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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紀事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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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十四

布莉穆妲整夜趕路。她必須在天亮時離開強托山,因為修院的修士就要集合進行晨禱。一發現少了一個人,他們就會去他房間找,然後找遍整個修道院,餐廳、會議廳、圖書館、花園,院長可能會認定他逃走了,四下耳語不斷,不過如果有任何修士知道這個祕密,他也會如坐針氈,也許是在羨慕別人的好運氣,為了溫柔鄉寧可把修士服丟進蕁麻裡,也可能繼續到院外搜索,也許等他們發現屍體時天已大亮,真是逃過一劫,這位修士想著,也不再嫉妒,承蒙上帝眷顧。
布莉穆妲跟巴達薩的姊姊與姊夫說,我這就回去了。她下山回到空無一人的村子。因為匆匆忙忙,有些人甚至門窗都沒關。沒有一點火光。布莉穆妲走到小屋找出背包與斗篷,又回到屋子,拿了些食物,一個木碗,一把湯匙,幫自己與巴達薩帶了些衣物。東西都收進背包後,她就離開了。天色開始變暗,不過她現在也不怕黑,因為內心已是如此黑暗。
早上過了大半,布莉穆妲走到了佩魯爾歐斯河,矇著頭拚命走之後她決定休息一下。她扔掉修士的鞋子,免得被魔鬼拿來做陷阱陷害她,不過她自己的鞋子是已經破爛到沒救了,她把腿泡在冷水中,才想到要看衣服有沒有沾到血,裙子上還真有個污點,反正也已經是破破爛爛,她就一把扯下丟掉。望著流水,她自問,現在呢。鐵釘也已經洗過了,好像連失蹤的巴達薩失去的手也一起洗過一樣,他就這樣不見了,到底在哪裡。她從水裡起來,所以現在呢,她又問自己。然後她突然心念一動,基於仁慈的本性,她相信巴達薩搞不好已經在瑪弗拉等她,他們只是在路上錯過了,也許只有飛行器自己升空,之後巴達薩要離開,卻忘了帶背包與斗篷,或者是因為驚慌逃走來不及帶,每個人都有恐懼的權利,可能他現在也是六神無主,是要等待,還是要伸伸腿走到路上,這女人真是瘋了,啊,布莉穆妲。
就是這個地方,給這隻曾飛起來的大鳥當巢穴。布莉穆妲又大叫,第三次了,還是同一個名字,聲音不尖,只是一種壓抑後的爆發,好像有一隻巨大的手正在撕扯她的五臟六腑,巴達薩,她明白從一開始她就心裡有數,此地只會是人去樓空。眼淚突然乾了,好像從地底竄出一道灼熱的風。她跌跌撞撞地靠近,看到被連根拔起的灌木,還有機器壓在地面的痕跡,而另一邊,距離六步遠的地方,是巴達薩的背包。沒有其他跡象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布莉穆妲抬眼望天,現在沒那麼晴朗了,幾朵雲靜靜地在下午時光徜徉,她第一次感覺到天地的空無,若有所思想著,上面什麼都沒有,但這正是她不想相信的,巴達薩應該正在天上的某個地方飛著,使勁拉著風帆要讓機器降落。她看著那背包,走過去撿起來,感覺到裡頭鐵釘的重量,然後她想起來,如果機器是前一天升空,到了晚上理應會降落,所以巴達薩不是在天空,而是在地上的任何地方,可能死了,也可能還活著,但受了傷,她對猛烈的降落仍記憶猶新,雖然當時負重也較大。
在廢墟圍牆投射出來的陰影中,布莉穆妲停住腳步選擇要走的路。她不敢冒險穿過修道院前面的空地,可能會被發現,搞不好另一個修士知道這個祕密,正等著他回來,見他遲遲未歸,還想一定是正在盡興玩樂呢。該死的修士,布莉穆妲喃喃說道。現在她得什麼都不怕才行,狼,不是在說寓言故事,正躲在暗處匍匐,她隱約聽到了聲音,但還是得走進灌木叢裡找路,至少那裡不會被發現。她脫掉破爛的木屐,穿上修士的涼鞋,雖然又大又扁平,但很堅固,她把鞋帶綁在腳踝,然後重新上路,沒有灌木叢遮掩或地面不平的時候,小心讓自己與修道院中間隔著廢墟。她被山的低語包圍,接受月光的洗禮,然而烏雲來了,鋪天蓋地陷入昏暗,但她突然發現沒什麼會讓她害怕了,她內心不再猶豫,直接往山谷下走,就算會遇到鬼魂或狼人,四處浪遊的人或閃電,她也能用鐵釘把它們趕跑,它是對付所有邪魔歪道與攻擊的強大武器,就像沿路點亮的一盞燈。
她記得在這附近遇到一位牧羊人,跟他們說他們正在巴雷古多山區,過去就是強托山,但似乎就是一座山丘,跟她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也許因為它凸起的形狀,就像這個行星的正面模型,所以人才相信地球真的是圓的。不過現在沒有牧羊人亦沒有羊群,布莉穆妲停下腳步時只有不見底的無聲,她環顧四周,感到深深的寂寞。強托山就近在眼前,好像只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山脈,就像一個女人跪著伸手就能摸到她男人的屁股。布莉穆妲是不可能想到這麼細的,所以,也許我們不是這些人肚子裡的蛔蟲,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我們只是把自己所思放進別人的腦袋然後說,布莉穆妲現在想什麼,巴達薩過去想什麼,也許我們是用自己的感受在想像他們,比方說,想像布莉穆妲的臀部被她的愛人撫摸著。她停下來休息,因為雙腿不斷發抖,趕路實在累了,想像的觸摸更讓她全身癱軟,不過突然間她心裡有了股信念,覺得一定會在那裡看到巴達薩,正工作得滿頭大汗,也許已經在打最後幾個結,也許正把背包拋上肩膀,也許已經往山谷底下走,她忍不住放聲大叫,巴達薩。
沒有人回應,也不可能有,大叫根本沒用,傳到了陡坡然後再回來,就變微弱了,也不像是人的聲音。布莉穆妲開始加快腳步爬坡,力氣源源不絕回流到她身上,遇到山勢和緩的還可以一路跑,直到坡度又變陡,就在前方,兩株矮小的冬青櫟中間,已可看到一條幾乎快消失的小徑,那是巴達薩每隔一段時間來留下的,這條路可以通往帕莎羅拉。她又大叫,巴達薩,現在他應該聽見了吧,中間沒有山丘阻擋,只有幾個大洞,如果她停下來肯定也會聽到他叫著,布莉穆妲,她非常確定自己聽見了,笑著用手背擦去汗水或淚水,或者也許是要整整頭髮,把髒兮兮的臉擦乾淨,一個動作有各種可能性。
到了傍晚,慶典都結束後,迪歐哥夫婦回到家,他們沒有從後院進去,所以沒有當下就發現布莉穆妲,等安東尼亞要把放出去的母雞抓回來時,才發現她的弟妹在睡覺,在睡夢中還有激烈的動作,不用說也知道可能是在殺那個道明會士,不過這個安東尼亞是無法猜到的。她進入小屋,搖搖布莉穆妲的手臂,倒沒有用腳踢,畢竟她可不是塊任人踢的石頭,布莉穆妲驚慌地睜開眼,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夢中只有一片漆黑,不過這裡還是傍晚,夢中是個修士,但這裡是個女人,啊,是巴達薩的姊姊,巴達薩呢,安東尼亞問道,其實這些話,也是布莉穆妲想問的,但似乎該給個回答,她費力地讓自己站起來,全身都在痛,因為那位修士死了一百次,也復活了一百次,巴達薩還不能回來,說了跟沒說一樣,問題不在於他能不能回來,而是在於為什麼還不能回來,他想留在特西法爾的農場當管家,只要能被接受所有理由都是好的,但有時候是因為冷淡,就像安東尼亞的情形,她並不特別在意她弟弟,想知道也不過就是好奇。
悶悶地咯了一聲,暗黑色的點已經血流如注。布莉穆妲用修士的衣服擦擦鐵釘,放進背包裡,背包跟著斗篷都甩到背上。將離開時,她回頭看,看到修士腳上穿著涼鞋,於是她又過去把他的鞋脫掉,反正死人要去哪裡就去哪哩,不管是地獄或天堂。
那一夜,布莉穆妲沒有闔眼。她一直期待著巴達薩在傍晚時回來,就跟其他次一樣,因為如此相信還離開村子,沿著他回程的路走了幾乎半里格,而且有相當長的時間,一直到黃昏都結束了,她都坐在水溝邊,看著那些來瑪弗拉朝聖參加祝聖儀式的人,這是不容錯過的盛會,因為每個來的人肯定都領得到救濟品與食物,至少那些動作快與不斷哀嚎的人士會拿得到,如果靈魂會尋找滿足的話,那身體也一樣。看到個女人坐在那裡,有些遠地來的流氓之徒還以為這是瑪弗拉小鎮在歡迎男客人來訪,講了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但被那張拉長著的臉一瞪,馬上又吞了下去。其中一個大著膽子試圖靠近卻嚇得半死,當聽到布莉穆妲低聲說,你心裡有隻癩蝦蟆,我要對牠,對你還有你的子子孫孫吐口水。暮色籠罩,也不見朝聖者了,到這個時間巴達薩是不會出現了,要不就是更晚一點我都在睡了,要不就是明天才回到這裡,如果有很多要修理的話,他這樣說過。布莉穆妲回家去,跟姊姊、姊夫與姪子一起吃晚餐;所以巴達薩沒出現,其中一個說;我看我一輩子都不懂他為什麼老是要出遠門另外一個說;嘉布里耶爾沒開口,他還太小在大人面前說不上話,不過,他可是暗暗想著,父母親沒資格干涉舅舅他們的生活,世界這一半的人總是對另一半的人感到好奇,事實上大家都半斤八兩,這個男孩年紀輕輕,就懂得這樣的事情。吃完晚餐,布莉穆妲等所有人都就寢後,走到院子裡。這個夜晚很平靜,天空澄澈,幾乎沒www.hetubook.com.com什麼涼意。也許此時此刻巴達薩正沿著佩魯爾歐斯河的河邊走著,他在左手臂綁上的是鐵釘不是鉤子,誰都可能碰上不好的遭遇與冒失鬼,這個都已說過,也屢試不爽。月亮出來了,看路更清楚,沒多久肯定會聽到腳步聲,就在夜深人靜之際,推開後院的門,而布莉穆妲就在那裡等著,然後就不用再看下去了,因為應該要有所分寸,只要知道這個女人有多不安就好。
在修道院的另一邊,面向山坡的凹陷處,就是那座廢墟。有著高牆,拱頂,以及看來像一間間單人小室的凹洞,是過夜的好地方,能躲避寒冷與野獸。仍然擔心受怕的布莉穆妲,進入一片漆黑的廢墟,用手腳摸索著路,深怕掉到洞裡。等眼睛漸漸習慣黑暗,從空間裡的餘光看到了窗戶的輪廓,和牆的位置。地上有草,顯得很乾淨。還有樓上但無法上去,至少現在看不到上去的地方。布莉穆妲在一個角落攤開了斗篷當毛毯,以背包做枕頭,就地躺下。眼淚又湧了出來。她邊哭邊打瞌睡,從清醒到入睡眼淚沒停過,等睡著了還在哭,她夢見自己在哭泣。過沒多久,雲層散去,月亮東昇,月光像人一樣走進廢墟,布莉穆妲醒了過來。她覺得有道光輕輕搖晃,摸著她的臉與放在斗篷上的手,不過此刻聽到的摩擦聲響跟之前睡著時聽到的一模一樣。聲音顯得似近又遠,好像有人在找什麼卻找不到,但沒放棄,還是堅持到底,可能是動物到這裡找藏身處,卻迷失了方向。布莉穆妲用手肘撐著坐起身,側耳傾聽。有謹慎的腳步聲,幾乎聽不到,不過已近了。一個人影從窗前晃過,月光在粗糙的石牆表面映照出一個變形的輪廓。布莉穆妲一看就知道是路上的那個修士。因為是他說可以來這裡躲一下,會不會是來探看她有沒有照著做,但不是出於基督徒的善心。布莉穆妲靜靜躺回去,不動聲色,也許他不會看到,或者他看到後說,好好休息,可憐又疲倦的靈魂,如果如此就真的是個奇蹟了,且又教化人心,不過事實不是如此,事實就是這位修士要來逞其肉|欲,誰能怪他,在這鳥不生蛋之地,在這世界的屋頂,人們生活得太痛苦。人影完全把窗戶的光線遮住了,這個人又高又壯,聽得見他的呼吸聲。布莉穆妲把背包拉到一邊,趁男人跪下時,趕快伸手到背包裡緊緊抓住鐵釘,好像它是一把匕首。接下來我們也知道會發生什麼,好像艾芙拉的鐵匠在做鐵釘與鉤子時就注定了,一個會在布莉穆妲手上,另外一個是下落不明。修士摸著了布莉穆妲的腳,慢慢地把她的雙腳分開,先往一邊,再朝另一邊,女人一動也不動讓他更亢奮,也許她醒著也想要有男人,裙子已經被翻開,修士的衣服也捲起來了,他的手繼續往前探索,女人顫抖著,但還是一動也不動,狂喜的修士把陽|具往那道看不見的裂縫推進,當女人雙手緊緊擁抱他的背時簡直讓他樂歪了,這是一個道明會士一生中最大的喜悅。布莉穆妲兩手一推,鐵釘刺進了肋骨,一下就直入心臟,而且沒有住手繼續往下,相隔二十年鐵釘又殺了第二個人。修士的叫聲才剛在喉嚨裡成形就變成粗啞的死前喉鳴,但也只有一下子。布莉穆妲驚恐地全身蜷縮,不是因為殺了人,而是因為感覺到那重量,像變成兩倍一樣快把她壓垮了。她用手肘猛力把他推開,總算從底下出來了。月光微微映照著白色的修士服,有塊暗黑色的血跡正在擴散。布莉穆妲站起來,豎起耳朵。廢墟裡仍是一片死寂,只聽到她心臟的跳動聲。她伸手往地上摸,想拿回背包與斗篷,但得使勁拉扯,因為被修士的腳纏住了,她把東西放在有光的地方。然後她走回那修士旁邊,抓住鐵釘的凹洞,用力拉了一次,兩次。因為屍體呈現扭曲,鐵釘一定是卡在兩根肋骨中間。布莉穆妲無計可施,只好一隻腳踩在那人的背上,突地一拉,把鐵釘拔|出|來。
光輝的日子終於來到。一七三〇年十月二十二日是不朽的日子,這一天國王若望五世剛好滿四十一歲,親眼見證這座葡萄牙最令人驚嘆的建築物的祝聖儀式,雖然尚未完工,但說真的,光就目前所見就知道其長相了。這種奇觀已是筆墨無法形容,而且迪歐哥只看到片段,安東尼亞糊塗搞不清楚,布莉穆妲雖然跟著去,因為不去似乎不太好,但她自己都不知道是醒是睡。為了在廣場占到好位子,他們清早四點就出發了,五點時軍隊開始集合,到處點燃著火炬,之後天才開始亮,晴朗的好日子,是的各位,上帝也和-圖-書很在意祂的居所,現在看到宗主教華貴的寶座了,就在門口的左邊,椅子與華蓋都是用深紅色的天鵝絨,且有鑲金,地上也鋪了地毯,華美至極,祭台上放著聖缽與聖水棒,以及其他器具,隆重的隊伍已整裝待發,將繞著教堂走一圈,國王也在裡面,後面跟著王子以及按照地位高低排列的貴族,不過要角的還是宗主教,他以鹽與水賜福,將聖水灑向牆壁,可能是灑得不夠多,不然在幾個月後迪歐哥怎麼會從三十公尺高的地方跌下來,接下來宗主教拿權杖朝中間大門敲三下,門是關的,到第三下,上帝也曾這麼做,就把門打開讓隊伍進去,很遺憾迪歐哥與安東尼亞都不能進去,布莉穆妲也是,她提不起興致,要不然就能親眼看到典禮儀式,有時神聖崇高,有時撫慰人心,有些人五體投地,有些人則是靈魂受到昇華,舉例而言,當宗主教用權杖在教堂地板成堆的灰燼寫下希臘與拉丁字母時,似乎更像是在進行巫術,他在那邊劃開又劃開,不像儀式上的規矩,一旁的石匠們也要跟著準備,金粉,焚香,又是灰燼,鹽,銀瓶裡的白酒,盤子放了石灰與石頭碾碎的粉末,一支銀湯匙,金貝殼,還有什麼呢,要有些看不懂的象形文字,手腳特定的反覆動作,聖油,畫十字,十二位使徒的遺物,十二個,儀式從早上一直到下午都過了大半,等到宗主教開始進行彌撒都已經五點了,不用說,這也很耗時,而且還不短,等到一切都結束後,宗主教才登上祝聖講台對在外面等待的人們賜福,現場有七八萬人,所有人都雙膝跪地,衣服的窸窣聲像是巨大的耳語,這是令人難忘的一刻,即使活再多年也不會忘,宗主教阿爾梅達神父在上頭吟誦著祝福的話,視力好的人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動,耳朵是聽不到的,要是在今天,全球,不分城鄉,都聽得到高分貝的插電喇叭吧,要聽見真正上帝的聲音,也許還要等上好幾千年,不過人類最大的智慧就是,在更好的發明出現之前,滿足於自己現有的,所以對整個瑪弗拉鎮以及在場的人來說,這已是極大的喜樂,只要看到他雙手充滿韻律的姿勢就心滿意足了,從上到下,從左至右,閃閃發光的指環,散發金色與深紅色的光芒,白色的亞麻布,權杖打在從裴洛平耶洛運來的石頭上,發出響亮的聲音,請牢記,看著這淌血的石頭,真是奇蹟,奇蹟,奇蹟,等最後把楔子拿掉,神父就跟隨行人員退下,這群羔羊們也都起身,慶典還要繼續,祝聖儀式總共有八天,這才是第一天。
那天晚上她睡在屋裡。起來時忘了吃麵包,一踏進廚房就撞見兩個半透明的鬼魂,瞬間就化為一堆內臟與一根根白骨,生命就是這麼恐怖,這讓她想吐,趕緊撇過臉去吃麵包,雖然沒有惡意,但安東尼亞笑她說,這麼多年來一直想看妳懷孕啊,無心的話卻讓布莉穆妲更加痛苦,這種時候我也不想啊,她想著,卻只能在內心吶喊。今天是為十字架,禮拜堂的畫,祭服與祭器祈福的日子,然後才會輪到修道院與其他建築。所有人都跑到外面看,但布莉穆妲沒有踏出家門一步,去瞧瞧國王還有兩個王子爬上馬車,要去和皇后公主會合,反正晚上迪歐哥就會描述得鉅細靡遺了。
吃晚餐時,迪歐哥很訝異三天前就離家的巴達薩還沒回來,但隨即細細描述誰已經到了和還有哪些人要來,皇后和瑪麗安娜.維多利亞公主待在貝拉什,因為瑪弗拉沒有適合的下榻處,法蘭西斯科親王也是因此前往艾里塞拉,不過最讓迪歐哥得意洋洋的,認真說起來,是因為他能與國王、喬賽王子與安多尼歐王子呼吸同樣的空氣,他們就在對面的子爵官邸,當我們吃著晚餐,他們也是,就在同一條街的兩邊;隔壁的,跟你拿點香芹。庫尼亞樞機主教與摩塔樞機主教都來了,還有萊里亞主教與波塔雷格主教,帕拉主教與南津姆主教都不在原地,都跑來這裡了,宮廷的人陸續到達,貴族是絡繹不絕,願上帝讓巴達薩星期天能在這裡看這場盛會,安東尼亞跟著勉強附和;他會在的,布莉穆妲喃喃說道。
她把背包背在肩上,什麼也不能做,於是開始在附近到處找,在長滿灌木叢的斜坡上上下下,想選擇至高點,急著要讓視線更佳,不是禁食時有的那種能力,而是能將地面盡收眼底,像鷹或山貓一樣。她雙腳流著血,裙子也被多刺的灌木扯破,繞到山的北面,但最後又回到原處尋找更高的地方,然後她發現到,她與巴達薩都沒有到過強托山山頂,現在勢必要上去,而且要在天黑之前,這樣視野和-圖-書才會更廣,當然飛行器遠遠望去也只是個小點,但有時得人時地利之助,誰知道是不是到了那裡就會看到巴達薩正在揮手打招呼,就在他們曾經飲水止渴的泉水邊。
布莉穆妲站在那裡,又開始猶豫起來。還沒有到晚上,但整個底下的田野,都已籠罩著暗影。天空也被烏雲占滿,風開始帶來溼氣,也許會下起雨來。她感到疲憊,有可能就這樣累死了。她已經不太想巴達薩的事。腦筋不清楚到相信第二天就會找到,所以今天再找也只是一無所獲。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伸手到背包裡,找巴達薩吃剩的乾糧,一尾乾掉的沙丁魚,還有一塊硬硬的麵包皮。如果有什麼人剛好路過,大概會被嚇死,竟然有個女人毫無懼色坐在那兒,肯定是個女巫,正等著旅人要吸乾他的血,或是等同伴要去女巫夜會。然而,她只是個失去丈夫的不幸女人,他已經被空氣與風帶走了,她肯定會用盡所有巫術讓他回來,但她什麼也不知道,只會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只會收集意志,就是這些意志把他帶走了。
布莉穆妲開始往上攀,邊責罵自己應該要早點想到,而不是現在,已經向晚的時刻。沒想到,被她找到一條往上蜿蜒的小徑,再往上竟然是條給車走的大路,這發現讓她非常驚訝,山頂上到底有什麼要開出這樣一條路,而且從經過的痕跡看來,已經有一段時間,誰知道巴達薩是不是也曾走過。拐過一個彎,布莉穆妲停了下來。前頭走著一個修士,從他穿的服飾看來是道明會士,身形矮胖,脖子很粗。布莉穆妲很不安,正猶豫著要跑或是大叫,修士似乎就發現到她了。他沒再往前走,左右看了看,然後轉過身。他做了祝福的手勢後就等著。布莉穆妲走上前,感謝上帝,這位道明會士說:妳到這裡做什麼,他問。她只說得出,我正在找我丈夫,然後就不知道要說什麼了,這位修士應該會覺得她是瘋子,如果說出飛行器、帕莎羅拉、烏雲。她往後退了幾步,我們從瑪弗拉來的,我丈夫來強托山是因為我們聽說這裡住著一隻大鳥,我害怕他可能被大鳥帶走了;我從來沒聽人或會裡的任何人說過;所以山上有座修道院;是的;我從來不知道。修士又朝下回頭走了一小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太陽更顯西沉,雲層也往海的方向移動,暮色灰暗。所以你沒有在這裡看過一個缺了左手,改用鐵釘的男人,布莉穆妲問道;這人就是妳丈夫;是;沒有,沒見過;那你昨天或今天也沒看到什麼大鳥飛過嗎?沒有,沒見過什麼大鳥,這樣那我走了,請賜予我祝福,神父;天就要黑了,妳這樣上路是會迷路的,要不就是受到一些狼的攻擊;如果現在就走,仍可以在天色完全變暗前到達谷底,這路比看起來還要遠得多;聽好,在修道院旁邊有座廢墟,是從來沒有完成的另一座修道院,妳可以在那裡過夜,然後明天繼續找妳丈夫的下落;我還是走吧;那請便,別抱怨我沒警告有這些危險,說完後,修士又開始往回走上大路。
夜晚來臨。布莉穆妲起身。又冷又大的風陣陣襲來。在深山裡的巨大無助感讓她開始哭泣,此時她終於忍不住宣洩出來了。黑暗中充滿著各種嚇人的聲音,貓頭魔的叫聲,冬青櫟窸窸窣窣的聲音,甚至如果耳朵還聽得見的話,遠處還有一隻狼在嚎叫。布莉穆妲鼓起勇氣朝山谷又往下走了一百多步,但這就像是慢慢掉到井底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血盆大口正等著將她一口吞下。晚一點也許會有月亮,如果天空晴朗就能幫她帶路,不過這樣山裡頭的生物也都看得見她,有些可能被她嚇到,不過也可能是她害怕到動彈不得。她停下來,全身雞皮疙瘩。就在不遠處,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地上竄過。她再也承受不住。拔腿狂奔,往上頭跑,好像後面全是地獄的惡魔與地面的猛獸,不管是實際存在或想像的。當她拐過最後一個彎,看到了修道院,一棟低矮穩固的建築物。教堂的窗戶透出微弱的光線。星空下萬籟俱寂,只有雲喃喃自語,天近的以為強托山是世界最高峰。布莉穆妲向前靠近,似乎聽到有人在低聲禱告,可能是在做晚禱,越靠近伴奏聲跟著變大,聲音也越見清楚,有人正在對上天祈禱,如此謙卑的祈求讓布莉穆妲又哭了,也許這些修士,天知道,會把巴達薩從天上或者叢林地獄裡帶回來,也許這些拉丁語像咒語一樣,是在醫治肯定傷痕累累的他,所以布莉穆妲也跟著祈禱,在心裡念著所有她知道且任何情況都能派上用場的東西,不論是個人喪失了什麼,得到瘧疾,或是靈魂hetubook.com.com焦慮,上面會有人負責區分清楚。
她徹夜未眠。躺在馬槽裡,身上裹著有人與羊汗臭味的毛毯,睜眼看蘆葦屋頂的縫隙有月光透進來,等月色一淡,幾乎就是破曉,弄得夜晚措手不及。天一亮布莉穆妲就起來了,到廚房去找點食物,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女人,巴達薩承諾的時間還沒過呢,也許回來時都中午了,機器有很多要修理的,如此老舊,加上風吹雨打的,他事先都說過。但布莉穆妲聽不下去,已經離開家門,沿著她知道的路走,這也是巴達薩回來的路,這樣他們就不可能碰不到面了。沒碰到的,確實有,但卻是國王,國王今天會來到瑪弗拉鎮,就是今天下午,陪同的有喬賽王子與安多尼歐王子,以及王室所有的奴僕,以國家的最高規格,富麗堂皇的馬車,頂級的馬匹,全都井然有序地出現在路口,車輪轆轆,馬蹄答答,這是前所未見的驚奇景象。然而,這樣極盡奢華的排場,還是知道其中的差別,他的錦緞比較多,他的比較少,這個黃金多,那個少,不過我們該做的是跟著這個女人,她遇到每個人都問是不是有見過長得像這樣的男人,如此一般,世上最好看的男人,從這樣錯誤的描述可見人總是不能說出自己的感覺,這種描述誰能認出巴達薩,這個黝黑、白髮蒼蒼與身有殘疾的人。沒有,女士,「沒看到」,於是布莉穆妲繼續走,現在已經離開大路,抄著他們一起走過的捷徑,那座山,那一片片森林,那四個排成直線的石頭,還有圍成環狀的山丘,但時間漸漸過去,巴達薩連個影也沒有。布莉穆妲連吃東西都沒有坐下來,而是邊走邊嚼,一夜無眠讓她筋疲力竭,不安更吞噬掉她的力氣,但就是食不下嚥,而強托山,遠遠地已經看到了,卻好像一直在往後退,真是怪事一件。其實沒什麼神祕的,只是因為步履沉重、緩慢,所以永遠到達不了。有些地方布莉穆妲已不記得有沒有經過,有些還認得,可能是看到一座橋,連綿的山坡,山谷底的草原。她知道曾經路過此地,因為那扇門還在,還是同樣那位老婦人在縫著同樣一件裙子,所有事情都沒變,除了布莉穆妲,如今一人獨行。
隨著路越靠近瑪弗拉,布莉穆妲像瘋了似地跑著。已經在外折騰兩天沒有睡覺,但奮戰兩夜卻反而讓她內在容光煥發,她趕上那些要去祝聖儀式的人,甚至把他們甩到後頭,來的人已經多到瑪弗拉塞不下。遠遠就能看到那些旗幟與橫幅,還有一群群的人,星期天沒有人在工作,都在準備慶典與張燈結綵。布莉穆妲朝下往家裡走,那裡有座子爵官邸,門口有皇家衛兵站崗,街上也停了兩輪馬車與豪華的大馬車,這裡是接待國王的地方。她推開後院的門,大叫,巴達薩,但沒有人出來,她頹然跌坐在石階上,放棄甚至是絕望了,想著不知如何解釋為什麼巴達薩的背包與斗篷在她手上,確實不得不承認她終究尋不著他。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到小屋把東西藏在一堆蘆葦下。實在沒有力氣再回屋裡。她躺在馬槽中,因為連身體有時也會憐憫靈魂吧,沒多久就睡著了。因為如此她沒遇上里斯本的宗主教蒞臨,他坐在豪華的大馬車上,還有另外四輛載著隨從,前頭有個拿十字架的人,騎著馬,手裡高舉宗主教的十字架,還有教會的執法人員,連議會的官員都要大老遠去迎接,從來沒看過這麼華麗的排場,群眾們歡欣鼓舞,安東尼亞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迪歐哥更是目瞪口呆,像個石匠的反應,至於嘉布里耶爾則像個遊手好閒之徒。布莉穆妲也沒看到有超過三千名方濟會士,從各地方前來觀禮,幸好,如果來的是道明會士,就少掉一個人了。她也錯失了軍隊凱旋式的遊行,他們以四人為一排前進,一副來查看兵營是否都已準備妥當的模樣,要有射擊靈魂的場地,聖餐麵包的軍火庫,聖禮的儲藏室,還有令旗上是不是繡有「以此標幟你將勝利」,如果還不能確保勝利,那就要更激烈的信仰才行。此時此刻沉睡的布莉穆妲,就像一顆掉到地上的石頭,如果沒有用腳踢踢她,她會一直躺在那裡,如果沒被發現大概草都長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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