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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威尼斯

作者:托瑪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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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這種舒適而規律的日子已對他產生魔力,他很快便沉醉在這溫柔又絢麗的生活步調之中。待在這兒實在太棒了!不但可享受南方海濱浴場的休閒生活,而且美好的奇妙城市就近在咫尺,但阿申巴赫不愛這種享受。不管何時何地,無論是節慶,或要他休閒、舒服地過日子,他總是立刻感到不安與厭惡——年輕時尤其如此——希望重新投入高度的辛勤,恢復他平日神聖而嚴肅的工作。唯有這個地方迷住了他的心,渙散了他的意志,使他感到快樂。有幾回,當他早晨在小屋前的帆布遮篷下,出神地望著那南方蔚藍的大海,或溫暖的夜間,當他在聖馬可廣場閒逛許久之後,在滿天繁星之下搭乘鳳尾船返回麗多島,斜倚在軟墊上——四周是五光十色的燈火,以及漸漸沉寂的小夜曲——他想起了他的山間別墅,他夏天辛苦耕耘的地方。那兒花園上空烏雲低佈,可怕的暴風雨在夜間吹熄了屋裏的燭光,他餵過的烏鴉在樅樹枝枒間跳躍。相形之下,如今他是何等地快活,猶如置身天堂或某個化外之境,這裏生活單純,沒雪,也沒冬天,更沒有暴風豪雨,只有俄西阿那斯送來陣陣清涼的和風。在這兒終日閒散,不用工作,也毋須為生活奮鬥,有的只是豔陽和晴光燦爛的假日。
阿申巴赫與年輕的達秋之間,肯定已經產生某種關係及友誼,這位年長者萬分欣喜地察覺對方對他的注意和關心並非毫無反應。舉個例子,這美少年早晨到海灘時,已不再走小屋後面的木板路,而是穿過沙子,順著阿申巴赫的小屋前頭走過——有時還不必要地走到他前方,幾乎從他的桌子或椅子前擦過——然後晃回他們自己的小屋,他這麼做的動機是什麼?難道有某種超然的魅力或魔力在吸引著這個柔美而天真無邪的少年嗎?阿申巴赫每天都在盼望著達秋的出現,當這事真的發生時,他有時會假裝忙碌,毫不在意地讓這位美少年從身邊經過。有時則抬起頭來,讓彼此的目光相遇,這時兩個人都相當嚴肅。長者裝得道貌岸然,毫不透露自己的心事,但達秋的眼睛之中帶著一股探索、深思而詢問的表情。他踟躕不前,低頭瞧了瞧地面,然後又優雅地抬起頭。當他經過時,展露出只有家教良好的人才不會回頭張望的修養。
雙頰火熱的天神駕著他那赤火熊熊的四馬戰車,日復一日地馳騁在天空的國度中,金黃色鬈髮同時在東風中飄盪。波濤徐徐的浩瀚海面上,閃爍著白色的、綢緞般的光芒。沙灘十分灼熱。銀光閃閃的蔚藍蒼穹下,一張張鐵銹色的帆布遮篷在海灘小屋前展開,人們就在它的陰影下消磨白日時光。此地的夜晚也十分迷人,公園裏的花草樹木吐露著芬芳,天上繁星閃爍,夜幕籠罩著的大海,輕柔地向心靈發出喃喃細語。這樣的夜晚,愉悅地預告著明天將是個全新的、得以輕鬆享受時光並極可能會有許多好事的大晴天。
因美妙的意外而留下來的這位旅客,不認為領回失物之後,有任何理由必須再度離開,整整兩天,他不得不忍受著隨身用品短缺的種種不便,不得不|穿著旅行裝到大餐廳裏吃飯。送錯的那只行李箱又回到他的房間之後,他把裏頭的東西全拿出來,整理到衣櫃和抽屜中。他決定繼續留下來,住多久則不一定。想到去海灘時能穿上絲質的西裝,且晚餐時能身著合適的晚禮服在他的小桌旁露面,他就十分高興。
太遲了!那一刻他這麼想著。太遲了!但真的太遲了麼?若他剛才真的採取了錯過的那一步,也許可以把整件事變得更好、更和*圖*書輕鬆愉快,讓頭腦清醒些。但實際上,這上了年紀的人似乎並不願清醒,這陶醉對他而言實在太珍貴了。有誰能分得清藝術性的本質和外在呢?又有誰能理解藝術性其實是植基於紀律與放縱的緊密融合呢?不想讓自己保持清醒,等同於放縱。阿申巴赫不想再自我批判,他的品味,他這把年紀的心理狀態、自尊心、成熟度以及單純的心地,都使他不願分析及判斷自己的動機,到底是故意的,或是因為懶散及怯懦,才沒採取行動呢?他心中十分慌亂,深怕有人——即使只是看守海灘的人——看到他的一舉一動以及目的未遂的下場,他害怕落人笑柄。另一方面,他對自己荒謬又一本正經的恐懼,也不禁啞然失笑。「真狼狽!」他想,「就像公雞在打架時,被嚇得翅膀下垂一樣地狼狽!肯定是神的旨意,讓我們一看到美好的事物就勇氣潰散,傲氣也被打壓到底。」他玩味著這件事,胡思亂想著,卻高傲地不願承認自己害怕這種感覺。
他沒想到這珍貴的形象會出現,他出乎意料地來到,阿申巴赫來不及讓自己的表情恢復鎮定及莊嚴。當他的目光與那失蹤者相遇時,臉上必然是驚喜交集、寫滿讚嘆——就在那一瞬間,達秋微微一笑:他朝著阿申巴赫微笑,笑得那麼富有表情,那麼親切,那麼甜美,那麼地坦率真誠,笑時嘴唇只是微啟。就像納齊斯的微笑,他俯向映著身影的水面,笑得那麼深沉,那麼迷人,那麼韻味無窮,令他也忍不住對自己美麗的倒影伸出手去。那笑有些變形,因為他想去吻自己影子的嘴唇,卻徒然無望。那笑既嫵媚又神祕,使人痛苦卻又充滿魅惑、令人迷亂。
不過有天晚上,情況有些不同。晚餐時,波蘭姊弟和家庭女教師沒出現在大廳中,阿申巴赫對此頗為關注。他離開餐桌後,因為不知道他們的去向而坐立不安,於是穿著晚禮服,戴著草帽,逕自走到飯店門口的台階上徘徊。忽然,在弧光燈的照耀下,他看到了修女般的姊妹們和女教師,達秋跟在她們之後四步路的地方。他們顯然是從汽船碼頭來的,且因某種原因在城裏用了餐。水面上大概有些涼,達秋穿了件有金釦子的深藍色水手外套,頭上戴著一頂相配的帽子。太陽和海風並未令他的膚色改變,一如當初,他依然白淨得像大理石一般。但他今天似乎顯得特別蒼白,也許是因為天氣較涼,也可能是因為有如慘白月色的燈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勻稱的眉顯得更加分明,雙眼更加漆黑,他顯得更美了,美得實在難以形容。這時阿申巴赫如往常那般感到痛苦,因為這種感官的美,他只能衷心讚賞,卻無法形諸筆墨。
接受這微笑的那人,宛如收到一個致命的禮物般,倉皇地轉身離開。他渾身顫抖,無法忍受地逃開了露臺和前花園的燈光,急匆匆地躲到後花園的陰暗角落。他莫名其妙地、半生氣半柔情脈脈地嗔怪:「你不該這樣笑!聽著,對任何人都不准這樣笑!」他一屁股坐到長凳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間花草所吐露的芬芳。他將手搭在椅背上並往後靠,數度不知所措地渾身顫抖,私語著渴戀的人們老是掛在嘴邊的話——此刻聽來既難以想像又荒唐、愚蠢可笑,但同時卻又神聖而令人肅然起敬:「我愛你!」
精神美的化身!他望著站在蔚藍邊緣那高貴的身影,欣喜地頓悟這一眼令他看到了美的本質——這神靈構思而成的形象,是寓於心靈之中唯一的純潔的完美和_圖_書形象,這樣的人類肖像,在這兒將受到如同對神明般的崇拜。這就是陶醉!這年長的藝術家毫不猶豫,甚至熱切地歡迎著它。他的心靈飛旋著,思緒有如泉湧。他回想起從前當他年輕時傳統的、但他自己從來不曾認真思索過的想法。書中不是寫過,太陽會將我們的興趣從知性轉為感性嗎?人們說太陽會困惑並迷亂人的理智與思想,使得面對歡愉的靈魂完全忘卻現實真正的狀況,並執著地眷戀著它所照射的最美的東西。是的,惟有藉助形體,人們的心靈感受才能達到更高境界。愛神像數學家一樣,以具體的畫面將純粹的形式概念傳授給懵懂無知的小孩們;上帝也是如此,喜歡以年輕人的形體與膚色,向我們顯示其靈性,以各色各樣的美來裝飾這記憶的工具,讓我們一見到便生出苦痛及希望。
他不再按著自己所排的時間表來打發時間,回家的念頭也一次都沒出現過,他寫信叫人匯來一大筆錢,他唯一關心的是那家波蘭人會不會離開。透過飯店的理髮師,阿申巴赫私下打聽到那家人是在他本人抵達前不久才來的。太陽曬黑了他的臉和手,海邊含鹽的空氣也使他的精神更加振奮。他本來是慣於將睡眠、營養或大自然帶給他的精力立即投入創作當中的,現在卻完全把它丟開了!日光、休閒和海風天天增強著他的體力,他卻毫無節制地把它通通用在陶醉和情思上。
不久這旁觀者便十分清楚那自由地展現著的優美身形的每一曲線與姿態,但這早已熟悉的美,還是天天令他讚嘆不已,天天帶給他無止境的柔美的感官享受。有回,孩子被叫去向一位和女人們一起在小屋中等著的客人打招呼,他朝小屋跑來,大概是剛從海那兒來,甩著一頭鬈髮。他攤開了手,用一隻腳站著,另一腳踮著腳尖,姿態迷人地轉身。他優雅地緊張著,並因禮教而害羞,順服地善盡他高尚的責任。有時他側著身子躺著,胸口圍著浴巾,纖細的手肘支著沙地,下巴則撐在掌中。某個名為「亞述」的孩子趴在他身旁獻殷勤,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得上這美少年瞧著他謙卑的僕從時那唇上、那眉眼之間的笑意更令人神魂顛倒的了!有時,他沒和家人在一起,獨自立在海邊,站得離阿申巴赫頗近。他兩手在頸後交叉,緩緩地擺動腳趾,當浪花洗滌著他的腳趾時,他正沉醉在一片蔚藍之中。他蜜色的頭髮捲曲地披在太陽穴和脖子上,太陽照在他後背的汗毛上,肋骨明顯的線條上,以及泳裝緊裹著的對稱的胸部。他的腋窩有如雕像一般光滑,膝頭凹處晶瑩閃亮,清晰可見的藍色的靜脈,使他的軀體看來彷彿是由某種透明物質形成。這年輕而完美的肉體,呈現出多麼精確的思想啊!懷著嚴謹且純粹的意志力,埋頭苦幹,終於使自己神聖的作品得以問世——身為藝術家的他難道還不理解、不明白嗎?不正是這樣的力量讓他發揮高度熱情,將自己心靈中大理石般的語言石塊,千錘百煉地刻出細緻形象,並當成「精神美」的化身奉獻給人類嗎?
阿申巴赫經常、甚至固定地見到達秋這孩子。儘管彼此步調不同,但因活動空間有限,他每天還是能不時接近這美少年,而且之間總是相隔不久。他到處看到他,到處遇見他,在旅館樓下的大廳裏,在來回城市間的涼爽航途中,在繁華的廣場上或巷弄之間,若運氣之神眷顧的話。然而就整體來說,唯有晨間在海灘的時光,他才最幸運且固定地擁有機會,得以全神貫注地欣賞、研讀這個優美的形象。沒錯,與好運的緊密相連以及日復一日帶給他愉悅的環境,是如此地美好,讓他感到生活充實而愉快,讓他珍惜繼續留下來的可貴,讓他開心地一天www.hetubook•com•com接著一天,渡過炎炎夏日。
沒有什麼能比人與人之間僅透過眼睛相識的這種關係更奇怪、更微妙了。他們每天、甚至每小時相遇,互相觀察,卻因習俗使然或生性彆扭,表面上裝做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那般,頭也不點,話也不說。介於他們之間的,是不自在與高度的好奇心,一種因無法得到滿足、不自然地壓抑想認識並和對方溝通的慾望而引發的歇斯底里,因為人之所以愛上或尊崇某人,乃因彼此並未熟識到足以判斷對方,所謂的渴慕,正是因為缺乏瞭解所導致。
他睡得不太安穩,充滿甜蜜不安的短促夜晚,將美好而規律的日子間隔開來。他總是適時地抽身而退,因為每到九點鐘,達秋便從舞臺上消失,對他來說這天似乎也就宣告結束。然而次日東方乍白的時候,他被一道穿心的溫柔恐懼驚醒,心中想起他的情事,於是離開被窩,披上衣裳抵擋晨間寒意,然後坐在敞開的窗前,靜待旭日東昇。那美好的事使他連在睡夢中,靈魂都充滿奉獻。天空、大地和海洋都還籠罩在黎明前如夢似幻的陰沉混沌之中,一顆將逝的星兒還在蒼茫中若隱若現。風兒有如自遙遠營地傳來的快活訊息般吹來,厄俄斯已自她丈夫身邊起床,黎明時第一道甜美的紅色霞光在天空與海面的盡頭處升起,激起了人們的創作慾。女神——那青年的誘拐者走近,奪走了克雷多斯和凱法羅斯的心,且不顧奧林帕斯山眾神的嫉妒,享受了那俊美的奧利安的愛情。天際開始散放玫瑰色彩,難以形容的瑰麗光芒如花朵般處處綻放,初生的雲朵玲瓏剔透,像無數個小愛神般,飄浮在或玫瑰色或藍色的大氣中。紫氣降臨在海面上,似乎隨著浪潮滾滾翻騰;無數的金色長矛從下方射向天空高處,光芒逐漸轉成赤燄,藉著天神無比的威力,悄悄地燃成一團耀眼的火球,烈燄向上升騰,她的弟兄跨上神駒,自大地冉冉上升。神的光輝照在那孤寂的守望者身上,他閉著眼睛,讓榮耀親吻他的眼瞼。舊有的情感以及往日珍貴的心靈磨難,原已消逝在他一生勤奮的工作當中,如今卻奇特地變形並重現——他困惑且驚訝地微笑著認出了它們。他沉思冥想,嘴唇緩緩地唸著一個名字;他依舊帶著微笑,臉朝上,雙手交疊地放在膝頭,在安樂椅中又打起盹來。
然而,以火熱的節慶氛圍開始的這天,逐漸變得崇高而神祕。黎明時不知打哪兒吹來一陣輕柔和煦的微風,吹拂著他的鬢角與耳畔,宛如諸神的細語。一簇簇羽毛般的白雲,有如天神放牧的羊群,飄浮在天空中。強風襲襲,使波塞冬的馬兒或奔馳或豎立,青色卷毛的牛隻也低垂著牛角,邊跑邊嘶鳴。遠方的海灘上,波浪則有如山羊一般,在礁岩間跳躍翻騰。這迷戀者的四周,是充滿驚惶生物的神奇變形世界,但他的心卻沉浸在溫柔美好的遐想中。有好幾次,當夕陽落在威尼斯後方時,他坐在公園裏的長凳上望著達秋,少年身穿白衣,繫著彩色腰帶,在平坦的沙地上開心地玩球,他相信自己看到的是希亞辛托斯,但希亞辛托斯非死不可,因為有兩個神同時愛上他。沒錯,他能體會塞菲爾對那個將神諭、弓及豎琴置諸腦後,終日只顧和那美少年玩樂的情敵所產生的痛苦的嫉妒。他看到那人在殘忍的嫉恨作用下,把鐵餅擲在那可愛的頭顱上,然後臉色慘白地接住那軟綿綿地倒下的身體。那以甜美血液灌溉的花朵上面,題寫著他永恆的哀怨。www.hetubook.com•com
作家的快樂之處,便是能將思緒化為完整的情感,或將情感變成完整的思緒。這孤寂的人當時的情感是如此地真確,思緒是如此地激動。也就是說,當心靈拜倒在「美」的面前時,大自然也歡欣得顫抖。他突然想寫些什麼。據說愛神性喜安逸,而她也僅是為此才被創造出來。然而在這關鍵時刻,這位神魂顛倒的人卻因為想要創作而心生激動,動機卻幾乎毫不相干。當時,藝文圈子正探討著文化及品味這個重要的課題,消息傳到旅人耳中。這個主題他很熟悉,他已有經驗:他想用自己的文字讓它發光發亮的渴望,突然之間變得無從抗拒。他要寫,要有達秋在場的時候寫,以那少年的體態當成範例來寫。他的文筆要順著那對他而言有如天神般的、少年軀體的線條寫,他要把他的美帶進心靈深處,像老鷹將特洛伊牧童抓到蒼穹之中那般。當他坐在帆布篷下的粗木桌旁,望著他的偶像,傾聽他悅耳的聲音,以達秋的美當題材開始寫他那篇論文——約莫一頁半的精采文句時,在那不安的寶貴時刻,他發現文字的樂趣從來不曾如此甜美過,也從來不曉得,愛神竟然能夠存在文字之間。他的文章工整優雅,情感洋溢,不久即能引發眾多讚歎。世人只知他優美的文章,卻不知其來源及生成條件,這樣確實很好;一旦得知藝術家靈感的泉源,人們往往會困惑退縮,傑作也將因此失去感染力。多不平凡的時刻啊!多不平凡的、令人心力交瘁的困擾啊!多難能可貴的、人的心靈與某個軀體之間的交流啊!當阿申巴赫將他的作品收妥並離開海邊時,他感到疲憊,渾身潰散,他的良知似乎在指責他過度放縱。
他有時見到他沿著海灘從左邊而來,有時見到他從後方的小屋之間冒出,有時則突然驚喜地發現自己錯過他的入場,孩子早就在那兒了,穿著藍白相間的泳裝——現在他在海灘邊穿的只是這件衣服——在陽光下、沙灘上展開例行的活動。那是種可愛但沒什麼意義、閒散而遊蕩不止的生活,不是玩耍就是休息、閒晃、涉水、挖沙、捉魚、閒臥以及游泳,讓平台上的女人們守望著。她們有時會高聲喊著他的名字:「達齊烏!達齊烏!」他便高興地揮著手向她們跑來,向她們訴說他的所見所聞,並展示他所找到、捉到的東西:貝殼啦!馬頭魚啦!水母,以及橫行的螃蟹。他說的話阿申巴赫一個字也聽不懂,也許只是家常話,但對阿申巴赫來說,卻是種模糊而悅耳的聲音。他把孩子以異國腔調說的話當成音樂,炎炎烈日在他身上傾瀉無盡的光輝,而他的身形,總是襯托在遠方雄偉壯闊的海洋中。
這就是那位迷戀者當時的想法,他正是如此地感受。令人陶醉的海洋與燦爛的陽光,在他心裏交織成一幅動人的圖畫:離雅典城牆不遠的老梧桐樹附近,有片聖潔清幽、飄散著櫻樹芬芳的地方,周遭飾有向林中仙子和阿刻羅斯致敬的圖像與祭品。枝葉茂密的大樹下,清澈的溪水流過光滑的卵石,蟋蟀正在演奏小提琴。在那能仰臥著觀看天空的如茵草地上,有兩個人斜倚著納涼:一老一少,一醜一美,智者伴著可親者。在那兒,蘇格拉底正循循善誘、談笑風生地就渴望與美德等問題開導著菲德拉斯。他談起了那感受力敏銳的人見到永恆之美的代言者時,內心那燒灼的痛楚;談起了那些壞心眼、不敬神的人們的貪慾,他們對美毫無所感,即使見到美的形象,也沒能心生敬畏;還談到高尚的人見到天神般的容顏、完美的軀體時,如何地誠惶誠恐——他在那美麗的形象前顫抖著,失了魂,不敢正視,若不是怕世人笑他傻,他還會虔敬地將它當成神像崇拜呢!因為我的菲德拉斯啊,只有美才是同時令人喜愛又能見得到的。你要好好地注意!美是我們的感官唯一能接收、能承受的靈性形象。否則,若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等都透過感官表現出來,我們又將如何呢?難道不會像從前塞美莉在宙斯面前那樣,因愛而被活活燒死?由此看來,美是感受力敏銳的人通往靈性的途徑——只是一條途徑、一種手段,我的小菲德拉斯……接著,那狡黠的求愛者談到最微妙的一點:愛人者比被愛者更神聖,因為神在愛人者那兒,不在被愛者之處。這也許是有史以來最多情又最可笑的想法,慾望的所有詭譎狡詐以及最祕密的樂趣,都是由此生成。和圖書
猶如平日受到工作驅使一般,他起得很早,總是比大多數人早到,在陽光還很柔和而晨曦朦朧的海面上漾著白光時,便出現在海灘上。他客氣地向沙灘圍欄的看守人問好,也親切地向那位幫他準備休息處、拉開棕色遮篷,並把小屋裏的什物搬到平台上的那個赤腳白鬍子老頭打招呼,然後坐了下來。他會在那兒待上三、四個鐘頭,在這段期間中,太陽升上了高空,產生灼人的威力,海水也變得越來越藍。在這段時間中,他可以見到達秋。
第二天早晨,當他正要離開旅館時,他從台階上望見達秋已在前往海灘的路上,他獨自一人,正向著海灘的柵欄入口走去。這時阿申巴赫萌生了一個念頭、一個單純的想法,那就是利用這個機會,和這個已在不知不覺間提高他的精神層次、左右他情緒的少年輕鬆愉快地結識,和他交談,欣賞他回答時的神態和眼光,這念頭越來越強烈。美少年慢慢地晃著,很容易便能趕上,阿申巴赫加緊了腳步,在小屋後面的木板路追上了他,正要把手搭到他的腦袋或肩膀上,用幾句法語問候他時,也許是因為走得太急,他忽然感到心臟像被槌子敲了幾下,一時喘不過氣,連話都說不太出來。他遲疑了一會兒,竭力控制住自己,卻突然心生恐懼,生怕自己盯在這美少年身後太久,會引起他的注意,也怕他驚疑地回頭。他想往前進一步行動,還是失敗,最後只好放棄,低著頭走過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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