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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眼

作者:威廉.高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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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馬帝 第四章

第一部 馬帝

第四章

「二十二沒有什麼是不可告人的,但也沒有應保密的事該被揭開。
在一天之中馬帝的嘴會動個不停:當他在塵灰飛揚的菜園駕著除草機時、當他在澆水時、等紅燈時、搬東西時、掃地拖地時和擦東西時……
「看!」
他們穿進一條樹林裡的蜿蜒道路,然後是平地,平地完了又上坡去。漢拉漢先生的家坐落在山腰上,四周奇特的樹木既開著蘭花又爬著青苔。馬帝將車子停在老闆的新車後面,跟著他走上一個戶外的樓梯,進入一個超大、牆壁幾乎全是玻璃的客廳。最後一面有窗的牆則可以俯看山坡——工廠就在那裡,像一個建築模型一樣。漢拉漢先生從大桌上拿了一副望遠鏡,將鏡頭瞄準工廠。接著他爆發出聲,並拿起電話吼著:
求生技巧對馬帝而言有如過眼雲煙。他不知道有些植物會在組織中含水,不知道在某些沙地上挖洞是會挖到水的,也沒看過鳥類是如何尋求水源的。馬帝對冒險並不感興趣,他只是感到口渴而背又被曬得發燙,口袋裡那本木封面的聖經又敲打著他的胯骨。馬帝從來沒想過一個人可能走到倒下都還沒找到水,所以他像在其他事情上那樣,頑固地繼續走下去,有時甚至從頭開始。
馬帝嚇壞了,他拿出自己的聖經舉在石頭上方,但那土著還是繼續唸唸有詞。馬帝叫道:
「你的同伴呢?」
除夕夜,在通往墨爾本的路上,馬帝大聲地問自己並等待答案。當然這樣很傻,就像馬帝會做的許多傻事一樣。方圓幾哩之內都不會有醒著的人,當他從他大聲發問的地方折返時,太陽已在地平線的山邊升起了,而他還是沒有答案。
馬帝是一個完全不會集中心智的人,一場演講不會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跡,這可能是他到了澳大利亞以後愈來愈少上教堂的原因。很久以前當馬帝還在英國的寄養兒童學校時,曾在教堂裡聽過一場演講,關於一種語言轉變成另一種語言的困難,但真正的解釋卻在印刷術發明以前就失落了。在此二十世紀中葉,一定有一種原始的界線隔開馬帝的世界和其他人歸納出來的簡單世界,結論就成了人們應該了解這個世界的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百分之一是堅硬發光的石頭。
當天晚上他坐在桌前攤開兩本聖經逐字比較。凌晨一點過後馬帝站起來走出去。他在一條永無止境、高高低低卻筆直的路上走著,一直到天亮必須送斯威特先生到城裡去的時候。當他回來把車停好後,第一次發現鄉下地方的鳥鳴聲就像瘋狂的笑聲。馬帝感到非常困擾,他甚至修剪了一塊根本不必修剪的草皮,好讓割草機的聲音壓住鳥叫。當割草機第一次響起時,咻!盤踞在矮屋旁高樹上的黃綠頂美冠鸚鵡飛走了,牠們叫囂、盤旋,然後掠過一片被陽光過度曝曬、卻還有馬匹在那裡用餐的草皮;這些鸚鵡在親眼見證了割草機的威力之後,逃向一哩外的一棵樹上。
當天黃昏過了用茶的時間以後,馬帝在廚房裡將兩本書同時翻到封面內頁,各仔細閱讀了幾遍,最後他合上那本皮革的,然後拿著出門去。馬帝穿過家附近的草皮,沿著菜園走到菜園面向湖那面的圍籬,湖裡有斑狼在游水。馬帝看著月光下綿延數哩的草地,還有地平線那端隱約拱起的山丘。
接著馬帝發出一聲狂野的吼叫。他打開門,一跛一跛地走下台階,跳進自己的車子,將車子調頭開下山丘去,一面以高亢的音調唸誦著:
「他不就是我們正在找的人?」
「水。」
對於這個問題馬帝只有一個答案:你從不知名的地方來,要回到你來的不知名地方。你傷害了你唯一的朋友,所以必須失去你的婚姻、性和愛情為代價,因為、因為、因為!冷酷地看你的處境,沒有人會要你的,這就是你。
「二十五,以及哈澤、哈達它,以及可瑞歐斯,以及哈澤……就是哈澤。
「被釘在十字架上……」
馬帝將車子開走後,感到一種罪惡般的快|感。這條路馬帝週日載斯威特先生和太太時也曾走過,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自己駕著車從這裡邁向一個新世界。就是現在了,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但也帶點罪惡感——這就是馬帝的天性。
不。
然而馬帝離開這家鐵工廠另有原因。當他第一次到結婚禮物部門去拿一些瓷器時,發現那裡有一個裝扮美麗的女孩。他意識到這次遠行仍然沒有解決他的問題,所以如果現在他能回英國去,他一定立刻就回去了。馬帝能做的,就是在有別的工作機會時趕快換工作。那是一個書店的工作,店老闆斯威特先生對馬帝殘缺的臉沒有什麼想法,但斯威特太太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到馬帝就知道為什麼以前會來店裡逛逛的人現在都不來了。比任何英國書商都還有錢的斯威特夫婦住在城外的鄉村式宅子裡,所以他們就讓馬帝到那裡去了,讓他住在房子旁邊的小木屋。馬帝的工作是打雜,後來斯威特先生教馬帝開車以後,馬帝便負責開車載他們往來住家和書店之間。斯威特太太總是調過頭不去看馬帝,她建議馬帝最好戴一頂帽子好讓頭髮不會亂掉。馬帝對自我的自覺,而不是對身分的自覺,讓他選了頂黑色寬邊的帽子,這頂帽子不但適合馬帝完好卻悲傷的那一邊,也適合明亮卻皺縮、眼睛與嘴都被拉得下垂的那一邊。戴著它時,帽子很貼近馬帝紫色變形的耳朵,所以通常人們也不會再注意到他的耳朵。逐漸的,馬帝的外套、長褲、鞋子、襪子、高領毛衣和套頭衫都變成黑的,他變成一個黑色、沉默、遙不可及的人,還有一個解不開的問題跟著他。
現在馬帝站在這裡,手捧著書,然後萬分驚訝地抬著頭來。
當馬帝再度清醒時,他知道自己已經腫張得不得了。他試著用手腳爬行,但又再度被痛苦擊倒。然而馬帝頑強的天性讓他在天旋地轉中站起來,他的肚子抽痛,所以他用兩隻手交握在前面,彷彿怕什麼掉出來。他繼續往先前自認是叢林濃密處的地方走去。穿越了這個濃密處之後,馬帝來到一個較空曠的地方,舉目所見四周似乎是通電的圍籬。馬帝機械化地轉身沿著圍籬走,但有一輛車子在身後趕他走。馬帝僵硬地站住,卑微又愚蠢的樣子。這是一輛旅行車,它駛到馬帝左邊然後慢下來。一個男人下車來向馬帝走去。這人穿著開襟衫和牛仔褲,頭上戴著澳洲阿兵哥的帽子,但帽緣被轉到一邊。他盯著馬帝的臉看,馬帝則像一隻無法行動的動物一樣等待著。
「二十一祂告訴他們……告訴他們……告訴他們……告訴他們。」
「莫洛依!莫洛依!有兩個女孩躲在後面偷懶!」
「只是一個土著。」
「自己一個人。」
接著水漾的光束出現在牆的每一處,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
當他最後唸到「阿門」時,馬帝發現他需要汽油,所以去加油。當他在等時,瑪莉米雪兒的影像在他心頭浮動,他只好再上路,同時繼續唸誦:
「二十四,齊普,以及鐵倫,以及畢隆。
馬帝並不害怕,倒不是因為他很勇敢,而是因為他還不了解危險,所以還不懂得害怕。他顛簸地駕著車,想要喝點東西卻發現自己沒東西可喝。眼看著油表的指針逐漸下降,最後降到零時,四周還是一無所有。車子在一個地上布滿刺的地方停下來,濃密的刺形成沙地般的土地,整片向北延伸遠去的空曠地面唯有三棵小灌木拱起。馬帝在車上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看著太陽在眼前降下,而在無雲的天空下緣,即將消失的太陽似乎還曾和地面上的針刺有過一番拉扯。他坐著傾聽夜裡的吵鬧聲,但現在就算是大型動物踩過刺的聲音他都已經熟悉的不再害怕了。馬帝冷靜地待在駕駛座上,因為這是最適合睡覺的地方。一直到破曉時他才醒來,但叫醒他的不是陽光,而是渴。
這是快樂的一年,一切事情都在掌握之中。只有一些事情——馬帝偶爾會清楚且聰明地這樣解釋——一只有一些檯面下的事。檯面上的事必須處理,例如當一個人開始沉淪,會有清楚的行為標記,但如果是檯面下的、沒有明確定義卻讓他覺得一定要去做的事呢?這種「一定要去做」的事是無法解釋的,馬帝只能因為這些事不是不可容忍的而感到一絲紓解。例如:將石頭排成特定的形式、將沙子從手中漏出來、將許多水灌進洞裡等。
那個土著靠過來看他的臉,然後抬起自己的下巴開始說自己的語言。他用他的長矛誇張地做著手勢,在天空畫了一個弧,把太陽也畫進去。
「我是什麼?」
「我想應該去報警。麻煩真多。不是要他們去抓哈利,反正這小子可以弄到一堆不再場證明。這隻可憐的小東西也一定交代不清事情的。」
女孩子們排成一個半圓形,馬帝本能地舉起手來遮住他的左邊,以免女孩們受到驚嚇。雙胞胎法蘭賽絲卡和泰芮莎大概才離開搖藍不久,但卻已非常漂亮。身材較高、同樣漂亮的布莉姬瞇起眼看他,還有更高也更漂亮、且約到適婚年齡的貝娜黛緹。矮一些、同樣美麗且更成熟的塞西莉亞是那種會讓街上所有人都轉頭去看的美人兒,以及穿著打扮似乎正要赴烤肉會的長女瑪莉米雪兒,任何人看到她都會悵然若失。
不是「我和_圖_書是誰?」
「這些人在找廉價的工人。自從一部影片拍攝了他之後,他就再也不一樣了。現在見過你這頂轎子裡的新夥伴。你很幸運,因為我是個獸醫。你的同伴呢?」
「教我說天殺的英皇英語!」
「我是誰?」
「她們那麼想要有個男人在這裡,我就給她們一個教訓!女孩子們!過來,全部都過來這裡!」
馬帝在雪梨附近的一家圍牆材料公司工作了超過一年,他攢了一些錢,而且也不太需要和其他人打交道。要不是他的小車子壞了,必須再賺六個月的薪水去修車,馬帝會更早離開這家公司。他的疑問在燃燒,一如昆士蘭的氣候。到了靠近布利斯班附近,馬帝需要再找一份工作,而且也找到了。但這份工作他做的時間最短,比在墨爾本那家鐵工廠還短。
當馬帝醒來時,他知道大聲張揚自己的處境是沒有用的。當你一直有一個疑問時,說什麼話或聽什麼話都是雪上加霜。因為不能給自己答案、不知道這問題的內涵,也不知道怎麼問這個問題,結果就逐漸發展成這個問題本身的形式有所變化。馬帝知道自己必須離開,有一段時間馬帝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人們遷居的真正原因,或亞伯拉罕流浪的理由。從那裡開車開個幾哩就會到達非常偏僻的地方,但不知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的,馬帝相信如果要走,就應該往獵戶座匕首指的方向。當一個人覺得自己一定要走時,是不需要什麼明確方向的。在澳大利亞的時間已經進入第四年,馬帝還是花許多時間思考他不可能了解的事情上,所以他考慮離開墨爾本。因為說不出為什麼要走,也說不出要尋找什麼,但馬帝仍花不少時間來安排一個更簡化的生活。馬帝很少花用他的工資,他以存下來的錢買了輛非常小、非常老舊但也非常便宜的車子。他帶著那本木封面的聖經、一條褲子、一件上衣、刮他右臉的刮鬍刀、一個睡袋和一隻襪子——馬帝有一個聰明的計畫,他打算一天換一隻襪子。斯威特太太多給了馬帝一些錢,並給他一封所謂的「品德推薦書」,說明馬帝是一個工作勤奮、守規矩,並且非常誠懇的人。這是對沒有其他優點的人的推薦用語,而當斯威特太太和馬帝道別了之後,她心情大為輕鬆地在廚房跳起舞來。
「聖約翰啟示錄第一章。一,約翰為亞洲的七所教會寫下啟示錄,見於七座黃金燭台……七,基督的到來……十四,他光榮的力量與尊貴。耶穌基督的啟示錄得自於天主,以昭示祂的僕眾……」
「一個瘦瘦小小的男人?旁邊還有一個胖女人和兩個流浪兒?那是哈利.布梅爾。這個卑鄙小人。他假裝不會講英文,對不對?他把頭這樣動,對不對?」
他拖著腳在沙地上畫出一條線,再畫出一條和那條線交叉成十字形:
到了晚上,馬帝已經到達一個名叫格拉斯通的大城市了。在那裡馬帝逗留了數月之久,他以掘墓工作為生。
「我的天!你被丟在這裡了,是不是?你的夥伴呢?同伴呀?和你一起的人呀?」
「車子。帽子。」
「告訴他們一支蠟燭買來難道是為了放在計量器下面或床下面,而不是放在燭台上?
「就是他了,我找到合適的人了!」
「時機不妙。只能希望哈利.布梅爾沒先發現它們,這個無恥小人。他所受的教育和他的行為真是南轅北轍啊!我希望你的東西,你的傳家寶沒被他糟蹋了。我常盯著他的鳥蛋看,看他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你口袋裡的是什麼?哦,你是傳教士嗎?難怪老哈利會……你躺好,試著用手包住自己。這裡會有點顛簸,沒辦法,但這裡離醫院不遠。你不知道嗎?你已快到近郊了。你該不會以為自己在澳洲內陸吧?」
馬帝桀驁卻熱情的個性讓他一旦想走,就會盡可能地遠離。奇怪的是,隨著他的遠去,周遭的狀況也會跟著調整,彷彿他的桀驁就適合各種不同遭遇的旅程,所以他的澳大利亞之行也應該不是難事。馬帝碰到的官僚一反常情地顯得特別有同情心,或許是他們看到馬帝駭人的耳朵之後希望趕快把他支開,所以他只花了幾個月就在墨爾本找到一份工作,找到一所他可以做禮拜的教堂,並在YMCA找到一個床位。三樣事都在他到達市中心佛爾街的倫敦飯店時就搞定了。他工作的鐵工廠不像法蘭可里的那麼大,但樓上也有展示間,旁邊的院子裡也堆著箱子,還有一個鑄鐵機器的店舖。如果馬帝走得遠遠的就可以離開他的麻煩,那他可以在這裡待上好幾年,甚至待一輩子,然而皮迪葛利先生的詛咒還是跟著他來了;且不知是歲月的因素還是身在澳大利https://www.hetubook.com.com亞,或兩者都是,讓馬帝的困惑益形尖銳,最後他的腦袋裡出現幾個字:「我是誰?」
那人輕輕地將馬帝攙扶到他的旅行車,一面不時由齒間發出嘶嘶聲,好像馬帝是一匹馬。
「二十三,以及肯帝戌,以及哈澤,以及依斯納,
「水。」
這時可以說是馬帝快樂一年的開端。雖然曾有一小段時間他為村中一家店裡的一個美麗女孩感到苦惱,但因為她太漂亮了,不會繼續待在那裡;沒多久就有一個絕不至於讓馬帝心動的女孩子取代了她。馬帝在家中和家附近都度過了許多快樂時光,他的嘴動個不停,當他快樂的時候他完好的那邊臉也會充滿歡笑。馬帝在人前從不脫去帽子,結果村裡的人竟然謠傳馬帝連睡覺時都戴著那頂帽子。這是一頂寬緣的帽子,任何一個人都知道不可能戴著睡的,但這種傳言符合馬帝退縮隱居的生活。清晨的太陽和月亮都會在馬帝的床上看到他,他黝黑的頭髮散落在枕頭上,他白禿的左半邊則會隨著身體翻動出現或消失。當第一聲鳥鳴響起時,馬帝會被驚醒,但他會賴一下床才起身。在屋外的廁所梳洗了以後,馬帝會坐下開始閱讀那本木封面的書,他的嘴隨著文字震動,臉完好的一邊則會顯得凝重。
漢拉漢太太的出現就像無中生有一樣,因為一扇門在窗子、在所有鏡子的映照中開啟,就像光束的交會一樣。漢拉漢太太比馬帝還瘦,比漢拉漢先生還矮,而且一副過勞的樣子。
有時連斯威特太太都聽得到他在唸什麼:
「你被拋棄了,小伙子,哎呀!發生什麼事?追袋鼠追了十圈?喝下這個,放輕鬆!」
土著對馬帝的書沒有反應,所以馬帝把書放回口袋中。
第二年的春、夏、秋、冬也過去了,只是那裡沒有真正的冬天,春天也很短促。馬帝心中的疑問逐漸升溫,最後成為他每夜的夢境。連續三個晚上他夢到皮迪葛利先生重複說著那些可怕的字眼,然後又向他求救,而馬帝則在被子裡逃跑、掙扎著,他想說的是:如果我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幫你呢?
「我才不管你叫什麼名字,當我叫你馬堤,你就是馬堤。天殺的!」
這是一個地位相當於帕利希先生的人:
接著馬帝躺下,他的身體和腿沿著第一條線,雙手則張開成另一條線。然而土著的反應卻是立刻跳開,他臉上的雲被一道白色閃光劈開。
到了中午,灌木林裡發生了奇怪的事情。灌木們有時會飄浮起來,就像漢拉漢先生家奇異的客廳一樣。這種情況影響了路況——馬帝認為是路的路況。他停下來一會兒,向下看並眨眨眼睛。一群又大又黑的螞蟻越過他的腳;牠們必然是受到了熱高溫的鼓舞,正準備運送東西到另一個地方。馬帝考慮了一下,但牠們想必對他的情形沒有任何建議。當馬帝再抬起頭時,已經看不到剛才的路到哪裡去了。他方才的足印也不能提供線索,因為都消失在灌木叢中了。馬帝再仔細看一遍地平面,然後認定在某個方向有較厚的地質,或較高的密度與高度,他認為可能是樹。有樹就會有樹蔭,所以馬帝決定朝西邊走去,不管他看到的樹木有多遠。然而日正當中在一個接近赤道的地方,就算有一個六分儀都會是寸步難行的;馬帝抬起頭,退後一步,然後倒下。這一倒下馬帝幾乎沒了氣息。有片刻的時間在轉動的光束和來自子午線的閃光下,似乎有一個巨大的人影。馬帝趕忙起身,卻什麼都沒看到,而是因為太陽的垂直下降讓他一戴上帽子,帽緣的影子就會在他的腳上,馬帝剛才找到一個方向,現在卻不確定這方向是正確的,他現在心裡想的是聖經中所指示的,有關一個黃銅海的真相。他看到閃著光的水面混合者漢拉漢先生客廳的鏡子,而馬帝覺得自己的嘴唇乾得像荒地中的岩脊。他衝入和他肩膀一般高的灌木叢中,在灌木叢最後有一個滿是天使的大樹。當天使們看到馬帝時,祂們嘲笑他並飛走,祂們盤旋著然後飛回天堂去。祂們好像要馬帝跟隨祂們卻又嘲笑他不會飛。至少馬帝還是可以移動腳,所以他跑到一棵樹下,但那個樹的葉子都斜斜地長到一側去,所以沒提供什麼樹蔭,至於樹的周圍就只有光禿的沙地。馬帝將背靠在樹幹上,因為熱已經穿過外套燙傷他的背了。這時有一個土著站在光禿沙地的邊緣。馬帝相信他就是當他倒下去時站在他和太陽之間的那個人。現在馬帝可以很仔細地端詳他:這個人並不高,應該說是矮的,但因為很瘦所以看起來高;他一隻手上拿的那根和*圖*書有燒焦處的木杖則比他自己或馬帝都還要高。馬帝看到在這個土著臉上有一片雲,所以馬帝認為這是他在陽光之下現身的合理現象。此外,他全身都是赤|裸的。
「你碰到一個土著?你被釘在十字架上?來,讓我看你的手。只有擦傷呀。」
同時馬帝也覺得自己的運氣總是不夠好。他領悟到,即使最善良的人也會盡量不讓自己被他的外表所影響,因此他也就盡可能閃避與其他人交流。不只是那些高不可攀的人物會這樣(或當飛機在新加坡機場停留四十分鐘時,像個娃娃一樣穿著亮晶晶衣服、畢恭畢敬站在旅客大廳的女孩子),就連傳教士和他和善的妻子或其他人都是這樣。他那本聖經紙和脆皮革印製裝訂的聖經也並沒有給他什麼表示。雖然馬帝原本天真地以為他的英國腔、他的身分代表「祖國」,結果並非那樣。當同事們知道馬帝並不認為自己特別,既沒有輕視澳大利亞,也沒有要求特殊待遇後,反而對他更不友善,這讓他感到困惑。
這一年馬帝不再去教堂了,而教堂方面也沒有很認真的挽留他。不再去教堂也是馬帝一定要去做的事之一。這一年的改變都很順利,所以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有在特定的時節裡,某些事像生銹的絞鍊嘎嘎地提醒著馬帝。例如斯威特太太寡居的姐姐在聖誕節時從培茲來和他們一起過節到新年,她帶著她的女兒。看到女孩美麗的頭髮和皮膚,馬帝不得不到外面走好幾個小時,走到天黑。他抬起頭來看天空,似乎想從那裡得到一些幫助。在遠處他看到一個熟悉的星座:獵戶座和獵人閃閃發光的匕首。馬帝大叫一聲,嚇得附近的鳥以為天亮了。當鳥群重新安頓好牠們自己後,馬帝發現地球還是圓的,恐懼仍然懸在空洞之中;太陽仍依軌道運行,月亮還在頭頂上。當馬帝告訴自己反正人們都是活在尊嚴與恐懼之中,他便覺得好一點了,但那個像生銹絞鍊的問題仍不時跟著他,而問問題的聲音變得更清楚:
馬帝繼續大聲唸著,但當他唸到「十九,如果有人不遵守先知寫下的話語,那麼上帝也會從生死簿和聖城中剃除他的名字和關於他的部分。」
「二十二,以及金納,以及迪蒙納,以及阿達達。
「不,不!」
「哦,爸爸!」
「看!」
「我的七個女兒,」漢拉漢先生忙碌地數著。「妳們要一個男人在這裡,不是嗎?嫌這裡只有女生,方圓一哩之內都沒有半個男人?我告訴妳們這裡有一個男人,好好端詳他!」
「該死的天空客,我說的是耶穌基督!」
「……一個銀色大淺盤相當於一百三十個猶太錢幣,一個銀碗相當於七十個猶太錢幣,也相當於捐獻給聖壇的錢,或相當於肉貢品中一起獻出的精緻麵粉與油。五十六一個金湯匙相當於十個猶太錢幣和許多香料。五十七一頭小公牛、一隻公羊和一隻羔羊等於第一年的燔祭。五十八一隻小山羊……」
他未必懂得害怕,卻一定懂得渴。在冷冽的清晨裡馬帝離開車子,希望能在附近找到一個水池或一家小吃店,或是附近村莊的小店家。在沒有多做準備與思考的情況下,馬帝已經走在路上了,但他並沒有觀察四周,直到陽光將他的背照得發燙他才轉過身來盯著太陽。太陽之下沒有任何一輛車子,只有灌木林。他繼續前進,太陽上升,一如他的渴。
正當馬帝思索這個問題是否應該有回答時,漢拉漢先生已經帶頭出去了,並吩咐馬帝跟著他。馬帝進到他那古老的車子裡,漢拉漢先生則進入他的新車並啟動,但很快他又跳出車外,衝回工廠門口,拉開門盯著他的辦公室看。接著他又慢慢折回,他小心地關上門,卻仍不斷地往裡面望,一直望到門完全關上為止。
接著他啟動引擎,旅行車出發了。馬帝則很快就失去知覺了。那個獸醫回頭看到馬帝昏過去,便將車子開到沙地旁的小路,一面對自己說:
土著跳起來,當他落地的時候他一隻腳站立,同一側的手伸長,另一隻手則以手臂撐著曲起的腳。接著他倒向曲腳的那一邊,一隻手掌裡則是他那支被火烤硬了的長矛。他再度跳起來,這回兩腳一起落下,落在馬帝的鼠蹊部上。天空霎時變黑,那土著又消失在黑色的天空裡。馬帝像一片葉子一樣地蜷起,又像溝裡的蟲一樣蜷縮著身體。他感到一陣陣病痛,最後痛苦帶走他的意識。
接著他機械化地禱告。奇怪的是,對馬帝來說禱告沒有比飛起來更難。然而他還是替所有他認識的人祈福,並且如果他的困境可以減輕的話,他會非常高興。這時一個可hetubook.com•com怕的句子浮現在他心中:有些人為了上帝讓自己成為閹宦。他是在墳墓中時有這種想法的,這個地方最容易讓人這樣想。馬帝像從墳墓中復活一樣,決定駛向海岸,前往一個居住著殘暴、邪惡人群的城市,以除掉心中這個陰魂不散的句子。然而有更邪惡的人幫他做到了;他的車子被警察攔下來檢查,並警告他路上發生兇案,而且可能還會再發生。然而馬帝還是繼續前進,因為他不敢回頭,也無路可退了。在加油站時馬帝讀著地圖,但這些年來馬帝在這個國家的經驗,讓他覺得一個國家和一個洲沒有什麼差別。馬帝對求知沒什麼興趣,而且雖然聖經上常提到荒野和沙漠,卻沒提過澳洲內陸的水井和加油站,所以他離開自己不認識的公路,這時他已完全迷路了。
馬帝指著土著嘴前的那朵雲,再指指自己的嘴,土著則用自己的矛指著叢林的最密處。接著他無中生有地變出一個發亮的石頭。他蹲下,將石頭放在沙地上,然後對著石頭喃喃自語。
「天啊!你自己一個人在這裡?你可知道你可能在這種地方一直繞一直繞,繞不出來?好了,小心點,你可以上來嗎?我把手臂放下面,這樣你可以把你的褲子拉下來。就像我們在澳洲說的,我的天呀!如果你是小牛我就會說有人怠於職守。我們會在小牛身上綁吊索。不過我的工作剛好相反,是要把吊索從牠們身上移走,你懂我的意思吧!」
馬帝在一家甜食工廠當搬運工,工廠很小,所以都已機械化了。然而在那樣燠熱的夏天裡,一群工廠裡的女工還是簇擁在經理前面,要求他將馬帝解雇,理由是馬帝總是盯著她們看。事實上是她們盯著馬帝看,一面還說「難怪奶油會發酸」之類的話。馬帝又不是鴕鳥,怎麼可能不看回去。他被召到經理面前,這時工廠老闆進來了。漢拉漢先生差不多只有馬帝一半高,卻有馬帝的四倍寬,他細小卻突出的眼睛總是監視著每個角落。當他聽說馬帝要被解雇時,他打量了一遍馬帝的臉,又看到他的耳朵,最後又從頭到腳打量馬帝一遍。
「二十三任何人如果……」
「喔,臉被修補過的可憐人!」
內容不一樣!
馬帝退離那棵樹一步,說:
「一支矛。」
當塞西莉亞的眼睛適應了光線之後,她雙手拍著自己的臉頰並發出一聲昏眩的尖叫。瑪莉米雪兒則將她天鵝般的頸子扭向父親,她以迷人的音調說:
「水!」
馬帝拿出那本聖經然後開始一張一張地撕,每撕一張他就讓它隨著風飄走。書頁從他的手中翻飛飄盪到遠處,最後藏匿在野草長得高高的地方。撕完書,馬帝回到小木屋去,他將木封面的聖經讀了一遍,然後機械化地做了禱告,才上床睡覺。
當漢拉漢在吼的時候,馬帝卻有些精神恍惚。他看著全是玻璃的牆。它們是鏡子,連門的背後都是。而且不是普通的鏡子,它們是扭曲的,所以馬帝看到好幾個自己,有些被拉寬,有些被壓矮,而被拉寬的漢拉漢先生簡直就像個沙發。
然而同樣的狀況還是一再發生,他的疑問和徬徨一再回返,而他也覺得有必要再到另一個能把事情搞清楚的地方。馬帝開始思考;或者說在他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自己在思考,然後呈現給馬帝。所以在無意識中他想著:所有的人都像他這樣嗎?然後他又加上:兩邊臉都沒問題的人不會有這樣的問題。接下來他又想:我和其他的人只有臉不一樣嗎?
「二十六,阿曼,以及徐瑪……」
有時斯威特太太會聽到馬帝愈來愈大聲地唸著,就像故障的留聲機:
接著她會聽到他飛快的腳步聲,知道他回到房間去查那本攤在桌上的書。片刻之後他就會回來了,從再度咭咭作響的擦玻璃聲和他的誦唸聲她就知道了。
「哈!我知道你在欣賞我的玻璃,」漢拉漢先生說:「這是每一天對於不該有的驕傲的一種苦修,這主意不錯吧?漢拉漢太太!妳在哪裡?」
「什麼事情,漢拉漢先生?」
有一天馬帝送斯威特太太去書店,然後在那裡等她打道回府的時候,他站在書店門外陳列的風漬書架旁,那裡的書售價每本都低於五十分。其中有一本看起來很奇特,它的封面和封底都是木製的,但因為太陳舊,所以書名已經看不見了。馬帝在無聊中把它翻開來看,發現那是一本聖經;雖然裡面的紙質相同,但因為封面封底是木料,所以比馬帝那本皮革的重。馬帝翻到自己熟悉的那頁,然後突然停下來,翻到後面,又翻回來。他將臉湊近書本後開始唸唸有詞,但他的話卻隨風而逝。
「土著。」
而是「我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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