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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漁夫

作者:皮埃爾.洛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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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在我出發的時候,」他說,「她甚至把這隻金錶送給了我。」
楊恩和西爾維斯特急急忙忙啃點乾麵包當早飯;他們先用木板把麵包砸碎,然後咯嘣咯嘣地大聲咀嚼著,麵包竟硬到這種程度,他們不覺笑了起來。想到就要下去睡覺,可以在小床上暖和暖和,他們又變得非常快活了。他們互相摟著腰,哼著一支古老的曲子,搖搖晃晃一直走到艙口。
他們繼續釣魚,因為不應該浪費時間閒聊天,他們正夾在一個龐大的魚群中,這個魚群正在遷移,整整兩天還沒有過完。
這用不著等多久。他們剛把釣絲拋進平靜冰冷的水中,就立刻提起了像鋼刀般閃亮的、灰色的、沉甸甸的魚。
「楊恩!楊恩!……咦,『人』呢?」
那被厚厚的雲層覆蓋著的天空,這兒那兒到處綻開裂縫,就像在圓圓的屋頂上開了一些天窗,從裂縫裡透出一道道泛著玫瑰紅的銀光。
底下的雲層組成一條深色的帶子,環繞著全部海水,使遠方籠罩著一片昏黑、晦暗。這雲使人感到空間已被封鎖,劃定了界限;這就像在天空拉上了簾幕,像是張開了一幅帷幔,以掩蓋那些擾亂人心的重大祕密。
一條又一條活蹦亂跳的鱘魚接連地被釣了上來,他們默默地捕魚,動作俐落而不間斷。另一個用他的大刀將魚剖膛、拍平、灑上鹽、計數,於是那供他們回去興家立業的鹹魚便濕淋淋、紅鮮鮮地在他們背後堆積起來。
從那暫時半開的洞口透入的亮光是那樣蒼白,簡直像是白天的光。「就要到午夜了」,可這確實像是太陽的光,好像是從極遠處被一些神祕的鏡子反射過來的薄暮時分的光。
「我的喜事嘛,晚間辦;別的時候也行,這得看情況。」
事情是用粗魯的詞句和他獨特的形象語言描述出來的,可是對於這些處於太古狀態的人們,這種文明生活中的平凡故事卻顯得十分不協調,他們能感覺到的,是他們周圍大海的深沉的寂靜;他們所瞥見的,是從艙頂瀉下的給人以北極暮夏之感的午夜之光。
「你呢?楊恩,」西爾維斯特問,「你什麼時候辦喜事?」
船在原地緩緩地搖擺,總是發出同樣的嘆息,單調得像一個人在睡夢中反覆吟唱的布列塔尼歌謠。楊恩和西爾維斯特很快地準備和_圖_書好魚鉤和釣絲,另一個則打開一桶鹽,磨快了大刀,坐在他們身後等待著。
楊恩和海結婚!……西爾維斯特一面繼續釣魚,一面反覆思索,卻沒敢再說什麼。聽到他的老大哥拿神聖的婚姻開玩笑,他心裡很不是滋味;特別因為他還很迷信,竟由此產生一種恐懼之感。
楊恩的這些舉止談吐,使西爾維斯特又驚異又難過。他是個純潔的孩子,在一種尊重聖禮的環境中由他的老祖母撫育成人。老祖母是普魯巴拉內鄉一個漁民的寡婦。西爾維斯特很小的時候,天天和祖母一起去母親墳前,跪著作一遍禱告。墳場在一處懸崖上,從那裡可以遠遠看見當年使他父親葬身海底的英吉利海峽的灰色波濤。祖母和他非常窮,他不得不很早就出海捕魚,他的童年是在海上度過的。至今他還每晚作禱告,他的眼睛還保留著一種宗教的純真。他也挺漂亮,除了楊恩,船上就數他長相最好。他的嗓音柔和,孩童的語調與他高大的身材和黑色的鬍鬚顯得有點不相稱。因為長得太快,他對自己一下子變得這麼高大壯實幾乎有點惶惑不安。他打算不久就和楊恩的妹妹結婚,但從來沒有理睬過其他女孩子的挑逗。
空氣的潮濕陰涼比真正的寒冷還要凜冽,還要侵人肌膚,呼吸的時候,可以聞到濃烈的鹽味。萬籟俱寂,雨也停了。天空上,無形無色的浮雲似乎蘊藏著這種無法解釋的潛在的光;人們可以瞧見東西,卻仍然意識到是在黑夜,而且所有這些東西的蒼白色,都說不上有任何細微的差異。
在跨進洞口之前,他們停下來和船上那隻名叫「土耳其」的狗玩了一陣。這是一隻幼小的紐芬蘭狗,有著四隻粗大的、然而還很幼稚和笨拙的腳爪。他們用手逗弄它,狗像狼似地咬他們,終於把他們咬痛了。於是楊恩那雙變化無常的眼睛裡含著怒意,使勁一推,小狗趴下去,哀叫起來。
但這是一種蒼白又蒼白的、什麼也不像的光,它無精打采地投射在物體上,好像落日的反照。在他們四周,立時展現出一片沒有任何色彩的無垠的空間,除了他們的船板,一切都像是半透明的、觸摸不著和虛無縹緲的。
爐子裡生著火,烘烤著他們潮濕的衣衫,散發出混有土和-圖-書製煙斗味的蒸汽。
「你的確應該結婚了,楊恩,」西爾維斯特凝視著海水,突然說,這次用的是十分嚴肅的口吻。(看來他清楚地知道在布列塔尼有人被他那老大哥的棕色眼睛吸引住了,只是他不好意思接觸這個重大的主題。)
站在上面的三個人,從小就在這寒冷的海上,在這影影綽綽的幻象一般的奇境中生活,他們已經看慣了在他們窄小的木屋周圍發生的千變萬化。他們的眼睛像海鳥的眼睛一樣習慣了這一切。
這時候西爾維斯特不耐煩了,因為另一個名叫若望(布列塔尼人唸成楊恩)的沒有下來。
楊恩晃了晃他那嚇人的寬肩,擺出一副蔑視女人的架勢,回答說:
楊恩坐下以後,大家重新斟酒,還把小見習水手叫來幫他們裝煙斗、點煙。
真的,楊恩在哪兒?一直在上面幹活嗎?為什麼不下來參加他們的盛會?
說著,他站起身,用腦袋頂開木蓋,從洞口叫喚楊恩。於是一道奇特的亮光從上面瀉落下來。
肉眼幾乎連海的模樣也分辨不出來,近看仿佛是一面無法映照任何形象的顫動著的鏡子;朝遠一點看又像變成了霧氣彌漫的平原;再往遠看,什麼也沒有了,沒有輪廓也沒有邊際。
最裡面的板壁上,在一個備受尊敬的位置,有一尊陶製的聖母像釘在一塊小木板上,這是水手們的守護神,有點兒舊了,著色的藝術還很原始。陶製的人物比活人的歲數大得多,然而,在這破木屋的灰暗色調中,她那紅藍兩色的衣服還是給人一種新鮮的印象。她想必不止一次在危難時刻傾聽過熱烈的祈禱,在她腳下還釘有兩束假花和一串念珠。
楊恩的心地是善良的,但天性有點粗魯,他那副身架只要鬧著玩玩,溫柔的撫愛便常常近乎野蠻的暴行。
西爾維斯特伸手摟住楊恩,充滿柔情而又孩子氣地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西爾維斯特是他未來的妹夫,一直把他當大哥哥看待。他也就以一種尊貴的獅子的神情任人愛撫,一面露出潔白的牙齒,報以親切的微笑。
「你也不害臊,」船長說,「像你這樣大的小夥子,都二十七了,還不結婚,姑娘們看見你會怎麼想呢?」
「我嘛!……不久,有那麼一天,對,我會結婚的。」這楊恩,總是hetubook.com.com那麼倨傲,他轉動著靈活的眼睛,微笑著說,「但不是和家鄉的任何姑娘;不,我呀,我要和海結婚,我會邀請船上所有的人去參加我的舞會……」
外面,該是海與夜,該是黑且深的海水的無盡的嘆息。掛在壁上的一個銅鐘指著十一點,無疑是晚上十一點,貼近天花板,可以聽見外面的雨聲。
在船上,他們總共只有三個鋪位,兩個人才有一張床,所以夜裡只能輪班睡覺。
為了讓大家看看這隻錶,他像對待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藝似地,把它隨便扔到桌上。
這種裝煙斗的活計,等於讓小水手也來抽上兩口。這是個強壯的圓臉小傢伙,和這些彼此沾親帶故的水手也沾點親;雖說工作也相當繁重,他仍是船上受嬌慣的孩子。楊恩讓他用自己的杯子喝了點酒,就打發他睡覺去了。
由於地方小,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他們就這樣蜷縮在陰暗的斗室中,卻好像感受到了真正的幸福。
他們快活地相互傾訴婚姻大事,但絕無下流的內容。他們談的是未婚者的結婚計劃,或是家鄉婚宴上發生的趣事。有時他們一面大笑,一面冒出幾句有點過分坦率的關於愛情享受的暗示。不過在受著這種艱苦磨練的人們看來,愛情總是神聖的,即使赤|裸裸地說出來,也仍然算得上是純潔的。
他們的年齡大小不一。船長四十歲上下;另外三個介乎二十五至三十之間。還有一個,大夥叫他西爾維斯特或呂爾呂的,只有十七歲。從身材和力氣上看,他已經頂得上一個大人;臉頰也已蒙上一層黑黑的、又細又鬈曲的鬍鬚;只是他還保留著一雙藍灰色的孩童的眼睛,異常溫柔,充滿稚氣。
他的身材稍稍超過了普通人的尺寸,特別是那寬闊的肩膀,平直得像一條木杠;正面看去,雙肩的肌肉在藍毛衣下隆起,在手臂上端形成兩個球形。他那雙褐色的大眼十分靈活,露出魯莽而高傲的神情。
他進來了,由於身材奇偉,不得不像大熊似的弓著腰。他一進來就捏著鼻子扮了個鬼臉,因為鹽味太刺|激了。
他嘴裡安置牙齒的地方似乎比旁人要寬敞,所以牙齒有點稀疏,顯得非常細小。他金黃色的鬍鬚從來不剪,可也不怎麼長,在他那輪廓細緻優美的嘴唇上面,緊緊地捲成兩個對和-圖-書稱的小鬈,然後在兩端,在深深凹進的嘴角兩邊鬆散開來。其餘地方的鬍子都刮得乾乾淨淨。他紅潤的臉頰上只有一層新生的絨毛,好像還沒讓人碰過的水果的絨毛一樣。
那是在南特,同一個歌女的事情。一天晚上,他出海歸來,帶著幾分醉意闖進一家劇院。劇院門口有個女人在賣一個路易(即二十法郎)一紮的大花束。他買了一束,並沒想清楚要派什麼用場,可是一進劇場,他就對準正在臺上演唱的女人,使勁把花擲去,——半是突如其來的愛情的表示,半是對他認為塗得太紅的那個大玩偶的嘲諷。那女人竟當場被花束擊倒;隨後她熱愛了他將近三個星期。
這天早晨,在這條載著楊恩和西爾維斯特的小木船周圍,變化無窮的外部世界呈現出一派無限肅穆的氣象,部署成聖殿的情景,從大殿拱頂透入的光束,長長地映在靜止不動的水面,就像照射在教堂前面帶欄杆的庭院裡。隨後,遠方又逐漸出現了另一種奇景:一片玫瑰紅的齒狀懸崖高高聳立,這就是陰鬱的冰島海岬。
他們各自用碗喝著葡萄酒和蘋果酒,生的歡樂照亮了他們誠實坦率的面孔。此刻他們圍桌坐著,用布列塔尼方言談論女人和婚姻問題。
時間單調地流逝著,在外界廣大空曠的天地間,亮光慢慢在起變化;它現在似乎逼真一些了,本來是灰白的暮色,像極北地帶夏季的黃昏,現在卻越過居中的黑夜,變成類似曙光的景象,被大海所有的稜鏡映照出一條條玫瑰色的波紋。
前一晚他們全都沒睡,三十個小時之內釣得了上千尾肥大的鱘魚;因此,強壯的胳膊都疲勞了,人也都昏昏欲睡。他們唯有身體還醒著,機械地繼續釣魚,而思想卻時不時地在睡眠狀態中飄浮。他們所呼吸的大海的空氣,潔淨得像世界初創時一樣,使人充滿活力,所以儘管疲勞,仍然感到心胸開闊、容光煥發。
外面天是亮的,永遠是亮的。
早上四點鐘,在下面睡覺的另外三個人一齊來換班。他們還帶著幾分睡意,一面深深吸著涼颼颼的新鮮空氣,一面上來穿好長靴,因為剛上來嫌白光的反射耀眼,他們都把眼睛閉上了。
這位楊恩剛剛服完五年兵役,他在艦隊當炮手的時候學會了法語,還學來一套懷疑派的論調。這時和*圖*書他講起他最近一次「親事」,這一次好像持續了半月之久。
他為楊恩的婚事已經考慮了那麼長的時間,他盼著楊恩和歌特.梅維爾——班保爾的一個金髮女郎——結婚,要是能趕在服兵役之前,在這為期五年、沒准不能生還的流放之前參加他們的婚禮,那該多高興啊!想到這無法迴避的流放一天近似一天,他的心都揪緊了。
一張粗笨的桌子占據了整個住室,不大不小正好剩下一圈空隙,可以讓人溜進去坐在緊貼橡木板壁的窄木箱上;頂上幾根巨大的梁木,幾乎碰著他們的腦袋;在他們背後,幾張像是用厚厚的方木挖成的小床,仿佛安放死者的墓穴般敞著口。所有的板壁都破舊而粗糙,受著潮氣和鹽水的侵蝕,天長日久,被他們的手摩得光滑滑地。
外面,該是海與夜,可是從裡面什麼也看不出來。唯一的出口開在艙頂,用木蓋關上了,用來照明的,是一盞搖來擺去的舊吊燈。
五個人的裝束一模一樣,上身緊緊裹著厚厚的藍毛線衫,下襬紮在褲腰裡,頭上戴著一種名叫蘇爾瓦(這是給我們北半球帶來即時雨的西南風的名字)的油布雨帽。
「可是,就要到午夜了。」船長說。
「人」在外面粗魯地應了一聲。
到他們飲宴——為紀念他們的守護神聖母升天節舉行的宴會——完畢,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了。他們當中的三個溜進那墓穴一般的小黑窩裡睡覺,其他三人回到甲板上繼續那中斷了的捕魚工作,這三個人是楊恩、西爾維斯特和一個名叫紀堯姆的同鄉。
他們五個人,全都有一副嚇人的寬肩膀;在一間陰暗的、聞得見鹽和海水味的臥艙裡,他們支著肘在桌邊喝酒。與他們的身材相比,艙房實在太矮了,一端細小下去,像一隻掏空了的大海鷗肚膛。船艙微微晃動,發出單調的嘆息,徐緩得催人入睡。
洞口又閉上了,仍舊是黑夜,小吊燈重又閃動著黃色的光輝、大家聽見「人」穿著笨重的木鞋,從木梯上走下來。
早晨的光,這真正的光,終於到來了;像混沌初開時一樣,這光與黑暗分離,在天際聚集起來,形成極其厚重的團塊;他們現在看東西那麼清楚,這才發現已經脫離了黑夜,發現原先的亮光竟是像夢一般模糊而奇異。
然後,大夥又拾起了關於婚姻的重大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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