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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雙心河

作者: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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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面只有這片松樹覆蓋的平原了,直到遠方的那抹青山,它標誌著蘇必略湖邊的高地。他簡直看不大清楚這抹青山,隔著平原上的一片熱浪,它顯得又模糊又遙遠。如果他過分地定睛望著,它就不見了。可若是隨便一望,這抹高地上的遠山就明明在那兒。
他用斧子從一個樹樁上劈下一片閃亮的松木,把它劈成些用來固定帳篷的木釘。他要做得又長又堅實,可以牢牢地敲進地面。帳篷從包裹裡取出了,攤在地上,使這靠在一棵短葉松上的包裹看來小得多了。尼克把那根用作帳篷橫梁的繩子的一端繫在一棵松樹的樹身上,握著另一端把帳篷從地上拉起來,繫在另一棵松樹上。帳篷從這繩子上掛下來,像曬衣繩上晾著的大帆布匹兒。尼克把他砍下的一根樹幹撐起這塊帆布的後部,然後把四邊用木釘固定在地上,搭成一座帳篷。他用木釘把四邊繃得緊緊的,用斧子平坦的一面把它們深深地敲進地面,直到繩圈被埋進泥裡,帆布帳篷繃得像銅鼓一般緊。
他轉身朝下游望去。河流一路伸展開去,河底鋪著卵石,有些淺灘和大片石,在它流到一處峭壁腳下拐彎的地方,有個深水潭。
尼克背靠著燒焦的樹樁坐下,抽起香菸來。他的包裹擱在這樹樁上,隨時可以套上背脊,它的正面有一個被他的背部壓出的凹處。尼克坐著抽菸,眺望著山野。他用不著把地圖掏出m.hetubook.com.com來。他根據河流的位置,知道自己正在什麼地方。
「繼續飛吧,蚱蜢,」尼克說,第一次出聲說話了。「飛到別處去吧。」
他把蚱蜢拋向空中,看牠飛到大路對面一個已燒成炭的樹樁上。
尼克站起身來。他倒身靠著豎放在樹樁上的包裹,把兩臂穿進背帶圈。他挎起包裹站在山頂上,目光越過山野,眺望遠方的河流,然後撇開大路,走下山坡。腳下的平地很好走。下坡兩百碼的地方,火燒的範圍到此為止了。接著得穿過一片高齊腳踝的香蕨木,還有一簇簇短葉松;好長一片時常有起有伏的山野,腳下是沙地,四下又是一片生氣了。
地勢越來越高了,上有樹木,下有沙地,直到高得可以俯瞰草場、那截河道和沼地。尼克放下包裹和釣竿袋,尋找一塊平坦的地方。他餓得慌,但是要先搭了帳篷才做飯。在兩棵短葉松之間,土地很平坦。他從包裹裡拿出斧子,砍掉兩個撅出的根條。這一來弄平了一塊大得可供睡覺的地方。他伸手摩平沙地,把所有的香蕨木連根拔掉。他的雙手被香蕨木弄得很好聞。他摩平拔掉了香蕨水的泥土。他不希望鋪上毯子後底下有什麼隆起的東西。等摩平了泥土,他打開三條毯子。他把一條對折起來,鋪在地上。另外兩條攤在上面。
尼克憑太陽定他的方向。他知道要走到河邊的什麼地方,就繼續穿過這松樹覆蓋的平原走,登上小山包,一看前面還有其他小山包,有時候,從一個小山包頂上望見右方或左方有密密層層的一大片松樹。他折下幾小枝石南似的香蕨木,插在包裹的帶子下。它們被磨碎了,他一路走一路聞著這香味。
大路一直往前,偶爾有段下坡m•hetubook.com•com路,但始終是在向高處攀登。尼克繼續朝上走。大路和那被火燒過的山坡平行伸展了一程,終於到了山頂。尼克倒身靠在一截樹樁上,從背帶圈中溜出身子。他面前,極目所見,就是那片松樹覆蓋的平原。被焚燒的土地到左面的山脈前為止了。前面,平原上撅起一個個小島似的黝黑的松林。左面遠方是那道河流。尼克用目光順著它望去,看見河水在陽光中閃爍。
尼克望著被火燒毀的那截山坡,原指望能看到該鎮的那些房屋散布在上面,然後他順著鐵路軌道走到河上的橋邊。河還在那裡。河水在橋墩的圓木樁上激起漩渦。尼克俯視著由於河底的卵石而呈褐色的清澈的河水,觀看鱒魚抖動著鰭在激流中穩住身子。他看著看著,牠們倏的拐彎,變換了位置,結果又在急水中穩定下來。尼克對牠們看了好半晌。
尼克從橋上俯視水潭。這是個大熱天。一隻翠鳥朝上游飛去。尼克好久沒有觀望過小溪,沒有見過鱒魚了。牠們叫人非常滿意。隨著那翠鳥在水面上的影子朝上游掠去,一條大鱒魚朝上游竄去,構成一道長長的弧線,不過僅僅是牠在水中的身影勾勒出了這道弧線,接著牠躍出水面,被陽光照著,這就失去了身影,再接著,牠穿過水面回到水裡,牠的身影彷彿隨著水流一路飄去,毫無阻礙地直漂到牠在橋底下常待的地方,在那裡繃緊著身子,臉衝著流水。
在這片松林中沒有矮灌木叢。樹身一直朝上長,或者彼此傾斜。樹身筆直,呈棕褐色,沒有枝椏。枝椏在高高的樹頂。有些交纏在一起,在褐色的林地上投射下濃密的陰影。樹林四周有一道空地。它是褐色的,尼克踩在上面,覺得軟綿綿的。這是松和圖書針累積而成的,一直伸展到樹頂那些枝椏的寬度以外。樹長高了,枝椏移到了高處,把這道它們曾用影子遮蓋過的空地讓給陽光來普照了。在這道林地延長地帶的邊緣,香蕨木地帶線條分明地開始了。
他抽著菸,兩腿伸展在前面,看到一隻蚱蜢正沿著地面爬,爬上他的羊毛短襪。這隻蚱蜢是黑色的。他剛才順著大路走,一路登山,曾驚動了塵土裡的不少蚱蜢。牠們全是黑色的。牠們不是那種大蚱蜢,起飛時會從黑色的翅鞘中伸出黃黑兩色或紅黑兩色的翅膀來呼呼地振動。這些僅僅是一般的蚱蜢,不過顏色都是菸灰般黑的。尼克一路走時,曾經感到納悶,但並沒有好好地思量過牠們。此刻,他打量著這隻正在用牠那分成四爿的嘴唇啃著他羊毛襪上的毛線的黑蚱蜢,認識到牠們是因為生活在這片被燒遍的土地上才全都變成黑色的。他看出這場火災該是在上一年發生的,但是這些蚱蜢如今已都變成黑色的了。他想,不知道牠們能保持這樣子多久。
他跨過這高低不平、沒有樹蔭的平原,感到疲乏,很熱。他知道隨時都可以朝左手拐彎,走到河邊。至多一英里地。可是他只顧朝北走,要在一天的步行中盡可能到達河的更上游。
他看牠們把鼻子探進激流,穩定了身子,這許多在飛速流動的深水中的鱒魚顯得稍微有些變形,因為他是穿過水潭那凸透鏡般的水面一直望到深處的,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阻住去路的圓木樁組成的橋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水潭底部藏著大鱒魚。尼克起初沒有看到牠們。後來他才看見牠們在潭底,這些大鱒魚指望在潭底的礫石層上穩住身子,正處在流水激起的一股股像游移不定的迷霧般的礫石和沙子中。
他走和_圖_書下一道布滿樹樁的山坡,走上一片草場。草場邊流著那條河。尼克很高興走到了河邊。他穿過草場朝上游走去。他走著走著,褲腿被露水弄得濕透了。炎熱的白天一過,露水就很快凝成,很濃很濃。河流沒有一絲聲響。它流得又急又平穩。尼克走完草場,還沒登上一片他打算在上面宿營的高地,就朝下游望去,看鱒魚躍出水面。牠們是跳起來捕食日落後河道對面沼地上飛來的蟲子的。鱒魚跳出水面捕捉牠們。尼克穿過河邊這一小段草場時,鱒魚就在高高地躍出水面了。他此刻朝下游望去時,蟲子大概都棲息在水面上了,因為一路朝下游都有鱒魚在一個勁地捕食。他一直望到這一長截河道的盡頭,只見鱒魚都在跳躍,在水面上弄出不少圓形水紋,好像開始下雨一般。
尼克走著走著,有一段時間望得見一個聳立在他正在跨越的丘陵地上的大松林。他走下坡去,隨後慢慢地上坡走到橋頭,轉身朝松林走去。
尼克醒過來,覺得身子僵硬、麻痺。太陽差不多下山了。他的包裹很重,背在背上,帶子勒得很痛。他背著包裹彎下身子,拎起皮釣竿袋,從松林出發,跨過香蕨木窪地,朝河走去。他知道路程不會超過一英里。
火車順著軌道繼續駛去,繞過樹木被燒的小丘中的一座,失去了蹤影。尼克在行李員從行李車門內扔出的那捆帳篷和鋪蓋上坐下來。這裡已沒有市鎮,什麼也沒有,只有鐵軌和火燒過的土地。沿著森奈鎮唯一的街道曾有十三家酒館,現在已經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廣廈旅館的屋基撅出在地面上。基石被火燒得破碎而迸裂了。森奈鎮就剩下這些了。連土地的表層也給燒毀了。
尼克踩著一根根枕木往回走,走到鐵軌邊一堆灰燼前,那兒放和圖書著他的包裹。他很愉快。他把包裹上的挽帶繞繞好,抽抽緊背帶,把包裹挎上背去,兩臂穿進背帶圈,前額頂在寬闊的背物帶上,減少一些把肩膀朝後拉的分量。然而包裹還是太重。實在太重。他一手拿著皮製釣竿袋,身子朝前衝,使包裹的分量壓在肩膀的上部,就撇下那處在熱空氣中的已焚毀的鎮子,順著和鐵軌平行的大路走,然後在兩旁各有一座被火燒焦的高山的小丘邊拐彎,走上直通內地的大路。他順著這條路走,感到沉重的包裹勒在肩上的痛楚。大路不斷地上坡。登山真是艱苦的事兒。尼克肌肉發痛,天氣又熱,但他感到愉快。他感到已把一切都拋在腦後了,不需要思索,不需要寫作,不需要做其他的事了。全都拋在腦後了。
尼克卸下包裹,在樹蔭中躺下。他朝天躺著,抬眼望著松樹的高處。他伸展在地上,脖子、背脊和腰部都覺得舒坦。背部貼在地上,感到很愜意。他抬眼穿過枝椏,望望天空,然後閉上眼睛。然後他張開眼睛,又抬眼望著。在高處的枝椏間刮著風。他又閉上眼睛,就此入睡了。
自從他下了火車。行李員把他的包裹從敞開的車門內扔出以來,情況就不同了。森奈鎮被焚毀了,那一帶土地被燒遍了,換了模樣,可是這沒有關係。不可能什麼都被燒毀的。他明白這一點。他順著大路步行,在陽光裡冒著汗,一路爬坡,準備跨過那道把鐵路和一片松樹覆蓋的平原分隔開的山脈。
隨著鱒魚的動作,尼克的心抽緊了。過去的感受全部兜上了心頭。
他小心地伸下手去,抓住了這隻蚱蜢的翅膀。他把牠翻過身來,讓牠所有的腿兒在空中劃動,看牠的有環節的肚皮。看啊,這肚皮也是黑色的,而牠的背脊和腦袋卻是灰暗的,閃著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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