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３
「沒關係，」我再度邁開步伐。「不用再說了。」
緋絽子沉默片刻說：「爸爸曾經收到被害者互助會的連署影本，」她說話的語氣和剛才不一樣，「其中有你的名字，因為和我同一所高中，所以我才注意到你。」
她想了一下回答，「知道啊。」
我慌忙把放進嘴裏的甜點吞了下去。
當我和母親表達不滿時，父親不悅地這麼勸我們。
「數據資料已經充分顯示出這樣的結果。」我大聲地說：「我妹妹也是其中之一。」
「嗯，如果你認為沒關係就好，水村先生得知是你，反而感到安心。因為畢竟是獨生女，他們很擔心女兒和來路不明的男生交往。」
「原來是這樣。」我停下腳步看著她，「我好像產生了很大的誤會，原來妳同情我。」
「和我？」
「是啊。」我在電話中說：「好久沒有這麼驚訝了。」
篠田吞了口水之後說了起來。
「對。」
「我原本向父母隱瞞了你的事，沒想到還是被他們發現了，真對不起，你一定嚇了一大跳吧？」
「那是誰啊？」我生氣地問，有一半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
事情發生時，我還是個小孩子，深信春美也是受害者之一。母親也這麼認為。雖然工廠離我家有一段距離，但母親也會飲用當地的井水，而且，心臟畸形是那個時期出生的先天性疾病兒童的一個很大的特徵。
「我知道了。」父親點了點頭，呼了一口氣，然後戰戰兢兢地開了口，「但是，水村先生說，想和你見一面。」
就在這時，宮前由希子走進了我心靈的縫隙。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受害者是指誰，那些自稱是受害人互助會的人擅自認為污染和健康狀況有關，但在醫學上並沒有獲得證實。」
我隔著鐵網，低頭看著操場，但我看到的是更遙遠的風景。
我把那張照片出示在篠田面前。「這是怎麼一回事？」
「水村專務和那件事有甚麼關係？」我問。
三月後，情況急轉直下。有一天，吃完晚餐後，父親突然問我：
隔天，父親回家時愁眉不展，似乎有話想要對我說，我搶先開了口。「我以後不會再和水村的女兒見面了。」
「也不是說同情……」她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表達。
「所以妳才接近我嗎？」
正因為如此，所以沒有進行原本應該實施的居民健康調查，在瞭解詳細情況之前就結案了，民眾完全被矇騙。
發現罹患先天性疾病兒童的比例增加後，再度追查了這個問題。那位信用金庫的外務員成立了受害人互助會，提起訴訟，向東西電機提出了損害賠償。www.hetubook.com.com公司方面全面否認和罹患先天性疾病兒童增加的因果關係，所以，法律上的攻防持續至今，仍然沒有解決。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她說：「這件事見面再聊。」
「所以妳才接近我嗎？」
「因為我想知道詳細的情況，想要知道受害者的詳細情況。爸爸從來不告訴我。」
篠田頻頻瞥向我，快步沿著走廊離去。
「呃，這個……」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春美的事。」
緋絽子默默地聽我說。
水村心情很好，說了很多話，笑聲不斷，從他不時打量我的冷漠眼神，我知道這些都只是表面工夫。這個世界上任何父親見到女兒交往的對象時，心情都好不起來。
我們所住的地區有一位居民發現，這一帶兒童罹患先天性疾病的比例比較高，那位居民在信用金庫跑外務，他在拜訪多位客戶後，發現了這個地區的特異性，他自己的孩子也有心臟靜脈異常。
「喔，」父親把頭髮向後撥，「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鬆開了手說：「好，那你就給我說清楚。」
那件事後，我很少和父親說話，也比之前更關心春美。既然父母沒有魄力，無法做任何事，只能由我來保護妹妹。高一時，我自己去參加了受害人互助會的集會，也曾經參加連署。當時，我在空欄內填寫了自己的姓名和學校名字，很希望東西電機的人可以看到我的連署。
「甚麼這樣也行！」我生氣地說：「根本是捏造嘛。」
「是嗎？……」父親似乎鬆了一口氣。水村一定對他說：「叫你兒子別再和我女兒見面了。」
「那是你上次找我的時候拍的照片吧。你假裝好心地告訴我，學校方面正在考慮不讓我們棒球隊參加比賽。當時，你自己抽菸，然後把菸放在菸灰缸，中途去了廁所。你老實說，是不是在那個時候拍了照片？」我抓住了他的衣領。
「我、星期天在打工，做機車快遞的工作。」
父親聽到我的問題，露出尷尬的表情。春美當時不在場，父親當然是挑春美不在場的時候問我。
「我不抽菸。」
不一會兒，水村推說有事，走出了房間，還對我說了聲：「慢坐。」當然，他的語氣像冰塊般冷漠。
「那希望你們也對受害者展現這種誠意。」
「水村先生……你的朋友？」
「一開始就知道。」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剪貼簿。那是我為春美做的剪貼簿，上面貼了很多剪報和小冊子的影本。
我立刻知道，她說的是我在高一時參加集會時的連署。
他和同事持續調查後發現，這種特異性很可能和兩年前ｍ•hｅｔｕｂｏoｋ•ｃｏｍ•coｍ發現的地下水遭到污染有關。當時厚生省進行自來水水源調查時，發現數十個水源水井中，有十個水井中的三氯乙烯含量超過ＷＨＯ和厚生省暫定的基準值，這十口水井中，也包含了飲用水水井。
「當然啊，總不能要我陪你去。」
「你應該知道，如果爸爸的公司接不到訂單，不光是我們，就連員工也會很傷腦筋。」母親一臉痛苦地對我說。
所以，我對這種程度的巧合並沒有太驚訝。
「甚麼事？」
「是啊，所以在咖啡店時，我看到你不抽菸，忍不住著急起來，但我必須採取行動，結果就拍了一張看起來你在抽菸的照片。拿給灰藤之後，他就說這樣也行。」
「他說甚麼？」
「根本沒關係啊。」我把頭轉到一旁。我知道自己在逞強。
和刑警道別後，立刻聽到了鈴聲。我站在一班的教室前，等篠田進走出來。篠田無憂無慮地打了一個大呵欠，和其他同學一起走了出來。我走到他面前說：「喂，跟我來一下。」
唯一可能的污染源，就是位在地下水上游的東西電機株式會社的半導體製造工廠，這家工廠每個月平均使用十五到二十公噸的三氯乙烯洗淨半導體，從地下儲存槽漏出來的三氯乙烯很可能是造成污染的原因。
父親聽了我的話，露出憂鬱的眼神。「水村先生問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他說知道是熟人就放心了。」
我聯絡了緋絽子，她當然已經瞭解了情況。
我們住在同一個地區，而且我和緋絽子同年，所以就讀同一所學校也不算是太大的巧合。尤其修文館高中是該地區屈指可數的名校，只要緋絽子不讀私立的貴族學校，除了這所學校以外，並沒有其他好高中。
水村明顯露出了不悅的眼神，好像在看甚麼髒東西，但也許是他的習性，所以嘴角仍然掛著笑容。
如果持續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我相信這次見面會在和諧的氣氛中結束，只是我不想就這樣結束，所以我提到了春美的事，提到了春美的身體和造成她疾病的原因。
「問我們是不是知道你們的事。我回答說，完全不知道，因為我連水村先生的女兒在修文館高中這件事也不知道，水村先生家也是因為他太太最近發現你們在交往才知道的。」
「我嗎？」
那年的聖誕節之後，我和緋絽子的關係急速加溫，再加上冬天時，棒球隊的訓練比較少，所以，只要一有時間，我們就頻頻約會。
「好，就這麼辦。」我掛上了電話。
我也立刻站了起來，「我回家了。」
雖然環境證據已經十分齊全，但負責調查的縣政府相關人員聲稱污染原因不明，而且hｅｔｕbｏｏｋ.ｃｏｍ•coｍ，發現污染時，東西電機已經撤除了三氯乙烯的儲存槽和管線設備，使用溶劑也全面改用1,1,1─三氯乙烷，很顯然在昭告大眾之前，官員和企業勾結，隱瞞了公害的問題。東西電機雖然支付了更換水道和加裝水源淨化設備的相關費用，進行了實質的賠償，但都是以捐贈的名義支付。
之後，我開始自暴自棄。我熱中於棒球，努力忘記不愉快的事。即使訓練結束之後，也遲遲不想回家。我對世上的一切感到生氣。
我像趕蒼蠅一樣揮了揮手，「好了，你走吧。」
沒錯。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
「當然，我們並不會干涉，只是我想知道你事先是否瞭解。」
「西原。」
我很快就知道了父親在這件事上消極的理由。母親告訴我，父親經營的金屬加工公司，大部份訂單都來自東西電機，一旦對方知道父親加入了受害人互助會，公司的經營就會出問題。
我從剪貼簿上找到了水村俊彥這個名字，更知道這個人是我們最不該原諒的人。
「和我有關的就只有這些，我完全不知道為甚麼灰藤叫我做那種事，我以為他想要抓你的把柄……」
我並不是因為在水村家的客廳，也不是因為擔心對父親的公司造成影響，所以才沒有動手打水村，而是我眼角掃到緋絽子一臉害怕的表情，終於讓我克制了衝動。
緋絽子問了很多關於我的事，尤其想要詳細瞭解春美的情況。我隨時都很想和別人談論春美的事，所以充分回應了她的要求。我以為她只是同情春美。
「受害者的事……喔。」原來不是想瞭解我。我在心裏說。
因為我很兇，所以篠田沒有多問甚麼，就跟在我身後。
走進客廳後沒多久，水村俊彥就走了進來。原本聽說他五十出頭了，但他結實的身體和臉上的紅潤氣色，看起來像四十多歲。
「對不起。」一走出家門，她立刻向我道歉，「我爸爸有問題，把靈魂出賣給名叫公司或是工作的惡魔。」
水村家在高級住宅區中也很特別，如果在鄉下，說是社區活動中心應該也會有人相信。
我很想把照片撕得粉碎，我們竟然被這張無聊的照片耍得團團轉，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周圍的結構讓這樣一張照片可以把我們辛苦建立的東西化為泡影。
東西電機——對我來說，不，對我家來說，是一家具有重大意義的公司。
緋絽子出來迎接我。她穿著毛衣和長褲，看起來比聖誕節時小了好幾歲。我忍不住想，也許她在家裏的時候會假裝是小孩子。
「妳知道我爸爸的西原製作所嗎？」
「我說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他就叫我去拍你在抽菸的照片ｈｅtｕｂooｋ.cｏｍ.coｍ。他認定你一定在社團活動室偷抽菸。」
「莊一，你和水村先生的女兒在交往嗎？」
我知道自己受了傷。比起對水村俊彥的憤怒，得知和緋絽子之間的關係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更令我內心動搖不已。
「你果然不知道。」
「東西電機……」我呆住了，筷子從手上掉了下來。「真的嗎？」
「目前並沒有證據顯示，污染的原因是我們工廠造成的。」水村帶著虛假的笑容說。
我想去見水村俊彥，並不是想要去見緋絽子的父親，而是覺得這是向奪走春美健康的人直接抗議的絕佳機會。父母似乎察覺了我的想法，母親把準備的伴手禮交給我時叮嚀我：「今天不要說一些不必要的話，否則，你們就無法繼續交往了。」我口是心非地答應說：「知道了。」
我不由地覺得實在太巧了。首先，我對父親搬來這裏這件事就心有疑問，但很快就找到了答案。這裏在東西電機的總公司附近，公司的高階主管和員工都住在這附近。所以，我們只是從東西電機的分號搬到了大本營附近。仔細想一想就發現，既然父親要接東西電機的訂單，當然會選擇更方便做生意的地方。
「我們又沒有做甚麼壞事。」我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但內心就像遭遇暴風雨的小船翻騰不已。緋絽子是東西電機專務董事的女兒？
父親露出凝重的表情說：「水村先生是東西電機的專務董事。」
「但是，你們不是支付了淨化設備的相關費用嗎？這等於是認罪。」我當然不可能懂得運用委婉的方式指責對方，所以咄咄逼人地反擊著。
篠田戰戰兢兢地微微縮起下巴。我咂著嘴，驚訝得說不出話。
「灰藤並不知道是捏造，我把照片交給他時，他還問我願不願意當證人，證明你曾經抽菸……」
「你說你願意？」
但是，當我得知緋絽子的父親是誰的時候，這種反抗心也就消失無蹤了。緋絽子的父親水村俊彥是東西電機半導體工廠的實質負責人，就是他和政府官員勾結，試圖隱瞞高科技污染。
只是我無法瞭解緋絽子和我交往到底是否出於偶然。
「我爸說要找你來家裏時，我曾經極力反對，但我爸說無論如何都想見你一面。他只要說出口的事，就不會聽從別人的勸告。」
簡直錯亂了。我想。絕對有問題。
「因為是下游廠商的兒子，所以不必擔心會亂來嗎？」
「那又怎麼樣？」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接受。我對父親、對大人的社會感到幻滅。我希望他們能夠為了女兒不顧一切地奮戰，不考慮任何利害得失。
「被灰藤發現了，他逼我退學。我求他放我一馬，他說，只要我聽他的話，這次就放過我hetubook.com.com。」
父親的臉色有了微妙的變化。「哪件事？」
春美的疾病會不會並非只是運氣不好？——六年前，當我們還住在Ｋ市時，我們家人開始對此產生了疑問。
「我很同情你妹妹，但不能擅自怪罪到我們頭上，我勸你稍微冷靜一下。不要受所謂的受害人互助會的挑撥，他們只是找一些歪理勒索金錢，就和那些製造假車禍的人一樣，故意把生病的小孩帶到談判的場合，但其實他們充分享受了工廠製造的高科技產品的恩惠。如果半導體技術不進步，窮人根本買不起電視。」
「所以呢？」
「妳不必同情我，況且，妳根本沒資格指責妳父親，妳吃的、穿的和住的房子，不都是用他賺的錢買的嗎？妳同情受害者，只是千金小姐閒著無聊罷了。我才不需要這種同情，反而讓我覺得自己更悲哀。」我走過大門後，頭也不回地舉起手說：「再見。」
「說是認罪太離譜了。想要創新時，無可避免地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狀況。所以，這並非認罪，而是既然當地民眾感到不安，那我們就設法消除大家的不安。說起來，也算是一種誠意的展現。」
「今天他打電話給我，我以為是談工作的事，聽到你的名字時，我嚇了一跳。」
「並沒有確定是東西電機的工廠有問題，即使去抗議，春美的身體也不會好起來。」
篠田臉上露出慌亂的表情，接著，眼中透露出內心的膽怯。
「甚麼時候知道的？」
緋絽子並沒有挽留我，把我送到了門口。從玄關到大門有一小段距離，我們可以邊走邊聊。
「想請你去他家。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
「我早就猜到他是這種人。」我看著前方回答。
但是，父親直到最後都沒有鬆口要加入被害人互助會，只是找到了目前的房子，舉家搬來這裏。
「我一個人去嗎？」
「你先放開我，拜託。放、放開我。」篠田的聲音在發抖，「我會告訴你，全都告訴你。」
「我知道我爸爸做的事很過分，見到你之後，我充分瞭解了這一點，所以，我想做我力所能及的事，表達我內心的歉意。我是說真的。」
「我能為春美所做的，」我對緋絽子說：「就是在她觀看的棒球比賽中全力以赴，她會比我更加高興。因為她自己做不到，所以把夢想寄託在我身上。」
這天午休時間，我沒有去食堂，就直接去了屋頂。我沒有食慾，我想見緋絽子，想要當面問她。
「好像是，」我歎了一口氣，「我想問妳一件事。」
「不必想得太嚴肅，只是去聊一聊，水村先生只是想看看你而已。」父親露出懇求的表情。我知道他不想惹毛客戶。
「總之，不管她的爸爸是誰，都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