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終於過來一個男子，腳步遲遲，心有所思，像是一個來尋風流的。她拈起一顆砂石，輕輕投了出去，達，落在面前，他竟不覺。她惱了，撿起一塊大石，嗖地擲了出去，擦著鼻尖咚地落地，嚇了他一大跳。嗯，砸爛他的腦袋才好呢！他停下腳步，抬頭四望，好夯的漢子，還找不著目標。哧溜，又扔過一粒石子去，這回他看見了，上來了……
「我什麼？」
「老天，妳躲到這洞裡來做什麼……」她在暗處，我在明處，故意扔石子逗我；見了我，並不驚恐迴避，不像要逃跑的樣子，「害得我們好找。」
「戴鐐。」
石年還在猶豫，刑天從背後推著他，走吧，走吧，我領你去。
「跑了？」刑天一頓足，「她跑不遠的，我馬上帶人去把她抓回來！」
「沒有腳鐐，你不怕我跑了？」
「妳在做什麼？」
按照她家鄉部族的習慣，女子應該有室，男人應該主動上女子居室去。
「在哪兒抓到的？」
半晌，炎石年轉過身，看看九黎女衣服做得怎樣？人呢，不見了！
「我不進去了。」刑天說，「天快黑，妳跟我回居廬去。」
刑天轉身就要走，炎石年一把抓住他：
九黎女沒有完全聽明白石年的意思。忠心？部屬臣子對首領、酋長，才講忠心，男女相悅無定，怎麼講忠心？也許不是問忠心的事，那麼，你想問我什麼？
「別愣望著我，慢慢妳就會明白的。」
「聽見哨聲了嗎？」
「蚩尤打敗了，還有——」刑天故意停頓一下，「酋長馬上要辦喜事，建合宮能夠不急？」
「算了，算了。男女好合，貴在心合，她既然無心，勉強什麼？」
「這……」
「聽見了。」石年也有些氣喘，「他們走了，報個信。」
炎石年走到龍曳尾向陽坡，合宮的木柱框架已經豎起，正在上樑。有人發現了炎石年，告訴站在框架上正指揮上樑的刑天。刑天縱身從框架上跳下，拍拍兩隻大手上的灰，向酋長迎去。望望掛在龍頭山上那輪即將下山的火球一樣的太陽，望望炎石年，笑笑：
「刑天帶著修合宮去了。」
「你們中原人名稱複雜，我說不出。」
刑天帶了幾個人，一人騎一頭壯牛，不斷鞭牛快跑，向南邊追去。她離開的時間不長，不會跑出多遠，牛跑起來有人兩個快，不一會兒就可和_圖_書以追上的。
刑天勸他，你還是按九黎族的規矩，上九黎女的洞房去吧，她在那裡等很久了。先按她的規矩在洞房裡住幾天，合宮很快就會修好，再按我們有牛部族的禮儀，搬進新房。
站在刑天居廬門口，就能看見對面的向陽坡，一些人正在那裡忙活。那天，石年和刑天一起從坡上經過，立刻被那地勢吸引。石年說，看這山勢如龍曳尾，這面山坡寬展緩坦，就是龍尾。刑天也說，前面向陽開闊，好風水！等打敗了蚩尤，我親自帶人在這裡為首領造一幢漂亮的合宮，就仿軒轅現在住那合宮的樣式。炎石年笑笑，未置可否。蚩尤氣焰正兇，什麼時候能打敗他？造合宮，想得妙，不知道是哪年的事哩。
「嗯——」炎石年狡詰地笑了笑，「還是妳自己說吧。」
「我——這就叫妳明白……」
她遠不像有牛女子馴順，躲閃著，掙扎著，執意問：
「刑天是這樣說的，酋長不知道？」
半天，竟沒有一個男人從洞口經過，有牛部族的男子都死絕了？有牛部族的男子心都沒有竅，不解男女私情，沒有一個男子黃昏出來，到野地尋尋風流？
侍衛往前衝出好幾步，險些栽倒，刑天從後面趕上去，哈哈大笑。
「石年，你是絕頂聰明的人，怎麼糊塗了？」刑天詭譎地笑起來，「山洞就是九黎人的洞房，女子在那裡等你，還不明白？」
「奴隸都要戴鐐呀。」
那雙黑寶石一樣明亮的眼睛閃著溫柔，心裡渴望和著怨艾。不過等了半天，卻像等了一年，眼睛穿過洞口望到路上，眼睛望穿，不見他來。日斜、日落，暮色漸合，她打著火石（有兩塊燧石，她一直隨身帶著，任什麼也不丟），點著洞口的枯枝敗葉。幾乎絕望，他再不會來，今晚她只能孤單一人在這裡過夜了。這是一個很好的山洞，一間自然天成的洞房，她在南方家鄉住的也是這樣的山洞，覺得比住茅寮還要蔭涼、安全，完全住得習慣。在南方，她是一支小部族的首領，俘虜來外部族的男子，最壯實健美的都送來服事她。他們盡量討好，她卻很難看得上什麼人。現在，她成了俘虜，這裡的王是男子，她便被送去服事他。他算得上一個壯實健美的男子，不光會打仗，還會耕種，發明了耕地的耒。這是一項了m.hetubook.com.com不起的發明，南方會打仗的男人很多，心靈手巧，會耕種，還能發明奇巧工具的人卻很少很少。他是個了不起的男子，她動心了，以前，男人服事她，現在她甘心服事那個男子。
石年順刑天手指的方向看去，黑糊糊的山坡上有一點紅光，閃閃爍爍，像鬼火。
「想跑妳就跑吧。」炎石年大度地說，「鐐銬能鎖住妳的腳，鎖不住妳的心，我要的是妳的心。」
石年和刑天一出茅廬，一排侍衛就跟在後面。刑天連連揮手，去，去，都跟上來做什麼？只留一個擎火把照明的。
「妳呢？」
刑天住處離炎石年的茅廬不遠，信步走去，一會兒就到。廬裡沒有九黎女，也不見刑天，只留下幾個看門人。見酋長來了，都上前行禮、請安。
刑天從侍衛手裡拿過火把，遞給石年，鼓勵他：
刑天在前，石年居中，侍衛在後，高舉火把照明。一行三人，在暮色中行進，火把被山風吹得一明一滅，山路變得影影綽綽，三人不免高一腳低一腳。
「傻瓜，這事是不需要別人守候的，洞房也太淺。」刑天在侍衛屁股上擊一掌，「走吧！」
侍衛住在並排另一間茅棚裡，那茅棚比炎石年的茅廬簡陋，只是立了幾根木柱，頂上蓋了些茅草，四面卻是空蕩蕩沒有遮擋。
急鞭快牛，一口氣跑出幾十里，哪裡有九黎女的影子？這點時間，她不可能走得更遠，莫非還躲在附近哪個角落裡，待天黑再上路？又回過頭來，沿路樹叢、山洞細細尋找。原路返回，已經看見住地的屋舍棚帳，太陽早已下山，暮色模糊了遠處的山巒，又漸向近處逼合，依然不見九黎女的影子。
刑天命從人各自散去，自己還在路邊徜徉，心猶不甘，她插翅膀飛了，還是有上天入地的本領，怎麼轉眼工夫人就無影無踪？
等不得通報，只顧往廬裡去。雖說夜裡警戒加強，門口站了好幾個侍衛，但刑天是常來的人，並不阻攔。
「看見了嗎？」
九黎女不是給大哥送去了嗎？大哥一眼看中了她，要她留下，女子自己也願意留在你身邊。男女好合，不就等著辦喜事嘛。
九黎女被石年摟得透不過氣來，喘吁吁問。
我刑天是那麼好糊弄的？諒妳也跑不遠，看妳能逃出我的手心。抓回來，當面審問清楚。這種女hetubook.com.com子還不配我們的酋長呢，就讓她重新戴上腳鐐，跟其他九黎俘虜一起，當奴隸做苦工去。
石年將她抱得緊緊的，再不讓她閃避，牙齒咬得格格響：
「還戴什麼鐐。」
九黎女愣在洞房口，望著刑天迅速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又喃喃自語：倒真是一個忠於主人的奴僕。
「在哪裡？」
老天，來的不是刑天嗎？這是一個留給她許多美好印象的男子。他粗壯有力，是員猛將。行為仗義，蚩尤是仇敵，仍敬他是英雄，為他掩埋屍體。勇將而多才藝，那根竹管吹得攝人心魂。他是一個使人愛慕的有牛氏男子。
不是有意找來的嗎……見了女子反而扭頭走，這有牛男子就像他自己說的，真傻。
「人呢？」
炎石年偶爾回頭，驚奇地望著九黎女：
「九黎女——」炎石年忽然哈哈笑起來，「她騙了你，也騙了我，腳鐐取下，過不一會兒就跑了。」
「刑天對你真是忠心。」
有牛部族以火為瑞祥，酋長號炎，這合宮朝對一輪火球，暮掛一輪火球。有火，部族必定發達興旺。
「修合宮？」
刑天嘬嘴打個唿哨，在靜寂的山野，嘯聲格外清亮，那是給九黎女報信。
「你親口下令，解了她的腳鐐，她便不是俘虜，而是自由民了。」
「什麼人！」
刑天急沖沖奔到炎石年廬前，侍衛們剛剛點著石塊圍護的火塘。木材經過精選，都是乾枯易燃的，一著即旺，竄起光亮的火苗。木葉黃落的秋天，夜氣漸涼，這火既可以照明，又可以禦寒。
很快便看不見石年的身影，只看見一個明滅的火把在向上移動。火把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一個紅點。一個紅點終於融進另一個紅點。
人隨聲到，刑天幾個跨步便登到山洞門口。
說不出也不要緊，從他的言語神態中已經心領神會。總之就是那麼回事，叫什麼不一樣？她把幾片銅鐐扔到地上，故意問：
轉頭又問：妳會縫衣服嗎？那邊有他們送來的幾塊麻布，還有骨針、麻線。麻布做衣服，比皮做衣服容易多了，穿在身上也舒服。妳身上穿件麻布上衣，一定比現在美麗得多。你們九黎部族很少有麻布，妳穿過麻布衣裙嗎？做吧，做吧，妳不會做，還可以問我。
妳這個九黎女，也許還不懂得男女之間也要講忠心，石年心想。他不再說話，卻加www.hetubook.com.com強了股掌的勁頭，我要叫妳明白什麼是男女間的忠心。
「她沒有逃跑，在前面坡上一個山洞裡，等你呢。」
炎石年兩隻眼睛茫然瞪住刑天。
「我什麼呀，不明白。」
刑天又得意地打了個響亮的唿哨，示意侍衛循原路回去。
「上啊！」
「她是俘虜，還能為主？！」
炎石年挪步，自回茅廬。
「怎麼急著建合宮？」
她不回答，含情脈脈，只顧招手，示意他進洞穴去。
「喏，對面那片向陽坡上，風水好著呢。」
「難怪你們部族叫有牛，」九黎女也不再閃避，笑聲格格，「你真像頭牛！」
兩顆烏黑的眼眸在洞口閃爍，似乎比洞裡的火光更明亮。
茅廬裡很靜，各做各的事情，專心致志。
「妳不是奴隸了。」
「我辦什麼喜事？」
「刑天，進來呀。」
這異族的風俗簡直不可思議，以前只是耳聞，現在要親身實踐了。石年覺得新鮮，又不免心裡惴惴的。
刑天悶悶的，很不甘心。妳戀江南老家，不願留在中原，明白講嘛，可以放妳回去。為什麼對我說，妳想留在有牛部族學習耕種本領，要我帶妳去看石年創製的耒。到了石年的茅廬，石年問妳，妳故意做副羞態，畢竟默認了，也沒有說妳要走。原來是在騙人，騙我們把腳鐐打開。
「將軍，你先回吧，」侍衛說，「我得到洞口去，守衛酋長。」
「有火光的地方就是洞房口，」刑天對石年說：「九黎女就在那裡等你。」
「我真傻！」刑天兩隻大手拍著自己的腦袋，突然又哈哈大笑，「我明白了。應該進妳洞房的是炎石年，不是我。九黎女，妳等著吧！」
她憋了半天氣，現在橫下一條心，不管爬上來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男子，都接受。
「山洞裡，等我？」炎石年愣愣地瞪著刑天，「發的什麼瘋？」
石年把火把分成兩半，一半還給侍衛，一半自己擎著，對刑天笑笑，向坡上爬去。
茅廬裡只剩下炎石年和九黎女。炎石年又在琢磨他的耒，九黎女把散在地上的四片銅鐐撿起來，兩片一對扣在自己的腳踝上面。銅銷被斬斷不能再用，便從下身皮護裙上撕下幾根皮縷，準備穿過銅環兩端相扣的銅孔，繫牢固定。
刑天送九黎女到炎石年住處，自己便走了。
「妳？」
「這是九黎有些部族的規矩，部族裡以女子為主，
ｗwｗ.hetｕboｏk.coｍ.cｏｍ招男子上門。」四塊半環銅鐐散落在地上。沒有腳鐐，你不怕我跑？果然，她跑了。
「石年，九黎女找到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喊，讓石年一驚。找到又怎樣，一個九黎俘虜，何必大驚小怪？語調平平的，只是隨意問：
可是，他為什麼不來？他擺大部族王的架子，小看我這個九黎的俘虜？這樣一想，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心生怨艾，想要發洩、報復。她要招入在洞口見到的第一個男子，不管這男子是誰。
達，一顆小石子落在他面前。晚風吹動，山坡滾下砂石，他沒有在意，繼續徜徉。咚，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擦著鼻尖落到腳下，差一點砸破頭。他嚇了一跳，這才駐足。決不會是晚風吹動，滾下砂石，明明有人從山上故意投擲。瞪大警覺的眼睛上望，終於看清半坡灌木掩映處有一洞口，裡面射出火光。達，又一粒石子擲來，正中身上。看得明白，石頭是洞中投出的。
「火德，不錯。」
刑天忽然駐步，用手一指：
她橫下心，不拒頑石，老天卻賜給瓊玉，真是喜出望外。
「真的？」九黎女眼裡射出火辣辣的光，「那我是什麼呢？」
兩塊麻布的一端，左右縫在一起，中間留個空，可以伸出頭去，這樣，布片便像鎧甲前後披掛在身上。沒有袖子，做工太粗糙，算不上一件真正的衣服。但披上它，總比她現在赤|裸上身好，然而縫了便扔下，她並沒有穿。
「為什麼非要我跟你回居廬？」她生氣了，「你能敬蚩尤是英雄，為他掩埋屍體，為什麼不尊重九黎女的習俗？要我的男子上我門，進我洞房，不要我的男子走你的路！」
炎石年吩咐完，又去琢磨他的耒。
九黎女不再嬉笑調侃了，兩隻黑黑的眼珠愣愣地盯住面前這個身為大部族首領的男子，像兩口深潭。她似乎理會了他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明白。心，男人為什麼要女人的心呢？她在江南九黎的一支小部族做首領，全部族最英俊、最有本領的年輕人都想親近她，但是沒有一個男人說要她的心。這難道是有牛部族特有的習慣？
炎石年語塞。
給她打開銅鐐，好自在跳舞，舞完〈扶耒〉，為什麼她又自動把銅鐐撿起來，扣在自己腳踝上面呢？似乎，並不存心跑，也許她回到刑天那裡去了？
刑天邊說邊轉身挪步，腳下草葉打滑，哧溜直到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