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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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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瑪麗亞.薩拉說道,到現在都還沒看到那隻驢子的影子呀。雷孟杜.希爾法搖頭評論道,當時,行旅世界的道路猶仍拙劣,寫作的方式更糟,然後他繼續讀道,為達目標,他們不擇手段,從圖盧茲找來一位知名之教條權威,其教諭高明受萬方仰重,名喚圭里亞多,無憂無懼,目中無人,素來作威作福,深諳飽學於聖經,文采華美於希伯來文,足智機敏而性情火爆,隨時奉陪考驗最為艱酷之辯論。聖徒為完美成就信仰的對決,接下對方的挑戰書信,全心信賴上帝,為其真理正義的神聖使者。他訂下辯論的日期與地點。正信教徒與宗派信徒莫不紛紛擁至觀戰。異端先行發言在安東尼之前,正所謂惡行總率先搶進世界之舞台,虛張聲勢,引喻失義,嚴重曲解其所學,冗長議論滔滔不絕,饒舌好辯,空言狡轉。聖徒耐心聆聽如此言語洪流,詭詐充斥,空無真理,隨即起身駁斥其墮落謬誤,言必稱道引述聖經教誨,說理清晰,論述服人,措詞遣字莫不切要中肯,登時摧枯拉朽擊潰異端之剛愎譫語,遑論其推理論述之陳腔濫調,異端隨即丟盔棄甲,其遂行魔性之善變意志亦遭挫弱。由於撰述人能力不及,自當就此打住,不予追述安東尼提昇這場鬥智賽事的精妙讜言,其言論遂如俗名謬譽之奧妙一般,淪入無言之歷史,只說他言辭如此富於智慧,超越了他自己,因其情境之艱鉅不易,更突顯其成功的光彩榮耀。現在注意聽了,瑪麗亞.薩拉,妳馬上就要聽到那頭驢子的橐橐蹄聲了。脾性乖張之教條權威自覺受辱,詞鋒遭挫在眾多追隨者面前更感難堪,而其信眾率皆意欲奸計得逞以自雄。教條權威見其不實詭辯之奸狡陷阱不張,頓時又以奸惡言語,試探聖徒之謙遜與仁愛美德,那麼,安東尼神父,演說,哄騙與辯論都已經太過充分了,現在,該是咱們起而行動之時了,既然您身為羅馬天主教堂之愛徒,自然虔信奇蹟之存在,正如古早時代遵行信條以為審慎信仰的最有力動機一般,如果上帝顯聖,營造出某些奇蹟,我自當承認接受基督確實存在於聖餐中的信條。安東尼為了在各種衝突之中勝出,身邊總有上帝相伴,隨即充滿信心地回答,我樂於遵行,全心信賴我主基督耶穌,為了贏取你的,以及其他多人如此不知羞恥地盲目崇信爾等謬誤的不虔教條之信眾靈魂,基督將本於天主教之真理,彰顯神能。異端分子相告聖徒,以回應如此果斷而神聖的決定,奇蹟的選擇權自當由我決定。我家地上有一隻驢子。要是那驢子三天三夜未曾進食一口或飲水一滴之後,眼前擱著聖體,不管人家怎麼逗弄或哄誘牠,都不為所動的話,我就堅定相信,基督確實存在於聖餐之中係無謬不變之真理。聖徒內心深受神聖使命鼓舞,即刻於對方之提議當中,見著自信勝利在望之憑恃,唯一悸動其心者,唯難隱之興奮爾。他信心十足,自信為上帝而戰,確定感受到勝利的前兆,遂抱持著謙恭的行為,以及紋有禱文的盾牌,欣然應戰。
如果我們接受,並且倚仗前述的羅吉洛神父在他寫給奧斯彭的信中所記載的事實,那麼就該有人跟雷孟杜.希爾法說一聲,千萬不要想當然耳地以為在鐵門或是任何其他城門前面紮營十分容易,不需多費氣力,這簡直是欺騙自己。這支倔強乖張的摩爾民族還沒膽怯到將城門緊閉,重重鎖上七道,不思頑強抵抗,但望阿拉顯靈,哄得加里西亞人打消進犯邪念。誠如我們先前提到過的,里斯本城牆外還有不少屋舍,這許多屋舍與別墅並非夏日避暑去處,反而像是一個城市環繞著另一個城市,假若如此,不日之間,當主要城市周圍地區終於晉升為幾何上的實體時,軍事指揮部當然可以安置於此,所有的達官貴人,不分將領或高僧,皆得以免除餐風宿露之苦,現在,他們可就得奮戰,將這些群摩爾人驅離這處賞心悅目的城郊,沿著一條條的街道清除,挨家挨戶搜索,不放過任何一處中庭或排屋,如此戰役將為時一週,葡萄牙人一心求勝,因為這會兒他們人數較多,也因為摩爾人沒有派出大軍迎戰,守在城內的部隊,擔心傷及不論自願與否已獻身前線作戰而犧牲自我的弟兄,未加介入對抗弩砲與野獸的搏鬥。因此,我們就不要再對雷孟杜.希爾法求全責備了,而他也不厭其煩地再三聲明,自己不過是個校對者,豁免於軍中服役,更無實戰經驗,即使在他眾多藏書之中,還塞著一本簡要版的克勞士維奇的作品集,那也是多年前購自舊書鋪,隨即束之高閣,從來無意開卷。或許他只想精練敘事,考量到經過這許多世紀的淘洗,唯有主要情節才算數。而今,現代人早無此閒情逸致,更沒那個耐心,在腦中牢記史實資料與瑣碎事蹟,而我們的唐.阿豐索.亨利克斯一世同期之輩,就不會以為博聞強記有什麼了不起的,畢竟他們要學習的歷史可比咱們少得太多了,少啃了八個世紀的歷史可非同小可,我們的優勢在於使用電腦,吃得進任何百科全書或字典,只要敲敲鍵盤,一必變化無窮,我們再也不必仰賴記憶,不過,在別人點出來之前,咱們就先講明了吧,如此理解事物的方式,不但完全淪於直覺反應,也相當不能為人接受,因為,我們的父母與祖父母的圖書室就已經具備這項功能了,因此,深埋在大腦裡的新葉體不應當過度填鴨,再說,其功能之大已經遠超過其體積之小,周邊交纏環繞著各式各樣的神經線路,所以,當拉米爾斯長官對慕貴謀說道,準備囉,我就要爬上你的肩膀,你可以相信這句話並沒有通過新葉體思索,因為,新葉體中不但承載著梯子與優良軍人的記憶,還有智慧,連結,或是因與果之間的關係,這是任何電腦都無法取代的能力,因為,即使電腦知道所有天下事,卻不了解任何事。或者,他們是這麼說的。
陛下聽過這一番充滿智慧的諫言後,正欲頒宣旨意,又有兩員十字軍起身出列,一員出身諾曼地,一員來自法蘭西,兩人同聲請求陛下允准介入發言,他倆稱說,個人於建塔攻城方面亦頗富經驗,但願能在此時此地,為陛下效力以示其嫻熟擅長於設計及營造,正適於此項提案所需,更遑論其建築工法更勝一籌與經濟有效。至於他們的條件,則全憑陛下日後論功封疆時,從優考量,我等自將以韓恩利希騎士馬首是瞻,全力支援,絕無貳心。戰略辯論出現如此意料之外的逆轉,葡萄牙人咸感不悅,不論他們傾向靜候圍城,還是急攻奏效,雖說背後原因不同,兩造的唯一共識僅在於斥絕那個假設,雖說其可行性如此駭人,可是,那些外來異人竟然可以佔到上風,而根留鄉土的本地人怎堪淪為無名的勞動黑手,無權留名青史,與建國恩人鐫刻並列於忠烈祠內。確實,主張被動攻城的一方並不全然排斥建塔的主意,因為,很顯然的,戰鼓齊鳴,兵荒馬亂之際,塔也蓋不起來,不過,夜郎自大的愛國情操壓過一切,於是,他們齊心決議,直接要求陛下延緩接受任何異國人士的提議。現在,唐.阿豐索.亨利克斯就要顯示出他足堪稱王的明證了,不僅是稱王,而是我們的國王,正如所羅門王一樣,開明專制史上又添一例,他深明如何融會彼此衝突的理論,依照和諧而合乎邏輯的順序與以貫通,導出一致的戰略計劃。首先,陛下以為,主張急攻者之勇氣與決心殊為可喜可賀,其次,他讚揚建塔工程師之靈活運用常識,復經研發與創新現代奇技之提昇,最後,再向其餘人等表明感謝,肯定其可佩之智慧,耐心,避免不必要的風險。接著,陛下正色開言,因此,我心中已有定見,此番圍城攻勢將依下列順序進行,首先,發動總體攻擊,若無所獲,其次,再以日爾曼,法蘭西與諾曼攻城塔進攻,第三,如果攻勢依然無功,我們就無限期封鎖,他們遲早會棄城投降的。在場全員毫無異議,一致鼓掌叫好,或許因為一國之君致詞之後,總會期待著熱烈掌聲,或是因為在場眾人率皆稱善是項決議,三造皆以一句俗諺或箴言表達其滿意,主張急攻的一派說道,燈不點上兩次哪會亮,另一派人士則反https://m•hetubook.com.com駁道,第一顆玉米總被麻雀吃掉,強出頭的先沒頂,最後一群人就挖苦反擊,笑得最晚的人,笑得最開懷。
我們都知道,這屋子裡不只有這間書房,還有浴室,幾個星期以前還是一所化學實驗室,以及他烤麵包與啜食一成不變的儉吝餐飲的廚房,我們現在所在位置為書房,閒置一側的是慢於待客的客廳,另外一道門通往臥房。雷孟杜.希爾法一手安在門把上,顯然遲疑不決該不該開門,他恭敬鄭重地打消此念,猶如遵行某項迷信一般,肯定屬於另外一個時代的男士,臨淵履薄,深恐冒犯了淑女的端莊美德,迫使她面對春色無邊的床景,即使是她自己提出的要求,帶我看看你的公寓,我們因而可以假設,她已然料定將會看到些什麼。門終於開了,是那間配有厚重的桃花心木家具的臥室,前方,縱長擺置著,那張床,厚厚的白色床罩,枕頭下方,一塵不染的床單摺子,窗間濾進光線,柔化了物件線條,以及,屋內游移的一片寂靜。此時正是人間四月天,黃昏將近,白日遲遲不去,或許也說明了雷孟杜.希爾法為什麼還沒點亮燈光,更不提他不願辜負暮色之降臨,因此,同時間,他又擔心瑪麗亞.薩拉會誤解了他的意圖而甚感不安,我們都太清楚了,不論是經驗累積,或僅道聽塗說,人在黑暗深處,又沿著陰暗朦朧的小徑,這該多容易眼花撩亂,失掉分寸。瑪麗亞.薩拉立即發現窗邊小桌花瓶中,立著兩莖玫瑰,以及一疊稿紙,一張書寫到一半,左邊還有另一堆稿紙,現在,雷孟杜.希爾法得扭亮燈光,以製造另外一種氣氛,可他還是決定不要,他就站在右邊床腳旁,好似企圖掩蓋住床腳,靜候著言語啟齒,顫抖著企圖想像她會講些什麼話,他沒想到任何動作或手勢,只有言語,在這間臥房裡。
雷孟杜.希爾法停頓朗讀,說道,接下來這一段講的是圭里亞多跟他親朋好友之間的對話,我就幫你略過不表,不過,你一定不能錯過那段誇浮的結論,聖徒安東尼的堅貞美德如何可敬可佩。如此美德,足以轉變畜生成人,以譴責人類。大衛怨道,如此無理性的僕奴僅知牠們慣常覓得糧秣之槽廄,而無識供應牠們一切吃食的天主,不過,這一次卻在聖徒安東尼感召之下,背卻其忘恩負義的天性,這頭深知感恩的生物竟然無視糧食與槽廄,以崇敬施予其性命與滋養的真主。喔,有福的畜生啊。而今你已顯示足智聰慧之動物確實存在,因為你已經當頭棒喝了許多獸|性頑強的人。過去,在伯利恆,你不忍出聲咀嚼乾草,以佑護新生之耶穌聖嬰,而今在盧圖茲,你不吃大麥以崇敬聖體中的上帝。你不食秣桶中的草料,以敬慕日後光耀於惠堂的聖嬰耶穌,你在競賽中的大麥,以崇敬藏身於聖體中的基督。職是之故,你證明了自己的思辯能力並值得我們喝采叫好。你的直覺或許驚人,卻具備所有說理論述的面相,你的概念或許不是出自推理,卻深深近似理解了然。雖無記憶,你卻表現出知所當敬,雖無意志,你卻顯現敬其所敬,雖無領悟,你卻以一己所知明確判斷。聖徒安東尼以單純的非凡神能,在你身上彰顯兩種奇蹟,而其神能在這樁驚人事蹟中更為不可思議。因為你致敬,他讓你的獸|性直覺提升為理性思維,因為你拒食,他使你的貪饞飢饉成就為懺悔禁食。奇蹟還不只有這兩件,因為,值此之際,在場還有更多衣冠禽獸。圭里亞多盲目接受那段神蹟,悔慢於當下及顯現正信,可是,安東尼的虔信在這樁奇蹟之前,就使他睜開雙眼,面對如此前所未見的神蹟,圭里亞多的信念就動搖了。看哪,卓越的聖徒安東尼如何以單一一個動作,隨即引發三重奇蹟,因為一乘三即為三倍,因為三倍神蹟醞釀於單一奇蹟之中時,就成為令人驚嘆的至高神蹟。阿門。
接下來的兩天之間,瑪麗亞.薩拉與雷孟杜.希爾法時時互通電話,相談甚歡,一再重複兩人先前說過的話,有時驚羨於某些新發現,搜索枯腸,尋找更能貼切表達的字眼,如此技藝,如我們所知,實際上是不可能的。第二天下午,瑪麗亞.薩拉鄭重宣告,明天我就要回去上班了,我會提前一個小時下班,去你的公寓看你。從那個時候起,雷孟杜.希爾法就一再確定前述相關於男人的稚童性格的所有事項,浮躁不安,彷彿他自覺迫切消耗多餘精力的需要,不耐於時間淪為世上移動最緩之物,反覆無常也好,執拗頑固也罷,正如瑪麗亞小姐在心裡苛責他一樣,當她看到自己慣常的清掃時程被他相當荒謬的要求所擾亂,而這人平時又如此平易與隨和。她最先開始起疑,摩爾人的船靠岸囉,是在看到花瓶裡的玫瑰之時,而今,瓶中竟有兩朵玫瑰,縱令尚無實證,現已將近水落石出,最後終於轉變為堅定的信念,面對著某人略略不妥地騷動,豎著抹過蒙塵門沿的食指,至此,瑪麗亞小姐只有賣力重演家庭主婦著魔於窗明几淨的不良潔癖傳統。雷孟杜.希爾法自然也察覺,竭力強自莊敬,當瑪麗亞小姐挑釁般地問他,你要我今天就換洗床單呢,還是依照慣例,這個禮拜五再換。男人不只孩子氣,還易於一眼看穿。還好,雷孟杜.希爾法當時不在臥室裡,不然,瑪麗亞小姐一定會見到他狼狽失措的窘狀,雖說,她只消探尋到他說話聲音裡錯不了的顫抖,早就被她這般敏銳耳目辨認確鑿,瑪麗亞小姐即可確定,這回她可踩到他的痛腳了。我想沒這個道理去改變家裡的常例,這話可騙不了她,反到引發另一層憂思,曖昧而迂迴,企圖查探他僅能用於誠懇表達心意的話語,過於露骨而不適於內心獨白,如果我們終究還是要上床,這床單夠乾淨嗎,他會這麼問,偏偏沒有答案,他耳中聽得瑪麗亞小姐以正確的戲譃語調說道,恰如其分,不多不少,我還在想,你應該會要我換洗床單的,他怯懦地保持緘默,如果她想要換洗床單的話,就依她吧,反正命運自有定論。一直到清潔女佣離去之後,他才進房間去檢查,只見床單已經換洗過了,不管她有什麼缺點,瑪麗亞小姐還是個熱心腸的人,可是他抓不定主意,究竟該歡喜還是生氣。真是何等複雜的人生。
雷孟杜.希爾法正輾轉反覆於如此遐想之際,他的憂慮突然為一樁記憶所轉移,瑪麗亞.薩拉怎麼從來不感好奇於他的感情生活,咱們就用個可以一言以蔽之的詞兒吧。如此漠視,至少正式說來,還沒有可以替代的詞彙,激發一股憎恨之情,話說回來,原來是我跟不上時代了,她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突然間,他又體悟到自己話說得有多幼稚,可是,也可以諒解,因為,大家都很明白,男人,所有的男人,在內心深處,都還是像小孩兒一樣,他的不悅更因自覺其男子氣概遭人輕覷的不快而益發惡化。男性的尊嚴,愚蠢的驕傲,他還沒氣到落失吟哦此等嘉言所需,值得銘刻立碑的便給文才。其實,瑪麗亞.薩拉的態度可以歸因天性審慎,有些人就是沒辦法推開他人隱私之門,登堂入室,然而,仔細再想一想,這並不意味著瑪麗亞.薩拉打從一開始,就毫不猶豫地執起韁繩,策馬前進,首先表白。所以,其間一定另有解釋,舉例而言,瑪麗亞.薩拉可能以為她的坦率將在同時間獲致對等回應,果真如此,現在她可能心懷不祥感受,比如說,寡言男人莫信,不吠野犬莫近。我們當然也不該排除另外一種可能,或曰,更貼近現代人的道德態度,不論他究竟還有些什麼男女關聯,也無關弘旨,在某種意義上,我不過是表達我自己的內心感受,無須事前探悉這位男士是否為自由之身,全看他自己怎麼說。不論如何,假若有人不殫煩勞地翻遍員工檔案,只為尋覓校對者的住址,當然也可以輕易地趁機查看他的婚姻狀況,即使資料早已過時亦然。雷孟杜.希爾法的檔案上註明單身,要是他後來又結過婚的話,可以確定的是,不會有人還記得去登記變更他的婚姻狀況。再說,人盡皆知的是,在光桿跟已婚,或離婚,或鰥居之間,還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可能情狀,在我們能夠總括而言,回應人家相詢,我愛的是誰,之前,其間,與之後,在摯愛任何人之外,這裡當然還包括了,所有主要與次要的變體,不論主動或被動皆然。
我覺得挺不舒服的,瑪麗亞.薩拉說道,如此莊嚴肅穆的時刻,還有這種方言,不過,那一面所謂的紋有禱文的盾牌,讓我覺得太法國人的調調了吧,正是如此,我們就先別計較這裡頭的錯誤百出吧,咱們繼續把故事講下去,約定的日子終於到了,兩造皆聚集了無數善男信女,正信的這一方,信心飽滿卻謙抑自持,異端那一夥兒,可不但疑心深和圖書沉,還兼狂妄自大。安東尼距離最近的教堂主持彌撒,祝聖過聖餐之後,畢恭畢敬地將聖體拿在手中,遂步向那頭忍飢三日的畜生警戒站立之處。他們拿著一把成熟的大麥穀穗,湊近牠的眼前,拂掃過牠的口鼻,聖徒威風凜凜地高聲宣導,以耶穌基督之大德美名,其肉身正臥在我微不足道的手中,我命令你,毫無理性的畜生,拒絕面前的食糧,以全然虔信對爾之造物主致敬,人類亦以得信服牲畜未若其固執之本能,摒棄其執拗頑固,全心信奉羅馬天主教正信之真理。安東尼此番真言尚未說完,那渾身羶臭的畜生,違背其動物天性,厭拒原本已經開口嚼食的糧草,抑制難當饑饉,轉身走向聖徒,屈膝跪拜在他面前,對著聖餐裡的基督致敬,在場諸人同感驚奇惶惑。旁觀聚眾目睹如此神妙奇蹟,莫不熱淚奪眶,然而反應各自不同,天主教正信信徒流下溫柔與悲憫之淚,異端信眾眼中則飽含悔恨與遺憾之淚。正信教徒額手稱慶,歡呼信仰之勝利,同時間,大部分的異端信眾皆悔嘆其宗派之謬誤,只剩一兩個叛教者,兀自不顧鐵證如山,猶然真愛悖理教義,一意追求恥辱。然而,他們還是無法掩飾其驚愕,因此,論賽之前預言勝利的那幾個人,莫不因震懾過度而茫然若失,呆立良久,化身為最早一批鑄立以紀念此次勝利的人形雕像。
下午五點剛過,門鈴響了。清脆短促的一聲,卻讓雷孟杜.希爾法疾奔下樓,彷彿他心怕這門鈴就只響這麼一聲,此後便杳無音訊,命運只有在貝多芬的交響曲中再三召喚,現實生活則大異其趣,有時候我們感覺到有人在外面等著,出去一探卻不見芳蹤,又有時候,咱們偏偏就這麼晚到一步,失之交臂,這都沒有差別了,唯一不同之處在於,我們將不斷自問,那會是誰呀,然後窮盡餘生追念遐想。雷孟杜.希爾法無須遐想,瑪麗亞.薩拉就站在門檻前方,準備跨進門來,她說,嗨,他回答,嗨。兩人徘徊在狹窄的走道上,關上門後,光線相當陰暗。雷孟杜.希爾法伸手擰亮燈光,喃喃說了聲抱歉,彷彿預知了閃過瑪麗亞.薩拉心頭的疑思與邪念,你只是想趁著昏暗當下佔我便宜,你以為我看不|穿你的心思嗎,坦白說,這趟期待已久的造訪一開頭就沒有好徵兆,這兩個在電話交談時如此睿智機敏的聰明人,竟然相對無言只會說個嗨,教人真難相信,經過這麼多隱約的承諾,玫瑰的遊戲,她如此勇敢的舉動,誰都看得出來她會不會失望於對方出門迎接她的神情。還好,在情勢不妙之際,肉體總能迅速了解,此刻不適於大腦來發號司令,即時接手行動,一般說來,就是以最短的路徑,做出必要的動作,不著言詞,或是僅僅使用那些還保存著暗示純真自然與毫無造作的話語,雷孟杜.希爾法與瑪麗亞.薩拉就是這樣了悟,兩人已經來到書房,她還沒坐下,她的手握在他的掌中,或許,兩人皆渾然不知,打從她一進門,他們就一直這樣子了,他們只知道兩人手牽著手,他的右手牽著她的左手,瑪麗亞.薩拉四顧要找張椅子坐下,就在此時,雷孟杜.希爾法彷彿無法再額外滯留她任何一刻,將她的手提到他的唇上,這招果然管用,接下來,瑪麗亞.薩拉定定地望著他,他輕柔地將她攬過來,嘴唇輕觸著她的前額,親近她的髮根。若即如此,頃刻間又若離如是,因為她輕緩地抽身,說著先前講過的話,記著,我只是過來看你而已。他溫柔地放開她,說道,我記得,然後指著一張椅子說,隔壁客廳的椅子比較舒服,不過,我想你在這裡應該比較自在,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轉身坐進書桌後面的椅子,兩人就這樣隔桌相望,好似處在諮詢室一樣,告訴我,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可是,瑪麗亞.薩拉無言,兩人皆知,這回該是他說話的時候,即使只是說些歡迎她造訪的話也好。而他也說了。這些話說來語調一致,缺乏任何企圖蒙哄與暗示的抑揚頓挫,遣詞措字皆謹守分寸,因為其當時以及其情況之下的原始字義如此。我一人獨居於這間公寓多年,從無其他女性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除了在肉|欲不可抑遏之時,即使在那些時候,我還是感覺孑然一身,我是個缺乏特殊素質的人,連我的缺點也很普通,我之於生命沒有多少希求,不過冀望身體保持健康,這是個福氣,以及萬勿失業罷了,以上就是我僅有的雄心壯志了,而我也知道,自己可能企求過多,不過,現在我所汲汲渴求生命的,卻是我不記得自己曾擁有過,可卻一定存在的美妙的生命滋味。瑪麗亞.薩拉聽著,兩眼不曾從他身上移開過,只有在剎那的瞬間,她的專注神情為驚訝與好奇的表情所取代,而當雷孟杜.希爾法話音初歇,她說道,我們不是來這裡討論合約的,再說,也沒必要重複我早就知道的事情。這可是我第一次講到我在私生活上的細節,我們自以為隱私的事情往往早就廣為眾人所知,你根本無法想像,只要有心,就可以從兩三段狀似了無趣味的閒話裡挖出多少東西。難道你四處打探,對我問長論短的嗎。只有在常例性照會所有為出版社工作的校對者之時,不過是為了取得某些初步印象罷了,不過,人總是喜歡說得比問得多些,只要稍許鼓勵,不啟人疑寶地旁敲側擊一下就夠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可以感覺到你有這種能力。不過,我也只是為了正當理由才加以應用。別以為我在跟你抱怨。雷孟杜.希爾法抬手抹過額頭,過了一秒才說,以前我總會染染頭髮,不過,我現在不會再染了,請見諒,這些白色的髮根可不好看,過些時候,我的頭髮就會恢復自然髮色了。我的髮色卻不再自然了,為了見你,我今天還特意上美容院去,將這幾莖德高年劭的頭髮染上顏色呢,你不過那麼少少幾根白髮,我就不會感覺值得這番功夫去染。所以說,你還是注意到了。我盯著你瞧,看得夠專心的緣故,就像你可能也端詳著我,然後自問,他這個年紀的人怎麼會沒有白頭髮呢。我心裡從來沒有問過這種話。你染了頭髮,那是再明白不過了,你存心想騙過誰呀。也許只是騙自己吧,就像我已經決定開始騙自己一樣,結果都是一樣的。什麼叫做結果都是一樣呢。你開始染髮的原因,以及我決定不再染髮的理由。解釋一下。我不再染髮以還原真我。那麼我呢,我又為了什麼開始染髮呢。以繼續保持你的模樣。你倒想得聰明,從現在開始,我可得天天鍛鍊益智體操,不然怎麼趕得上你。我可比不上你聰慧,不過馬齒徒長而已。瑪麗亞.薩拉抿唇微笑,如山鐵証就顯然讓你憂煩了。不盡然,年齡的意義只在於和他人相較之時,我猜想,我在七旬人士眼中應該還乳臭未乾,不過二十郎當的年輕人見我就備顯老態了。那麼相對於我而言,你又自覺如何呢。既然你已經將自己那數莖白髮著上顏色了,而我卻自曝所有白髮,只有淪為雙十年華少女面前的七旬老朽。你不會數數兒麼,我們之間不過差了十五歲而已。那麼我現在一定是三十五歲。兩人都笑了起來。瑪麗亞.薩拉建議道,我們來達成一個協議。什麼協議。就是我們再也不要提到年齡。我會試著不再提起這檔子事。如果你還想繼續跟我對話的話,最好就比試著再多盡力一點。我會對著鏡子講話。要是你想跟自己說話的話,就請便,不過,那可不是我今天過來看你的原因。我以為,一開口就問你來訪為何會流於冒昧,或是不禮貌,我不是很會說話,擔心言者無心,一句說溜了嘴的話,破壞了所有好事。算了吧,你什麼也沒破壞,其實,咱們兩人都給嚇壞了,要是我站起來,過去親吻你的話。別這樣子,不過,如果你真要吻我的話,不要先警告我。任何其他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知道該怎麼做的。任何其他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有另外一個女人相伴的。我投降。我跟你講過,今天不過是來看你而已,而且我還要你有耐心一點兒。我已經準備就緒,進入等待狀況,不過,我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承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很重要,這些話每個人都朗朗上口,不過,依我看來,要些自己知道的東西豈不更好,這樣需要比較長的時間,當然,不過,人總是缺乏耐性的,我再度棄權一次,所以,現在你建議我該做些什麼。不妨從帶領我參觀你的公寓開始,告訴我你怎麼過日子的,我就告訴你你是怎麼樣的人,恰好相反,如果你跟我說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就告訴你,你不該怎麼過日子。雷孟杜.希爾法從桌前起身,瑪麗亞.薩拉亦然,他側身沿桌邊走過;靠近,可是不會太近,他只是輕觸一下她的手臂,彷彿示意參觀行程即將開始,然而她卻逗留不前,觀察hetubook.com.com那張桌子,桌面物件,檯燈,紙張,兩部字典,她問道,這裡就是你工作的地方嗎,是的,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我沒看到某次圍城攻擊的跡象。你就要看到了,只不過這間書房不是要塞所在。
雷孟杜.希爾法合上那本碩大無群的書,順便使個裝腔作勢的鬼臉,重複一句,阿門。瑪麗亞.薩拉問道,這個阿門是作者文本裡面本來就有的,還是你加上去的,像這樣辭藻雄偉的豪言壯語,怎能少得了阿門呢,過去不知該是個有多奇怪的世界,連這種事情都有人相信,還大肆書寫,我倒寧可說,這類的事兒雖然沒有人再寫了,可至今還有人深信,那才奇怪呢,我們肯定是瘋了,你是說我們嗎,不,我指的是一般人,我可不屬於那些以為人類經常處於心智錯亂狀態的人,正如一句老詞說得好,那也不見得不好,也許這話聽來不會這麼陳濫,如果我告訴你,依我看來,瘋狂乃人類遭自身知能驚駭的結果,而三百萬年之後,我們仍未從震懾創傷中完全康復,所以說,根據你的假說,我們會每況愈下,日益瘋狂囉,我不是算命的,不過,我也擔心事態將如此發展。他過去把書放回小桌,瑪麗亞.薩拉正好站起身來,兩人面對面站著,誰也躲不開誰,誰也不想躲開。他雙手握住她的肩膀,他第一次這樣子接觸到她,她抬起頭來,雙眼閃閃明亮,盈映著燈光,低語說道,什麼都別說,一個字也不要,別跟我說你喜歡我,你愛我,只要吻我就好。他溫柔地將她拉近自己,兩人身體卻不相接觸,再緩緩前傾,直到嘴唇貼觸到她,一開始不過微微一觸,最最輕微的一探,接著,經過些許猶豫,兩人雙唇迅速開綻,突然的一吻完整,飽滿,而熱切。瑪麗亞.薩拉,瑪麗亞.薩拉,他喃喃輕語,不敢再說出其他字眼,可是她無語回應,或許,她還不知道該怎麼說雷孟杜,要有人以為墜入情網之際,第一次開口呼喚愛人的名字不是難事的話,那他可就錯得離譜了。瑪麗亞.薩拉退後,他還想再將她攬回懷中,可她搖頭不依,離開,靜靜地溜出他的懷抱,說道,我得走了,麻煩你,我的外套,搭在書房,還有我的皮包,拜託。雷孟杜.希爾法回來的時候,她手中握著一張稿紙,微笑,她說,天下瘋人何其多,而雷孟杜.希爾法回答,慕貴謀,我可以看到他就在下面,戍守在鐵門之前,聽候攻擊命令,歐柔安娜,現在已經暮色四合,必將被召喚至騎士韓恩利希帳內,任他尋歡作樂,而我們,則是兩名高據塔樓的摩爾人,自以為能預見命運走向。瑪麗亞.薩拉挽起外套,卻不|穿上,拿起皮包,隨即步向臥室房門。他伴著她,最後一次徒勞無功地企圖留她,她說,不,不耽擱一分一秒,立即推開下樓的門,站在門口喊道,我明天還會再來,不必送影印稿到我辦公室了,還有,拜託,千萬不要打電話。
雷孟杜.希爾法關上窗戶,走回書桌。瑪麗亞.薩拉可以聽見他喃喃自語,怎麼不在這裡,我放到什麼鬼地方去了,然後,他走到客廳,打開又關上書櫃的門,最後,終於高聲宣稱,找到了。他再度出現時,手上擎著一本四開本的手稿,皮革裝幀,古色古香,幾乎可以斷定就是真本,而他回來的時候,臉上滿足的表情,好像人家失而復尋,尋而復得一般快活,不過,找到的不只是一本書而已,他說,你坐下來會比較舒服,而她坐在傍著小桌的椅子上,一手歇在那張寫有慕貴謀與歐柔安娜的名字的稿紙上,他站著,看上去年輕了不少,神情快樂,現在,仔細聽了,故事可有趣了,我先從書名念起,開始囉,日出於東,日出即起,聖徒安東尼,至偉崇高之葡萄牙名人,在教堂的蒼穹之下,介於小群星座與聖方濟天際之間,歷史性摘要簡述,並稱頌其適足為典範之生平與驚人之義行神蹟,撰寫與敬獻最為祥和,莊嚴,神聖,與卓越之葡萄牙皇室家族,其顯赫寶名與姓氏,蒙至為可敬之國王參讚,天祐吾王,皇家上訴法院法官,宗教裁判所神聖總部總委員會成員,科因巴拉天主教正典教諭,正典教義榮譽教授,等等等等,安東尼奧.泰克賽拉.阿爾斐瑞思加諸其聖方濟與安東尼神聖教派之榮耀與光顯,布拉斯.路易斯.德.阿布若,宗教裁判所裁判員,謹誌於太格斯河左岸,咻。瑪麗亞.薩拉大笑,要是我的理解正確的話,這部風雨名山之業的作者就是這個出身太格斯河左岸的布拉斯.路易斯.德.阿布若,沒錯,你的理解完全無誤,恭喜,現在聽了,第一百二十三頁,注意,我就要開始了,一聽說該地區某些省份,這裡指的是法國,遭到某種頑疾感染,此等邪教奸佞惡行,前面解釋了好幾行,安東尼奧.德.雷蒙吉斯隨即動身圖盧茲,該市既富於貿易,也是罪惡淵藪,其最低劣者,即聖禮異端之肆虐溫床,彼等竟膽敢否認基督確實存在祝聖變體的麵包與酒當中。聖徒一踏進這變節叛徒的巢穴,隨即墜落衝突地域,唯有如此,他才能再度駕馭凱旋戰車,向上飛升。我主榮光的熊熊赤忱,及其堅貞信念之無謬恆真,他在慈善義行的大纛上,高舉宣揚教義的旗幟,在懺悔的盾牌上,繪畫十字架的神能,他化身為聖言的福音號角,提高音調以驅邪逐魔。他之於異端無法消解之仇恨,只能相匹於其為赤忱所驅使不眠不休的工作。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凡事皆敬獻於信仰的祭壇上,正如擁有如此諸多真理的人視死如歸,他殉教的熱情也同樣殷切。惡兆之鳥,活躍在罪愆的暗夜,其頑強踞傲唯有屈服在強光驅趕,不惜調製險密毒藥以迫害其性命,使出惡魔般的詭計以玷汙其榮耀,地獄般的奸謀以隳壞其美名,盡其怨憎惡毒之所及,竭力毀亂與遮蔽如此教義充滿的聖光,如此虔誠飽滿之勝利。聖徒安東尼隨即開始對教徒諄諄訓誡,獲致滿堂喝采與無限敬意,更因為聖徒以一異鄉來人,卻善操本地語言以傳教,其口才便給,從容流利,猶如本地人一般,正如一句慣用語所稱,他已經在人們的愛戴之中,紮下了深根。其珠璣嘉言於救贖靈魂所收之完美成效,隨即口耳相傳,而那些宣揚教義的異端分子,一旦見到這位新來的傳道人如何撥亂反正,吸引諸多改宗信徒,消抹該等異端之不正令譽,於是,一眾刁民倚仗其劣根頑性之狂妄自大,竟以機敏辯論挑戰聖安東尼,憑恃其似是而非之謬誤,妄想取得勝利以轟傳當地。
里斯本終於被包圍了,死者遺屍被送往他處下殮,與傷者同船運到河口對岸,再從那裡登岸上山,死人送到墓園,活人則前往戰地醫院,傷者一視同仁,死者則按照社會階級與國籍不同,分處埋骨。軍隊紮營陣地上,如果我們略過失去袍澤的悲傷與悼念,再說這傷痛的情緒也不明顯,因為這些人素來堅忍自持,再加上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就會感受到一股對於未來的信心,對我主基督耶穌祈禱時高昂熱忱的信仰,此時此刻已經不必再勞駕祂像在奧里克一樣顯靈現跡了,祂的神能早已顯現在摩爾人倉皇撤退時留下的豐富穀穫,足夠他們的敵人,也就是葡萄牙人,吃得腦滿腸肥了,滿坑滿谷的小麥,大麥,玉米和蔬果,餵飽整個城市有餘,而穀倉空間不足,這些好料還得露天堆置在介於鐵門和阿爾佛發門之間的半山腰上,葡萄牙軍半路撿到這個寶的時候,唐.阿豐索.亨利克斯發揮甚為罕見於嘴上無毛的年輕人身上的智慧,當時他年僅三十又八,不過是個小夥子,就啟齒開言道,吃飯儉吝,晚餐充裕。接著陛下審慎頒旨,該等食糧即應徵用存納,以應情勢變化,直到有必要再度撰造下一句珠璣嘉言之時,荒廢好料總不如撐漲肚子,東西吃不完的時候,最好分配糧食,王曰善。
暮色柔和,初晚的涼意方沁。兩人並肩佇立,雙肘倚在陽台上,瑪麗亞.薩拉與雷孟杜.希爾法無言遠眺,意識到彼此的存在,一人的臂膀感覺到另一人的臂膀,一點一點地,倆人血液的溫暖。雷孟杜.希爾法耳中鼓應著心跳的聲音,瑪麗亞.薩拉的心跳則威脅著她,要將她從頭到底撼得站不住腳。他的手臂漸漸靠近,她靜佇不移,冀盼著,可是疑懼滲上心頭,雷孟杜.希爾法不敢再越雷池一步,自忖,我說不定會把事情都搞砸了,他不能辨別明白,或是不願釐清,究竟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他搞砸的,偏偏,如此不確定性只教他更形慌張。瑪麗亞.薩拉發覺他整個人蜷曲,像隻蝸牛退縮甲殼深處以避風頭一和_圖_書樣,於是她小心翼翼地說,風景真好。夕日餘暉猶然留連不去之際,人家窗內已經亮起第一盞燈,街燈也剛剛點亮,洛埃斯廣場陰近,有人高聲談笑,有人回應,話語卻仍然聽不清楚,雷孟杜.希爾法問道,你聽到了嗎,嗯,我聽到了,不過滿難聽出他們在講些什麼。我也是,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某些過去我們有聽沒有懂的話語,如果當時聽明白了,這一生將如何不同,依我看來,最好我們現在就開始,不再裝佯聽不懂某些既明白又直接的話語。你說得相當對,不過,世上也有些偏好疑問多於確定的夢想家,無意於攫獲目標,反而汲汲於探索途蹤,反覆尋思沙地上的足跡,而非留下足跡的奇獸。顯然你就是其中同好。差不多,不過,我可得提醒你,我可沒提出重新寫就一部圍城史的主意,這麼說吧,我不過是見到最佳人選就站在我的眼前罷了。高招,你寧可推卸肩負他的夢想的責任。如果此話當真,我還會跟你站在這裡嗎。我想也是。我們之間的差別在於,我可不會在沙地上尋找足跡。雷孟杜.希爾法知道他不必再問瑪麗亞.薩拉在找些什麼,現在他可以將手臂環過她的香肩了,好像完全出於無意一般,一個簡單的動作,此時不過像個友愛的大哥哥一樣,讓她從容反應,或許溫柔地放鬆她的身體,或許可以說,蜷曲,讓她的身體向一邊微微曲側,她的頭稍稍低垂,等著下一個動作。或許,她倏地緊張起來,沉默以示抗議,焦慮於他應當明白,這一切都還言之過早,那究竟要到什麼時候,雷孟杜.希爾法自問,忘卻剛剛還懸在心頭的疑懼,我們剛剛才說過的話,我們剛剛才含蓄地彼此相互承諾,接下來的邏輯發展,至少,也少不了擁抱和親吻,沒錯,至少如此。他直起腰桿,好像在示意兩人該進屋裡去了,可她還繼續倚著陽台,然後他問她,你不冷嗎,不會呀,一點也不冷。他強忍著不耐,重新回復原位,不知還有什麼好講的,彆扭地想著,她可是存心拿他開心,當他在家跟她講電話時就容易多了,可他現在也不能從容地對她說,你先回去,我打電話給你。此時,他突然想到,如果他想要突破如此尷尬的場景,或許可以提些中性的話題,那邊那棟樓房所在位置,當年正好就是一座戍守這一帶城門的塔樓,你還可以找到地上的記號,而另外一座塔樓,在哪裡,當時一定有兩座樓,就在這裡,我們現在就站在這裡,你確定嗎,不是百分之百,不過,從我們對於過去這一帶的城牆的配置圖看來,所有的方向指標都證明我是對的,那麼,在這座塔樓上,我們是哪一邊的,摩爾人還是基督徒,就目前而言,摩爾人,我們正好就在這裡抵禦基督徒進襲,我們不會成功的,也不必等到攻擊結束,你看過這條街口畫著聖徒安東尼奇蹟的磚版壁畫嗎,看起來真是礙眼難看,你是說神蹟嗎,不,那些壁磚,這條街的街名怎麼會叫做聖安東尼奇蹟街呢,光是壁磚上就畫了三道不同的奇蹟,這我也無法回答,或許那聖徒特別對里斯本的創市父祖顯聖的緣故吧,街名改作聖徒安東尼奇蹟群街一定會比較適切,不過,我們萬莫空想,聖徒安東尼可能在征服里斯本一役上,幫了什麼富有軍事意義上的忙,當時他還沒出生呢,磚畫上另外兩道奇蹟看來比較眼熟,聖童耶穌的嬰靈以及破水罐的奇蹟,第三個我認不出來,畫得不知道是隻馬,還是一隻驢子,驢子,你怎麼知道,我這兒有本書中提到過,一本可以上溯到十八世紀的手稿,描寫所有的奇蹟,其中就包括了這一則,跟我講這個故事,你最好自己看,改天吧,什麼時候,我說不準,明天,後天,總有一天。雷孟杜.希爾法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可不能裝做自己聽不懂這些字眼,而他在內心起誓,他一定會提醒瑪麗亞.薩拉,就像個確切不移的承諾,一定要加以完成一樣。他感覺如此歡喜,如此輕鬆與隨心所欲,不假思索之下,他一手按在她的肩頭,甭麻煩了,我這就把驢子的故事讀給你聽,進來吧,故事很長嗎,跟所有的故事一樣,可以十個講完,或是一百個字,一千字,或是就這樣沒完沒了。
雷孟杜.希爾法錯誤預估情勢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他的第一步戰略,當時他心想,部隊從葛拉薩山移師開拔的當天中午之前,即應同時發動攻擊各道城門,藉以勘探敵方防守上的罩門,或許可以逼出一條通道,或是迫使敵方集中兵力防守要塞,必然左支右絀,露出其他前線上的空洞。無須多言。紙上談兵之際,所有的軍事計劃看來都或多或少地可行,不過,實際戰況就無以逆拒地迅速遠離書面作業,粉碎了所有的空談。問題不單單在於摩爾人早已將城郊轉變為堡壘要塞,雖然傷亡慘重,不過這一點也算解決了,現在的問題是該如何穿過固鎖深掩的城門,民兵團的弓箭手高踞上方城堡護衛城門,進可攻,退可守,該如何由下方攻擊據守高處的摩爾人,繩梯無以企及,而衛士從不倦疲。一言以蔽之,雷孟杜.希爾法正佔了個絕佳位置,評斷攻城之困難時,斷無遺漏之可能,因為,從他的陽台看去就知道,他根本不需精確瞄準就可以殺傷任何匍伏掩近阿爾佛發門的基督徒,當然阿爾佛發門現在已經不在了。消息在營地裡傳得揚揚沸沸的,將領之間關於作戰計劃產生兩派不同意見,一派以為應當即刻傾全力迅速出擊,先以重砲襲擊,轟得摩爾人在城垛上站不住腳,再挺出巨型破城槌猛砸城牆,直到坍塌垮陷,其他冒險犯難精神不如此輩者,則主張搭建堅固無隙的封鎖線,就連一隻耗子也無以進出里斯本,或者,話講得精確一些讓里斯本只能出,不能進,咱們遲早可以逼得里斯本跪地求饒。反對第一種作戰提議的人駁斥道,是項計劃的結果,也就是說,勝利攻佔里斯本,係基於一項不真的前提,亦即,我方假想重砲轟炸可以將摩爾人驅離城垛,我親愛的朋友,這可是在雞蛋尚未孵化之前,就在那兒盤算雞仔價錢一般,言之過早了,摩爾人大可寸步不離,固守原位即可,再說,他們只要給自己找好掩護,躲進屋頂下或是任何可以提供掩蔽的建築物,就可以以逸待勞,好整以暇地彎弓搭箭射殺我們,或是備便滾燙熱油對準我們當頭淋下,這可是他們的一貫伎倆。傾向迅速急襲的人堅持稱說,等著摩爾人受不了斷糧飢荒再向我們投降,實在不光彩,配不上在場諸君所代表的高貴族裔,我們也早就過於慷慨慈善地告訴摩爾人,快快收拾細軟攜家逃難,現在只有鮮血才能洗淨里斯本城牆上這道如此羞恥無光,三百五十年來不斷玷汙此地的汙漬,而今正是此地回歸我主耶穌基督的時候了。陛下聽過兩方交互辯論之後,感覺兩造提議均無法接受,一方面體認到守株待兔,等候樹上果實自然成熟墜地,確實不符合他的貴族身分,同時,他也深知即使傾全力動用所有可以運用的破城槌攻城,貿然出擊也難收成效。此時,騎士韓恩利希請求陛下,容許他提醒在場諸君,綜觀歐洲歷來攻城戰例,木造活動塔確能收致最佳戰果,不過,其活動力亦不及百分之百,因為推動如此龐然巨塔就佔必然要費上無數人力近獸力,現在,重要的是我們將塔搭到一定高度,再從塔頂延伸一條梯道,這條梯道當然要強到能夠抵禦任何攻擊,然後再逐漸接近城牆,接著,我們的人就像沛然不可抵禦的滔滔洪流一樣,將那些窮凶惡極的烏合之眾,像切菜砍瓜一般,殺得他片甲不留,手下絕不留情,最後他以一句話總結以上解說,這只是葡萄牙可以從歐洲其他地方眾多現代戰略中,加以借重並獲優良戰果之一環,雖然說,一開始,諸位可能在理解如此現代科技上,還會遭遇一些困難,我本人則通曉此道,足以膺負教喻諸君的任務,陛下只需下令交我全權負責,在下信心十足,等到封功行賞的那一天,我的貢獻一定會與其他貴國在遭逢決定性的歷史所仰賴的建國恩人並列,儘管他們事後變節也是罪證昭彰的。
目前為止,構成這段敘述的主要核心的大多數事件所提供的證據,已經取信了雷孟杜.希爾法,企圖強行加上他自己的觀點,恐怕只會徒勞無益,即使,這個觀點當他在歷史中插入一個否定副詞時,就已經延伸發展出來了,而在他擅自竄改之前,這段歷史還牢牢囚禁在所謂史實的特殊命定牢籠之中,不論這些史實在關乎其他史實之時是否合理,或是在決定性的一刻隱隱晦晦地浮現在我們意識狀態中。他體認到,他的自由開始於,也結束在他寫下那個不字的一刻,從那一刻開始命定前提就已經成形了,而他別無選擇,只有試著了解,最初出自他的動念與遐想,現在看和圖書來卻像是衍生自一道,過去是,現在仍然持續為,外來的機制,其功能他一無所知,他不過在偶爾觸動某個槓桿與按鈕時介入其運作,卻猶然參不透實際的功能,只知道他的角色僅止於此,一顆按鈕或是一根槓桿,但憑一時興起的衝動隨意擺弄,抑或,如果,這道衝動可以先期預料,甚而自行引發的話,其結果,不論是立即,或是遠程,也都全然不可預料。因此,我們可以確認,既然他實際上從未預見自己將撰寫一部新的里斯本圍城史,正如我們在此敘述的,他猛然發現自己正面對著一項必然的結果,執拗難纏一如另外一個,他自以為只要逆轉一個符號就可以輕易避開的必然結果,而今只發現自己再度中計無解,這回否定的,或是用比較不激進的話說,好比他將所有的音符降半音改寫同一首曲子一樣。雷孟杜.希爾法現正認真地考慮,或許應該懸崖勒馬,斬斷整個故事,該將十字軍重新帶回太格河上,他們應該還走不遠,艦隊說不定才開到直布羅陀與阿爾嘉夫之間,如此,歷史得以重現,無須擅改修正,就像重述史實一樣,就像在《里斯本圍城史》的簡介手冊裡記載的一樣。他考慮到那株栽自他手下的謬誤學小樹已經開花結果了,或是已經顯露徵兆,就是讓這個男人遇見這個女人,如果此事業已完成,那麼就讓新的一章在此開展吧,就像一部航海日記在發現無主陸塊時,偏偏遭人中斷一樣,繼續這部船上日誌當然無人禁止,不過,書寫的就是另外一段故事了,不再敘述已然結束的航行,轉為描寫新陸塊的發現,以及新發現的究竟。雷孟杜.希爾法心中疑忖,如此決定,如果他真的果斷採行,不知將如何嚴重失歡於瑪麗亞.薩拉,她將忿忿不甘地凝望著他,更別提眼神中不可承受的失望之情了。事況如此,在此同時,敘事無法終結了斷,再說,此時此刻,雷孟杜.希爾法也無法再寫下任何一個字,因為,自從他一開始想像慕貴謀在大規模攻擊前夕,他自己就已經方寸大亂了,慕貴謀抬眼望去,里斯本的城牆映照著平台上的熊熊火光,心思卻可能早已轉向他近日內曾有過數面之緣的一個女人,歐柔安娜,某個日爾曼十字軍的小妾,這個時候,或許她正伴著她的主子,同衾共枕在葛拉薩山上,幾乎可以斷定的是,他們一定睡在屋子裡,鋪就一張毯子睡在摩爾人無緣再行歇憩的冰涼地磚上。慕貴謀感覺營帳內窒悶難當,遂起身出帳透氣,里斯本的城牆為篝火照亮,猶如銅牆鐵壁,我主,讓我活下來,千萬不要讓我在享受人生之前仆地而死。現在,雷孟杜.希爾法自問,這幅想像的畫面與他和瑪麗亞.薩拉的關係,二者之間有何相似之處,瑪麗亞.薩拉當然不是任何人的小妾,如果你不計較這等失禮的措詞,而今再也不會用在描述社會上的性關係行為,畢竟,她說的是,我在三個月前結束了一段情,此後就沒有任何關係了,二者情勢顯然大不相同,而我們也可以假設,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在於慾求渴望,慕貴謀當時感受之深刻,正如現在雷孟杜.希爾法之煎熬,果若存在任何差異,那純粹是不同文化背景使然,沒錯,諸位看官。
瑪麗亞.薩拉走向小桌。數秒之間,她佇立不前,彷彿在等候詳盡說明的引導以茲遵從,他可以說聲,舉例而言,看看那兩朵花兒,而她就得轉移視線,稍許對玫瑰表示一點興趣,這對玫瑰正好可以跟她公寓裡的玫瑰配成一對,然後,她就會婉轉地提一下彼此知悉的暗示,或許是謹慎地表達愛意,我們的玫瑰,特別強調那所有格代名詞,可他保持沉默,她只得看著那張寫到一半的稿紙,她無須告知,就曉得那正是圍城的跡象,即便撰史者字跡工整,燈光昏暗之下,猶然難以辨識。她醒悟到雷孟杜不會開口的,正如她此時此刻之期盼,同時間,又不願意萬一他真說些什麼,任何破壞如此奇異的沉靜的話語,可是總該發生點什麼事情,以防堵另外一個世界介入現在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或許是死亡本身吧,唯一一個世外之界,事實上,死亡平衡在火星人與地球人之間,總是和活人的世界有著相同之處。時間恰到好處,她略略拉開椅子坐下,左手扭亮檯燈,光線照亮小桌,在整個房間裡投射出一環微弱而無形的迷霧。雷孟杜.希爾法一動不動,企圖分析這個模糊的印象,瑪麗亞.薩拉這個動作,正好實質佔有了先前盤據在她心中的抽象思維,而他突然想到,不論自己還能活多久,都無法再度體驗如此特殊的一刻,不論日後她將幾度再次造訪這間公寓,甚至,這想法雖然荒謬,他倆兒即將在此共度餘生亦然。瑪麗亞.薩拉無意觸碰稿紙,雙手疊在膝上,從第一行開始讀起,不管前一張稿紙上寫了些什麼,以及更前面的稿紙,歷史從此開展,她讀著,彷彿這十行字包括了一切關於人生,她所需要知道的事情,一紙最終判決文,一段最後的摘要,或是,恰好相反,一道緘封敕令,正有待她開啟,以詳細揭示下一段航程的路徑。她讀完了,頭也不回地問,這個歐柔安娜是誰,而這個慕貴謀,他又是誰,正如我們所知,這兩人的名字不過寫就於此,別無其他贅言。雷孟杜.希爾法朝著小桌方向邁出兩小步,隨即駐足不前,說道,我自己也還不確定,語畢即無言相應,畢竟,他應該猜得到瑪麗亞.薩拉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他這兩人是誰,這兩人,那兩人,不論是什麼人,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們啊。瑪麗亞.薩拉好像挺滿意他的答覆,作為一名閱讀經驗豐富的讀者,她心知作者只知道筆下人物的過去,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的過往經歷,至於這些人物未來將如何演變,則所知甚少。雷孟杜.希爾法說道,彷彿在答覆人家高聲質疑一般,我懷疑他們該不該被稱為人物,瑪麗亞.薩拉反駁道,書中眾人都是人物啊,可是,我看待他們時,感覺他們介於人與人物之間,以另一種不同的方式不受羈絆,所以說,討論其人物之邏輯性,或是此人的偶發必要性都沒有什麼意思的,如果你不能告訴我他們是什麼人,至少可以告訴我他們做些什麼,他是一名參加過征服聖塔倫之役的軍人,她則在加里西亞入列,成為一名十字軍騎士的小妾,所以說,兩人之間開始互通款曲囉,如果你能這麼說的話,為什麼語帶猶疑呢,只是,我不曉得那個時候,人們是怎麼相愛的,換句話說,我能夠想像他們的感情,可是,我完全不曉得,或是說,根本不確定,當時的普通男女如何表達他們心中的愛意,就慕貴謀跟歐柔安娜而言,語言不是障礙,兩人都會講加里西亞語,那就憑空杜撰一則不著任何愛語的愛情故事嘛,sans mots d'amour,假設這種事情也是有可能的,就我過去閱讀與觀察所得,我非常懷疑,至少在現實生活如此,那麼這個歐柔安娜又如何呢,委身做妾於一名十字軍騎士,假設這人還是個貴族,後來她又該如何與慕貴謀共結連理呢,人生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凡人更是如此,終點都是死亡,十字軍韓恩利希,這就是他的名字,即將歸西登天,喔,所以,你筆下這個十字軍跟另外一部《里斯本圍城史》所提到的是同一個人囉,正確,那麼,你也會敘述在他身亡之後所營造的奇蹟囉,大好機會,豈容錯失,兩個啞巴的奇蹟,沒錯,不過,還會再稍作調整就是了,雷孟杜.希爾法回答時帶著微笑。瑪麗亞.薩拉一手安放在那一小堆稿紙上問道,可以讓我看看嗎,你當然不會想現在就看吧,再說,這部歷史尚未完成,眼前我還有一條漫漫長路要走,我應當沒有那個靜候佳音的耐心,再說,這不過薄薄幾張稿紙而已,拜託,改天再看吧,不過,我可相當好奇,你是怎麼解決十字軍拒絕助攻的問題,明天,我會影印一份再送到你的辦公室,請你過目,好,就這麼說定了,反正,我也沒法子說服你。她站起來,雷孟杜.希爾法就站在她身邊,瑪麗亞.薩拉說,時間不早了,雙眼瞅著窗外,問道,你可以打開窗子嗎,別擔心,雷孟杜.希爾法說,我不會動你任何一根寒毛的,我內心謹記著,你今天不過是來看我而已,你也該在內心謹記,你現在滿嘴胡言,我不過是想透透氣,順便從這裡俯瞰里斯本罷了。
雷孟杜.希爾法幾乎未曾進食晚餐,他熬夜寫作,直到該上床的時候,他領悟自己再也不能翻開被單,躺在那些剛剛熨洗清潔的床單上,或是擾亂那對置於長枕上頭的枕頭。他從衣櫃間取出兩床多餘的床單,擎到客廳,就在睡椅上臨時搭就一張便床,準備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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