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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行

作者:東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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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說 在日光中泅泳,在夜色裏生存

解說 在日光中泅泳,在夜色裏生存

小說的最後,亮司縱身一跳,在雪穗的面前絕命,他選擇保護她,將一切秘密帶走;而雪穗掉過頭去,走上了樓,一次都沒有回頭,彷彿與她無關,繼續擁抱她的華麗人生。
如果有機會回頭,他們會願意仍如此選擇嗎?或者我們應該說,他們真的有選擇嗎?亮司不能選擇自己有著戀童癖的父親,雪穗無法抗拒母親將自己賣給洋介當養女,推入更深的人間地獄。他們只能選擇自己變身為醜陋的生物——殺害自己的父母,讓自己背負原罪;或是選擇在他人的眼光中,被催化為醜陋的生物——抱著被忽略的可能,求助警察或社福團體(七〇年代的日本顯然不可能有這樣的體系),然後被同伴們指點著:原來這就是被性侵害的少女、原來這就是禽獸父親的兒子(即便沒有背負這樣的罪名,但後來仍是流言四竄,甚至出現威脅)。在日本那樣以恥文化為社會規儀核心的社會,這種恥辱,只會從父母的身上,轉移為孩子的形象,只會更加深刻,不可能消失。

沒有終點的白夜

然而,東野圭吾給予了他們一個行為的原型基礎,他們一切的惡,來自於他們的父母。父母親不僅給予了孩子生命,但又為了自己的慾望,孕育出孩子們心中的憤怒與惡意。篠塚一成詢問笹垣刑警為甚麼他們要不斷製造出同樣形式的強|暴襲擊時,笹垣的回答正說明了一切,「因為她相信這種做法,能夠輕易奪走對方的www.hetubook•com•com靈魂」、「而殺害當舖老闆的動機,多半便隱藏在讓他們深信如此的根源中」。
本文作者介紹
也許有人會問,為甚麼作惡多端的他們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這樣人間的公理正義又何在呢?然而,真的是如此嗎?失去了太陽的雪穗,真的能夠繼續活得耀眼嗎?當犯罪生命共同體裂解,失去最大的支柱後,她如何選擇新的靈魂吞噬,去填補她空洞的肉身,製造出她新的替身呢?
在這裏面,可能摻雜了因為看完日劇而期待著小說,但卻發現人物性格上的迥異而感到震驚;也有可能是看過了東野圭吾的《嫌疑犯X的獻身》、《信》等作,而充滿了對於作者書寫人性光明面的認同;當然,也可能是覺得所有的謎團並沒有隨著亮司的死亡完全解開,而產生了更多的疑惑。我們就像那些圍繞在亮司和雪穗身邊的人一樣,也在閱讀的過程中,被他們一一帶入白夜之中,墜入他倆所打造的陰陽魔界。
因為脆弱的純真受到傷害,所以必須捨棄而堅強,因為堅強,所以必須自過去、自記憶逃亡,從無視人間的律法道德,一直到狼狽不已、泯滅人性。沒有了靈魂,也就等於失去了「心」,喪失了善良/道德感的可能,只剩下腦所能夠製造的智慧,智慧不見得能夠保證善良,但卻可以確保犯罪的可行,讓他們一步步走入暗夜hetubook.com.com之中。即使他們有彼此作為頭上的太陽,但相互守護的陽光因為沒有了靈魂的良善,而無法彼此淨化,反而更顯映出自我內在靈魂的空乏?所以只好以更多的惡意來填補,以他人的純潔靈魂作為代償,以此作為生存之道。
這部傳說中的名作,給予讀者的震撼,不僅在於東野圭吾以一種純然客觀的敘述視角,呈現出一連串讓人瞠目結舌的犯罪,甚至還透過赤|裸裸的感官描寫,反襯出小說人物間異樣的距離感,以及其灰暗的心理狀態;甚至以懸宕、不完全明朗的結局,營造出小說的未盡之感。讓讀者在閱畢之後,仍繼續苦思著,他們之間真的存在著這樣一個互利共生的關係嗎?為甚麼他們要做到這樣的地步?他們為何要不斷地掠奪周遭的人的幸福?只是因為他們童年的悲慘境遇所致,還是這其實是隱藏在普世人性中,隨時可能傾洩而出的惡意?
在《白夜行》中,東野更是讓這樣一種敘事美學,推演到最極致。從頭到尾,讀者看到的就是桐原洋介死亡之後,圍繞在亮司與雪穗身邊或明或暗的犯罪事件,就不曾暫歇。表面上看起來每個案件都是各自獨立的,但其背後卻有著神秘的連結,甚至似乎隱然形成一整個犯罪網絡。東野圭吾藉由各種安排,暗示某個被刻意隱瞞的關鍵,像是在魚水之歡中暴斃的花岡夕子,卻因為神秘女子的假扮證明,死亡時間被延後;或是雪穗買賣股票、開精品店的金錢來和-圖-書源不明,而亮司盜版機密軟體、管理系統卻又來自於雪穗丈夫的公司。因此,整部小說中第一個層次的謎團正在於,桐原亮司生命歷程中經由軟體盜版、機密竊取等一連串的智慧型犯罪,以及雪穗邁向上流社會的華麗之路過程中,那些環伺在她身後的犯罪伏流,這兩條一明一暗、亮度迥異的犯罪線,之間所存在的「接點」,而我們才終於明白,自始至終,這其實就是一條完整而互補的犯罪線。
失去了亮司,那生命中唯一的光,雪穗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憑藉,或許這才是對她最嚴厲、且唯一的制裁方式。她失去了頭頂的太陽,連走在白夜裏都不復可能,只能永遠地躲藏在黑夜中,再也無法找回任何一點點真實。
然而,隨著兩人的關係越來越明朗,越逼近事件的真相,我們卻越來越困惑,一個是被害者的遺族(桐原亮司),一個是嫌疑犯的後代(唐澤雪穗),理論上應該是劍拔弩張的衝突關係,為何又會形成一個「犯罪生命共同體」?純粹只是利益的結合,還是說,這其實是兩個畸零人相互依偎取暖的方式?這裏面隱藏的真相與動機又是甚麼?我們才驚覺到,這兩位事件的發動者,他們共謀的動機,才是東野圭吾所意圖設定的謎團核心。而這一切,就得回到東野圭吾推理敘事美學上另一個層次的實踐:人本學的思考。
那一條綿延不絕的墮落之路,一如松本清張所說的「獸道」,是東野圭吾認為他們唯一的求生之道。是啊,hetubook.com.com因為我們早已看到,現實中無所不在的歧視證明了,陽光下的獸道可能比白夜裏的獸道,更刺眼、傷人。他們無法選擇天童荒太《永遠的仔》裏的孩子們相互舔舐傷口的人生,而選擇正面迎擊宿命,對他們來說,是積極的,但對他們周遭的人來說,卻是不幸的。

掠奪靈魂的生存之道

九〇年代初期的《宿命》之後,東野圭吾的小說中就隱然開發出一系列關於人性、命運與存在的「人本學」思索,不論是在《惡意》、《湖邊凶殺案》、《殺人之門》中對於人性善惡的主題,或是《信》中犯罪者家屬在現實社會中的存在困境,抑或《單戀》中的人與性別本質的討論,甚至是他直木獎的得獎作《嫌疑犯X的獻身》中以獻身作為主體存在意義的實踐,都可以看出東野圭吾對於「人是甚麼」、「人如何存在」問題思辨進化的痕跡。

永遠不再

自一九八五年以《放學後》出道至今,東野圭吾已寫出超過五十部以上的推理小說,在二十多年的創作歷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作為一個推理文學的「思想者」,他如何在文體層次上進行各種嘗試,思索著新的小說敘述方式。雖和*圖*書然他仍遵循著推理小說那最古典的美學——從一個死亡開始,但他不僅止於滿足重新扶正時間順序,進而建構死亡的生成;而是在探究人物身世、記憶等過去的同時,也敘述死亡之後,犯罪者及關係人如何面對死亡帶來的餘波,他們的生命秩序該如何重新設定?他們的生命節奏將以更多的犯罪與死亡來推動,抑或是他們該如何在罪與罰的心靈荒原中逃亡?他們該如何在現實中自處?死亡究竟是為他們帶來了解脫,還是另一個懲罰輪迴的開始?
我們可以看到,《白夜行》作為這樣一個思考脈絡的階段代表,它不僅延續著《惡意》中對於人性黑暗面的挖掘,還更進一步讓這組「犯罪生命共同體」為了自我生存,不斷地剝奪身邊的人的幸福與生命,他們的邪惡與罪愆,幾乎到了罄竹難書的地步。一個是遊走在白日的道德邊界的華麗女王,一個則是躲藏於社會正義暗影間隙的社會害蟲,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地成就自我,以他人的幸福獻祭,在這樣一個尋找不到救贖可能的層面上,可以說是演繹出東野圭吾最極致的「極惡物語」。
陳國偉,筆名遊唱,新世代小說家、推理評論家,現為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所助理教授。
看完《白夜行》的結局,相信大部份的讀者都跟我一樣,有著相當複雜的情緒。
(全書完)

在死亡之後:東野流推理敘事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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