,請你沉默片刻,讓我的聲音傳遍四野。讓流浪的愛人聽到我的呼聲!塞加!是柯瑪在呼喚你呢。這兒有樹,有岩石。塞加,吾愛!我在這兒,你為什麼遲遲不來?喏!冷月出來了。照亮了山谿的洪水。陡坡的岩石灰濛濛的。山頂看不見他的行蹤。他的忠狗沒有先出現,帶來他光臨的訊息。我只得孤單單坐在這兒!


小傢伙並沒有讓他清靜多久,他們追逐他,跳在他身上,告訴他:等明天到了,www.hetubook•com.com再過一天,然後又過一天,他們就要到洛蒂家拿聖誕禮物,並暢談小心靈等待的奇蹟。他大叫說「明天!再過一天,然後又過一天!」他愛憐地親吻他們,正要離開,最小的一個想偷偷告訴他一件祕密。他透露說:他的哥哥們已經寫好漂亮的新年賀卡,好大張哦!一張給爸爸,一張給亞伯特和洛蒂,還有一張給維特先生。他們要在元旦清早交給這幾個人。

我要出遠門,請你把手槍借給我一用好嗎?再會
我悽然靜坐,我含淚等待天明!亡友啊,進墳墓去吧。柯瑪不來,請不要關閉。我的生命像夢境飛飄;我又何必落在人後呢?我該陪吾友安息此處,長伴怒吼的溪流。當黑夜籠罩山頂;狂風呼嘯;我的幽靈將佇立疾風中,為亡友而哀泣。哭聲傳向獵人的小屋。他不會害怕,反而愛上我的嗓音!因為我悼念亡友的嗓音將萬分甜美;朋友們將萬分愉快。
噢,饒恕我!昨天,那該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刻。噢,妳這位安琪兒!我靈魂深處第一次湧出狂喜的感覺,毫無疑慮:她愛我!她愛我哩!妳唇間流出的聖火還在我唇間燃燒著,我心裏滿懷清新的喜悅。饒恕我,饒恕我。噢,我知道妳愛我,由第一道熱情的眼光,由第一次纖手的捏握,我深深知道這一點,但是我一走開,看到亞伯特在妳身旁,我又陷入驚疑的絕望中。
大家都傷心欲絕,但是亞明的嗚咽最悽楚。他想起英年早逝的愛兒。喀爾木坐在他身邊,此人是噶瑪兒的領袖。他問道,亞明因何嗚咽?有什麼好悲嘆的?歌聲伴著音樂,融化了死者的英靈。就像湖上的輕霧,瀰漫了靜靜的山谷;綠色的花朵綴滿露珠,但是太陽出來,薄霧便消失了。噢,亞明,孤島戈瑪的領袖,你何必傷心呢?
洛蒂,我心已決。我決心一死,我寫這封信給妳,心境很安詳,沒有什麼浪漫的得意感,今晨我要見妳最後的一面。至愛的人兒,妳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冰涼的墓地已經罩住了這個不安、不幸的人兒僵硬的遺體,此人在世的最後一分鐘,還不知道世上有什麼更甜蜜的幸福,只想和妳說說話。我一夜輾轉難眠,更堅定了遲疑的決心。我決心一死。昨天我勉強離開妳,內心激動得可怕,前塵往事都湧上心頭,一想到將來我在妳身畔無望寡歡的生活,我頓時心寒不已——我勉強走進房間,忍不住跪倒在地,噢!上蒼啊!…真的賜給我可貴的淚水了!我想起一千個計劃,一千個可能性,最後終於想起它,堅定、完整、無上的念頭——我決心一死!——這不是絕望,而是確定我已走到盡頭,我為妳犧牲自己。是的,洛蒂!我何不說出來呢?我們三個人非走一個不可,我就做那個人好了。噢!至愛的人兒,一個狂想時常爬進我碎裂的心胸,時常——殺掉妳丈夫!——妳!——我自己!所以還是這樣好了!——美麗的夏日傍晚,妳爬上山丘,請追念我,我曾多次在那兒俯視山谿,然後請妳隔著墓場,凝視我的墳墓,在落日餘暉中,和風將輕輕吹拂著小草。——提筆的時候我相當平靜,如今我清清楚楚看到這一切,忍不住像小孩子泣不成聲。
最後一次,我最後一次睜開雙眼。哎!它們再也看不見太陽了;如今太陽在濃霧後方。大自然,哀悼吧,妳的子弟,妳的朋友,妳的愛人末日快要到了。洛蒂呀,這是無法比擬的心情,卻最像朦朧的幻夢,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個早晨。」最後一個!洛蒂啊,我對這個形容辭沒有什麼概念——最後一個!今天我不是活生生站在這兒,明天我就直挺挺僵臥在地上!死!那代表什麼?我們談到死亡,根本就在幻想。我看過很多人死去,但是人文有限,根本不瞭解生命的開始和終結。現在生命仍屬於我,屬於妳!屬於妳!愛人哪,到了下一刻——就分手告別了——也許是永別呢。——不,洛蒂。不。——我怎麼會去世,妳怎麼會去世,我們不是活著嗎?——去世!那代表什麼?又是一個詞語!一個空虛的聲音,喚不起我心中的共鳴——死,洛蒂!困在冷冷的地底,好窄,好暗!——無依的少年時代,我有一位女友,她在我心目中非常重要;後來她死了,我去送葬,然後站在她的墳墓邊。他們把棺材放下去,再颼颼拉起底下的麻繩,第一鏟泥土砰然往上罩,可怕的棺木發出沉沉的聲音,聲音愈來愈沉,最後棺木終於完全看不見了——我昏倒在墓地邊——感動,震撼,痛苦到極點,肝腸俱裂,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樣了——將來又會怎麼樣——死亡!墳墓!我不明白這些字眼!
風停雨歇:正午一片安詳。天上雲霧頓開。善變的太陽飛上綠色的山丘。噢,溪水啊,你的呢喃多麼甜蜜!但是我聽到的嗓音更迷人。那就是歌王阿爾賓哀悼死者的歌聲!他老邁的頭顱低垂著;淚眼發紅。歌王阿爾賓,你為什麼獨坐在悄然的山丘上?你為什麼發牢騷,像林內的疾風,孤灘上的海浪?和圖書
這不是夢,不是幻覺!我立在墳墓邊,看得更清楚。我們會生存下去!我們會重逢!看看令堂吧,我會看見她,找到她,噢,而且向她吐露心事,令堂就像妳。
米諾娜俏生生走過來;目光低垂,雙眼含淚。山間偶爾飄來一陣疾風,她的頭髮慢慢隨風飛舞。她揚起悅耳的嗓音,眾英雄的英靈都為之感動。他們常常看到塞加之墓——酥胸雪白的佳麗柯瑪就坐在那黑黝黝的地方。柯瑪孤單單守在山頂,長伴自己的歌聲!塞加說好要來的;但是黑夜已經降臨了。聽聽柯瑪的歌聲,她正一個人坐在山頂呢!
她沉吟了好一會,清白的信念終於激起了她的自尊。她決心凜然面對亞伯特的非非之想,她內心潔白無瑕,自可立定腳跟,於是她沒有把女佣叫進來,卻在鋼琴邊彈了幾支小步舞曲,恢復鎮定,解除內心的紛擾,然後靜靜陪維特坐在沙發上。她說:「你沒有書報可讀嗎?」他什麼都沒有。她說:「我那邊的抽屜裏有幾則你翻譯的奧西安詩歌。我還沒看,我一直希望聽你朗誦,不過你老是心緒不寧。」他笑著拿出那些詩,抓在手裏,全身一陣戰慄,看看詩篇的內容,不禁熱淚盈眶。他坐下來朗誦
那天晚上洛蒂一直睡不著,她極度興奮,心裏亂糟糟泛出一千種情感。她胸口不禁深深感受到維特擁抱的熱情,同時她回顧純真的往日,無憂慮的自信,更覺得分外柔美。她已經開始擔心丈夫聽到維特來訪時的目光和他那半惱恨半嘲諷的問題。她從未掩飾,從未說謊,現在第一次面臨非說不可的情境。那份不情願,那份尷尬,更強化了她心目中的過錯,但是她既無法恨維特,也不敢說自己不會和他再見面。她哭到早晨,才倦極而睡去,剛醒來穿衣服,她丈夫就回來了,她第一次覺得和他見面叫人受不了。她唯恐丈夫發現她失眠流淚的痕跡,這樣一來,心裏更加迷亂,於是她激烈擁抱他,不顯得熱情愉快,倒顯得驚慌和懊悔,亞伯特發現了,等他拆完幾封信件和包裹,就粗聲問她怎麼回事,是不是有誰來過了。她吞吞吐吐說,維特昨天在這兒呆了一個鐘頭。——「他真會避時間,」說著就進入書房。洛蒂獨個兒坐了一刻鐘。丈夫的形貌清清新新留在她心坎,她一向十分敬愛他。她想起丈夫的善心、慷慨和深情,責備自己未能相報。一陣模糊的衝動使她跟進屋;她依照平日的習慣,拿起女紅,進入他的書房。她問丈夫需不需要什麼,他說不需要,逕自坐在書桌前寫東西,她則坐下來編織衣物。他們就這樣對坐了一個鐘頭,亞伯特開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洛蒂和他說話,但是他很少答腔,又坐在書桌前,於是她不禁鈎起一連串悲哀的思緒,想要掩飾,強忍住淚水,心情反而更糟糕。
家僮把手槍交給維特,維特聽說是洛蒂交給他的,連忙喜孜孜接過來。他叫人把麵包和甜酒端進屋,又吩咐家僮去吃飯,然後坐下來寫信。

奧德加之子伊拉斯前來告狀:他的哥哥死在阿瑪手中。此人像大海之子,喬裝而來:輕舟破浪,鬚髮皆白,眉宇冷漠。他說,天下的大美人,亞明的嬌女啊!海中不遠處有一塊石頭,旁邊種了一顆樹;紅色的果實鮮艷欲滴,阿瑪就是在那兒等陶拉呢。我來接他的心上人!她欣然跟去;她呼叫阿瑪。沒有人答腔,但於岩上男兒阿瑪啊,吾愛!吾愛!你為什麼讓我擔驚受怕?聽好,阿拿特之子,聽好:是陶拉在叫你呢。叛徒伊拉斯狂笑著奔回陸地。她提高嗓門,她呼叫哥哥和父親。阿林達!亞明,竟沒有人來救你們心愛的陶拉!
這些話使維特完全失去自制力。他絕望地拜倒在洛蒂跟前,抓住她的雙手,貼在自己的眼睛、前額上,她似乎預感到他可怕的意圖,不禁心亂如麻,也抓住他的手掌貼在自己胸前,悲哀地俯視他,兩個人滾燙的面頰相遇了。他們忘記了世間的一切,他伸手環抱她,摟在胸前,並狂吻她顫抖的嘴唇。「維特!」她把臉轉開,用窒息的聲音叫道,「維特!」又用軟弱的小手推開他。她以莊嚴冷靜的口吻叫了一聲「維特!」他沒有抗拒,遵命放開她,瘋狂地拜倒在她胸下。她匆匆站起,在愛情與憤怒間掙扎,發抖說:「這是最後一次,維特!你不能再來看我了。」接著以柔情萬縷的目光看他一眼,就衝入隔壁的房間,把房門鎖上了。維特向她伸出雙臂,卻不敢把她拉回來。他躺在地上,頭部枕著沙發,就這樣躺了半個鐘頭,最後有一個聲音將他喚醒。是女僕要擺餐桌了。他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看看身邊沒有人,就走到隔室的門口,柔聲叫道,「洛蒂!洛蒂!我只說一句詁,一句告別的話!」她悶聲不響,他等了一會——再哀求——又等了一會,然後勉強離去,大叫說,「別了,洛蒂!永別了!」


她的聲音從海面傳來。吾子阿林達奔向山丘,全身掛滿戰利品。箭弩在腰間沙沙響;良弓握在手中;五隻灰犬跟在後面。他在海灘上看到兇猛的伊拉斯,遂抓起來綁在橡樹上。皮帶緊纏著四肢;哼聲隨風吹送。阿林達登上小舟,把陶拉接回岸上。阿瑪氣沖沖趕來,射出灰羽的箭杆。颼颼一聲;便穿入君子阿林達的心臟。噢,阿林達,你竟做了叛徒伊拉斯的替死鬼。槳葉頓時停下來,他靠在岩石上喘息,然後就斷了氣。噢,陶拉,汝兄的鮮血灑遍妳的腳跟四周,妳是多麼傷心啊!輕舟裂為兩半,阿瑪縱身跳進海裏,想拯救心愛的陶拉,不然就一死以報佳人。突然一陣山風吹過海面。他往下沉,從此葬身海底。www.hetubook.com.com
傷心!我確實傷心!我悲嘆的可不是芝麻小事呢!喀木爾,你不曾失去愛子;不曾失去美麗的千金。勇壯的科嘉還活著;美麗的阿妮拉也活在人間。噢,喀木爾,你的家譜能夠延續!但是亞明卻是本族的最後一個人。噢,陶拉,妳的床鋪一片漆黑!妳的墳墓一片漆黑!妳什麼時候才會醒來歌唱呢?以妳那悅耳的嗓音?
他走到城門口,守衛看慣了他,一句話不說就放他進去。煙雨濛濛,半雨半雪,一直下到十一點,他再度敲門。維特回家的時候,佣人發現他沒戴帽子。他不敢多問,默默替主人脫衣服。全身都濕透了,後來帽子在通往山谷的斜坡處一顆岩石上找到,實在想不通濕淋淋的夜晚他怎麼能爬到那兒,又居然沒有摔下去。
可記得那一次可怕的宴會,妳不能和我交談,不能伸出纖手,於是送我一把鮮花?噢!我半夜跪在鮮花前,它們等於印證了妳對我的情意。但是,哎,這些印象逐漸消失,正如信徒對上帝的慈愛漸漸失去感覺,而上帝正以許多神聖而無形的象徵來頒賜這份恩情。
李諾
噢,春風,妳為什麼要喚醒我,聽我說:「我讓你身上蓋滿天堂的露珠。」但是我凋零的時刻近了,狂風將吹散我的樹葉。明天旅人會來,曾看見我美貌的旅人就要來了。他的目光搜遍田野,卻找不到我的蹤跡。
十一點左右,維特問佣人亞伯特回來沒有。佣人說他回來了。因為他看見有人牽著他的坐騎。於是維特給他一張未封口的短箋,內容如下:
夜幕低垂;我孤單單坐在風雨交加的小丘頂。山風依稀可聞。激流奔下岩壁。沒有一間小屋容我遮風避雨;孤單單坐在狂風怒號的小丘頂!
晚上他翻出文件,花了不少時間,部分撕毀,丟進火爐中,又封了幾個包裹,寄給威廉。裏面包括一些小散文和不連貫的思想,有些我曾經看過。他叫人升火,拿一瓶甜酒進來,就打發佣人去睡了,佣人及其他手下的居處和他的房間隔著一段距離,小僮則闔衣躺著,準備一大早起床待命,六點以前駕車的馬兒就會到門口。

升起吧,月亮!走出雲端。升起吧,夜星!星光月光啊,帶我到吾愛安歇的所在!他的良弓擱在身邊,沒有上弦;他的忠狗都圍著他喘氣。我卻得孤單單坐在這兒,守著苔蘚斑斑的溪石。流水和狂風大聲呼嘯。我聽不到吾愛的聲音!山陵的領袖吾愛塞加為什麼遲遲不赴約?這兒有岩石,這兒有樹,這兒有咆哮的溪水!你答應晚上要來這兒。啊,吾愛塞加上哪兒去了?我願意隨你飛奔,離開吾父;離開驕傲的兄長。我們兩族世代結仇;我們卻不是仇敵,噢,塞加!
這兩把手槍經過妳的纖手,由妳擦去塵埃,我吻了它們一千遍,只因為妳碰過它們。祢,天父啊,確賓喜歡我的決定!而妳,洛蒂,親自把手槍交給我,我真希望死在妳手中!哎,現在我就要面對死亡了。噢!我叫佣人告訴我一切——妳遞上手槍的時候,全身發抖,妳沒有向我告別——哎!哎!——居然不告別!難道只為了那心心相印的一刻,妳就對我關上了心扉?洛蒂,那個烙印一千年也無法磨滅!我覺得妳不會恨這個為妳而蠟炬成灰的人。
他五點左右到家,叫女佣照顧爐火,直燒到晚上,又吩咐僕人把書本和內衣放在樓下的皮箱裏,外衣都捆成一包。「訣別洛蒂書」的下面這一段可能是這個時候寫的。
噢,摩拉,你像沙漠中的麞子一樣敏捷,像火流星一樣可怕。你發怒有如暴風。你揮舞上戰場,有如田野的閃電。你的聲音像雨後的溪水;像遠山的雷鳴。多少人被你擊敗;他們都毀在你憤怒的火焰中。但是你凱旋歸來,眉宇多麼平靜!你的面孔像雨後的煦陽;像靜夜的月光;像風平浪靜的湖面,水波不興。
誰躺在我身邊的石南荒地上?他們是吾愛和吾兄嗎?朋友們,告訴我呀!他們不肯給柯瑪一聲答覆。告訴我吧:我孤立無援!我的心靈飽受驚嚇!啊,他們都死了!他們的刀劍沾滿鮮血。噢!吾兄啊!吾兄!你為什麼要殺死吾愛塞加呢?唉,塞加你可曾殺了我的兄弟?你們都是我深愛的人!我該說什麼話來讚美你?你在山頂勇冠群雄,他是戰場上的剋星。對我說話吧;聽我的聲音;聽好,我心愛的男兒!他們默默無語,永遠沉默!土丘一片氷涼!噢,說話呀,由山上的岩石間,由刮風的陡坡頂,你們這些幽靈!說話呀,我不會害怕的。你們要到何處去安歇?我要到哪一個山洞去尋找故人?風中沒有一點人聲!暴雨中沒有半句回響!m•hetubook.com•com
亞伯特,我對不起你,但是你會原諒我的。我破壞你們家的安寧,搞得你們互相不信任。別了,我就要結束此生。噢!亞伯特!亞伯特!使那位安琪兒快樂吧。願上帝降福給你。

這就是妳唱的詩歌,米諾娜——面色微紅的多曼之女。我們為柯瑪落淚,我們心靈含悲!尤冷帶來了豎琴,他唱出阿爾賓之歌。阿爾賓的嗓音很愉快;李諾的亡魂則像一道火光!但是他們都安息在斗室裏;塞瑪一定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有一天尤冷出征歸來,當時眾英雄尚未倒地。他聽到大家在山頂掙扎;他們的歌聲柔美而悲哀!正哀悼出眾的摩拉!此人的精神可比美芬格,劍術可比奧斯卡。但是他卻倒下了,他的父親為他送葬;他的妹妹滿眼淚光,米諾娜正含淚哀泣,而她正是大力士摩拉的妹妹。她聽到尤冷的歌聲,悄然引退,就像西天的月亮眼看暴雨將臨,連忙躲進雲端。我隨尤冷撥弄著豎琴;清晨之歌便響起了!

飯夜他叫僮僕把一切收拾好,毀掉一大堆文件,然後出門去還幾則小債。他回到家,又冒雨走到城門外,進到伯爵的花園,巡遊附近地方,天黑才回來,寫道:
那位拄著拐杖的是誰?滿頭白髮,是誰呢?是誰哭紅了眼睛,是誰一步一搖晃?噢,摩拉,那是你的父親!你這位獨生子的父親啊。他聽到你善戰的美名;他聽說敵人敗退了。他既聽到摩拉的名聲;為什麼沒聽到愛子受傷的消息?哭吧,可惜令郎已經聽不到了。死者長眠地下;枕著深深的泥土。他不再聽見你的呼聲;不再一喚即醒。墳墓何時天亮,能喚起鼾眠的人?別了,天下最勇敢的武士!戰場上的征服者!但是戰場上再也找不到你的蹤跡;黑暗的森林也不再亮你刀劍的光影。你沒有留下子孫,這首歌自會傳下你的聖名。後人會知道你;他們會聽到摩拉的身後哀名!
他冷笑說:「這些話真該印在書本上,介紹給天下的導師。親愛的洛蒂,讓我休息一下,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只是要記住,維特!聖誕夜之前,請你不要再來了。」——他正要答腔,亞伯特走進屋內。他們冷冷互道了一聲晚安,就一起在屋內走來走去,彼此都很尷尬。維特先開口談一些瑣事,不久就打住了。亞伯特也一樣,然後又問妻子幾件他吩咐的事情,聽說沒有辦好,馬上說了一句難聽的話,使維特傷心欲絕。他想走,卻又不忍離去,一直待到八點鐘。他們之間的慍怒和惱恨愈來愈強烈,最後餐桌擺好了,亞伯特基於禮貌,請他一起用餐,他才拿起帽子和手杖,告辭而去。

吹起吧,秋風,吹起吧;吹遍石南荒地!山溪怒吼吧,在我的橡樹林間!噢,月亮!不時露出蒼白的面孔!我兒我女都已倒地,把黑夜帶入我心吧;剛毅的阿林達已經死了;可愛的陶拉也死去了!陶拉吾女,妳多麼俏麗;美得像弗拉岡的月亮,白得像雪花;甜得像低語的輕風。阿林達,你的弓術不凡。你的長矛在場戰上多麼輕快。你的眼神像浪上的迷霧;你的盾牌像暴雨中的紅雲。擅戰的阿瑪來向陶拉求愛。陶拉很快就接受了,朋友們都盼望他們的喜訊。
我的女兒孤立在浪花飛捲的石上,不斷訴苦。她的哭聲響遍四周。她的父親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在岸邊通宵佇立。藉著朦朧的月光,我看到她的身影。整夜聽到她的哭聲。狂風怒號;大雨打著山丘。天還沒亮,她的聲音就轉弱了。漸漸消失,像草際的晚風。她痛斷肝腸,終於死了。只剩下亞明孤單單一個人。我驍勇的戰技消失了!我在女人面前的自負消失了!當暴風雨來臨,當北風捲起千堆白浪;我就坐在呼嘯的海邊,望著那一塊不祥的海石。藉著落月,我常常看到兒女的幽靈。半明半暗,他們一起悲哀地走著。
他回到住所,僕人要為他帶路,他由僕人手中接過蠟燭,一個人回房,放聲大哭,激動地自言自語,猛然踱上踱下,最後才闔衣上床,佣人十一點左右冒然闖入,問主人要不要脫靴,發現他一直躺在床上。他聽任佣人為他脫靴,然後吩咐:第二天早晨不聽到召喚千萬別進來吵他。
他悲從中來。給了每一個小傢伙一件禮物,就跨上馬,要他們問候老先生,然後含淚告別。
就在那天——聖誕之前的禮拜天——他晚上去找洛蒂,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她正忙著佈置幾件玩具給弟弟妹妹當聖誕禮物。他說小傢伙一定非常高興,又談到以前的幾個聖誕節:房門意外推開,綴滿蠟燭,甜食和和圖書糖果的聖誕樹突然出現了,令人心中升起至高的喜悅。洛蒂笑瞇瞇掩飾她的窘態說:「只要你安份些,你也會收到聖誕禮物,一捲小蠟燭和其他的東西。」他大叫說:「你所謂安份些是什麼意思?觀愛的洛蒂,我要怎麼做,我能怎麼做呢?」她說:「星期四晚上是聖誕夜,那天孩子們要來,家父也要來,到時候大家都會收到禮物,你也來——但是聖誕夜以前,不要再來了。」維特大吃一驚,她又說。「我求你,事情就是這樣,我求你,為了我心靈的平靜,我們不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避開眼睛,在房裏跛來踱去,低聲呢喃說,「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洛蒂看出這些話使他陷入可怕的境地,於是問他各種問題,想分散他的思緒,卻沒有結果。他大叫說:「不,洛蒂,我不會和妳見面了!」——「為什麼?」她回嘴說,「你能,你一定會和我們見面,只是得克制自己。噢!為什麼你天生這麼衝動,對你接觸的東西都深愛不移!我求你,」她抓起他的手掌說,「自制些,憑你的智能、你的知識、你的才華——什麼樣的快樂你得不到呢!做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吧。擺脫這份憂鬱的情感,我除了同情,一切都無能為力。」他咬牙切齒,陰森森看著她。她握往他的手掌說:「維特,只要冷靜思考一分鐘,你不覺得你是在騙自己嗎,一切都是自尋煩惱?維特,為什麼看上我?偏偏看上羅敷有夫的我?偏偏這樣?恐怕——恐怕是因為不可能得到,這個慾望才顯得那麼誘人吧。」他抽回手掌,氣沖沖瞪著她。「聰明!」他大叫說,「很聰明,我想這話是亞伯特說的吧?妙!很妙!」——她回答說:「誰都會這麼說。世上沒有一位姑娘能滿足你心靈的願望?立意找她,我打賭你會找到的。多少日子來,我時時為你擔憂,也為我們擔憂,怕你畫地自限。去找吧!出門旅行,就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找一個相配的戀愛對象,再回來共享友誼的歡樂。」
洛蒂的明眸湧出兩行熱淚,她壓抑的心靈終得到解脫,卻把維特的朗讀打斷了。他放下紙頁,抓住她的小手,泣不成聲。洛蒂用另一隻手臂支起身子,拿手帕遮住眼睛。兩個人都萬分激動,他們由古英雄的悲劇感受到自己的不幸,靈犀相通,於是兩個人的淚水匯流在一起。維特的嘴唇和雙眼貼在洛蒂的手臂上,燒得燙人!她全身一陣戰慄,想要退開,一切的悲哀和同情卻壓得她無法動彈。她深呼吸,恢復了鎮定,抽噎著求他往下念,以天堂的聖音哀求他。維特抖個不停,一顆心彷彿要裂開了,他拿起詩稿斷斷續續往下讀

威廉,謝謝你的深厚情誼,肯接受我的說法。是的,你說得對,我還是走吧。你建議我回到你那兒,我根本不想去;至少我要繞道來臨,尤其大家又預料冰層不會融解,路況也不錯。你要來接我,我很高興,不過請你再延兩星期,等你收到我進一步的消息再做打算。時機未熟,不要擅摘生果。兩個星期可以帶來不少變化。請家母為我祈禱,饒恕我帶給她的一切憂愁。我原該給親友帶來快樂,卻反而使他們傷心,這也是命吧。再會,親愛的摯友。願上蒼降福給你!再會!
妳沒想到我會來。妳以為我會乖乖聽話,到聖誕夜才去看妳,噢,洛蒂!今天見面,要不然就永遠見不到了。聖誕夜妳將手執這封信,全身發抖,眼淚沾濕了紙張。我要,我非如此不可!噢,我真高興自己心意已決!
六點半他到亞伯特家,發現家裏只有洛蒂一個人,對他來訪大吃一驚,昨夜談話間,她曾告訴亞伯特,維特要到聖誕夜才會光臨。接著亞伯特套上馬鞍,說他要騎馬去找附近的一名官吏,有事要和他談,就冒著嚴冬出門了。洛蒂知道他這件事拖了很久,這一去可能通宵不回,心裏也明白這幕啞劇的意思,精神十分沮喪。她一個人靜靜坐著,感慨萬千,想起往事多麼珍貴,如今她對丈夫的愛情不但沒有帶來預期的幸福,反而讓她的生活漸漸蒙上不幸的陰影。思緒回到維特身上。她責備他,卻無法恨他。打從開始,一種神秘的特性就使她深深注意這個人,經過這麼長的時間,身歷過多少經驗,她心上的刻痕註定了無法磨滅。抑鬱的心情終於化為解脫的淚水,她陷入靜靜的哀愁中,愈陷愈深。但是她聽到維特走上臺階,在門外叫她,心裏彷彿挨了重重的一錘!說她不在家也來不及了,她還未從紛亂中完全恢復鎮定,他就走進屋。她叫道:「你不守信用!」他回答說:「我根本沒有許下諾言」,她說:「那你至少該同意我的請求,這是為我們兩個人好。」她說話的時候,決定找幾個女伴來。她們至少可以為她和維特做個見證人,而且他必須送她們回家,她就可以早一點打發他了。他帶了幾本書來還,她又問起另外幾本,儘量談些普通的話題,等女伴來了再說,這時候女佣回來說:她們都不能來,一個有親戚來訪,不好打發,另外一個不願冒著凜冽的冰雪更衣外出。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