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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漁夫

作者:皮埃爾.洛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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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三

第二部

在漸漸降臨的暮色中,壁爐裡的火開始映出紅光。
「這是去年收養的一個孩子,」媽媽解釋說,「我們的孩子已經很多了,可有什麼辦法呢?歌特小姐,她爸爸是馬利亞.迪約.泰門號上的,那隻船去年漁季在冰島失蹤了,這你是知道的,他留下的五個孩子只好由鄰居們收養,我們就把這一個領來了。」
屋子裡到處顯出一種寬裕的氣氛,孩子們紅撲撲的臉蛋表明他們非常健康。
讀著碑文,她心中更加對楊恩滿懷柔情,同時又感到有些絕望。永遠,不,他永遠也不會屬於她!她怎能鬥得過海呢?既然那麼多加沃家的男人都沉到了海裡,他的祖先,他的兄弟,他們必定也都和他很相像的。
加沃!到處是這個名姓!
哦!不錯,她知道,這是他的祖父。大海不曾把這個老水手要去,此外,想必還有好些個楊恩的親人也躺在這塊墓地裡,這是很自然的事,本應在意料之中,然而,從墳墓上讀到這個名姓,卻使她非常難受。
瑪格麗特號的水手,年二十四歲,
加沃!仍是加沃!
她開始讀那上面的碑文:
加沃.若安.加沃,八十歲。
不,這不是楊恩,而是一位已經滿頭白髮、卻和楊恩十分相像的人,他有著幾乎和楊恩一樣高大的身軀,而且和楊恩一樣身材筆挺——這是加沃老爹捕魚回來了。
有時候,迎面遇見一些從班保爾或洛吉維回來的人;瞧著這些人的身影漸漸走近,她每次都想到他,想到楊恩;可他是遠距離也很容易認出來的,所以她很快就失望了。她的腳被一些頭髮般紛亂的、長長的褐色植物絆住,原來是散蔓在地上的海藻。
這是加沃家的一個小女孩,楊恩的小妹妹。歌特吻過她以後,便問她的父母是否在家。
這隻手,也就是那使漁夫們的船隻沉沒的手,那使海岸邊扭曲的樹枝順著波浪的方向倒伏的永恆的西風之手。在這隻手多年的努力之下,那些老樹都曲著背,歪歪斜斜地、亂蓬蓬地生長著。
楊恩的父親也站起來,好送她一程,一直送到被老樹遮黑了道的、那個偏僻的低窪地的那一邊。
樓梯上響起了稍顯沉重的腳步聲,使她打了一個哆嗦。
哦!不,她不能這樣,想到自己竟待到這麼晚,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她站起身來,向主人告辭。
一個小和-圖-書女孩正好及時解除了她的疑難。
為了再磨蹭一會兒,她走進那又小又舊、刷著白石灰的古老門廊,想去作一次禱告。但她在那兒停住了,內心格外酸楚起來。
時間過得真慢,她簡直不知道怎樣才能拉長她的路程;過路人看見她走得這麼慢都感到奇怪。
因為楊恩不在家,他們幾乎要向她道歉,似乎覺得全家集合在一起接待她才顯得比較禮貌。加沃老爹以他老水手的精細,甚至可能猜出他的兒子對這個漂亮的女繼承人說來,並非是無關緊要的;因為他有點固執地、老是一再談起楊恩。
「爸爸和媽媽都在,只有哥哥楊恩到洛吉維去了,」小女孩毫無惡意地說,「我想他不會回來得太晚的。」
天快黑了,必須下決心去加沃家,完成她的使命。
一道矮小的頹牆圈起了一片有許多十字架的墳地。禮拜堂、樹木、墳墓,一切都是同一顏色,整個地方都像同樣被海風所吹焦和侵蝕了;一種帶有硫磺般黃白色斑點的、顏色同樣發灰的苔蘚,覆蓋在石頭、多節的樹枝和立在壁龕裡的花崗石聖徒雕像上。
弗朗索瓦.加沃
她愈是走近楊恩的村子,走近那偏僻的岬角,景物愈顯得粗獷和荒涼,強勁的海風使人們愈加強壯,卻使植物愈加低矮、短小、扁肥,平伏在堅硬的土地上。小徑上有一些海藻散蔓在地面,這是另一種葉叢,表明另一個世界就在近旁。這些葉叢在空中散發著食鹽的氣息。
①克爾特人(Celtes),古代歐洲部族,被視為今日歐洲許多民族的祖先,法國人的祖先高盧人即克爾特人中的一支。
他們並排走著的時候,她感到對他產生了一種敬意和溫情;在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中,她真想如同對一個父親似地向他吐露心事;但她想說的話都哽在喉頭,什麼也沒說出來。
這房子是按布列塔尼茅屋的傳統方式布置的:盡裡頭是一個巨大的壁爐,兩邊排列著一些櫃床①。但這兒不像農民家裡那樣昏暗和陰鬱,那種房子往往有一半埋在路邊的地裡;而這兒正如一般水手們的家一樣,乾淨而且明亮。
進門的時候,她說她是為賣掉的那隻船送錢來的,人們很客氣地請她坐下,等候老爹回來簽收。她的眼睛從在場的人中間尋找楊恩,但是不見他的蹤影。
既然這是波爾.愛旺村的禮拜堂,歌特就差不多到達旅程的終點了hetubook.com.com;於是她停住腳,好再爭取一點時間。
聽見人們談論她,那小女孩便低下頭,微笑著藏在她最喜歡的小洛麥克.加沃身邊。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歿於冰島海面,
碑文下面,畫著一個有兩隻綠眼的黑色頭骨,下面還交叉著兩根死人骨頭。這畫率真而且令人毛骨悚然,可以從中感覺到另一時代未開化的風俗。
願他安息!

這楊恩,他到洛吉維去幹嘛呢?也許是去向那兒的姑娘們獻殷勤去了……
一同在冰島遇難,
現在,小村已遠遠落在她的背後,她愈是朝布列塔尼最偏遠的岬角走去,周圍的樹木便愈見稀少,鄉村也愈見荒涼。
她很想知道楊恩睡在哪兒,但是不敢問;顯然,他小時候是住在樓下,睡在某個老式的櫃床裡。但是現在,很可能是在這兒,睡在漂亮的粉紅帳幔之中。她很喜歡知道他生活的細節,尤其想知道那漫長的冬季的夜晚他是怎樣度過的……
一些巨大的十字架豎在各十字路口。
「這真奇怪,」他說,「他從來不在外面耽擱這麼晚。他到洛吉維去了,歌特小姐,去買捕蝦的簍子;你知道的,這是我們冬季的重要漁業。」
「你留下和我們一道吃晚飯吧,歌特小姐。」

①法國布列塔尼農村的舊式床鋪,像一隻大衣櫃,白天可以把櫃門關上。
這個靠難船蓋起的房間,粉刷得雪白、嶄新,顯得又體面又舒適;兩張城裡式樣的床,掛著粉紅色印花布帳幔;一張大桌子,放在屋子中央。憑窗望去,可以看見整個班保爾,整個泊船港和停泊在那兒的冰島漁船,還有那條啟航時的通道。
她重新上路,在村裡打聽了一下,就找著了背靠一座峭壁、需要登上十多級花崗石臺階才能到達的加沃家的房子。想到楊恩可能已經回家,她穿過那長著菊花和婆婆納的小園子時,身子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要想再去波爾.愛旺村,藉口還是有的,但再去作這樣一次訪問,會使她顯得太不成體統。應該更堅強、更自重一些才好。如果她親密的小朋友西爾維斯特還在這兒,她可能會派他以自己的名義把楊恩找來,讓他說個明白。但是西爾維斯特已經走了,他得https://m.hetubook.com.com去多少年呢?……
她走進小禮拜堂,那僅僅靠開在厚壁上的幾扇低矮窗子勉強照亮的室內,已經十分昏暗了。她在那兒,心裡直想哭,她在那些被粗劣的花環繞著,腦袋觸到穹頂的高大的聖徒、聖女雕像前跪了下來,祈禱著。外面,剛起的風開始悲嘯,似乎給布列塔尼傳來了年輕死者們的哀鳴。
正說著,天黑下來了;人們疊起了開始縫製的防水衣,停止了工作。小加沃們和那領來養的小姑娘,一個緊挨一個地坐在長凳上,因晚間的昏暗時刻到來而悶悶不樂,他們瞧著歌特,似乎在尋思:
「這麼晚了,她怎麼還不走呢?」
安娜.瑪麗.勒戈斯泰的丈夫,
唉!她哪兒知道,他對這種事,對美人們,是很少放在心上的。有時候,如果他看上了某個姑娘,通常只要徑直去找她就行。班保爾的年輕姑娘們,就像冰島的古老民歌裡唱的那樣,都有點被她們的身體弄得顛狂了,決抵抗不了這麼漂亮的小夥子。不,他只是到那個村裡去找一個篾匠訂購一樣東西,那蔑匠編製捕蝦簍的好手藝在當地是獨一無二的,此刻楊恩的腦子還根本沒有受到情絲的束縛呢!
她輕快而激動地走了一個小時,一面呼吸著海上新鮮潔淨的空氣。
班保條號的船長,
地面起伏不平,到處是岩石,從任何一個高處,都可以望見廣闊的大海。現在一點樹木都沒有了;只剩下長著綠色荊豆的荒涼的曠野,這兒那兒,神聖的十字架在空中到處交叉著自己巨大的胳膊,使這帶地方像一片無邊無際的墳場。
「一個像他那麼規矩的人,會幹什麼去呢?上酒館了嗎?不會的,肯定不會,對這個兒子,我們從來不擔這份心,——我並不是說,偶爾有那麼一次,比方星期天,和他的夥伴們一塊……你知道,歌特小姐,水手們……唉!上帝呀,當他們正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何必把什麼都給剝奪了呢?不過對他來說,這種事是很少的,他是個規矩人,我們可以這麼說。」

加沃!仍是這個名姓,刻在一塊死者牌位上,那些牌位都是為紀念海上的遇難者而設的。
人們向她解釋這種粗劣的衣服做好以後如何上色、上油,她一面聽人講解諸如此類的細節,一面用眼睛仔細打量加沃的住宅。
這波和圖書爾.愛旺村,多麼遠哪!而且她在那兒耽擱得多晚了呀!
冰島,總是那個冰島!——在這小禮拜堂的入口,還到處釘著其他一些寫著遇難水手姓名的木牌、這是波爾.愛旺村的遇難者紀念角,她忽然產生一種不幸的預感,於是很後悔走到這兒來。在班保爾,在教堂裡,她也見過類似的一些碑文;但在這兒,在這個村莊,冰島漁夫的虛墳卻更小,更粗糙,更簡陋。這兒四面都為寡婦和母親備有花崗石長凳。這個如洞穴般低矮的、不規則的處所,由一尊很舊的聖母像守護著,這聖母塗成玫瑰紅色,有一雙凶惡的大眼,活像最早的地母庫柏勒女神。
「你好,歌特小姐。」
在普魯文佐克的十字架前,她向老人施禮告別,請他轉回去。班保爾的燈光已在眼前,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和他的二十三名船員
他和她打過招呼、問明來意以後,便在收條上簽了字。這事還頗費了一點時間,因為他說,他的手已經不大有把握了。然而他不同意把這一百法郎作為賣掉那隻船最後付清的款項來接受,而認為這僅僅是他應分得的部分款項;這事他還要去和梅維爾先生商談。對金錢不大看重的歌特,露出一個不易覺察的微笑:那好哇!這事還沒有完,她早料到了;何況,這可以使她和加沃家繼續打點交道。
在家的人都很忙碌,他們在一張潔白的大桌子上裁好了一塊新棉布;這是用來製作下一次冰島漁季要用的名叫防水衣的衣服的。
另一個叫伊弗的加沃家的人,在冰島海面,諾登.菲奧附近,從船上被風浪捲走,年僅二十二歲。這牌位立在那兒似乎有許多年了;這人,想必已被遺忘了……
歌特有時遇到一些行人,也都是漁民,在這不毛之地,遠遠瞧見他們出現在高而遠的地平線上,仿佛愈來愈大。那些領航員或漁夫,總有一種瞭望遠方、守護大海的神色;他們遇見她時,都向她問好。他們的臉都曬得很黑,在水手帽底下,顯得十分威武和果敢。
若望.路易.加沃
為著紀念
為著紀念
她呢,心不在焉地延長著她的訪問,雖然明知自己待的時間太長了,想和圖書到這次可能見不著楊恩,她心裡便異常難受。
他不在家,他,到處而且始終跟著她的,仍是那把他和她遠遠分開的厄運。她真想把這次拜訪改期,但這小女孩已經在路上看見她了,她會講出去的,……波爾.愛旺村的人對這件事會怎麼想呢?於是她決定繼續朝前走,不過盡可能慢慢遊逛,好等他回家以後再到達那裡。
家裡有好幾個小加沃,有男孩也有女孩,全是楊恩的弟弟妹妹,——還不算已經出海的兩個大的。另外,有一個很小的金髮女孩,乾乾淨淨,模樣兒多愁善感,長相和別的孩子完全不同。
大家非常殷勤地接待歌特——似乎一位漂亮小姐的來訪給全家增了光。他們請她沿著全新的白木樓梯登上那整個住宅引以為榮的樓房。建築這層樓房的歷史,她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加沃老爹和他那當領航員的堂兄在英法海峽發現那條難船以後的事;跳舞會的那個晚上,楊恩和她談起過的。
在這些木製十字架中,有一個上面用大字寫著:
在一個被這種巨大的基督像守護的十字路口,她在兩條隱沒在荊棘叢中的小路之間猶豫不決。
「你瞧,歌特小姐,他們在那兒每人得有兩套替換呢!」
他們在含著海水氣味的、晚間的寒風中走著,在荒涼的曠野裡,稀稀落落可以看見一些已經關上門窗的茅屋,這些裡面蜷縮著漁夫們的可憐小窩,在它們拱起的屋頂下顯得十分陰暗;還有就是十字架、荊豆和石頭。

得啦,這次算完了……現在誰知道什麼時候她才能見到楊恩呢……
她每隔一段距離就經過一個水手們住的、終年被風吹打、顏色和岩石一樣的小村落。其中一個村子,小徑突然在陰暗的牆壁之間、在像克爾特人①的茅屋一般又高又尖的茅草屋頂之間變得狹窄起來,一家酒店的招牌引她發笑了:「中國蘋果酒」,上面還畫著兩個穿紅袍綠袍的、梳辮子的中國人,正喝著蘋果酒。這無疑是某個到過那兒的老水手的鬼主意。她一面走,一面飽覽一切;那些對自己旅行的目的特別掛心的人,往往比旁人更易為沿途的瑣事耽誤時間。
她到達了那個遠遠就已看見的建在高地上的小禮拜堂。這是一個灰色的、很小很舊的禮拜堂;在周圍一片枯槁中,有一叢同樣是灰色的、已經沒有葉子的樹杈作它的頭髮,好像被一隻手撫壓過一樣,這些頭髮全都倒向一邊。
願他們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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