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盲目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醫生太太已經來到了左側廂房,站在通往第三病房的走廊上。這兒也同樣有盲人席地而睡,比右側廂房更多。她無聲無息地緩慢行走,感覺得到地上的糞便黏著她的腳,她往頭兩間病房裡望,看到的情景和想像中沒兩樣,一具具軀體覆蓋在毛毯下,有個盲人無法入睡,並且用絕望的聲音抱怨自己無法入睡,其餘所有人斷斷續續的鼾聲則清晰可聞。這一切所發出的氣味並未令她驚訝,這整棟建築物裡沒有一點其他的氣味,她自己的身體及身上穿的衣服所發出的也正是這種氣味。在轉向通往第三病房的走廊時,她停頓了下來。門口有個人,是另一個衛兵。這人手上拿著一根棍棒,他用慢動作緩緩把棍棒從一側揮向另一側,又揮回來,像是要阻斷通道,不讓任何人通行。這裡沒有人打地鋪,走廊上空無一人。門口的盲人依然一成不變地來回揮舞棍棒,彷彿永遠不會疲累似地。但事實並非如此,幾分鐘後,他換了一隻手重新開始。醫生的太太貼著另一側的牆前進,小心翼翼別從牆面擦過。走廊寬闊,棍棒揮舞的弧度連一半都不及,這個值班的衛兵幾乎可以說是帶了把沒有子彈的槍。醫生的太太現在與這盲人正面相對了,她看得到他背後的病房,裡面的病床並未全部佔滿。裡面有幾個人,她好奇,於是又前進了一些,幾乎到了棍棒可以觸及的地方,她便又停頓下來,盲人把頭轉向她站立的那一側,彷彿是感覺到了某種異狀,感覺到空氣中的某種震顫、某種簌簌聲。他是個高個子,手掌粗大。他伸出了拿棍棒的手,快速在眼前的空無中揮了一記,接著又踏了短短的一步,有一秒鐘的時間,醫生的太太擔憂他說不定看得到她,以為他只是在尋找攻擊她的最佳方位。那雙眼睛不是瞎的,她驚慌地想。是的,那雙眼睛當然是瞎的,與住在這片屋簷下,這四面牆裡所有的人同樣地瞎,唯一的例外只有她自己。男人用接近於輕聲細語的低聲問,誰。不是像真正的衛兵那樣呼喊,你是誰,朋友還是敵人。對方會說,朋友。於是他會說,通過吧,但要保持距離。然而情況不是這樣發展,他僅是搖了搖頭,彷彿對自己說,真是胡鬧,怎麼可能有人在那兒呢,這個時候大家都睡了。他用沒拿東西的手摸索,退回到門邊,他自己說的話安撫了自己,於是手臂垂了下來。他很睏,等待同伴來和他換班等了一世紀之久,然而由於他們沒有鬧鐘,即使有也無法使用,因此若要有人來換班,得要這位仁兄受到內心責任感的驅使而自行清醒才行。醫生太太躡手躡腳走到門的另一側往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病房沒有睡滿,她快速地算了算,大約有十九或二十個人,病房最裡端堆著幾個食物箱,空床上也堆著一些。果然不出所料,他們沒有把領到的全部食物分給大家,她想。站崗的盲人似乎又疑心了起來,但卻沒有做任何探查的動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病房裡傳出某人響亮的咳嗽聲,想必是個老菸槍。盲人警覺地回過頭,他終於可以睡點覺了,然而躺在床上的人誰也沒爬起來。盲人彷彿是害怕被人發現他擅離崗位或一口氣觸犯了衛兵所應遵守的所有規則,極其緩慢地在用來擋住入口的床沿坐下。有一會兒的時間,他只是點著頭,接著便沒入睡眠之河中,可以確定的是在他陷入昏睡之際,心裡想的必定是,沒關係,反正沒人看得見。醫生的太太再一次計算了病房裡睡覺的人數,包括衛兵在內共有二十人,好歹查出了一些實際的資訊,這趟夜間探險總算不是白費。但我來這兒只是為了這個嗎,醫生太太自問,但她情願不要探索答案。盲衛兵睡著了,頭枕在門柱上,棍棒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他成了個毫無抵禦能力的盲人,沒有武器能擊打周遭的東西。醫生的太太想刻意把這人想作是偷了他們食物的人,他偷了應屬於他人的物資,剝奪了兒童的糧食,然而儘管她這麼想,卻不感覺鄙夷,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厭惡,只有一種奇怪的同情,同情這個低垂在她眼前的身子,他的頭向後仰,長長的脖子佈滿青筋。自離開自己的病房後,她頭一次感到一股寒意傳遍全身,彷彿石板地把她的腳凍成了冰,彷彿什麼東西燒灼著她的腳。希望不是發燒,她想。不可能,比較可能是無止境的疲憊,一種但願蜷縮起身子的渴望,尤其是眼睛,蜷縮起眼睛,向內看,更進去一點,更進去,更進去,進到腦中,讓眼睛觀察腦的內部,觀察那個無法用肉眼看出盲與不盲之間差別的地方。她極其極其緩慢地拖著身子,循原路回到自己所歸屬的地方,從似乎在夢遊的盲人身邊經過,這些盲人想必也以為她在夢遊,她甚至不需要偽裝眼盲。瞎了眼的情侶不再手牽手,兩人依偎在一起沉睡,她蜷縮在他的身子所形成的曲線中取暖,仔細看看,他們的確是手牽著手,他的手臂擱在她身上,兩人的手指緊緊相扣。病房裡,不能入睡的盲女人依然坐在床上,等待身體疲累到終於打敗頭腦的頑強抵抗。其他的所有人似乎都仍沉睡,有些蒙著頭,彷彿仍在尋找不可能找到的黑暗。戴墨鏡女孩的床頭櫃上立著一瓶眼藥水。她www.hetubook.com.com的眼睛已經好多了,但她卻無法知道。
戴黑眼罩的老人早就明白,攜帶式收音機一方面由於體積小,另方面由於使用壽命有限,加上其有用與否完全仰賴其中是否裝有電池以及電池的壽命長短,因此並不能算是用來交換食物的貴重物品。從這小小盒子傳出的沙啞聲音來判斷,很顯然它的來日不多了。因此戴黑眼罩的老人決定不再用來收聽一般的廣播,何況左側第三病房的人說不定隨時會出現,會有另一番不同的看法,不是因為這東西實體上的價值——這方面的價值在短期內可說是微不足道——而是由於它立即的實用性,這立即的實用性自然是不可小覷,更何況既然他們至少有一把槍,便十分可能也有電池。因此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從現在開始,他將躲在毛毯裡收聽新聞,把頭完全蒙住,倘使聽到有趣的新聞,便將立即通知大家。戴墨鏡的女孩央求他偶爾讓她聽點音樂。這樣我才不會忘掉,女孩說。但老人很固執,堅稱瞭解外面的情況是比較重要的事,想聽音樂的人可以自己在腦袋裡播放音樂,畢竟我們也得給記憶找點事情做做。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得對,收音機裡的音樂已經像塵封的記憶一樣成了破鑼嗓,因此他把音量開到盡可能的低,等待新聞的播報。新聞來了,你便把音量稍稍調大一些,專心傾聽,以免漏聽任何一個字。接著他便用自己的話把新聞轉述給隔壁床的鄰居聽,消息就這樣一床一床地傳遍整個病房,每傳一個人,就發生一點點扭曲,細節根據傳話者本人的樂觀或悲觀而被遺漏或加油添醋。一直到最後,消息不再出現,戴黑眼罩的老人終於無話可添加。那並非是因為收音機壞了或電池用罄,生活的經驗告訴我們,誰也不能主掌時間,這小小的機器自然不可能永恆運作,然而在小收音機壽終正寢之前,某個人先失了聲。遭受盲流氓掌控的第一天,戴黑眼罩的老人整天在聽收音機並傳遞消息,否定正式發佈的樂觀預測中明顯的虛偽,如今夜闌人靜,他終於把頭伸出毛毯,仔細傾聽播報員的嗓音在收音機微弱的電力下所轉變成的嘶嘶聲,突然之間,他聽到播報員高呼,我瞎了,接著便是某種東西撞擊麥克風的聲音以及一連串急匆匆的混亂噪音,然後突然寂靜無聲。收音機唯一接收得到的電台沒了聲響,有一段時間,戴黑眼罩的老人依然把耳朵貼緊如今噤了聲的收音機,彷彿是等著播報員的聲音重新出現,繼續播送新聞。然而他猜想,或者說他心知肚明,播報員的聲音不會回來了。白病不僅侵襲了播報員的眼,這病猶www.hetubook.com.com如火藥沿引線燃燒,迅速蔓延了整個播音室。於是戴黑眼罩的老人把收音機扔在地上。盲流氓若是前來搜尋藏匿的珠寶,會明白攜帶式收音機沒有列入交換食物的貴重物品中是合乎道理的,當然這是假設道理果真存在於他們的心中。戴黑眼罩的老人拉起毛毯蒙住頭,以便自由自在地哭泣。
醫生的太太嘆息了,她用手遮住眼睛,因為她看不到了,但她並不著慌,她知道蒙蔽她視線的是淚水。接著她又繼續她的路程。到達玄關時,她走到通往庭院的門向外張望,大門背後有盞燈,燈光映照出一個士兵的剪影,對街的建築物一片漆黑。她走出門,走到階梯的頂層,這麼做並不危險,即使士兵發現她的影子,除非她走下階梯,他發出警告而她依然向這條象徵著安全警戒的隱形界線邁進時,他才會開槍。習慣了病房裡無時無刻不停歇的噪音,寂靜使醫生太太感覺怪,彷彿寂靜佔據了空無的空間,彷彿全人類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盞燈和一個士兵在看守。她坐在地上,背靠著門柱,用和病房裡那盲女人相同的坐姿坐著,和她一樣注視前方。夜涼如水,風在建築物前方吹拂,這世界彷彿不可能再有風,夜也不可能再是黑暗的,醫生太太想的不是自己,她想著那些盲人,對他們來說,白晝永無止境。燈光上方出現了另一個剪影,可能是來和衛兵換班的人。沒有異狀,士兵在返回帳棚睡覺前可能會這麼說,兩名士兵對門裡面發生的事一無所知,說不定外面根本聽不到槍響,普通的槍聲音並不大。剪刀的聲音更小,醫生的太太心想。她沒有浪費時間問自己這思緒是打哪兒來的,只詫異這思緒怎麼來得這麼慢,第一個字眼怎會出現得如此之慢,其後的字眼又怎會出現得如此之慢,她詫異地發現這思緒老早就存在於某個地方了,只是沒有字眼把它表達出來,猶如躺下的概念早已在床上準備好凹洞,只等身體對號入座。士兵朝大門走來,儘管他逆光站立,仍可清楚知道他正往這方向注視,想必是注意到了這個動也不動的身影,雖然一時之間,光線並不足以讓他看清這身影不過是個坐在地上的女子,雙手環抱雙腿,下巴頦擱在膝蓋上,士兵拿手電筒射向她,現在人影再清晰不過了,是個女人,正要起身,動作就和她先前的思緒一樣緩慢,但士兵並不知道這一點,他只知道他害怕這個彷彿花了一世紀才站起身的女子身形,有一剎那他自問是否該發出警報,但隨即決定不要,畢竟那只是個女人,何況她離他還有些距離,然而無論如何,為了安全起見,他朝她舉起槍,但一旦舉起槍,https://m•hetubook.com.com手電筒便必須拿開,而這一拿開,明亮的光線筆直射入自己的眼睛,宛如突然遭到燒灼,被強光刺痛的影像在視網膜盤桓不去。好不容易恢復視力時,女子消失了。這下他不能對前來交班的人報告說毫無異狀了。
在昏黃黯淡的燈光照耀下,病房一點一點進入了沉沉的夢鄉。這一天難得吃了三餐,每一具軀體都獲得莫大的安慰。如果情況持續如此,我們便可以得到結論,即便在最悲慘的不幸之中,也能找到足夠的舒適,使我們能耐心地忍受前面所說的不幸。所謂耐心地忍受,就目前的狀況來說,就是與原先令人不安的預測恰恰相反,也就是說,縱然某些理想主義者會抗議說,他們情願用一己之力為生活奮鬥,即使因執著而挨餓也在所不惜,但食物由一個實體集中管理,負責分配發放,畢竟是有其正面效益的。所有病房裡,多數盲人都忘了先付出後享受的人最後往往得不到好待遇,他們對明天毫不憂慮,睡得香甜。其餘的人則是苦苦尋找擺脫煩惱的高尚方法,卻不得其門而入,疲乏而厭倦下,也終於一個個沉沉睡去,在夢裡過著較好的生活,儘管沒有較豐盛的物資,但有了較多的自由。右側的第一間病房裡,只有醫生的太太還醒著,她躺在床上想著丈夫告訴她的話,有一剎那,他以為那群盲強盜當中,有一個是明眼人,一個可以替他們當間諜的人。他們沒有再談起這話題,真是奇怪的事,彷彿醫生已經太習慣,壓根兒忘記了自己的妻子正是個明眼人。她想到了,但沒有作聲,她不想說出那些可想而知的話,他做不到的事我做得到。是什麼事,醫生會假裝不懂。如今她的眼睛注視著牆上的剪刀,醫生的太太問自己,我的眼睛能有什麼作用。這念頭忽然使她有了作夢也沒想過的恐懼,她深深情願自己瞎掉,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想法。她小心翼翼從床上坐起,對面是沉睡中的戴墨鏡女孩和斜眼男孩,她發現兩張床異常靠近,女孩把自己的床推到了男孩床邊,可以肯定必定是為了男孩半夜可能會想找人安慰,或是媽媽不在身邊時,需要有人替他擦乾眼淚的緣故。我怎麼沒想到,我可以把我們的床併攏,我們可以睡在一起,不用擔心他會摔下床去。她注視著因為疲乏而睡得香甜的丈夫,她還沒找到機會告訴他她帶了剪刀來,可以找一天替他修鬍子,只要刀子別太靠近皮膚,盲人也是可以自己修鬍子的。她找到了一個別提起剪刀的好藉口,以後所有的男人都會來煩我,我整天除了替人修鬍子外,將什麼也不能做。她把身子甩出床外,腳放在地上尋找鞋子,正待穿上,卻又縮回腳,怔https://m.hetubook.com•com怔地凝視鞋子,然後搖搖頭,輕手輕腳把鞋擺回去。她穿過兩排病床間的走道,緩緩向房門走去,赤|裸的雙腳踏上了地上黏糊糊的糞便,但她知道外面走廊的情況更糟。她不斷東張西望,看有沒有盲人醒著,然而縱使有人徹夜不眠,或甚至整個病房的人都醒著,只要她不出聲,便沒有問題,而就算她出了聲,也沒關係,我們都知道內急這種東西有多迫切,它是不會挑時間的,簡單地說,她唯一不希望的就是丈夫醒來,及時發現她不在身邊而開口問,你上哪兒去。丈夫最常問妻子的話可能就是這一句,另一句則是,你剛才去哪兒了。有個盲女人在床上坐著,肩膀倚著低矮的床頭,空洞的眼神盯著對面的牆壁,但她看不到。醫生的太太停頓了一會兒,彷彿不能決定是否要碰觸盤桓於空中的隱形界線,宛如只要輕輕一碰,這線就會永恆斷裂。盲女人舉起一隻手,想必是覺察了空氣中某種細微的振動,然而她隨即放了下來,失去了興趣,被鄰床室友的鼾聲吵得不能入睡已經夠糟了。醫生的太太繼續以更快的步伐匆匆往房門接近。在走向玄關之前,她注視著通往同一側其他病房的走廊,經過另兩個病房後會到達廁所,最後則通到廚房和餐廳。有盲人在走廊上倚著牆睡覺,這些人來到時,或是在進擊中落後,或是體力單薄,沒能在搶奪床位的戰爭中獲勝,因此無床可睡。十公尺外,有個盲男人躺在一個盲女人身上,男人夾在女人的兩腿之間,兩人盡可能地小心,他們是謹慎型的人,然而即使聽力並非頂尖銳,也不難聽出他們在做什麼,尤其當其中一個人再也按捺不住,嘆息、呻|吟,吐出一、兩個含糊的字眼,而另一個情不自禁地跟進——這些聲響意味著事情即將結束——旁人更是了然於胸。醫生的太太停下腳步注視他們,不是因為羨慕,她有丈夫在身邊,他也能滿足她,而是心中湧現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她找不到名稱來稱呼它,或許是同情,彷彿想對他們說,別介意我,我懂,你們繼續。也或者是一種憐憫,縱使這種至高無上的歡愉將剎那化為永恆,你們兩人依然不能合而為一。盲男人和盲女人分開了,並排躺著休息,手牽著手,他們十分年輕,說不定甚至是一同看電影卻在戲院中一同失明的情侶,也說不定是某種奇蹟似的巧合使他們在這裡重逢,倘使果真如此,他們是如何辨識出彼此的,老天,自然是憑聲音,人們不僅不需眼睛便能識得血親的聲音,人說愛情是盲目的,盲目的愛也有自己的聲音。不過很可能他們是一同進來的,那樣的話,他們並非現在才開始手牽手,應當是打從一開始便緊緊相攜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