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耒妃看見，問：「你到哪裡去？」
「不是叫你管市場嗎？」石年問，「我上山採藥去，你跟來做什麼？」
不久前，從中原傳來消息，軒轅在釜山大會諸侯，東到海，西到崆峒，南到長江，所有部族酋長都參加了這次盟會，號稱萬國之會。在這次會議上，軒轅自號黃帝，自稱天子。
「不，不可惜！」石年大聲說。
「這，這……」
管市場的大臣伸了伸舌頭，那麼沉重的一把銅刃換四張麂皮，只有你換得起。天下幾個人有這樣的銅刃，這買賣做得下去嗎？
隨從忽然悟到，傳說鹿是石年的奶娘，也許他真的相信，所以不願傷害。
隨侍背起石年高一腳低一腳匆匆回跑，一個背不動了，另一個上來換了背。他們想，不管怎樣，一定得把炎帝背回去，不然，如何向耒妃交代？
進了林子，他們採集到一些珍貴藥草，果然頗有收穫。忽然，隨從指著石崖下一株開著黃花的小草，問石年，那是一種什麼草？
正想著，忽見林子裡走出幾頭白鹿，瀟瀟灑灑直向河邊走去，在河灘上怡然自得地喝足了水，便撒歡嬉戲起來。
安登放下果子，朝上天叩拜，感謝神的照應。心想，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是一個才能出眾天神樣勇武的人。
石年一早起來，吃了點東西，從墻上取下那個大葫蘆，拴在腰間。
話還沒有說完，石年就覺得肚子疼痛難忍。
九黎人被鎮懾住了，再不敢上前。
她柔和的目光變得尖利，不可抗拒。自從成了他的妃子，每逢上山採藥，就為他提心吊膽，生怕他誤嘗了有毒的花草根塊，封喉成了啞巴，甚至丟了性命。他呢，每次上山專揀那些還不知性質的植物採嘗，總想發現兩味新藥。已經辨明性質，廣泛使用的藥草，身邊的人都會認會採，發現新藥才是自己的主要任務。
石年把銅刃交給隨從，轉遞給九黎人。九黎人這才高興地接過來，叩下頭去：
軒轅稱黃帝之後，忙著建宮室，訂制度。並南到首山（今河南襄城縣南）採銅，打算鑄象徵權力的三個大鼎，擺在荊山南面（今河南靈寶縣閿鄉南）。江南有強盛的炎部族，據說最近石年也自稱炎帝，軒轅知道消息後心裡不大舒服，也無可奈何。但畢竟是同種共宗的兩大部族，炎部族已定居農耕，不算兇悍，又有一條大江隔著，對中原構不成威脅。心腹之患，還是西北邊那些遊牧部族，兇悍而富於掠奪性。他們隨時可能像疾厲的西北風一樣倏然颳來，掃蕩破壞之後，又飄風一樣逝去無踪。所以，那象徵權力的鎮壓之鼎，還是擺在西北通中原的關隘之處為好。
石年抬頭望了望頂上那輪太陽，日，萬眾所仰，天下所共。日當中頂為約，這是人人都容易掌握的標誌，有什麼不好？沒有這個人皆共識ｈｅｔｕｂｏｏｋ•ｃoｍ•cｏｍ的標誌為約，你遲來，他早到，怎麼能形成熱鬧的市場？市場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互通有無，豐富我們的生活，又有什麼過錯？
炎從席子上爬起身來，第一件事便踱到窗口，翻過一頁竹片。這是一種古老的記載時日的方法，叫做「迎日推策」。每塊竹片有個「□」的符號。
以五行配五方，東方青色為木，北方黑色為水，中央黃色為土，西方白色為金，南方紅色為火。南方炎熱之地，又稱炎方。炎者，重火，大熾盛灼熱也。石年在江南稱帝，就號炎帝，也稱天子，以示與軒轅平起平坐，不相上下。
一個九黎人從身上掏出幾個貝殼，憤憤摔到地上，我要這破東西有屌用，這和白搶不是一個樣！另一個九黎人證實，炎族人把我們的東西騙搶走了，我們拿這破貝殼去市上換東西，別人根本不要。
林中花草很少有石年不認識的，但這株小草，石年端詳半天，卻叫不上名字。
渴了，身邊就是山泉匯聚清洌沁涼的洣河水。饑了，到處是可食的野果，想茹葷腥，下河可以摸到魚，開弓可以獵到野物。
侍從一看事情不好，按炎帝慣常的方法，取出隨身帶的茶葉、金銀花、甘草等解毒藥，餵給炎石年吃。可是，吃下解毒藥，症狀絲毫沒有緩解。
石年身邊沒有可以交換的貝殼和貨物，只有一把沉重尖利的銅刃。他舉起銅刃，問九黎人：
他撥開雜草，攀著樹枝，來到黃花邊，小心地把它拔|出|來，在一處泉水旁洗洗乾淨，正要放到嘴裡去嘗。一個隨從眼疾手快，一把從石年手裡把黃花奪了過去：
江南一帶，遠離大海，貝殼難得。從東海邊帶來的一些貝殼，多年使用，已經破碎。炎部族已經習慣用貝殼做中介等價物，在市場進行交換，但無新的貝殼補充，市場只好流通破損貝殼。破損得厲害的貝殼，根本沒有觀賞和使用的價值，一般人當然不願意要。
「不要打了！」石年大喝，「都給我放下棍子！」
隨從大聲更正，石年是你叫的，應該稱呼炎帝！
隨侍把他拉到背上，背起就走。石年的頭無力地歪在隨侍肩上，氣息奄奄，斷斷續續說，我不行了，就讓我永遠躺在這裡吧。白鹿奶媽在喚我，牠會照顧我……
石年帶了隨從，走出居室，抬頭一看，太陽快當頂了。剛才耒妃這一糾纏，耽擱時間不少，石年不覺加緊了腳步。
一聽鬧成了部族糾紛，石年不再言語，回頭大步向市場走去。
侍從關切地問：「味道怎麼樣？」
炎石年終於慢慢睜開眼來，看看身邊的隨侍，翕動嘴唇，氣息微弱地說話。我記得，一位民間採藥老人幾年前曾經對我說過，有一種毒藥「青藤爬岩，葉綠花黃，人吃斷腸，牛吃解涼。」看來和圖書，就是這種藥草。
說完，炎石年就痛得昏死過去。隨侍大聲呼喊：
九黎人說，騙搶我們東西的人跑了，我們追趕，這幾個炎族人上前攔住我們，他們是一夥的。
「我是真心的。」
炎臥室窗口掛著一大串竹板。清晨，太陽從東方升起，最初的幾縷陽光便投射到這串竹片上。
那山崖看著不算太高，爬起來卻費事，安登著急，花了這麼長時間，孩子也許餓壞了。她捧著野果，腳步匆匆向孩子走去，遠遠地發現了奇蹟。只見一頭母鹿渾身雪白正給饑餓的孩子餵奶，一隻碩大無朋的山鷹展開雙翅只在孩子頭頂上盤桓，好像在給孩子遮陰。
石年說，你同意就好，這事就交你具體辦。立即傳我的命令，徵集一批工匠，日夜趕工，熔鑄刀幣。
「炎帝親自來了，不准鬧了！」
耒妃不大滿意，你現在是南方的炎帝，天子，不像從前只是一個部族的酋長。你要多管一些天下大事，不能成天爬山採藥。聽說，北邊的軒轅，稱黃帝之後，沒事就帶一支軍隊四方巡視，炫耀武力，讓四方散居的各個小部族懾服，不敢作亂，天下也就太平，百姓也就安居樂業了。
炎石年反倒比較鎮靜，看來我誤吃了劇毒的藥草。過去我曾經一日之間遇到六七十種毒草，都解得過來。今天各種解毒的藥都無效，可見是毒藥之王，就叫它「王藥」吧。我的腸子特別痛，好像一寸一寸在斷裂，這種毒藥叫做「斷腸草」也行。你們要告訴百姓斷腸草的樣子，千萬小心，不要誤食。
石年呆立著，定定看著那夥呼嘯而去的九黎人的背影，沉思默想。
隨侍慌了手腳，卻又一籌莫展。
不是一點亂子，而是大亂子，不趕快制止，只怕越鬧越大，不可收拾。
石年問那九黎人，強換走了你什麼東西？四張麂皮。一把碎貝殼片，換走四張麂皮，是不划算，難怪九黎人不幹。
「你答應了耒妃，不再親自嘗百草。」
隨從被石年說服了，不再阻攔他。
數數腰帶上繫的結，已是五個，石年上山採藥已是第五天，隨從和石年身上的藥葫蘆也快裝滿。
部族的人卻嚥不下這口氣，總在炎石年耳朵邊嘀咕，反覆勸諫。有的大臣已派人在郊外築壇，悄悄準備擁戴石年稱帝的儀式。
「是他搞的什麼日中為市，找他算賬！」
「真的答應？」
石年用疑問的目光，嚴厲地盯住那幾個炎族人。
來人走到跟前，想到石年現在是南方的皇帝，態度恭敬起來。稟炎帝，市場出了亂子，我趕到您的居室去稟報，耒妃說您剛出門，我趕緊又追了出來。
消息傳到江南，炎部族的人很不服氣。天下大得很，江北只是半個中華，江南還有半個中華呢。天下都威服軒轅嗎？江南炎部族就不服他。他憑什麼稱皇帝，稱天子hｔｔｐs://ｗｗｗ•hｅｔubooｋ.ｃｏｍ•cｏm？既然軒轅能稱皇帝，稱天子，我們的炎石年為什麼不能？
中原許多部族都用這個辦法記載時日，炎部族由姜水徙居中原，以後遷到曲阜，也一直用這個方法記載時日。
以後，人們就說，石年有三個母親，安登是他的生母，白鹿是他的奶娘，山鷹是他的養母。
臉色大變，嘴唇發紫，額上冷汗直冒。
什麼事這麼嚴重？一些九黎人說，炎族人用市場騙他們的東西，要砸市場。炎族人不讓，打了起來。人越圍越多，九黎人幫九黎人，炎族人幫炎族人，誰勸說制止也無效，只好請您出面。
溯洣水往上走，越走山愈大，林愈密，奇花異草也愈多，便愈不想回頭。
南方天氣炎熱，病毒容易孳生，瘴癘時疫是百姓最大的痛苦。採藥行醫，為百姓解除疾苦，其意義不會比巡行天下小。
兩個隨從你望我，我望你，作聲不得。自己哪有這種本事呢。既然沒本事定藥性，嘗了，不是白嘗？
市場出點亂子，也來找我，要你這個管市場的臣子做什麼？
言下之意，是讓石年學學軒轅的樣子。
炎石年想，也不能太拂眾人的意思，招來一股怨氣。再說，南方有個皇帝擺著，對團結九黎、百越各個部族，穩固江南局勢，也會有好處。
石年看他們掏出的貝殼，實際上那已經不是完整的絢麗誘人的五彩貝殼，只是一些零星的碎片。
已過正午，石年還是堅持上山。
石年上山採藥，常常多天，以至十天半月在外。吃在山上，住在山上。山太大，路太遠，如果必得日出而作，日入而返，太耽誤時間，也進不了深山、遠山、大山，採不到珍貴藥草。
石年說，算了，算了！取了名字就是讓人叫的嘛。
一個隨從去取腰間的弓箭，石年按住他的手，悄悄說，不要傷害牠。
「不答應這個要求，今天不讓你走！」
石年把黃花草放到嘴裡咀嚼，慢慢品嘗。
有一天，安登背著生下不久的石年，去野外尋找食物，來到一座大山前，遠遠看見山崖上有一樹又紅又大的果子。她把孩子安置在一個長滿花草的山窩裡，讓他躺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覺，然後朝懸崖爬去。
「炎帝，醒醒！」
至於完全用碎貝殼片強換東西，自然有欺負九黎人的因素。但貝殼這種中介等價物自身的缺陷，以及它補充不易的弱點，也不能迴避。如果不及早妥善地解決，日中為市這件好事，只怕亂子越鬧越多，難得堅持下去。
石年行過即帝位稱炎帝的大典，對宮室制度之類的東西依然興趣不大，他是個務實的人，興趣還在他一生專注的農耕和醫藥方面。
九黎人望望那把沉重閃亮的銅刃，臉上現出欣喜愛羨的神色。但臉色很快黯淡了，沉默不語。
管市場的大臣被說動了，這主意不錯，真可以
和*圖*書試試。幾個炎族人辯解，人家並沒有騙搶你們的東西，是用貝殼換的。
「□」是太陽，「□」是雲氣，「□」是山峰。這是早晨的景象，日出為旦，這也是「□」的符號。
那還是在曲阜的時候，一天清晨，他被百鳥喧啼喚醒，踱到窗邊，一輪初陽正從東方冉冉升起，淡藍的雲嵐襯托旭日，雲嵐下面是鋸齒形的山峰。好一幅美麗的早晨圖畫，心裡生出一種欲望，要把眼前的圖景描繪下來。隨手拿過一把銅刃，一塊竹片，刻畫起來。
隨從可以幫我攀高採藥，背背藥材，煮煮飯，打打水，嘗藥味辨性質的事，他們代替不了我。
正走著，身後有聲音呼喚：
但是，石年並不提這些事，只是說，鹿喜溫寒，北方很多，江南少見。這裡既有鹿出沒，也一定會有適於入藥的奇花異草生長，我們進林子看看去。
當然不是都用這樣大把的銅刃進行交換。我是說，銅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大家都需要它，歡迎它。我們可以用它代替易碎，又不好補充的貝殼，作為交換中介物。樣子可以像銅刃，但鑄得薄薄的、小小的，費的銅就不會太多，攜帶又方便。用它換一合米，一張獸皮什麼的，也不至於吃虧。
「真的。」
「石年，請留步！」
「我把這銅刃給你，作為你那四張麂皮的補償，怎麼樣？」
管市場的臣子在前面奔跑引路，一面大聲喊：
但他終於妥協了，輕柔地撫著她那雙緊揪住藥葫蘆不放的手，笑著說：
這是江南最大的一個市場，熙熙攘攘，真可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
不一會兒，一個圖案刻成：
「上山採藥去。」
「謝謝炎石年。」
但突發的事件攪亂了市場，此刻市場已完全停止了交易。多數人保守著貨擔，一旁觀望。一些貨物不多、行動方便的人則湧向那鬧嚷之處，看熱鬧。
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這是古人睡覺的方法。當然，一晚換個地方，用藤條織張大網在樹枝間，太費事，來不及。只好用軟藤將人纏在樹枝杈椏間，免得睡著了掉下樹去。
耒妃霍地站起來，上前一把揪住石年拴在腰間的藥葫蘆。她畢竟曾經是一支女子部族的酋長，也帶過兵打過仗：
管市場的大臣以為石年在可惜他那把銅刃，便一旁嘮叨。這夥蠻子，給他們一點厲害，轟走算了，還賠他們銅刃。唉，多好的一把銅刃，可惜了。
那是臨行時為了脫身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哪裡能當真？我早把它忘了。你們有這個本事，能代替我嘗百草，定藥性嗎？
「有這樣的事？」石年驚訝了，「誰騙搶你們的東西？」
就算採藥治病也是天下大事，你一定要去，我也不阻攔。不過，以後上山，不准你再親自嘗藥，身邊可以帶幾個懂藥性的隨從，採到新藥，交給他們嘗了。
九黎人相擁和-圖-書著，呼嘯一聲，一齊走了。
炎部族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這個傳說。炎石年的母親叫安登，她是個美麗又善良的女子，一天晚上，她夢見天上的太陽落在自己懷裡，驚醒之後便懷了孕。
她放開手，兩滴晶瑩的淚水同時從眼眶滴落下來。
這天，石年和隨從來到洣水邊一片緩坡上。雖是緩坡，卻也古木參天，山水秀麗。更可貴的是，緩坡下還有開闊的平地，宜人居住。石年心想，眼下雖然蒙茸未闢，他日必當成為魚米之鄉。
「你們炎族人不公平交易，假藉搞市場，騙搶我們的東西！」
只有晚上睡覺，令人提心吊膽。深山老林，沒有人踪，是珍奇藥草自由生長的好環境，也是兇禽猛獸恣肆馳騁的自由天地。入夜，敲擊燧石，點著落葉枯枝，燃起一個火堆。灼亮的火光，既鎮懾著群獸，使牠不敢隨意靠近，又給群獸一個顯著的目標，招引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野物匯聚周圍，咆哮躁動，齜牙咧嘴，躍躍欲試。
石年笑笑，從隨從手裡又把黃花草接過去，我是祖師爺，嘗藥定性還得我來，別人代替不了。
這聲呼喊有分外的威嚴，眾人猛一下被鎮住了，果然住了手中的棍棒。打紅了的眼睛一齊投向石年，九黎人中突然有人呼喊：
管市場的大臣疑惑地看著石年。他接著說，我倒想到一個代替貝殼做通貨的好東西。既然人們願意要銅刃，我們何不就用銅刃代替貝殼做流通物？
這麼說來，這種藥草也不是只有害處，沒有用途。用它醫治牛的熱病，或許有效，你們不妨試試。
管市場的大臣呼喊開路，眾人閃開一條道，石年走進人圈，一些九黎人和炎族人正用挑擔的木棍，打成一團。
他很滿意這個符號，便把它刻在「迎日推策」計算時日的竹片上。黎明日出景象，宛然如繪。
開始，兩個隨從輪流值夜，守護石年睡覺。過了幾晚，眼看兩個隨從要熬垮。石年說，我們都睡到大樹上去，一有火堆鎮懾群獸，牠不敢隨便靠近；二來猛獸不會爬樹，近前來也傷害不到樹上睡著的人。這樣，不用人值夜，大家都可以睡覺。
石年不以為然，帶一支軍隊四方巡遊是天下大事，難道我上山採藥，給天下百姓治病就不是天下大事？
我們這一趟出來五六天了，雖然採了不少好藥草，但都是以前熟悉的常用藥，還沒有發現一種新藥草呢。如果不能發現一種新藥草，儘管藥葫蘆裡裝得滿滿的，我總覺得有點不足。
炎石年說，軒轅愛稱什麼，稱什麼，我們不一定學他。有條長江隔著，誰也管不著誰，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好了。
「我答應妳，放手吧。」
幾個九黎人風一樣捲向石年，幾條木棍同時呼呼朝他身上打去。石年霍地拔出身上佩的銅刃，揮手一迎。銅刃如此沉重有力，幾條木棍如秋風落葉紛紛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