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１
「雪穗真厲害，要參加英語的辯論賽啊。」正晴對送他到玄關的禮子說。
「我和中道老師一樣，以前一直住在關東，幾乎不會講關西腔，不過她說這樣才好。」
「不，聽說房間上了鎖，她請不動產管理人來開鎖，我想她是和管理人一起發現的。」
「如果是一般高中，一定沒有高三學生還對文化祭這麼熱衷吧？畢竟是這樣的學校，所以才能這麼悠哉。中道老師唸的是有名的升學高中，高三之後，一定沒有心思管甚麼文化祭吧？」
「也沒有甚麼事啦，只是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有點擔心而已。」
「哎呀，是嗎？不過，那一定是因為老師成績優秀，才能那麼從容。」
他坐在籐椅上等候，不久禮子便以托盤端著盛有麥茶的玻璃杯回來了。看到麥茶，他鬆了一口氣。上次進這間房間時，劈頭便端上抹茶，他完全不知道喝抹茶的規矩，急出一身冷汗。
你這笨蛋，臉紅心跳個甚麼勁兒啊！——正晴臭罵映在玻璃上的自己。
「啊，那就不用了。下次到府上拜訪時，我直接跟她說，不是甚麼急事。」
「說到這一點，雪穗說話沒甚麼關西口音呢。」
「咦？她現在就在旁邊嗎？」
禮子沉思似地偏著頭，沉默了一會兒，顯得有所遲疑。
「哦……」
「所以，呃，唐澤女士便決定收養她了？」
「這是因為唐澤女士和她家往來最密切嗎？」
雪穗幾乎所有科目成績都很優秀，只有數學稍弱。為此擔心的禮子才想到聘請家教老師。
正晴想，那個人真是受到無妄之災。發現屍體的時候，一定被嚇得面無人色吧。
「是啊。那妳朋友呢？」
「她親生母親怎麼了？」
「老師太犀利了，一點也沒錯。」說著，她把聲音壓低。「其實，是我朋友自殺未遂。」
「咦！我嗎？可以嗎？」
「咦！真的嗎？」
「不是的，是瓦斯中毒。」
「您說的一點也沒錯。」正晴點點頭。接著因為有些小疑問，便問道：「雪穗小學上的是公立學校吧，那時候沒有參加考試嗎？」
「喔，我知道了。」雪穗點點頭，下樓去了。正晴把咖啡喝完，站了起來。
「所以嘍，」雪穗開朗地繼續說，「這件事就麻煩老師保密了。」
「聽說是瓦斯爐上開著火煮東西，人卻打盹睡著了。後來鍋子裏的湯汁溢出來澆熄了火苗，睡著了沒發現，就這樣中毒了。我想她一定是累壞了。」禮子悲傷地蹙起細細的眉毛。
唐澤雪穗就讀的是清華女子學園，正晴聽說她是從清華的國中部直升的。
「沒有，在房裏。她說明天社團有事，一早就要集合，要早點睡。不過她應該還醒著。」
「是嗎，請不要太和_圖_書費心。」正晴點點頭，走進室內。
「是的。」
時鐘的指針指著十點。再怎麼想，都只有一個結論——一定是有甚麼突發狀況。
一聽到這幾句話，正晴立刻有所警覺，發現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
「是的。不過，不久她也開始對插花有興趣。我插花的時候，她會在旁邊興致勃勃地看，有時候也會插手玩玩，還要我教她怎麼穿和服。」
「真的嗎？」
雪穗為甚麼會自己跑來和母親沒有親密往來的親戚家玩呢？正晴感到不解。也許是他的疑惑顯現在臉上，禮子便做了以下的說明。「我和雪穗第一次見面，是在她父親七週年忌的時候。我們聊了一會兒，她對我懂得茶道似乎非常感興趣，興致勃勃地問了好多問題。我對她說，既然這麼有興趣，就來我家玩吧，這應該是她母親去世前一、兩年的事。後來，她真的很快就來找我了。我有點吃驚，因為當時只是隨口說說。不過，她似乎是真心想學茶道，我也因為一個人住，相當寂寞，就以半好玩的心態教她。她幾乎每個星期都會自己坐公車來找我，喝著我泡的茶，告訴我學校裏發生的事。不久，她的到訪便成為我最期待的一件事。有時候她因為有事不能來，我就覺得好寂寞。」
他被領進一樓的起居室，這裏本來是和室，但放置了籐製桌椅，作為西式房間使用。他只在第一次造訪時踏進這間房間。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看和之前那通電話有關。」
「嗯，我知道。」
「哦，和管理人一起啊。」
然而，他認為這位養母似乎不完全瞭解她，唐澤雪穗這個女孩，既不像禮子認為的那麼守舊，也不會太過乖巧。
但願雪穗的謊言不會因為自己這通電話被拆穿，他心想。
「是啊，雪穗說和中道老師講話很輕鬆。要是和操著濃厚大阪腔的人說話，還得小心不受影響，說起話來很累人。」
「我看到妳一臉沉重地搭上計程車。」
「老師，真對不起。」一看到正晴，禮子便過意不去地說。「剛才，雪穗打電話回來，說為了準備文化祭無論如何脫不了身，會晚三十分鐘左右。我已經要她儘快趕回來了。」
果然，一時之間她沒有說話，然後才低聲問道：「原來老師看到了。」
「發生了甚麼事？」
為正晴找到這份家教工作的，是他的母親。她聽說她的茶道老師想為即將升高二的女兒找數學家教老師，便推薦自己的兒子，那位茶道老師便是唐澤禮子。
雨沒有大到需要撐傘，卻也悄無聲息地沾濕了頭髮和衣服。秋雨就這麼綿綿地下著，然而灰色的雲不時分開，讓夜空露臉。出了四天王寺前ｗｗｗ•heｔｕｂoｏｋ•coｍ•com站，中道正晴抬頭望著天空心想，狐狸嫁女兒啊。這是他母親教他的。
「哎呀，中道老師。有甚麼事嗎？」聽到他的聲音，她意外地問，絲毫沒有急切的感覺。
禮子鄭重地點點頭。「是呀，這麼做是最好的安排，我對姪甥輩也這麼說。孩子的考試，最好在很早的階段一次解決。越往後，要進好學校就越難。」
他有點匆忙。心愛的石英錶指著七點五分，代表他已經遲了，但他要去見的人並不會因為他遲到一下而面露不悅。他的匆忙，純粹是因為想儘快到達目的地的民宅。
然而今年養樂多隊卻大為走樣，情況跌到谷底。九月以來，他們的排名總是墊底，正晴買體育報的機會當然也變少了。今天身邊有報紙，可說極為幸運。
「真的很抱歉。」禮子低頭行禮。
雪穗多半是瞞著母親偷偷外出的，也許和剛才的電話有關。雖然對她的目的地大感好奇，但正晴不想妨礙她。
「那麼，下星期見。」說著，她掛斷電話。
不久，她抬起頭來。「如果當時她在我身邊，我一定會這樣建議，但是那時候我還沒和她住在一起。大阪這個地方，和東京比起來，會想到讓孩子進私立學校的父母親很少。最重要的是，即使想上私立學校，當時那孩子的環境也不允許。」
「雪穗如果那時候上公立國中的話，明年就得準備考大學，那更辛苦了。想到這一點，我覺得當時讓她進現在這所學校，真是做對了。」唐澤禮子雙手捧著玻璃杯，感慨萬千地說。
「哦，原來如此。」
他在大學的置物櫃裏放了一把摺傘，但直到出了大門才想起，便打消了回去拿傘的念頭。
「坦白說，我和雪穗的親生母親並沒有怎麼往來。住家雖然算是距離較近，卻也不是能步行往來的距離。不過，我和雪穗倒是從文代女士去世前就經常見面了。她常到我這裏來玩。」
離開唐澤家後，正晴進了四天王寺前站旁的一家拉麵店，吃遲來的晚餐，這已經成為他每星期二的習慣。
「是啊，考試真的是越少越好。」正晴說。這是他平常的想法，過去也常對他家教的學生家長這麼說。「所以，最近有越來越多家長在孩子上小學的階段，便選擇這一類私立附屬中小學。」
邊吃著餃子和炒飯邊看店裏的電視，但當他不經意地透過玻璃窗向外看時，正好看到一名年輕女孩快步走向大馬路。正晴頓時睜大了眼睛，因為那不是別人，正是雪穗。
「是啊，葬禮我也出席了，雪穗倚著棺木嚎啕大哭。看到她那個模樣，連我們大人也跟著心碎了……」
「這樣嗎？可是……」
當他們閒聊了五分鐘和_圖_書後，有人打電話給她。禮子來叫她，說是「一個英語辯論大會辦事處的人說要找妳」。
「哦，這樣啊。」正晴鬆了一口氣。「聽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還以為會遲到，心裏著急得很呢。」
正晴想起，雪穗提過她在學校參加了英語會話社，也聽她說過幾句英文。不愧從國中就開始上英語會話補習班，果然不同凡響。他還記得她捲舌的發音自己實在無法相比。
「哦，可是她明明是在大阪出生長大的啊。」
只不過，視志願學科而定，入學的關卡有時也可能是道極窄的窄門。雪穗的志願是競爭最激烈的英文系。為了確保直升的機會，她的學業成績必須在全學年維持名列前茅。
「是嗎。那麼，下次我找她出去好了。」
希望設法在高三上學期為止，維持前幾名的成績——這是最初見面時，禮子提出的希望。因為推薦入學之際，至三年級上學期為止的成績都會納入參考。
不必擔心，令千金並不像您想像的那麼稚嫩——他很想對眼前這名老婦人這麼說。
「雪穗就是因為那次意外變得無依無靠了啊。」
「是嗎？那麼，明天早上我再告訴她中道老師打過電話找她。」
他下樓的時候，雪穗正站在走廊上的電話架旁說話，表情看起來有點凝重。但當他向她打手勢，表示要回家的時候，她笑容可掬地向他點頭，輕輕地揮揮手。
他的擔憂第二天便解除了，因為雪穗打電話給他。「老師，媽媽說昨晚您打電話給我。對不起，我今天一早社團有練習，昨天很早就睡了。」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老師幫我跟媽媽保密了對不對？」
「是啊。」剛邁入老年的婦人撇著嘴點頭後，又微偏著頭。「只不過呢，有一點讓我有點擔心。那孩子一直和我這種老人家生活在一起，我怕她會少了年輕女孩應有的活潑。要是她不規矩，我也會頭痛，但是她太乖了，我甚至覺得叛逆一點也不為過。中道老師，如果您方便的話，請帶她出去玩。」
「請您務必這麼做，我想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正晴一問，禮子的表情更憂鬱了。「她也是意外身亡，我記得是雪穗剛升上小六的時候。好像是……五月吧。」
「好像回來了。」禮子站起來。
「出車禍嗎？」
當他把麥茶喝完時，玄關傳來格子門打開的聲音。
「哪裏，沒這回事，真的。」正晴不斷搖手。
「請到裏面來等吧，我來準備點冷飲。」
或許是內心浮現了當時的情景，禮子頻頻眨眼。
原來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啊——正晴從她的反應猜想。
「好的，那就請您轉告。對不起，這麼晚還打擾您。」正晴急忙掛斷電話。腋下已經被
和圖書汗水浸濕了。回想起當時的對話，正晴至今仍不禁苦笑。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從她嘴裏聽到「不過就是男人嘛」這種話。他深深體會到，年輕女孩的內心實在不是旁人能夠想像的。
正晴大學就讀理工科，自高中時代便對數學頗具自信。事實上，直到今年春天，他都是一個高三男生的數學和理科家教，這名學生順利考上大學，所以正晴必須找下一份家教工作。母親為他介紹的這個機會，正是求之不得。
「不曉得呢，我完全沒聽她提起。」禮子偏著頭說。
有件事令他印象深刻，七月的時候，像平常一樣上完兩個小時的課後，他喝著送上來的咖啡，邊和雪穗閒聊。當時正晴的話題必定與大學生活脫不了關係，因為他知道這是她喜歡聽的。
沒有傘，他以車站零售攤買來的體育報擋雨，以免淋濕頭髮。職棒養樂多隊獲勝翌日購買體育報，是他自去年養成的習慣。直到國中都住在東京的他，從養樂多燕子隊還叫做原子隊時，便是養樂多球隊的球迷。燕子隊去年在廣岡總教練的領導下奇蹟般獲得冠軍。去年這時候，幾乎每天都看得到報導養樂多選手傑出表現的新聞。
「好像是被男朋友甩了，一時衝動才那麼做，我們幾個好朋友急忙趕去她那裏。可是，這種事總不能跟媽媽說。」
聽到她這麼說，正晴便知道她對禮子說的謊並沒有被拆穿。
正晴很擔心，便在拉麵店打電話到唐澤家。鈴聲響了幾次之後，禮子接起電話。
「嗯，沒錯，那就不太妙了。」她也笑了。
禮子在他對面坐下，說聲「請用」，招呼他喝茶。正晴不客氣地伸手拿起玻璃杯，冷涼的麥茶流過乾渴的喉嚨，感覺非常舒服。
「哪裏，沒關係的，請不要放在心上。而且，交朋友也很重要。」正晴說，他有意故作老成。
禮子的話似乎告一段落了，正晴再度伸手拿玻璃杯。這段對話並不枯燥，因為他正想多瞭解雪穗。
「雪穗的親生父親算是我的表弟，不過在她還小的時候便意外過世了，所以家境不是很好。他太太雖然出去工作，但一個女人要養家養孩子，實在不容易。」
「那麼，雪穗是從那時候開始學茶道的？」
「她自己發現的嗎？」
「尤其可憐的是，發現她身亡的就是雪穗。一想到雪穗當時受到多大的驚嚇，我就心疼不已……」禮子沉痛地搖搖頭。
「嗯，已經沒事了。看到我們之後，她就恢復理智了。」
「不好意思，讓老師等。我倒是覺得，只不過是準備文化祭，雪穗大可找機會溜出來。」禮子再度道歉，顯然十分過意不去。
她準備直升同一所學校的大學。若高中時期成績優秀，只須面試便能進入清華hetubook.com.com女子大學。
幾分鐘後，正晴抵達目的地，按了門牌「唐澤」下方的門鈴。
「因為我在拉麵店裏啊。」正晴笑著說。
正晴也離開座位，利用面向庭院的玻璃門反射出的影子，迅速檢查頭髮是否紊亂。
「就是啊。」
會是甚麼事呢？他從她的表情感覺到事情非比尋常。她來到大馬路上，匆匆攔了計程車。
「瓦斯……」
「雪穗嗎？我叫她來接吧。」
他這才明白，雪穗在高中女生身上難得一見的高雅舉止，原來是從那時候培養起來的。當然，前提是本人要有意願。
「簡直就像新娘教室啊。」正晴笑著說。
「那孩子也是這麼說。而且，她說要為文化祭做的準備，並不是班上要辦的活動，而是社團那邊的，所以三年級學姊盯得很緊，很難走得開。」
「就是那種感覺。不過，因為她還小，應該說是扮家家酒吧，那孩子啊，還會學我說話呢。我說那多教人害臊，要她別學了，她卻說在家裏聽媽媽講話，連自己也粗言粗語起來，所以要在我這裏改過來。」
「她說她就是討厭這一點。」
「那真是太好了。」
正晴非常感謝母親。不僅是因為這個工作確保了他每個月的收入，每週二造訪唐澤家更令他期待不已。
對於禮子的話，正晴苦笑著搖搖手。「我們學校也有高三生對文化祭很投入的。大概有不少人是在準備考試之餘，當作消遣吧。我自己也一樣，高三秋天時還是無心唸書，有甚麼活動，馬上就樂翻天。」
「我也不太會說關西腔。」
「那麼，我該做甚麼好呢？」正晴看著手錶，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
玄關的格子門打開，唐澤禮子隨即出現。她穿著紫色的連身洋裝，可能是因為質地細薄，身形顯得格外孱弱，看了不覺令人心疼。正晴心想，不知這位剛邁入老年的婦人何時會再穿起和服。三月他第一次造訪時，她穿著深灰色捻線綢和服。而且梅雨前夕起，和服便換成了洋裝。
距那時大約半年了。
「請問……，雪穗呢？」
「因為要是被妳媽媽知道，可能不太妙吧。」
「真的沒關係，請別打擾她，讓她睡吧，打擾您了。」
「當然，中道老師我才放心。」
雪穗並不是唐澤禮子的親生女兒，這件事在他接下這份工作時便聽說了。但是，她是在甚麼前因後果下成為養女，完全沒有人告訴他。之前也從未提及。
「她真是太傻了，不過就是男人嘛，何必這樣就尋死。」
正晴心想，這是很有可能的。最近都市住家的瓦斯漸漸換成天然瓦斯，所以不再發生因瓦斯造成的一氧化碳中毒，但從前經常發生類似的意外。
「啊，原來如此……」正晴有些後悔，自己恐怕問了一個微妙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