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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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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炮

第二十四炮

「我就是一個村婦,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我負個雞|巴責!」母親恢復了她的本色,毫不客氣地說,「我說的就是你這個鱉蛋,對自己的親娘都能那樣狠,對外姓旁人,能好得了嗎?你要知趣,就提上你的酒快點走,要不知趣呢,我還有好多好聽的話沒說給你聽呢。」
沈剛接過借據,認真地看了幾遍,確認無疑後,仔細地裝進內衣口袋。走了。
「沈剛,我知道你確實賠了,要不也不會拖這麼久。當初敢把這幾個血汗錢借給你,就衝著你是個本分人。你主動來還錢,我真是想不到,做夢也想不到。你讓我很感動。為這事嫂子說過一些不好聽的,你別往心裏去。咱們還是好鄉親,你大哥也回來了,往後咱們少不了打交道,如果你有用著我們的地方,千萬別客氣,通過這件事,嫂子更認清了你是個靠得住的人——」
姚七冷笑著說:「我知道老蘭給你家拉上了電,還讓黃豹給你家送來了一蒲包臭魚爛蝦。可你是羅通啊,你的眼窩子不至於這麼淺吧?老蘭這點小恩小惠就把你收買了?」
「我不知道。」
「提上你的酒!」
姚七揣好他的材料,走出了我家屋子。母親高聲說:
我插嘴道:「這是我們昨天吃剩下的。我們昨天晚上吃了大蝦、螃蟹、墨斗魚——」
沈剛站起來,咧咧嘴,似乎有些為難地說:
「我知道你們家有酒,跟上老蘭,別說是酒,什麼都會有的,」姚七說,「但我勸你們把眼光放長點,『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老蘭『多行不義必自斃』。」
「羅通,跟著你的老婆過好日子吧,我是豁出去www.hetubook.com.com了,不把他老蘭扳倒我就不姓姚。」姚七說,「你可以去向老蘭通風報信,就說我姚七要跟他鬥一鬥,我不怕。」
父親很麻利地把錢數完,放回到母親面前,說:「三千,沒錯。」
大年初二的晚上,那個自命不凡、一直想跟老蘭叫板的姚七,提著一瓶茅台酒來到我家。當時我們家正在堂屋裏圍著一張新添置的方桌就餐。姚七的到來,也讓我們感到意外,因為他是一個從來沒在我們家出現過的人。母親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母親是在批評我沒有執行她的命令在吃飯前關上大門,結果讓這個傢伙溜了進來。姚七把他的脖子往前一探,看著我們桌子上的飯食,用一種讓我感到憤怒的腔調說:
姚七回頭道:「弟妹,酒是送給羅通喝的,與簽名無關。」
「呵,很豐盛嘛!」
父親嘴巴咧了咧,想說點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來。
在那個工匠啪啪掌嘴的過程中,我低聲對大和尚講述著我的故事。我原來還以為我的講述會吸引這四個工匠前來傾聽,但他們對肉的興趣遠遠超過了對我的興趣。我曾經動過對他們說出我就是肉神的原型羅小通的念頭,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我想,大和尚不會喜歡我這樣做,而且,即便是我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
「這幾句話又顯出你的英雄本色了,弟妹。」姚七諷刺了母親一句,對父親說,「自然沒有怕人的事,老姚敢到大街上,用喇叭筒子對全村廣播。」他將那瓶茅台放在鍋台上,從懷裏摸出一卷紙,遞到父親面前,說,「這是我寫的揭發老蘭的材和-圖-書料,你在上面簽個字,我們聯手把老蘭拱倒,不能讓這個惡霸地主的後代橫行霸道下去了。」
「你說誰?楊玉珍,說話可是要負責的啊。」姚七道。
「姚七,」母親將魚肉夾到妹妹的碗裏,冷冷地說,「你別來拉著羅通跳火坑了。前幾年他跟著你與老蘭作對,最後落了個什麼下場?你在背後當狗頭軍師,撮弄著羅通死貓上樹。說穿了,你不就是想把老蘭拱倒自己當村長嗎?」
「你別動怒,我留下就是了。」父親提著酒把姚七送到院子裏,說,「老姚,我看你也別鬧騰了。你不過得很好嗎?你還要怎麼樣呢?」
父親沒有接那份材料,看了母親一眼。母親低著頭挑一塊魚肉上的刺。父親悶了一會兒,說:「老姚,我出去折騰了這一番,心灰了,意冷了,什麼都不想了,只想好好過日子。你找別人簽去吧,這個名,我不簽。」
「誰願意簽誰就簽,反正我們不簽。」母親斬釘截鐵地說。
「羅通,你真的要當縮頭烏龜嗎?」姚七抖摟著那份材料說,「連他的小舅子蘇州都簽了名的。」
父親提上酒,遞給姚七,說:
「怎麼是你?」
大年初一上午,那個一直躲著我們的沈剛,自動地找上門來。進門後他按著老禮,跪在我們家的祖先牌位前磕了一個頭,然後進入了我們的房子。他的出現使我們全家都感到意外,母親沒頭沒腦地說:
父親將筷子一放,說:「到裏屋說吧。」
母親說:「別說老蘭賣了二百畝廢耕地,他就是把整個村子賣了我們也不管。誰有本事誰就去鬥吧,反正我們家羅通是不出頭的。」
m.hetubook.com.com個工匠,圍繞著那輛平板車,喝酒吃肉。車上鋪一張報紙,就成了他們的餐桌。我看不清報紙上的肉,但我嗅到了肉的氣味。我知道他們吃著兩種肉,一種是木炭烤羊肉串兒,加了很多孜然;一種是蒙古烤肉,加了很多奶酪。大道對面的繁華夜市尚未歇業,一撥食客走了,另一撥食客緊接著到來。那個翹下巴的男子,突然捂著腮幫子叫喚起來。問他怎麼啦,他說牙痛。駝背的老者冷笑了一聲。小個子男人說:告訴你不要胡說,你還不信。現在信了吧?這是肉神給你點顏色瞧瞧,厲害的還在後邊呢。翹下巴男子捂著嘴巴,嗚嗚啦啦地說:哎喲親娘,痛死我了。老者狠抽了一口煙,煙頭上的紅火照著他嘴巴周圍的短髭。牙痛的男子求告著:師傅,救救我吧。駝背男人沒好氣地說:你要記住,不管什麼木頭,一旦雕成了像,就不是木頭了。牙痛人說:師傅,好痛啊。駝背人說:還在這裏哼哼什麼?快到廟裏去,跪在神像前,掌自己的嘴巴,什麼時候不痛了,什麼時候罷休。翹下巴男子,手捂著腮幫子,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廟堂,跪在肉神像前,哭咧咧地說:肉神,肉神,小的再也不敢了,您老人家發發善心,饒了我吧——然後就掄起巴掌,啪啪地掌嘴。
母親跳下炕去,翻箱倒櫃,終於把那張借據找了出來。
「我們過去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母親說,「你該不是吃飽了無處消食找我們磨牙鬥嘴的吧?」
平日裏見到我們總是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嘴臉的沈剛,臉上竟然出現了低眉順眼的小表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從懷裏摸出一個鼓鼓的信封,尷尬地說:
「弟妹,」姚七說,「我可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大伙。老蘭給你家拉電,給你家送海鮮,用那點錢,對他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再說,這些錢也不是他的,是大伙的。這幾年,他把村子裏的土地偷偷地賣給了一對騙子夫妻,說是要開發搞科技園,種植什麼美國紅杉樹,可是那對夫妻卻偷偷地將那二百畝土地的土賣給了大屯窯廠,你去看看吧,平地挖下去三尺深了,那可是肥沃的良田啊,通過這筆黑交易,老蘭拿了多少好處費,你們知道嗎?」
「好吧,」母親說,「當面鑼對面鼓,借錢還錢當面數。少一張沒什麼,萬一多一張呢?」
姚七道:「已經不是粗茶淡飯了。」
「孩子口裏吐真言啊。」姚七說,「弟妹,羅通這次回來,你們家風大變了嘛。」
沈剛將那個信封放在母親面前,身體往後一退,坐在我們家炕前那條長凳上,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抽出兩支,欠起身,遞給坐在炕沿上的父親。父親接了一支。他把另一支遞給母親。母親不接。母親穿著高領的紅色化纖毛衣,臉被映得紅撲撲的,顯得很年輕。煤炭在爐子裏轟轟地燃燒著,屋子裏很暖和。自從父親歸來後,我們家可以說是好戲連台,母親心情愉快,臉上那種凶巴巴的表情消逝了,連說話的聲音都起了變化。母親和善地說:
母親說:「我們哪裏能跟你們家相比?粗茶淡飯,填飽肚子而已。」
「你不說我還真忘了,」母親說,「可是我把那張借據放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小通你知道我把那張借據放到什麼地方和-圖-書嗎?」
父親說:「我還不至於下作到那種程度。」
「羅通,你真讓我失望。」姚七說。
「嫂子,是不是把那張借據給我?」
「我們誰也不跟,」母親說,「誰當官我們也是為民,你們有本事就鬥去吧,與我們無關。」
「嫂子,您還是把錢點點——」沈剛說。
「羅通,你也這樣小瞧我?」姚七怒沖沖地說,「你逼我當著你的面把酒摔了嗎?」
「確有要事跟羅通兄弟商量。」姚七鄭重地說。
「有什麼怕人的事還要到裏屋去說?」母親瞪一眼父親,抬頭望望電燈泡,說,「再開一個燈,電費不是錢嗎?」
「姚七,」母親說,「你別裝蒜了,你當了村長,就比老蘭幹得好嗎?你是個什麼人難道我們還不知道嗎?老蘭貪,只怕你比老蘭還要貪。不管怎麼說,老蘭還是個孝子,不像有的人那樣,自己住著大瓦房,卻把老娘攆到草棚子裏去。」
「我們吃了蝦,」妹妹一邊用手比量著,一邊說,「這麼大——」
「小通!」母親打斷我的話,瞪我一眼,道,「飯堵不住你的嘴嗎?」
「您的心意我領了,但酒還是帶回去。」
「難說啊,」姚七嘲諷道,「夥計,你這一趟東北,好像讓人把蛋子騸了去似的,」姚七低頭瞅瞅父親的下部,說,「還好使嗎?」
「我們自家有酒。」母親說。
母親從信封裏把那摞錢抽出來,手指蘸著唾沫數了一遍,然後遞給父親,說:「你再數一遍吧。」
「嫂子,兄弟沒有本事,做買賣做賠了,借嫂子的錢,一直還不上,去年忙活了一年,多少掙了幾個,欠嫂子的錢,無論如何也要還了。這是三千塊,嫂子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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