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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

作者:高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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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五十七

「那還圖什麼呢?」他問。
「容我讀書才是福,見人多事始知閒,」他望著天井說。
「太平盛世……」他想了想,點了點頭,「也有,那年景趕三月三的廟會,這縣城裡有九個戲台,全畫樑雕棟,十幾個戲班子,白天、夜裡連軸轉。辛亥革命之後,民國五年,這縣城裡的學堂也男女同校,還開過盛大的運動會,女子運動員穿短褲賽跑。到民國二十六年以後,民風又是一變,每年初一到十六,十字街上賭桌擺上好幾十,一個大地主一夜輸掉了一百零八個土地廟,你就算算多少田地和山林!妓院就有二十多家,不掛牌子,實際以此為業,遠近幾百里地的都來,晝夜接客。然後是蔣、馮、閻三家軍閥大戰,抗戰時日本人又大破壞一次。再就是幫會勢力,人民政府接管之前到了高潮,當時城關鎮八百多人,青幫占了四百,勢力滲透到上層,縣政府的祕書都參加進去,下層到貧苦人家,搶親、盜竊、賣寡婦,幹什麼的都有。當小偷也要拜老五。大戶人家婚喪,門口成百的乞丐,要不找到叫花頭子老五買個人情,有槍桿都壓不住。青幫多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紅幫年齡大些,土匪頭子以紅幫為主。」
這都是他聽來的,恐怕也講了幾千年了,他講的又不很新鮮,只好打斷他:
一時冷場無話。他站起來,又開始張羅我吃瓜子喝茶,一邊說:
他見我對古猴興趣不大,又講起野人。
「太平盛世不可多得呀,」我說。
我說我想寫一部歷史小說,同現今毫無關係,特來拜訪請教。他這才釋然,不咳嗽了,手也不動這動那,點起一支煙,挺直腰桿,靠在硬木椅背上,竟hetubook.com•com也侃侃而談。
「明末李自成,一直到清康熙二年,他的勢力才被淌滅。嘉慶元年,這裡全是白蓮教。張獻忠和捻軍也攻占過。再有是太平軍,到了民國時期,官匪、土匪、兵匪,都很多。」
「你們開會都很忙,免得打擾。有沒有哪位退休的幹部了解這縣城歷史?我好同他聊聊去。」
他鬆下勁來,也打了個哈欠,會議上整天忙碌聚餐夠他累的了。
他微微一笑,呷了口茶。
這是個目光敏銳的瘦老頭,請我在他堂屋裡坐下,不停咳嗽,一會讓茶,一會請我吃瓜子,看得出他滿腹疑慮,不明白我的底細。
「像一隻風乾了的熊掌。」
「什麼樣的?」他彎腰衝我問。
中午會議上聚餐,聽說我是從北京來的作家,負責張羅的一位科長便拉我一起進餐,還安排了下午要出車的一名司機坐在我邊上,一味勸酒。
「這幫會中人可有什麼暗號,彼此溝通?」我來了興趣。
「可不,」我應答道。
「那也沒準,」我說,打了個哈欠,都是那米酒的緣故。
「有見到過野人的?」
開會的人下午繼續開會,司機則領我推開一間客房,各人找個舖,倒下一覺睡到了傍晚。
我覺得他這像是從古書上看來的。
「那不對,」他搖搖頭,「熊掌是熊掌,野人腳掌比熊掌要長,同人的腳板差不多。我為什麼先頭對你講那古猴人的牙齒呢?照我看,這野人就是還沒有進化成人的猿人!你說呢?」
「車燈的能見度只有兩三米遠,等他們提槍趕下車這東西就跑掉了。」
「革命委員會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最近有人見到過沒有?」
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裡西周屬於彭國,春秋時屬於楚國;到了戰國時代,成為秦楚必爭之地。戰禍一起,殺人如麻,歷史儘管久遠,卻一直地廣人稀、滿人入關後,全縣三千多人丁,殺得只剩下十分之一。再說,元代紅巾軍起事以來,這裡土匪就不斷。」
他笑了一笑,也不作答。
他想起了一個勞改釋放回來的前國民黨時代代理過縣長的,說:
「你們職工中有沒有見到的?我不是說農民或山裡老鄉,我是說你們林區的幹部工人中,有見到過的嗎?」
「你是不是認為文革的派別也有點這樣!」
「一到太平年景,這裡外遷來的,土生土長的,人丁又興旺起來,也還繁榮。史書記載,周平王曾在這裡采風,也就是說公元前七百多年前,這裡民歌就很盛行。」
我是從北邊的房縣進入神農架的,如今盛傳野人出沒之地。據清末的《鄖陽府誌》記載,這南北八百里的林區,當年「林虎晝嘯,野猩時啼」,足見蠻荒。我並非調查野人而來,實在想看看這片原始森林是否還在。我也並非懷著那種未曾泯滅的使命感,它壓迫我,令我活得十分不自在,只是想既然已經從長江上游的高原和大山裡一路下來,中游這一片山區不能漏了不看。沒有目的便是目的,搜尋這行為自成一種目標,且不管搜尋什麼。而生命本身原本又沒有目的,只是就這樣走下去罷了。
我在一條陰濕泥濘的小巷裡,挨門挨戶果真問到了他家。
我又問這縣城的歷史。他脫了鞋,盤腿坐上床說:
我搖搖頭,表示惋惜。
「要講歷史嘛,可就古老啦,離這裡不遠,他們來考古和圖書的在山洞裡還發現了古猴人的牙齒!」
「這東西要碰上了,他會抓住你肩膀直搖,弄得你暈頭轉向,他哈哈大笑,轉身倒走了。」
夜間大雨滂沱,到早晨也還小雨不斷。公路兩邊已沒有像樣的林木,山上只爬滿了葛藤和獼猴桃,河裡和溪澗都是渾黃的濁流。我上午十一點到了縣城,去林業局招待所想找進林區的便車,碰上正在召開三級幹部會。我弄不清是哪三級,總歸同木材有關。
晚餐還有剩菜剩酒,乾脆再醉。我只得在招待所過夜了。司機來說,山水把道路沖壞了,明天能不能出車還很難說。好在休養生息,他也樂得。
「政府待我不錯,要不關在牢裡,我這罪人碰上那群眾運動,也不一定活得到今天。」
「這我倒見過,」我說,「我看過一個展覽,恐怕就是這野人學會舉辦的。也見到過展出的野人腳印的放大的照片,他們還出了一本有關野人的資料,從古書上對野人的記載到國外對雪人和大腳怪的報導,還有好些對目擊者的調查報告,」我一一表示認可。「我還見到一張地方報紙上登了一隻砍下的野人腳掌的照片。」
「這老頭子什麼都知道,也算是個知識分子。縣委新成立的縣誌編寫小組總找他調查核實材料。」
「那是革命同志之間,不好類比。」他斷然駁回。
「你見到過野人嗎?」我問。
「那年月要沒點關係,代縣長也不會做的。」他又搖了搖頭,「都是以前的事啦。」
「沒有作家不會喝酒的!」這科長長得圓實,人滿豪爽。
他說解放前這裡沒有多少人,伐木的南河有一家,斗河有一家,放到大河裡才扎排,全年木材外銷量不到一百五十立和-圖-書方米。從這裡到神農架,一路上只有三戶人家。一直到六〇年以前,森林基本上未遭到破壞。之後通了公路,情況就不一樣啦,現今每年要上交五萬立方米木材,生產發展了,人也來多了。原先每年第一次春雷,山洞裡就出魚,用竹匾堵在洞口水流上,一接一籮筐,現在是魚都吃不到了。
大碗大碗燙熱的米酒很好進口,人人酒性煥發,面泛紅光。我不能掃興,也跟著豪飲。一頓酒飯下來,我頭暈乎乎的,那司機也不能出車了。
「官匪,我可舉一例,一個師兩千來人譁變,奸淫|婦女就好幾百,還拉了二百多人做葉子,有大人也有小孩,這葉子是土匪的黑話,也就是肉票,要槍枝、彈藥、布匹、手電來贖人,一個人頭動輒一兩千銀元,限期交到。得雇人用籮筐挑到指定的地點,有家人送到晚了半天,連綁去的小孩子也照樣撕票,只贖回了一隻耳朵。至於小土匪鬧,無非殺個把人,搶了錢財就跑。」
「來考查野人的多得是,現在每年好幾百,全國各地都有人來,中央科學院的,上海的大學老師,還有部隊的政委、去年從香港還來了兩個,一個商人,一個是滴防隊員,我們沒讓他們進去。」
「新近還專門成立了一個野人學會,地區黨委早先的宣傳部長親自掛帥,他們掌握有野人的腳印的照片,野人毛和頭髮。」
「沒抓著?」
「現今就是!這不都國泰民安?」他謹慎探問我。
我弄不清他是否把紅巾軍也算做土匪。
「青幫是在家姓李,外出姓潘,見面都稱兄弟,叫做口不離潘,手不離三。」他把拇指和食指一環,張開其他三指,做了個手勢。「手勢是個暗示,彼此口稱老五,和_圖_書老九,女的叫四姐,七姐。輩分不一樣的以父子相稱,師父,師母。紅幫彼此稱大爺,青幫稱大哥。只要茶館裡坐下,把帽沿翻過來一擱,只管喝茶抽煙,自有人付帳。」
「怎麼沒有?我說的野人考察隊的這政委是個軍人,同車還帶了兩名警衛員。也是下了一夜的大雨,路面沖壞了,第二天又是大霧,就迎面碰上啦!」
天上又下起細雨來了。
晚上,這科長來同我聊天,他想打聽首都宴會上都吃些什麼?先上什麼菜?後上什麼菜?說是去過北京故宮看過的人回來說,給慈禧太后做一頓飯得殺掉一百隻鴨子,問可是真的?毛主席老人家中南海裡住的地方是否還開放參觀?電視裡播放的那打補丁的睡衣我見過沒有?我借此也問問他這裡的掌故。
「還是不見到的好。這東西比人高,一般總有兩米多,一身紅毛,披著長頭髮,這麼說說不要緊,真見到可嚇人呢。不過,他輕易不害人,只要你不傷他,還會咿咿呀呀講話,特別見到女人,咧嘴就笑。」
第二天他們還繼續開會。司機來說路沒修好,我也得再歇一天。我又找到這位科長,說:
「那麼這裡一直是土匪窩?」我問。
「你是否也入過幫派,」我小心翼翼問。
「怎麼沒有?松柏鎮革委會主任,他一起好幾個人坐的一輛小吉普,就在公路上叫野人截住,當時全傻了,眼看他一搖一擺走了。都是我們林區的幹部,我們都認識,都玩得來的。」
「那太平盛世呢?你是否見過?」我問。
「有飯吃,還可以喝酒。」
「那就太老古了,」我說,「能不能請你講講你親自經歷過的事情?比方說,民國年間,這官匪、土匪、兵匪怎麼個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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