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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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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炮

第十九炮

老蘭把那條雞腿夾到我面前的碟子裏,然後又從盤子裏把另一條雞腿夾到一直偎在父親身邊的嬌嬌面前。我看到他的眼睛裏閃爍著淒涼的愛憐之光。
「給他也倒上呀!」老蘭指指父親眼前的酒杯。
所有的遊行隊伍,終於都進入了草地上的指定地點。廟前的大道上,出現了暫時的冷清。一輛白色的工具車,從西城的方向疾馳而來,在廟前拐下大道,停在銀杏樹下。從車上跳下來三個彪形大漢,其中一個,穿一身洗得發了白的舊軍衣,看樣子已是人到中年,但依然動作敏捷,舉手投足間,顯示出不凡的身手。我一眼就認出他是老蘭的隨從黃豹,這個與我們家打過很多交道但始終讓我感到神秘的人。他們從車上抬下一張網,展開來,兩個人撐著,向那些鴕鳥逼近。我知道鴕鳥們倒霉的時刻到了。黃豹自然是老蘭指派來的,現在他在老蘭的手下,大概是個侍衛隊長的角色吧。鴕鳥們不知好歹,對著那面張開的網撲過去。三隻鴕鳥的脖子卡在網眼裏。其餘的鴕鳥看事不好,掉頭就跑。被網住的鴕鳥掙扎著,發出沙啞的鳴叫。黃豹從車上拿下一把園藝工人使用的巨大剪刀,把那三隻被網住的鴕鳥,從脖子上最細的部位剪斷。「卡嚓」,「卡嚓」,「https://www.hetubook.com.com卡嚓」,三個鴕鳥腦袋,落在網的外邊。無頭的鴕鳥身體,搖搖晃晃地奔跑幾步,跌翻在地,蟒蛇般的長脖子,胡掄著,噴灑著黑色的血。血腥的氣息,撲進了廟堂。這時,黃豹們的剋星到了;正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五個面色冷峻、身著黑衣的人從廟後轉出來。其中那個戴著墨鏡,叼著雪茄的高個子,正是神秘的蘭大官。他的四個部下,撲到黃豹們面前,迅即地從懷中抽出黑色的橡膠棒子,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地砸下去。棒子砸在人頭上發出的黏膩之聲,和那些隨即噴出的鮮血,讓我感到心中淒然。畢竟,這個黃豹,是我的舊日鄉親。黃豹摀住腦袋,大聲喊叫著:你們是什麼人?憑什麼打人?血從他的指縫裏滲出來。那些持棒子的人一聲不吭,只顧將棒子高高舉起,往黃豹他們頭上砸去。黃豹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嘴巴裏喊著:小子們,你們等著——人卻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大道——上述的情景於理不通,但卻是我親眼所見。蘭大官在一個鴕鳥的腦袋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些還在微微抖動的短毛。他站起來,摸出一條白色的綢巾,擦擦被污染的手指,揚手將綢巾扔了。綢巾https://m.hetubook.com.com隨著一股輕風飛起來,像一隻巨大的粉蝶,飛越了廟宇,消逝在我的視野之外。他走到廟門前,佇立片刻,摘下墨鏡,好像是特意要讓我看他的面容。我看到了歲月留在他臉上的痕跡,看到了他的憂鬱的眼睛。會場那邊傳來了一陣尖厲的嘶叫,那是大喇叭裏發出的噪音,然後便是一個男子的雄壯的喊聲:雙城市第十屆肉食節開幕式暨肉神廟奠基儀式現在開始!
但是那黃豹一閃身就出了堂屋,消失在我家院子裏。
「菜都涼了,我給你們炒個雞蛋吧。」母親說。
「都坐,都坐,」老蘭說,「大家都坐,楊玉珍,你也不要忙活了。」
「謝謝大大。」嬌嬌說。
「好啦,不說這些了,請坐吧,村長。」母親熱情地張羅著。
「我是拔了毛的公雞刮了鱗的魚,沒什麼起色了。」
「我們家是從來不請客的,」我說,「請誰是看得起誰。」
「我們知道,」母親說,「您是村長,光榮稱號一大堆,市裏省裏都掛號的大人物,這世界上大概沒有您沒吃過的東西了。請您來,無非是表表心意。」
「老羅,當著孩子的面,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從今之後,如果你瞧得起我老蘭,咱們就一起乾了這杯!」
老蘭將盤裏的肉魚往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和嬌嬌的碟子裏夾了許多,然後說:
終於,老蘭內穿著一身毛料軍服,外披著一件黃呢子大衣,打著響亮的哈哈出現在我家的燈光和燭光裏。他的軍服是真正的軍服,衣領上和肩膀上有綴過領花和肩章的痕跡。他的大衣也是真正的校官大衣,金屬的扣子光彩奪目。十幾年前,在我們那裏,穿毛料軍裝,是鄉鎮幹部的標誌,就像傳說中的七十年代,穿灰色「的確良」中山裝是公社幹部的標誌一樣。老蘭雖說是一個村幹部,但他也敢穿著毛料軍裝招搖過市,可見老蘭不是個一般的村幹部。村子裏傳說,老蘭與市長是拜把子兄弟,根本就沒把鄉鎮長放在眼裏。反倒是那些鄉鎮長,為了陞官,為了發財,需要經常地來與他套套近乎。
「真對不起——」母親說。
「真對不起——」母親倒著酒說,「從來沒有請過客,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
老蘭坐在正中,旁邊的兩條長凳上,依次坐著我、母親,嬌嬌、父親。
「不許胡說,」父親瞅我一眼,然後又用歉疚的腔調說,「小孩子說話,沒遮沒攔,您別在意。」
「如果為了吃,我何必到你們家來?」
老蘭與父親謙讓一會,還是坐在了那把從母親的表姐家借來的木椅子上。
「嬌嬌。」母親hetubook.com.com說,「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先坐下,」老蘭道,「我讓你炒你再炒。」
「老了,」父親摘下帽子,摸摸自己的光頭,說,「滿頭白髮了。」
「哈哈,羅通,」老蘭乾笑了幾聲,說,「幾年不見,你可是大變了!」
「村長,感謝您賞臉,到俺這窮家寒舍來坐坐。」
「吃吧,孩子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這是說的哪裏的話?」老蘭似乎是無意地摸了一下那扇破耳朵,寬宏大量地說,「人生在世,誰也要辦幾件糊塗事,連聖人和皇帝也不能例外。」
老蘭搓搓手,歉意地說:
「羅小通這樣的大人物親自去請,我怎敢不來?」老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我說的對不對?羅小通大人?」
「村長日理萬機,還能賞臉前來,實在讓我們感激不盡——」父親縮手縮腳地站在圓桌一側,咬文嚼字地說。
父親手抖著,端起酒杯,說:
「他說得很好嗎,」老蘭道,「我喜歡心高氣傲的孩子,從小看大,羅小通前途不可限量。」
「我不是說你這個,」老蘭說,「大家都在老,我是說,幾年不見,你變得會說話了,那股子野勁兒沒有了,說話文縐縐的,簡直像一個知識分子了嘛!」
「快謝謝大大。」父親說。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去市裏談項目,回來晚了和*圖*書。冰天雪地,車不敢開快。」
老蘭進了我家燈火輝煌的堂屋,把肩膀一聳,那件黃呢子的大衣隨即就落到了緊跟在他的身後、看起來缺心少肺實際上聰明透頂的黃豹手裏。黃豹接過大衣,畢恭畢敬地站在老蘭身後,好像一根旗桿。他是那位放下屠刀後飼養菜狗的黃彪的堂弟,當然也是黃彪那個漂亮的小媳婦的堂小叔子。他一身好武功,能舞槍弄棒,會飛簷走壁,名義上是村子裏的民兵連長,實際上是老蘭的保鏢。老蘭對他說:「出去等著吧。」
母親把一條雞腿夾到老蘭面前的碟子裏,說:
「給我倒杯酒。」老蘭把酒杯遞到母親身邊,說。
「沒那事,」老蘭將杯子重重地在桌子上,目光逼著父親的臉,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羅通!」
「您吃,」母親說,「別嫌孬。」
「怎麼能出去呢?」母親熱情地說,「請坐請坐!」
老蘭夾了一顆花生米放在嘴裏咀嚼著,說:
母親擰開一瓶酒,將杯子一一倒滿,然後端起杯子,說:
「叫什麼名字?」老蘭問父親。
「村長,您可別誇他,小孩子不能誇,一誇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老蘭端起酒杯,舉到父親面前,說:
「您這是拿我開心,」父親說,「前幾年我辦了些糊塗事,經過這些年波折,認識到是我不對,還請您多加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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