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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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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至今而論,我們已經有夠多的神聖史料了。然而,我們還是想要知道,究竟是誰寫下了那個穆安津在里斯本的破曉時分醒來的美麗故事,穿插許多確切的細節,就像是某個目擊證人在我們面前侃侃而談一樣,或是,聰敏地引用當代文獻,雖然不盡然要與里斯本相關,因為,要寫下這樣一段故事,作者只需要一個城市、一條河流,以及一個清朗早晨就夠了,這些不過是在寫作上最常運用的陳腐材料罷了,我們都太熟了。奇怪的是誰也沒有寫下這段故事,而且,儘管其表現形式如此,這個故事根本就尚未行諸於文,不過是校對者一邊閱讀與修潤第一、第二校中他刻意錯過的小誤差時,盤桓在他腦海中的遐想罷了。這個校對者分裂自我人格的本事驚人,他視情況需要,偶爾夾進一個deleatur或是逗點,同時間,請容許我們援引新詞彙,他還將自己置於無自主狀態,隨著任何一個意象、明喻或暗喻令他聯想到的思路神遊,甚至連低聲重複一個單字的發音,都可以帶領他左右逢源,建造起多種聲音抑揚變化所組合的巨宅大廈,倍增他僅容旋身的書房空間,其情景難以用言語形容。此處,他頓時感覺,歷史學家提到穆安津與塔樓的時候,所言甚簡,如果我們可以接受這樣子的輕率判斷,在敵營中多加入一些地方色彩或是歷史氛圍,這我們可有充分的理由即刻糾正那樣的語意失誤,本書重點在於出擊的王師陣營,而非受圍城內的居民,同時間,後者安居城內,已達七百一十四年之久,這是基督徒捻著念珠數的,摩爾人的薔薇經上可不同了,這是眾所皆知的事。這項修正就是校對者自己修改的,他在曆法紀年方面的知識豐富,他也知道,根據這本不可或缺的參考書《正年技術》上所載,穆斯林紀元(Hegira,譯按:即穆罕默德率眾從麥加逃亡到麥迪那之年)始於基督誕生日後(簡稱西元AD)的六百二十二年之七月第十六日,再則穆斯林以月計年,所以,每年都短於以日計年的基督教年,每個世紀我們都要減掉三年。這個過分拘泥在小節上的傢伙絕對是個優秀的校對者,然而他竟然想要去翦除敘述中偶有的不負責任的憑空撰述之處,這種錯誤誰都會犯,乍看順理成章的說法,卻產生明顯的錯誤與可疑的主張,我們至少有三項疑點可以推測該名歷史學者絕無道理沾沾自喜地吹擂畢生投注於歷史研究,至於哲學,那就還得懇求上帝幫助咱們。
第一個疑點,以前述倒敘的順序來講,塔樓陽台的欄杆上,竟然會在石頭上刻著,或許是以箭頭形式吧,指向麥加聖城的方向的指標。不論當時阿拉伯人或是摩爾人地理學與測量技術如何精進,他們絕對無法以文中所暗示的精確度測知克爾白(Kaaba,譯按:即麥加城大清真寺廣場中央供有神聖黑石的著名方形石殿)在地球表面上的位置,地上的石頭如此之多,縱使有些石頭比其他石頭要來得神聖亦然。這所有的事情,不管是崇敬、屈膝跪拜,抑或由上往下或由下往上地一瞥,在感覺到的時候,都是以趨近的方式為之,如果我們可以這麼說的話,真正重要的是上帝與阿拉能夠直曉我心,在我們因為無知而背離教義時,不至感覺遭到冒犯,而且,所謂無知一事,有可能是我們的無知,也可能是祂們的無知,因為祂們也並不總是在保證會出現的地方顯聖。這一位校對者的年紀屬於還會信守路標指示的那一代,因此,千萬不要意外,他心中惦著眼盲的穆安津,或許是受到一時悲憫的驅動,竟然還墮入這不合時宜的誘惑。人盡皆知,不論布匹品質如何,打結在所難免,有些人甚至說,若要布匹好,結子不可少,結子是有一必有二的,接下來,我們就要說明第二個錯誤了,這個錯誤可就茲事體大多了,幸好,這斷簡殘篇尚未成文,否則可會誤導不疑有他的讀者,以為穆安津醒來後的動作,確實符合當年穆斯林的生活情狀。差矣,我們要堅持此見,因為這個穆安津,這是那歷史學家偏愛使用的名詞,在召喚信徒祈禱之前,並沒有先行淨體禮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將會時時自覺不淨,如果我們考慮到當時仍然不遠於伊斯蘭教的起源,不過四個世紀再多一些,那可是教義最不容許發生的情況了。稍後,規範戒律就鬆弛多了,不再確實禁食,意義明確的規律也遭到穿鑿附會,問題在於嚴格遵守戒律最教人疲乏,意志動搖早在肉體屈服之前,可是沒有人會去苛責意志,總是一味咒罵、折辱和非難肉體。即使在那全心信仰的日子裡,穆安津如果膽敢在淨化他的靈魂與洗淨雙手之前,就爬上通往塔樓的梯子,他就會淪為最低級的人等,也無從辯白其罪名,而這都是校對者以其不可原諒的翩翩臆想所加諸其身的。儘管我們在他和歷史學家的對話中,聽到他自白其專業上的能力,現在正是揭示《里斯本圍城史》一書作者對他的信任招致何等後果的時候,當初,或許只是出於一時絕望疲憊,或是掛念即將展開的旅程,他竟將最後一校的校對工作完全委託給deleatur的專家,而不加任何控制。我們惴惴難安地想像穆安津破曉起身的這段描述,將如何安置於作者科學性的文本之中,兩者都是勤勉的學習、廣泛的研究,以及深入比較的成果呀。舉例而言,另外一個可疑之處在於,雖然說,反身自躬自己的疑問總是比較明智的,歷史學家就不會在他的敘述中提到狗和狗吠聲,因為,他知道,狗對於阿拉伯人而言,就像豬一樣,都是不潔的動物,所以,如果認為里斯本的摩爾人,以其信仰之執著,會跟狗兒們脣齒相依的緊密生活在一起,就太過無知了。家門旁邊的豬圈,愛犬的狗屋或是藤編小籃,都是基督徒的玩意兒,穆斯林管佩戴十字勳章的戰士(譯按:即十字軍)叫野狗,可不是事出突然,他們很有可能也管他們叫豬仔,雖然缺乏直接的證據。顯然地,如果此說為真,那麼若沒有能指望任何孤犬對月悲嚎,或是舉爪搔盡耳間的跳蚤就挺悲哀的,可是,只要我們一發現了事實,事實就必定要凌駕在所有其他考量之上,不論事實支持還是違背,此時此刻我們應該視為尚未寫下的、描述里斯本最後一個寧靜的黎明的敘述文字,這段偽造的敘述,縱然狀似清晰易讀,這也是最危險之所在,根本就還沒有浮出那校對者的腦海,不過是無稽與充滿奇想的白日夢罷了。
這段對昆蟲學疆土的意外入侵告訴我們,歸咎在校對者身上的錯誤,畢竟不是他一個人犯的錯,而是那些不斷重複、從不質疑前人著作中的錯誤的書籍,因此,我們也遺憾他竟然屈枉在自己的虔誠信賴與他人的錯誤之下。確實,以如此體恤下情的態度,我們可能又會陷入先前早已譴責過的通用藉口,可是我們不該在缺乏特定前提之下率而為之,意即,為了他自己好,校對者應該省思培根關於錯誤的特殊教訓,這又是一位賢哲,在他題名為《新工具》的大作中,將錯誤分為四大類別:idola tribus,又稱人性的錯誤、idola specus,又稱個體的錯誤、idola fori,又稱語言的錯誤、最後,idola theatri,又稱系統性的錯誤。第一類錯誤係肇因於感官之不盡善全,或是受到先入為主的成見與熱情所左右,或是因為我們慣於以傳統智慧判斷人事,或是由於我們雖有無以饜足的好奇心,不顧我們在心智理解上的限制,其病因正是我們習於尋索超乎實際存在的類比的傾向。在第二類錯誤中,錯誤源自於心智間的差別,有些人迷失在枝微末節之中,有些人則總想一以貫之,還有我們所偏重的某些科學,慣於化約萬事萬物。至於第三類關於語言的錯誤,問題在於文字不再有任何意義,或是說,意義已經變得游移不定了,接著,第四類別,系統性的錯誤實在太多了,假如我們要在此一一列舉的話,就會沒完沒了的。所以,就讓那校對者利用這個類別的錯誤,然後大獲其利,同時也讓他利用塞內加那句適用於古今的名言,Onerat discentem turba ,non instruit,早在多年之前,校對者的母親,她不但對拉丁文一無所知,連自己的母語也大字不識一簍,就以明顯的懷疑態度,翻譯了這句完美的箴言,學得越多,懂得越少。和-圖-書
因此,足以證明,校對者搞錯了,如果他沒有搞錯的話,他就是搞糊塗了,如果他不是糊塗了,那就是在憑空想像事情,不過,就讓從來不曾犯錯、迷糊或是想像的人,首先發難責備,扔出第一顆石頭吧。誠如智者所言,犯錯只是人性而已,意即,除非我們不該只看字面文意,任何人從不犯錯的話,就不算是真正的人了。然而,這一句陳義甚高的座右銘卻不能做為一項通用的託辭,藉以豁免所有我們的不合理的判斷或是扭曲的見解。只要不懂,就該移樽就教,而這校對者更該時刻留意這個簡單的道理,尤其是他還不必離家求知,或是走出他正在工作的書房,因為書房裡多得是他可以翻閱澄清疑點的參考書籍,假設他夠慎思明智,便能避免自以為是,因為真正的大失誤總是肇因於自以為是,而非無知。塞得滿滿的書架上,成千上萬的書頁靜待著甦醒而來的好奇心點燃一簇火花,或是一道純粹只為釐清自我的直射光線。咱們應該嘉許這校對者,窮其一生蒐集不同資料來源的精神,雖然說隨意一覽,就會發現他的庫藏當中尚缺電腦一部,可是,他的財力究竟無法面面俱到,而不能不提到的是,這個行業是全世界待遇最差的一種。終有一天,阿拉在上,但願所有的書籍校對者都可以有一部電腦自由支配運用,不分晝夜與中央資料庫臍帶相連,如此一來,他,或是我們所要擔心的便是在這包羅萬象的資料庫裡面,不會滲入蠢蠢欲動的錯誤,就像進犯修道院的魔鬼一樣。
歷史學家在他的書中,一字不著此等說明。只是簡單地寫到,這名穆安津爬上塔樓,從塔樓召喚信眾到清真寺禱告,無意分別時間是晨昏或正午,當然這是因為,在他看來,這樣的枝尾末節根本無關歷史意義,讀者只要知道本書作者腹笥飽滿,充分了解當時人民生活情狀,得以於書中適切述及即可。而在這一點上面,我們也怪不得他,因為他的主題在於戰鬥與圍城,寫的是人類行為中最威猛陽剛的一類,他當然樂於割捨禱告的欣喜,那可是最順從的情境,因為那些祈禱者毫不掙扎地順服,當然就一再遭人征服。雖然說,祈禱與征戰之間存在著不可忽視的矛盾,我們還是要在此註明,因為這檔子事兒,不過發生在最近,同時所有的知名的目擊證人至今也都還活著,我們可以在此昭記,我們再重複一次,發生在Ourigue地方,廣為眾人傳頌的神蹟,耶穌基督降臨葡萄牙王面前,王呼禱天主之子,眾將官匍伏祈禱,吾主,敬請降臨異教邪佞面前,飭伏異教邪佞,萬莫降臨我等深服您的神能之虔誠信眾,可是,耶穌基督無意出現在摩爾人跟前,那真是太讓人遺憾了,果若神子在摩爾人前展現神蹟,而非賜予史上最為血腥邪惡之一戰,我們現在就可以在史書上振筆謄書,十萬五千餘蠻人如何輝煌光榮地皈依正教,可惜那些蠻人終究衰亡殆盡,浪費了那些可以高聲向天庭呼喚的好靈魂。人世無常,有些事終究難免,我們從來就一直用自以為明智的規誡言詞去煩勞天主,可是命運自有其強硬例律,於焉生成多少叫人稱奇富於戲劇性的結果,就像卡蒙斯的例子一樣,這位擅於描述煽動性戰鬥呼號的詩人,淋漓盡致地發揮在兩篇不朽的詩文當中。造化無創無損,萬物各取其利,真是亙和*圖*書古不變的真理呀。
在唯有千倍敏銳於肉眼的視力,才能察覺東天穹窿間初現劃分晝夜的差異時,這位穆安津(註:回教寺院司報禱告的人)就醒了。他總是跟著日頭,在這個時刻醒來,不管在夏日還是冬夜,無須任何計時儀器,只憑著房間裡面漆黑陰闇的微小變化,第一道前行曙光在他額前一閃,像是一陣柔風輕拂過他的眼眉,或像是第一次體會了伺候穆罕默德的天堂裡的信徒的美艷仙姬的那種無以言喻的愛撫,誠如眾人所知或深信,其愛撫之神妙,至今仍為仙姬之獨門秘技,不為世人所解。另外一項更驚人的秘技,如果不當作一樁無法理解的神秘事件的話,就是她們在失去童貞的瞬間,隨即回復完璧的神能,這個根據各方傳說得知的,在永生之中,無上的福澤,適足以證明,我們劬勞一生,別人也一樣,並不會因為死亡歸天而終止,咱們無妄招致的折磨也不會就此告一段落。穆安津並沒有睜開眼睛。他還會繼續歇上一會兒,而日頭正緩緩地從地平線的一端迫近,可是離日出還早,城裡連小公雞都還沒抬起頭來試探黎明的行蹤。確實有一隻狗吠了一聲,可是徒然無益,因為別的狗都還在睡夢中,也許夢見牠們在夢中狂吠。牠們心想,這不過是個夢,然後繼續睡下去,周遭雜陳的氣味必然會讓人驚擾不安,然而,尚未強烈到喚醒牠們,絕對錯不了的,危險和恐懼的氣味,就舉最基本的例子來說好了。穆安津起了身,在黑暗中摸索著他的衣服,著裝整齊之後,才出得房門。清真寺內悄然無聲,除了拱廊下傳來猶疑的腳步回音,行走步履謹慎,彷彿他生怕被地面吞噬了一般。平日不論白天或夜晚,他都不會感受到這種無形的折磨,只有在這大清早的時刻,當他要爬上塔樓的梯子,準備喚醒信眾晨禱。他心中總有個牢不可破的信條,教他時時感覺罪過不已,要是城裡的居民一直睡到太陽過河而來,日上三竿,醒來時驚惶於天光明亮,豈不要高聲抱怨,那個沒能準時叫醒大家的穆安津死到那兒去了,比較慈悲為懷的人也許會說,說不定那個可憐佬兒病了,倘若未病,也許失蹤不見,或許是給黑暗最深處的邪魔妖精捲進地底下去了。攀爬曲折迴轉的塔樓階梯難如登天,尤其是這個穆安津年事已高,還好他不必像縴著水磨的騾子一樣蒙上眼睛,以免目眩。當他上到塔頂的時候,晨風拂面,晨曦的律動,似乎不著顏色,因為天亮前的純淨無色,只教人皮膚上感覺細微振顫,彷彿無形的手指輕觸,這個簡單的印象讓人著迷,那業已招致汙名的神聖造化,為了要懲戒懷疑論者與無神論者,究竟是不是另一樁反諷的史實呢。穆安津一手慢慢地沿著圓形圍欄摸索,直到手指觸及石欄上鐫刻著的指向麥加聖城的記號。他已經準備就緒了。還剩下幾秒的時間,讓太陽將第一道光芒照射在地表的露臺上,也讓他清清嗓子,因為穆安津宣禮的力道,一定要從第一聲呼喚就清晰高亢,他一定要在這個時候表現出氣魄,而不是在他的嗓子已經因為多言而消聲,或是飽獲美食慰藉而疲軟乏力的時候。穆安津腳下是一座城市,再過去一些,有一條河流,萬物仍然沉睡,卻未停息。黎明逐漸照亮屋舍,水面映照著天空,穆安津深吸一口氣,以尖銳的聲調呼喚,Allahu akbar,向天界宣示全能真主之崇偉,然後他又重複了這幾個字眼,恰如他將呼喚與重複接下來的語句,爆出狂喜般的音量,召喚全世界見證,除阿拉外別無真神,穆罕默德是阿拉的使者,肯定過這些基本教義之後,他又召喚信眾禱告,起身頌禱azala,可是人性本惰,即使是堅信真主從不睏寐的信徒亦然,穆安津寬容地責備那些眼睛還閉得緊緊的人,禱告好過貪睡,As─salatu jayrun min an─nawn,那些聽得懂這種語言的人明白,最後他宣告阿拉是唯一真主,La ilaha ilia llah,可是,這句話就只說一次,因為在宣示明確的真理時,一次就夠了。全城居民喃喃禱祝,太陽出來了,照www.hetubook.com.com亮屋頂陽台,不多久,居民就會紛紛出現在自家天井間。塔樓上天光充盈。那穆安津什麼也看不見。
要說這段質疑與辯論可以省掉任何段落的話,那就必須提到,穆安津眼盲這碼子事沒有寫錯。那個歷史學家,只有講到塔樓和穆安津,或許他還不知道那個時代,以及後來的年代裡,幾乎所有的穆安津都是瞎子。如果他知道這個事實的話,說不定他會將吟誦禱詞聯想為當時視障人士專享的職業,或者推論出這是摩爾人的風俗實務之一,藉以提供工作機會給缺乏寶貴的視覺器官的人。這樣一來,他可就錯了,正如凡人皆難免犯錯一般。請注意,真正的史實是,穆安津是從盲人中遴選出來的,不是因為任何人道主義的政策考量,提供盲人在生理上足堪應付的工作或是專業訓練,而是避免他們從塔樓頂端居高臨下的位置,一窺寺院與屋頂平台堂奧。校對者已不復記憶,自己如何得知這項訊息的,他一定是在某一本他所盡信的書中讀到,既然什麼都沒有改變,現在他可以堅持說道,先生,穆安津都是盲人。幾乎所有的穆安津皆盲。可是,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又忍不住納悶,他們會不會刺瞎這些人原本明視無礙的眼睛呢,就像他們曾經做的且說不定仍然持續的刺瞎夜鶯雙眼的行徑,如此一來,他們才不會經驗到任何光亮的表現形式,卻只能聽到聲音發自黑暗之處,他們的黑暗,或許是他者的黑暗,他者除了重複我們正在創述的文字之外別無能事,我們試著用這些文字說明一切事務,祝福與詛咒,甚至還有那些將永世不得其名的其他話語。
不論如何,直到那一天到來,書籍還是汗牛充棟,像是一道熠熠閃爍的銀河,而書中的文字,形成了另一團疾速盤旋的宇宙塵,期盼獲得讀者一瞥,加諸某些意義,或是在其中尋找新的意義,因為,就像對於宇宙的解釋總是變化無常一樣,某些一度看來不可變更的文本,霎時間,居然提出了新的詮釋,出現潛在的矛盾,或是提出證明文本本身錯誤的證據。這間書房裡,書架上擺著尋常的字典與葡萄牙語的字彙,墨雷斯、奧瑞里歐、墨瑞諾和托林哈,幾本文法書,一本《模範校對者手冊》,做這一行的不可一日無此君的隨身寶典,可是,架上也有藝術史、世界通史、羅馬史、波斯史、希臘史、中國史、阿拉伯史、斯拉夫史與葡萄牙史等等,簡言之,幾乎囊括了所有構築了個別的種族與民族的一切事物,還有科學史、文學史、音樂史、宗教史、哲學史、文明史,一冊袖珍本的《拉魯斯》、摘要版的《奎利百科》、精簡版的《羅伯特》、《政治百科全書》、《盧索——巴西百科全書》、不全的《大英百科全書》、《歷史與地理字典》、一本世界地圖集、Joao Soares的古代史、《歷史年鑑》、《當代辭典》、《寰宇名人錄》、《出版家手冊》、《神話學辭典》、《寓言辭典》、《盧濟塔納書籍總目》、《比較地理辭典》、《古世紀、中世紀與現代》、《當代研究歷史全集》、《文學通用辭典》、《藝術、道德與政治科學》,最後,雖然尚未完全清點藏書,不過卻佔著顯著位置的《傳記與歷史通用辭典》、《神話學》、《古代與現代地理》、《希臘、羅馬www.hetubook•com.com與法國及其他國外機構古器收藏》,也沒漏掉《珍稀奇物辭典》與《Inverisimilitudes與珍奇罕物》,這兩本書,意外地完全符合這段大膽的敘述,其中還包括一個經由明智的亞里斯多德肯定的錯誤範例,這位智者說,普通家蠅只有四條腿,後來長達數世紀的學者不斷重複這道數學題,同時間,孩童都從他們殘酷的實驗中印證,蒼蠅有六隻腳,因為,自從亞里斯多德的時代以降,小孩就會逮住蒼蠅,然後滿足快意地數著一、二、三、四、五、六,可是這些孩子,當他們長大到足以閱讀希臘賢哲的著作時,就改口相顧而言,蒼蠅有四條腿,這就是知識權威的影響,其程度之深遠,真理與事實都遭到我們所上過的課所動搖。
過去的時光可真好,即使在困苦的情況之下,或早已幻滅絕望,好比無望治癒的病人一樣,想要滿意順心的話,只要用適切的言語開口要求就夠了。舉例而言吧,前述的葡萄牙王,一出世就雙腿萎縮,用咱們的現代術語來說,就是雙腿因營養障礙而停止生長,王卻奇蹟式地康復了,無須任何大夫望聞聽問,即便有大夫診治,恐亦無助於病情。康復前也沒有任何徵狀,不消多問,這當然是因為王命中注定要統理國土,王必得日夜懇求上天神能相助,咱們在這裡指的是天上的聖母與天主,而非第六重天上的天使,以達成啟示天下的神蹟,若無這道奇蹟,誰也不知道,說不定葡萄牙還未能獨立呢。奇蹟發生的時候,阿豐索幼年時的宮廷教師,唐.伊佳斯.孟尼斯正熟睡於床,聖母馬利亞顯靈在他的面前,對他說,唐.伊佳斯.孟尼斯,你在睡覺嗎,而他,不知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在夢中,為了確認,問道,夫人,您是哪位,而她有禮地回答,我是聖母,我命令你前往雷森地城內的卡奎爾,如果你從那裡開挖,你就會找到一處一度奉我之名修建的教堂,接著你會發現一座我的雕像,因年久失修而形穢可慚,你必將修復聖像,再徹夜祈禱,然後,你讓那孩子平躺在祭壇上,我保證,他將於須臾間痊癒,並恢復健康,此後,你要好生看顧他,因為,我湊巧得知,吾兒將把潰擊信仰惡敵之大任降於斯,果若其雙腿殘萎如此,焉能肩負此重責大任。唐.伊佳斯.孟尼斯一覺醒來,喜不自勝,即刻召來侍衛,跨上驢子,前往卡奎爾,命令他的手下挖開聖母指引的地方,看哪,那裡果真有一座教堂,不過我們要比他們還要喜出望外,因為在過去備受福澤的好日子裡,上天賜降的聖諭從來就不會全沒來由或是指鹿為馬。不過唐.伊佳斯.孟尼斯並未徹底逐字遵行聖母懿旨,現在我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他用自己的雙手挖掘,而他竟然只是命令下人去挖,泰半都是農奴在驕陽下工作,因為,即使是當時,就已經存在社會之不平等了。咱們還是感謝聖母寬懷大量,並未感到冒犯,否則她可能會讓小阿豐索的腿再縮進去一截,就像是天下有行善的神蹟,自然也會有做惡的神蹟,好比聖經上那群可憐的豬就足以證明,因為,當甜美的耶穌基督將附身人體的魔鬼扔進牠們身上的時候,這群無辜的動物就紛紛跳崖墜海自戕,由是而犧牲殉教,可是,死了的只有牠們而已,因為叛逆天使的墮落要比豬的犧牲嚴重多了,天使叛逆的時候,就立即變身為魔鬼,而據我們所知,沒有死過任何一個天使,我們天主上帝之缺乏遠見教人難以釋懷,怎麼如此輕忽地放過一役終結魔族的機會呢,俗諺警語充滿睿智,恕敵者,將為敵手所毀,咱們只有希望上帝不會有一天因見事太遲而悔憾。不過,如果在那致命的時刻,祂還有時間回憶往事,咱們就指望祂的精神獲得啟發,祂會頓然領悟,祂應當寬恕我們,所有的軟弱無助的豬和凡人,我們所有的邪惡、原罪與不滿現狀,套句俗話說,都是撒旦的惡行與記號。咱們是塊熾熱的鐵片,夾在鐵砧與鐵鎚之間,只是受到多次敲擊,熱度已經散失不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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