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４
與雅也的視線一對上，美冬立刻低下頭，將臉埋進環著膝的雙臂中。雅也也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雅也儘可能以輕柔的語氣說，然而美冬的表情僵硬依舊，雙手抓住毛毯兩端，像要保護自己似地緊緊在身前拉攏。
美冬突然彎進岔路，角落有一棟小小的樓，彷彿壓壞箱子的外形在黑暗中形成剪影。雅也一走近，涼鞋底下便踩到了甚麼，原來腳邊散落著無數的玻璃碎片，大概是窗戶被震碎了吧。
接著行了一禮便邁步走開了。只不過她並沒有走向火堆，而是直接走進體育館去。
那女的看到我殺了俊郎嗎……？
美冬沒有回答，也許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看到俊郎被壓在殘垣底下，他以為人已經死了。看到從上衣露出來的牛皮紙信封，他心想，借款就此一筆勾消了。要說當時他腦袋在盤算的事，頂多是如此而已。
「新海美冬。嶄新的新，海洋的海。美冬是美麗的冬天。」女子細聲回答的聲音傳進耳裏。
雅也離開火堆旁的人群，尾隨著她。
第二個男人出手攻擊雅也，拳頭打在雅也臉上，但除了那人嶙峋的指節造成的疼痛，衝擊並不大。雅也調整好姿勢，朝那人的肚子一頭撞去，待對方一倒下，便騎到他身上，雙手猛打他的臉。
正準備回體育館時，有個女子走出館外。當他發現那正是新海美冬，頓時停下腳步，連忙往圍著火堆的人群後方藏身。
「我只知道大概……，呃，我本來不是住在那裏。」
然而，若她真的目擊了那場面，應該會告訴警方吧？也許雙親去世的打擊，使得她現在的精神狀態無暇顧及他人。但事關人命，不是應該另當別論嗎？或是她說了，只不過得知這件事的警察並沒採取行動？的確，警察現在恐怕也無暇處理每一樁案件，但總不會連命案都不管吧？再說要查出嫌犯輕而易舉，只要依據她的證詞前往現場調查，應該立刻就能查出命案被害人為米倉俊郎，這麼一來，辦案員警至少會過來找雅也問話。
體育館旁有樹叢。雅也走進去，隨便找個暗處上了小號。不遠處也有個男人面向樹站著。雅也心想，男人還好，可以這樣解決，女人就麻煩了。
「你幹甚麼！」
「謝謝你幫我撿回毛毯。」
雅也看著美冬走進大樓。他猜得出她的目的。沒多久前他才在想，廁所不能使用對女人一定很不方便。
當時的直和圖書覺是被她看到了。她所在之處距離雅也不到十公尺，事情發生在地表上的一切崩壞之後，因此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遮蔽物，更何況雅也還和她四目相對。她那滿臉驚異的表情，深深烙在他的視網膜上。
他趕上來的同時，從身後朝男人膀下一踢。男人呻|吟著向前倒下。這時他才知道被男人壓在底下的正是新海美冬，而她的嘴被東西塞住，而且還有另一個男人按住她的雙手。
「是嗎，那真是謝謝你了。」職員低頭致意，給了他一個袋裝麵包。是紅豆麵包。
「會嗎？」
「存摺和印鑑我帶出來了。」妻子說。
新海美冬目擊了那個瞬間嗎？
她微微點頭，拾起掉落腳邊的手電筒。
雅也感到尿意，便站起身來。旁邊那對夫妻仍絮絮不休地談著小偷發地震財的話題。
「我們不需要茶，可不可以給我們水？要餵嬰兒喝奶。」就在雅也身邊的一名年輕男子問職員，他身旁有名女子抱著襁褓中的嬰兒。
「怎麼了嗎？」雅也問一名戴著棒球帽的男子。
「怎麼能忘了重要的毛毯呢。」
「不要啦，好危險……」回答的是一名中年女子，看來兩人是一對夫妻。
每一戶人家都愛惜地吃著分配到的食物。這個光景當中，有人抱著膝蓋一直盯著雅也看。他心頭一驚，因為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新海美冬。
入口附近傳來聲響，幾個人拿著手電筒進來館內，其中一名拿起擴音機說了幾句話，意思是現在即將開始分發食物，得救般的歡聲跟著響起。
抱著紙箱的職員來到每一戶人家，詢問人數之後，發給麵包與罐裝茶飲。
「請吧。」
美冬正站在男人身後，雙手拿著像是水泥殘塊的東西。看來是她拿那個打了男人的後腦。
有那麼一瞬間，雅也與美冬的視線在空中交會，產生了數分之一秒的沉默與停頓。這給了那兩個暴徒機會，被雅也痛毆的男人拔腿就跑，另一個也抱著頭連忙跟上去。雅也本想追過去，還是作罷。就算抓到強|暴未遂的現行犯，警察也不會多認真處理吧。
母親再三道謝，雅也充耳不聞只是走回原處。肚子餓雖不好受，總比聽孩子哭叫來得好。
雅也正打算離開，又停下腳步，因為腳下踩到一個柔軟的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她披在身上的毛毯。
但她仍低著頭不肯作聲。雅也在她身邊坐下，感覺得出她繃www.hetubook.com.com緊了全身。
「難道不是嗎？牆都倒了，在那種狀態下屋子還沒倒才神奇哩。」男子發牢騷似地說：「不過，這下房子無論如何都得重建了。」最後一句話不像是對妻子說，比較像是自言自語。
「東京。不過那邊的房子我已經退掉了，正打算搬過來和父母一起住。」
「不然，我陪妳……」
雅也回想家裏是否放了值錢的東西。存摺無關緊要，反正裏頭沒多少錢，頂多就是那個收著所有保單的檔案夾，不過那也不至於非得現在去取出來不可。
「數量有限，所以每一戶的配額是茶一瓶，麵包兩、三個，請大家忍耐一下。」一名應該是區公所職員的年輕人說。
回到體育館，只見增加了數個火堆，顯然是耐不住寒冷的人們開始有樣學樣。
等她整理好衣服，雅也抬起頭來。
「哦……，廁所好像不能用了。沒水本來大號那邊就沒辦法用了，現在好像連小號的都塞住。這下慘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唷。」頭戴棒球帽的男子露出無力的淺笑。
「被偷了甚麼？」
雅也看了看圍住火堆的人，明白了她的心情。汽油桶四周幾乎都是成年男子，不見孩子和年輕女子的身影。
這個可能性也不小。就當時的狀況推論，她應該才剛逃離被地震震垮的公寓，一定還搞不清發生了甚麼事，手足無措；而且深怕餘震來襲，不知如何是好而陷入恐慌。換句話說，她的眼睛雖然望著雅也這邊，卻不見得將一切看入眼底，處於視而不見的精神狀態中——這是極有可能的。
雅也迅速移動到桌球檯後方藏身。
雅也來到外頭。體育館前方燃起了火堆，看樣子是有人拿倒塌房屋的木材來燒。人們在火堆四周圍成一圈，其中也有老人和小孩的身影，被火光照亮的每一張臉與火燄的鮮紅形成對比，臉色灰暗，少有人開口說話。
她只是向火堆望了一眼，很快又垂下雙眼。
接下來問答仍持續，警察與女子的交談聲越來越低，很難傳進雅也耳裏。聽起來，女子除了雙親被建築物壓死之外其實說不出甚麼了，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能夠撿回一命。
「沒有受傷吧？」重新問了一次。
雅也正要打開袋子，旁邊一戶人家的對話傳進耳裏。
「除了那些，還有一些東西也應該帶著比較好吧，像股票那些啊。」
「對不起，現在只有這個。」職員語帶同情
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回答。
數小時前的光景又在腦海裏甦醒。打破俊郎的頭的觸感，流出來的血……
「我決定儘量不吃東西了。」看似妻子的女子說：「要我到外頭去上廁所，我寧可餓肚子。」
搞不好她其實沒在看……
職員來到雅也這邊。
「沒關係。」說著，雅也看著男孩，「別哭了。」
飢餓、嚴寒與黑暗，壓迫著身心俱創的受難者；餘震又不時來襲，每當地面一搖晃，體育館內便響起悲鳴。
他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接著他發現那男人雙手抬起的東西是白色的腿。男人正要脫掉那雙腿上的衣物，只見兩條腿像游泳似地在空中掙扎。雅也立即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母親驚訝地連連搖手。
雅也說到這兒，美冬突然站起身，往前踏出一、兩步之後，轉身面對他說：
先前拖出俊郎屍體時，雅也從廢墟中隨身帶走的財物只有錢包，裏面有三萬圓出頭。守靈時將收到的奠儀當場收進錢包裏果然是智舉。他一面觸摸著確認錢包在口袋裏，一面走出體育館，想趁現在去籌備糧食。
她看到了嗎？還是沒看到……？
「就是有人專挑這種時候幹壞事！真不知道他們是甚麼時候下手的。」
體育館裏逐漸擠滿前來避難的人。供電仍未恢復，隨著太陽下山，四周越來越暗。而更難忍的則是寒冷，就連穿著厚夾克的雅也，身子一不活動就會全身發抖，牙齒直打顫，可想見一身睡衣逃出來的人們正忍受的痛苦定然非同小可。
「甚麼時候都行吧。我們不也是門沒鎖就出來了。」
「我肚子餓了啊！只有這麼一點點不夠啦！」吵鬧的是弟弟。
一對中年男女從旁邊走過。
雅也聽下來也明白兩人在談些甚麼。看樣子是有人趁火打劫，大概是闖進倒塌或幾近全倒的房屋搜刮值錢的物品。就算報警，這時候警方也不可能全力抓賊。對宵小之輩來說，正是大撈一筆的好時機。
雅也歎了口氣走過去，把紅豆麵包遞到母親面前，「這個給他吃吧。」
但她卻往後退了幾步，就這麼跑走了。手電筒的燈光搖晃著遠去。
「妳的心情我明白，可是單獨行動不太好，那種人四處亂竄防不勝防。而且妳拿著手電筒，等於是告訴他們獵物就在這裏啊。」
雅也朝美冬瞥了一眼。她仍維持剛才的姿勢。
正當他視線轉向美冬走進的那條巷子，突然傳來和圖書小聲尖叫，緊接著是又低又狠的說話聲，然後是東西滾落的聲音。
「要不要到火堆旁去？在這裏很冷吧？」
「難講。」男子嘖了一聲，又歎了一口氣，「還是回去看一下比較好吧。」
大概是想不出適當的回答吧，像是丈夫的男子只是沉吟。
「話是沒錯，可是是你說鎖上不上都一樣……」
雅也理不出個頭緒，繼續跟在美冬身後。跟得太近怕被發現，但離得太遠又可能會跟丟。隨著離火堆越來越遠，黑暗也越來越濃。她手上拿著一個小小的手電筒，在腳步前方落下一個光圈，剛好成了雅也的指標。
「收銀機裏的錢一毛不剩，最貴的東西也沒了。」
由於沒有照明，往外走還要留心不撞到人真是困難重重。走廊上也漆黑一片，他沿著牆走，只見廁所前人滿為患。
「可以告訴我房子的隔間嗎？」
「吶，我看我還是回家一趟看看好了。」一名中年男子悄聲說。
「我只有一個人，給我麵包就好了。」
他心想，這樣就不好意思叫住她了。她一定也希望在回到體育館之前，一路上都不要遇到任何人吧。可是在有旁人的地方和她談，對雅也來說太危險了。
再說，本來就不是很肯定從她的位置能否看得見這邊。俊郎被埋在瓦礫中，她也可能被瓦礫擋住視線而看不見俊郎。也許她看到了雅也舉起瓦片，但看不出來他拿瓦片砸甚麼吧。
「別吵了，數量不夠也沒辦法呀！忍耐一下。」女人正在罵孩子，應該是母親吧，孩子有兩名，差不多是小學高年級和低年級的年紀，都是男孩。母子三人好像只分到兩個麵包。
「是的。睡覺的時候，天花板崩落下來……」
新海——雅也對這個姓氏有印象，工廠旁的公寓裏就住著一對姓新海的夫婦。他認識戶長，幾年前年底區內輪值巡夜時，他和新海先生排在同一組。六十歲左右的年紀，身形瘦削，據說才剛從公司退休，人顯得很有氣質，十足精英份子的模樣，不知為何卻住在破舊的小公寓裏。
雅也想叫住她。萬一她的確目擊了他殺人，見到他是不可能保持平靜的。她一定會逃跑吧，到時候他勢必得攔住她，無論如何都要向她解釋清楚。該怎麼解釋呢？說那看起來很像殺人，但其實是她誤會了嗎？或是將俊郎的惡行告訴她，解釋說他是不得已的？
「哦，這樣啊。」
「回體育館吧。手電筒給我，我走前面，妳跟在我後面和_圖_書。」
這時雅也的脖子突地被人從身後勒住，大概是膀下挨踢的男人反擊了。雅也抓住對方的手想從脖子上拉開。
「可是，山田先生家好像也遭殃了。」
地震的威力太過震撼，雅也一直沒有餘力去想這些，然而現在只是稍微安頓下來，他便滿腦子想著這件事。
「這怎麼可以……，你也沒吃吧？」
雅也連忙衝進小巷，黑暗中幾道人影在地上糾纏，打亮的手電筒掉落地面。
「妳叫甚麼名字？」警察問。
傳出一聲悶響，對方的力道突然減弱，雅也趁隙手肘使力送他側腹一拐子。站起身來，只見男人雙手抱著頭。
然而俊郎的眼睛睜開了。舅舅沒死。發現這一點時，雅也的大腦混亂了，接著，混亂變成驚慌，腦中一片空白拿起瓦片便往下砸去。
明知再怎麼想也無濟於事，種種思緒還是不斷在腦海裏打轉。他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答案。
自己為甚麼會做出那種事呢？他雖然討厭俊郎，卻從未想過要殺他。
「可是，不保持體力不行啊。」
美冬只是朝火堆看了一眼，便從前面走過。她一身運動服，披著一條小毛毯當斗篷。
「我知道，但是廁所又不能上……」
雅也走過去，從身後幫她披上毛毯。她嚇了一跳伸直背脊，看到是他，露出倒抽一口氣的神情。
然而，商店不是震毀了就是大門緊閉，都沒有營業。勉強逃過一劫的便利商店門前大排長龍，看來即使排了隊，買到食物的希望渺茫。雅也走到雙腳失去知覺，最後還是回到原先的體育館。
「真的可以嗎？」母親問。
「沒有……」話問到一半，雅也垂下了眼。她赤|裸的下半身在手電筒的燈光下白得顯眼。
「有可能呀！你也看到佐佐木家了吧。」
「啊，那之前是在？」
「不要啦！現在還有餘震呢！要是你一進去屋子就被震倒怎麼辦？」
警察問完話之後，那個名叫新海美冬的女子在雙親的遺體旁坐下。雅也在桌球檯暗處確認她沒有進一步行動之後，離開了那一區。
「那麼，死去的是妳父母？」警察繼續詢問。
「沒關係的，他們跟剛才那幾個傢伙不一樣。現在每個人顧自己的事都來不及了。」
新海美冬坐在離火堆人群不遠的一張長椅上。和在體育館內一樣，她抱著膝，臉埋進雙臂裏。
「那些有人要偷嗎？」
雅也懷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稱心，正打算再次窺探新海美冬的舉動，耳旁傳來鄰人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