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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黃

作者:楊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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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揮起銅斧砍倒一根竹子,用銅刃削去竹枝,以三十九粒粟米相連的長度為三寸九分,截兩節間一段竹管,放在嘴邊一吹,竹管發出厚實悠長的聲音,正是十二律中第一律黃鐘的標準音。隨後按一定標準逐漸縮短尺寸,再截取十一段竹管,分別吹出高低清濁各不相同的十一個音來。十二個定音器很快做成,十二律便這樣定下。這種優質竹子做成的定音器,不會因季節天候地域變形,不會因時間長久而改變音高。
軒轅默然。原來如此,我幾乎錯怪了他。都是那女子的陰魂不散,總在我和他之間糾纏打攪。
十二律一一吹過,聲聲清脆不同凡響,高低清濁完全合於十二音程。又將十二支長短依次排列的竹管呈上,軒轅看了看:
「效果究竟怎樣,還要在樂人和樂時實際試一試。」
然而,伶倫竟然回來了,就站在面前。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兩人都虎視眈眈盯著對方,心裡懷著竹林留下的舊恨,口裡卻說著音律的事:
好清脆的竹笛!這種樂器並不希罕,一根竹管,上鑿幾個吹捏的圓孔,很多人會做。很多人有,但這樣脆亮的竹笛卻是沒有聽過。
伶倫從華夏之地向西走。一直走到崑崙山北面,有一山谷名解谷,山坡溝壑遍是翠竹。這裡的竹子根根正直,質地細緻,堅實如銅,竹管厚薄均勻。他跪在地上,摟抱著竹子,嗚嗚咽咽哭起來。多少年,只聽傳聞,夢寐以求,現在終於找到了這種竹子。
一晃幾個月,人們漸漸淡忘那事,一支竹笛又忽然將人們的懷念勾起。
他身邊也有一把銅刃,但他運用銅刃遠沒有運用竹管自如,當時他沒能用銅刃保護她,現在,他也不能用銅刃自刺,隨她仆屍血泊。他只是用銅刃掘地,春末夏初,草地鬆軟,半天工夫,終於掘出一個大坑。他把她抱起來,安放坑裡,用土掩上。林子裡鳥獸很多,她已經受夠傷害,他不願鳥獸再來傷害她。
樂工們愕然,誰也不敢動作,既不敢去救傷,也不敢去殮屍,靜默中各自想著心事。以死殉情,是條漢子!也有人想的完全相反,死得窩囊,當日不敢挺身而鬥,保護把身體獻給自己的女子;今天也不敢白刃格鬥,向情敵索命,卻選擇自戕。左右是死,與其自戕死,毋寧格鬥死。他是個傑出和*圖*書的樂師,但算不上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經過一些日子的準備,樂人們在軒轅的合宮裡匯聚,用伶倫新制訂的十二律合樂。
軒轅突然站起,威嚴地說:
「別奏了!」
各種樂器定好音,伶倫開始指揮樂人合奏樂曲。不是豐年歌,不是網罟歌,也不是軒轅以往聽過的任何一支樂曲。入耳給人一種嶄新的感覺,全新的旋律,全新的情緒,前所未有的協和動聽,比以往聽過的任何樂曲都要高雅優美。
早聽說崑崙山解谷之中有一種竹子,根根正直,質地細緻,堅實如銅,竹管厚薄均勻,時間多久,不變調不走音。如果取這種異竹,做成定音器,制訂十二律,便可以一勞永逸了。但崑崙山遠在天陲,遙遙千萬里,沿途山川阻隔,猛獸異族都會傷人,崑崙取竹談何容易?總想去,又總下不了決心。
一片嗡嗡聲在合宮回響,由不協和到逐漸協和。最後,數十種不同的樂器,由低到高同奏十二律,數十種樂器依次奏出十二個完全相同的音。
一早起來,伶倫家的門大開,屋裡空蕩蕩的,已是人去室空。冤怨憤懣,去國出走了?忍辱受屈,投水跳崖輕生了?種種猜測,誰也說不清楚。
「那還有假,除了崑崙解谷,天下哪裡還能找到這樣好的竹子?」
聽說伶倫求見,軒轅也覺得意外。
這長時間你到哪裡去了,哪裡弄來這支神笛,哪裡學來這支神曲,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真是鬼使神差!如果他早幾天下定決心,西走崑崙,萬里取竹,他就不會在竹林裡遇見倉庚。待他從崑崙返回,軒轅已娶倉庚做妃子,養在深宮,他們便會一輩子也難見面。即使見了面,既然知道她是軒轅的正式妃子,他更無論如何不敢妄生非分之想。那樣,就不會有這一段孽緣。
我取下腰間的簫管吹奏起來。悠悠漂蕩的,是湖水下瀉的山溪,和溪面上那些旋著、漂著的不沉的石頭。我用最有光澤的音符描摹它那不染風塵的明澈的湖水。我用火一樣的音調摹寫它千山冰雪封凍不住的、蒸騰著熱氣的、太陽每天在那裡入浴的天池之水。我用最宏大的樂音描摹它的浩淼,彷彿要充塞宇宙、連接天地的大水。
走回他那間小屋,天已煞黑。樑上吊著一隻鹿腿,陶罐裡裝有穀子,鹿是自己打的,穀子是軒轅著人送來的。他沒有舉火,進屋便一頭倒在那領草席上。
但是,遇不到倉庚,沒有兩人間這段孽緣,演成這曲人生悲劇,他會斷然西走崑崙,萬里取竹,以定十二律嗎?
「制訂好了,這才回來。」
https://m•hetubook.com.com然,遠處高高的城圍上立著一個弄笛者。是人,是神?人們走向城圍,漸近,驚異發現他便是失踪很久的伶倫。都想探問伶倫的詭秘行踪,都想知道何來這神笛神曲,以前那場風波引起的人們心中的戒備,一時解除。人們擁向城圍,伶倫也從城圍上跳下。
這是我西去崑崙,路上遇見的一個奇景。有一天,我翻過一座大雪山,萬物封凍,山間卻忽然出現一條熱氣騰騰的淙淙流水。順著流水往上走,起初山勢陡峻,愈往上攀,逐漸平緩。到了山頂,忽然開闊,出現了一個萬頃平湖。水是那樣清澈,完全脫了塵染,峰巒白雪皚皚;湖水卻熱氣騰騰。池灘散亂拳頭大小的石塊,湖波激盪,落入水裡,卻不下沉。湖邊便浮著一層這樣的怪石。這樣石頭從湖口順著水流,沿著山溪,旋著蕩著,漂流下山。
語言間掩不住心裡的慍怒,你指揮樂工奏的什麼曲子?答話的若無其事:《咸池》。什麼意思?咸池嘛,也就是天池。湖在大山頂上,有水下流,山呀,地呀,咸受滋潤,所以叫咸池。池水上接藍天,也叫天池。
城圍下聚聽的人默默點頭,伶倫說的這一切簡直叫人不可思議,可是你又不得不信。
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晚上,好像朦朧睡了一會兒,又好像終夜醒著。東邊剛露出一線曙色,他便一骨碌爬起來了,橫豎睡不著,不如起來,早點上路,沒人看見,省得和許多人打招呼,說應酬話。
最初,他只是在狩獵、放牧、耕作的間歇,吹樹葉或竹管自娛消乏,自遣解悶。以後又學會了擊磬、吹塤。每當他吹奏擊打,周圍便圍上大幫子人,他吹奏得高興,聽的人也眉飛色舞,他吹奏得幽怨,聽的人也低迴,有時候山林的鳥獸也隨著他的吹奏起舞。原來,音樂不只是自娛、自遣,也能給人以娛樂,給人以排遣。以後,軒轅知道了他的音樂才能,把他徵集到他身邊去,同時徵集去的樂人還有多人,他是樂官。開始,他們各展所長,單個演奏給軒轅聽,以後,伶倫想把樂人們組合在一起演奏出效果更強烈的曲調。但各人樂器的音高標準不一樣,各吹各的音,各奏各的調,嘈雜聒噪,不但得不到更好的效果,甚至還沒有單個演奏好聽。他要求樂人都以他的竹笛吹的音做音高標準,協調各種樂器,效果好多了,終於能夠合奏。然而,竹子的質量不是很好,一管新笛吹不多久,就會走音變調,標準不準,整個樂隊又不協調。
伶倫倏地拔出腰間銅刃,猛力自刺心窩,www.hetubook.com.com旁邊的人除了一聲尖叫,來不及作任何反應,伶倫已仆倒在血泊中。當日,在竹林裡,倉庚就是這樣子死去的吧?
他伏在地上,半天不言不動,呆若木雞。幾步之外,倉庚取同樣姿勢伏在地上,也不言不動。他爬過去,想扶起她,撫慰她,向她賠罪,但一切都是徒勞。
他將一支用崑崙竹新做的簫,放在嘴邊輕輕隨意吹起來。那一串串飛出的音符。就是他心裡對倉庚的一縷縷思念。他用一串串音符描摹她的形象,悠悠飄動的,是她濃密輕柔的一頭披肩長髮。流水一樣光滑滋潤的,是她少女的肌膚。火一樣熱烈,蛇一樣糾纏,脂一樣膠著的,是他們竹林難捨難分的幽會。滔滔洪水一樣宏大,充塞整個宇宙的,是他們的愛和憤!他隨意吹著,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伶倫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軒轅這樣理解,我就心滿意足了。十二律已定,《咸池》樂曲制成,一生再無憾事,我可以實踐自戕誓言了。
懷念裡很自然地出現了伶倫,只有他可能與這樣好的竹笛、這樣優美的樂曲關聯。但伶倫早已從城邑中消失,而且在他們的記憶中,伶倫的竹笛似乎也沒有這管竹笛嘹亮清脆,伶倫除吹人人都熟的豐年歌、網罟歌之類曲調外,有時也信口吹一些他自己舌尖隨意捲出的曲子,都還活潑好聽,但卻從沒有聽他吹過這樣完整瑰麗的曲子。
行裝儘可能簡單,一把銅刃,一柄銅斧,一張弓一袋箭,一袋粟米,一個鑽木取火的銅錐。有了這幾件,自衛防身,謀生過日子,伐竹造具,都能行了。
伶倫是這次合樂的組織人和指揮人。他拿起崑崙竹做的十二支律管,由長到短,音律則由低到高,依次吹起。樂人們以十二律為定音標準,調整自己的樂器。伶倫在樂人中間巡迴,敏銳地捕捉那些不協和的雜音,一經發現,是絃樂器便幫助那樂人調整絲絃,如吹奏和打擊樂器,便命樂人放下手裡音律不準的樂器,從備用樂器裡重新挑選。這些備用樂器都是最近根據新制訂的十二律音程,趕做出來的。
好吧,饒你幾個月不死!軒轅說這句話像迎面砸他一把石子,然後轉身腳步咚咚走了。
伶倫在懷念她,這樂曲是為她而作?他在恨我,憤我,樂音突然宏大起來,似乎要充塞整個宇宙,這是他的恨和憤?
忽然醒悟,這信口吹奏,隨思念撒出的一串串音符,不就是一首絕妙的樂曲?吹著它,可以遣憂,可以消乏,東歸的萬里途程,也不顯得那樣艱難可畏了。
天還沒有大亮,伶倫就上路了。他形銷和*圖*書骨立,一天一夜之間,彷彿換了一個人。
從崑崙回去,將解谷稀世竹做的十二律定音器交給軒轅面驗,以這做音準統一有熊國中各種樂器的音高,他就將實行自戕的諾言。他也可以耽在崑崙,不再回去,既已離開有熊國土,軒轅奈何不了他。但他是在軒轅面前立過誓的,人不能言而無信;況且音樂便是他的第二生命,不把定音器送回去,不實現統一全國音律的宿願,避隱崑崙苟活,又有什麼意思?
軒轅端坐堂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暗暗稱讚,空前未有的協和,應該歸功新制的十二律。
這,就是《咸池》。
吹的一支什麼曲子?那音調更是陌生。有時候宏大,像萬頃水湧;有時候磅礴,像充塞天池間的一腔憤懣;有時候宛轉,像黃鳥啼鳴,如情人絮語。這城邑,以及附近山野流行的歌調,什麼豐年歌、網罟歌等等,他們都已爛熟,這曲子卻從來沒聽過,也說不上名字,它比他們知道的所有曲調都更長、更複雜,也更悠揚動聽。
他便整天在城邑附近的竹林尋覓,想找到能做定音器的好竹子。那些日子,他整天煩躁不安,彷彿有鬼魂纏身,就在那竹林子裡轉來轉去,砍倒一根竹子,截下兩節中一段,放在嘴邊吹吹,不滿意,扔掉。砍根新的,再截一段,吹吹,又不滿意,還扔掉。砍呀,扔呀,竹林裡到處是他砍倒的竹竿,扔下的竹管。他明明知道,在這竹林裡是找不到那種堅實如銅能做定音器的竹子的,卻不死心,如有所希冀,有所期待,還在反覆尋找。漸漸地,伐竹、截竹,成了一種習慣性的活動,他究竟要尋找什麼,自己也漸漸模糊。
我想起一個傳說,太陽每天從東方的暘谷升起來,經過一天行程,到西方的咸池洗個澡,然後回去休息。原來這就是日浴之處,那太陽不正泡浸在池水中嗎,難怪池水這麼熱氣蒸騰,冰雪封凍了千山萬壑,卻封凍不住這池水。
聽著,聽著,軒轅就不安了。這樂曲使他想起一個人,一個令他又愛又恨的人。那悠悠飄蕩的,是不是她濃密輕柔的一肩長髮?那流水一樣光滑滋潤的音波,是不是她吹彈得破的細嫩皮膚?火一樣熱烈,蛇一樣糾纏,脂一樣膠著的,是不是她那撩撥人的旺盛的情欲?
「當然可以試,你定個日子吧。」
當日,放伶倫遠走崑崙,實際上也就是放他一條生路。軒轅不願擔殺害賢才的惡名,伶倫以崑崙取竹定十二律的名義走了最好,國人也不致笑他怯懦,不敢殺死一個搶了他妃子的惡棍。原估計伶倫會一去不回,像一條漏網的魚,怎麼還會自己https://m.hetubook.com.com又鑽回網裡來呢?
是他在竹林的小徑旁守候她,用竹笛引誘她,她按有虎氏的規矩行事,一切自願的男女私情,並不是罪惡,她是無辜的。可是,她卻被殺死了。他是知道有熊氏嚴格的倫常規矩的,但是性欲驅使,不能自制,要殺要死,本來該他承受,他卻活著。
難測的人生,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
「十二律制訂好了?」
「都是崑崙竹做的?」
竹管厚薄均勻,敲一敲,堅實如銅,響聲也像銅,和傳說的一樣,使人無法懷疑。有了這十二支標準的定音器,他的大型宮廷樂隊就可以組成了。他心裡是滿意的,口裡卻在挑剔:
那一天,眼前突然一亮,一個帶著野性和異域風味的俏麗女子從竹林小徑走過。他早聽說她,那一定是她!心裡忽然覺得興奮、充實,好像多日心神不定,期待、尋找的不是可做定音器的優質竹子,而是這個女子。他情不自禁,把竹笛放在嘴邊,用最優美的音調,吹出倉庚的鳴囀。
樂人們手執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類樂器準備著。金,指銅做的鈴鐺;石,是石磬之類;絲,是琴瑟類樂器;竹,指簫管之類;匏,指笙竽之類;土,是陶製的吹奏樂器,如塤等;革,指皮做的打擊樂器,如搏拊,以皮囊盛糠,形狀像鼓,用手擊拍出各種節奏;木,是木鐸之類,一種木舌的鈴。這八類樂器,習慣也稱八音。
此曲不應人間有,他們便抬頭向天邊望,莫非天上降下的神曲,雲端撒下的天籟?
軒轅諒解了他。西去崑崙的路上,原來有這樣美麗的地方,我聽了也想去一遊。你用樂曲把這美麗的景色記錄下來,很有意義,實際上這樂曲也和那景色一樣優美,聽了叫人身臨其境。
第二天,伶倫突然從城邑中消失了。昨天傍晚,有人看見他在竹林裡用銅刃發瘋似的掘地,掩埋倒斃在血泊中的倉庚。薄暮,有人看見他踉踉蹌蹌從外歸來,撞進家門,柴扉未關,就橫倒在草席上。軒轅……倉庚……伶倫……情殺的事在城邑中悄悄地、飛快地傳播,有人同情,有人指責,但是誰也不願意,或者不敢向他問個究竟。
軒轅淡淡地說,他定了十二律,創制了《咸池》新樂,本可以將功折罪,不追究他的過去。我的心地是寬的,誰料到他的心地這樣窄?
充塞合宮的樂音戛然停止,全神演奏,自己也陶醉在樂曲情緒中的樂工們,愣愣地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他們知道軒轅和伶倫之間的不和,原以為伶倫長途跋涉,往返萬里,取回崑崙竹,制定十二律,又創制了這樣傑出的樂曲,兩人間的裂痕當可彌合,看來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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