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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

作者:高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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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我受不了她溼潤的目光,已經決定住下了。
「你也是來遊山的?」我問。
「有人嗎?」
「一種無邪的淫|盪。」
「誰?」一個低沉的男人的聲音。
她說她爸死了。
「那是人自己欺騙自己?」他說得很乾脆。
「那你不認為也有無邪的美嗎?」
那樹的葉子差不多落盡了,剩下的幾片橙紅的葉片在赤紫色的光潔的枝條上抖動。
「要有酒就好了,可小賣部沒人,」他說。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零錢塞在她手裡,她擰著眉心望著我。我下到路上,等走出了一段路才回頭,見她還捏著那把錢站在磨盤前。
我走了一天的山路,到大靈岩的時候,天還沒全黑。沿著一條很長的峽谷進去,兩邊都是陡峭的深褐的岩壁,有水流的地方才長些暗綠的苔蘚。落日的餘暉映在山谷盡頭山脊的岩壁上,赤紅得像一片火焰。
「我家這李樹特別怪,春天已經開過一回花了,秋天又開了一次,前些日子那雪白的李花才落盡。可不像春天,一顆李子也沒結,」她說。
「你喜歡看小說?」我問,指的當然是這類章回小說。
我靠在招待所房裡棕繃子床上,覺得陰冷。窗戶關著,這二層樓上,四面都是板壁,也還透著寒氣,畢竟是山谷裡深秋的夜晚。我又想起了她給我倒茶的時候,看我雙手托著碗,朝我就笑了。她嘴唇張開著,下唇很厚,像腫脹了似的,依然穿著汗濕了的單褂子。我說:
山谷中瀰漫著一層潮溼的霧氣,遠處被燈光照著的白果樹粗大的樹幹的側影在霧氣中變得柔和了。繼而,山影逐漸顯現,我落在由峭壁環抱的這深谷之中。黝黑的山https://m.hetubook.com.com影背後泛出幽光,可我周圍卻一片濃密的黑暗,而且在漸漸收縮。
我便由她目光領著,跟她進屋裡去。堂屋的板壁上,半邊貼滿了彩印的綉像連環畫樊梨花的故事。我小時候似乎聽說過,可也記不起是怎樣一回事了。
再往前,進入到兩旁高聳的水杉林子裡就什麼也看不見了。黑暗濃密得渾然成為一堵牆,再走一步似乎就要碰上。我禁不住猛然回頭。背後的樹影間透出一點微乎其微的燈光,迷迷糊糊的,像一團不分明的意識,一種難以搜索的遙遠的記憶。我彷彿在一個不確定的地方觀察我來的那個去處,也沒有路,那團未曾泯滅的意識只是在眼前浮動。
一團匍匐著的迷迷濛濛的霧靄,又像一條垂落在地上的帶狀的烟,其間,有幾星燈光閃爍。我終於回到了黑壓壓的兀立的鷹岩底下,可我突然發現,兩側垂下的翅翼當中,它灰白的胸脯又像一位披著大氅的老婦人,毫不慈祥,一副巫婆的模樣,低著頭,大氅裡露出她乾枯的軀體,而她大衣底下,竟還跪著個裸體的女人,赤|裸的脊背上有一條可以感覺到的脊椎槽。她雙腿跪著,面向披著黑大衣的惡魔在苦苦哀求,雙手合掌,肘部和上身分開,那赤|裸的身腰就更分明了,面貌依然看不清楚,可右臉頰的輪廓卻姣好而嫵媚。
我問她幾歲了?她說她十六,並沒有山裡姑娘見到生人害臊的樣子。我說:
她還說她家不遠,山窪子那邊就是。
「晚飯通常這裡開到幾點?」我問。
她說打不到柴禾,就靠它燒火。
「當然,當www.hetubook.com.com然,」他說,「可外面什麼也看不見,我已經去轉過了。」他端詳那厚厚的嘴唇。
我又問她還上學嗎?
「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我抬頭仰望,一個黑影龐然拔地而起,凌空俯視,威懾我。我看出來了,當中突起的是個巨大的兀鷹的頭,兩翅卻在收攏,似乎要飛騰起來,我只能屏息在這凶頑的山神巨大的爪翼之下。
「你是說那嘴唇?」
「不要錢的,」她說。
我讓他看表,這會才五點四十分。
我說不用,我可以到灶屋裡去。她立刻領我到灶屋裡,操起個臉盆,手腳麻利,就手從水缸裡勺了一勺水,擦了擦臉盆,倒了,從灶鍋裡又勺了一瓢熱水,端到我面前,望著我說:
她讓我走在前面。剛翻過山崗,就看見路邊一幢孤零零的瓦屋,坐落在山坡邊上。
「多少水錢?」
我接過她遞來的熱手巾把子,她進房裡去了。聽見她們低聲在嘀嘀咕咕說話。我擦了擦臉,覺得清醒些了,拎上背包,出門,在院子裡磨盤上坐下。她出來了,我問她:
「你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山的夜景?」我問。
我明白她指的是廣播裡的戲曲節目。
我從龍潭出來,在山路上遇上她的。她挑著兩大捆鐵芒蕨,穿的花布單衣褲,在前面悠悠走著。下午兩三點鐘光景,深秋的太陽還是很有熱力,她背上汗濕了,衣服貼在脊椎的那道溝槽上,挺直的脊背只腰肢扭動,我緊跟在她後面。她顯然聽見我的腳步,把帶鐵頭的釺擔轉了個角度好讓我過去,可插在釺擔上大捆的鐵芒蕨還是把狹窄的山道擋住。我說:
她散開的頭髮長長垂在左肩和手臂上,和*圖*書正面的身腰就更加分明。她依然跪著,跪坐在自己腿上,低垂著頭,是一位少女。她恐懼不已,像是在祈禱,在懇求,她隨時都在變幻,此刻又還原為前一個年輕的女人,合掌祈求的女人,可只要轉過身來就又成了少女,形體的線條還更美,左側的腰部上的乳|房的曲線閃現了一下,就又捕捉不到了。
山門已經關上。我摸索著拔開了門栓,剛跨出去,立刻陷入黑暗中,山泉在左近嘩嘩響。
她說她上過小學,現在她弟上學。
「誰呀?」一個女人低沉的聲音,來自板壁後面。
「沒有女人是不淫|盪的,但她們總給你一種美好的感覺,藝術就需要這個。」他說。
「六點。」
「你到房裡去看看,都乾乾淨淨呢。」
「喂,到底有人值班沒有?」
「同我講沒有用,你找管理員去,我只憑飯票子開飯。」他依然刷他的鍋。
好幾聲之後,才有個懶洋洋的聲音答應。然後響起了腳步聲,一位穿白褂子制服的服務員出現在走廊裡,收了房錢,飯費和鑰匙的押金,給我開了個房間,把鑰匙交給我便走了。晚飯只有一盤剩菜和涼得沒有一點熱氣的雞蛋湯,我後悔沒有在她家住下。
「我特別喜歡聽戲。」
我需要找個人傾吐傾吐,從床上下來,在房走動。隔壁的地板也有響聲。我敲了敲板壁,問:
「不,我是來工作的,」他遲疑了一下說。
「媽,一個客人,」她高聲答道,又對我說:「她病了,躺在床上,有年把了。」
岩壁底下,水杉林子後面,幾棵千年的老白果樹下,有一座由寺廟改成的招待所,也接待遊客。從山門進去,淡黃的白果樹葉落了一地https://m.hetubook.com.com,沒有人聲。我一直轉到樓下左邊的後院裡,才找到一位在刷鍋的炊事員。我請他開飯,他頭也不抬,說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
我問她家還有什麼人?
「請便。」
我走到院子裡,從溪澗升起的幾棵巨大的白果樹將樓前路燈的燈光截住,葉子在燈光下變得慘白。我回轉身,背後的山崖和天空都消失在燈光映照得灰濛濛的夜霧中,只看得到燈光照著的屋檐。被封閉在這莫名其妙的燈光裡,我不禁有點暈眩。
我又打著打火機,那跳動的微弱的光影旋即被無形的陰風撲滅。這蠻荒的黑暗中,恐懼正一點點吞食我,使我失去自信,也喪失對方向的記憶,再往前去,你將掉進深淵裡,我對我自己說。我立刻回轉,已經不在路上。我試探幾步,林間一條柵欄樣的微弱的光帶向我顯示了一下,又消失了。我發現我已到路左邊的林子裡,路應該在我的右邊。我調整方向,摸索著,我應該先找到那灰黑突兀的鷹岩。
「你一個人走這山路不害怕嗎?這前後都沒人,也望不到村莊。」
她說還有她媽。
「那是你們城裡人,我冬天還洗冷水呢,」她說,「你不在這裡住下?」她見我楞住了,立刻又說,「夏天遊客多的時候,我們這裡也住客。」
到了她家路邊,她要我進去喝茶。我從石階上去,在門前的磨磐上坐下。她把鐵芒蕨挑到屋後去了。
「可這裡的姑娘,」他給我看一張女孩頭像的速寫,又是厚厚的嘴唇,「真性感。」
我問這一擔怕有百十來斤吧?
「你要不要擦個臉?我給你打盆熱水來?」她問。
「一個人走山路的時候,帶一根棍子就夠了,用來趕和圖書狼。」
「你相信無邪的淫|盪嗎?」我問。
我說你爸為什麼不讓你繼續讀書?
這一大座空樓裡迴廊曲折,我又轉了一遍,還是沒找到人,只好大聲喊:
我舉起手想測驗一下自身的存在卻視而不見。我打著打火機,這才看見了我過高舉起的手臂,像擎著個火炬,而這火苗隨即熄滅了,並沒有風。四下的黑暗更加濃重,而且漫無邊際,連秋蟲斷斷續續的嘶鳴也痦啞了。耳朵裡都充滿了黑暗,一種原始的黑暗,於是人才有對火本能的崇拜,以此來戰勝內心對黑暗的恐懼。
「真冷!」我說。
「你這樣會感冒的。」
「喏,那門前種了棵李樹的就是我家,」她說。
後來要過一條小溪,她把擔子歇下來。於是我便看見了她紅撲撲的腮幫子上貼著汗濕的鬢髮,厚厚的嘴唇,孩子氣的臉,而胸脯卻聳得挺高。
她望了望插在鐵芒蕨裡帶鐵尖的釺擔,說:
進了山門,黑暗全消失了,我又回到這灰濛濛的燈光下。從溪澗伸起的幾棵老白果樹上還未脫盡的葉子,映照得失去了顏色,只有燈光照著的走廊和屋簷才實實在在。
我出門敲他的房門,他開了門,桌上和窗台上擺著幾張油畫速寫,他鬍子和頭髮都很久沒有梳理了,也許這正是他的打扮。
一會兒,她推開掩著的正中的大門,從堂屋裡出來,提了把陶壺,給我倒了一大籃邊碗茶。那壺想必煨在灶火灰裡,茶水還是滾熱的。
「不要緊,你走你的。」
「這鬼地方!」我罵了一句。
我走出幾步後再回頭,山崖下燈光隱約,灰藍的雲霧在山顛繚繞。深澗裡有一隻蟋蟀顫禁禁嘶鳴,泉聲時起時伏,又像是風,而風聲卻在幽暗的溪澗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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