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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馬的女人

作者:松本清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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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難 二

山難

單調而又艱辛的步行又告開始。走呀走的,樹林好像無限地繼續著。不過林相倒有了些許變化。樅樹減少,栂樹增多,樹也越來越矮。
「可是,」我回答:「你告訴我不必帶『立山』的,所以我照你的話,只帶了『大町』的。」
我一直不能入眠。背上有跳蚤在爬,而且也不時有交談聲。人人都在談著爬山的趣事。
江田老大仰起頭說。
高千穗平以後不但坡路緩,可以省力些,而要補償過去這一段般地,眺望開闊了,頗能令人愉悅。右邊是南槍北槍兩岳連綿,末尾是東嶺脊的陡急斜面傾瀉入谷裡。左邊有爺岳的稜線。每個山頂都有燦亮的陽光,浮雕出一起一伏的明暗。
他往我這邊瞥了一眼,有氣無力地:
江田老大又嚷起來。
江田萬分失望地說:
江田老大折返到岩瀨身邊,伸出了手說:
「地圖嗎?有的。」
我告訴江田找到地方了,他就把岩瀨扛起來,移到那個平地上。岩瀨那麼軟趴趴地躺下去了。
一語成讖!唉唉,人命如朝露,真是不可測啊。岩瀨倒一點也不在乎,和江田夫人一來一往聊得天花亂墜。我和江田老大只有在一旁陪笑的份。
「浦橋老弟,你去找找,看看有沒有可以讓他休息的平坦的地方。」
除了我們三個人以外,這掛著吊橋的河原上,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江田老大看到我走近就這麼說。岩瀨和他站在一起。
我看看錶。十二點過五分。來時,從冷小屋到這兒費時兩個鐘頭。回程是下坡,也許可以省些時間。不,這樣的雨,也許也要那麼久吧,我想。
離開小屋後大約兩個小時,我們抵達了有一座好大的石標的南槍岳頂上。那兒形成一個小小的平台,可惜四下眺望都被雲層封鎖住,什麼也看不見。
「是啊。通常到五龍岳,只要『大町』的便夠了,牛首山屬於『立山』部分。這真是失算了,該把兩張都帶來才是,唉唉,禍不單行。岩瀨,你也沒帶吧?」
岩瀨還是不肯退讓。
電車裡擠滿爬山裝束的人們和背包。我們都站到大町,不過人家都是在擁擠的三等車廂蹲了一整晚,比較起來我們是在臥鋪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的。我們確實奢侈多了。
然而,灌木林帶似乎無止無盡。起初,我以為是因為太累,所以才覺得路格外遙遠。真的,這一段路太遠太遠了,灌木帶應該早就走完,出到冷小屋才是。
江田從背包取出了昨晚在新宿買的壽司。我好餓,吃了不少。江田問:
我應了一聲,岩瀨也點頭同意。這時,岩瀨空茫茫地目送著在白色石堆上,漸漸離去的黑色登山客。
我更感恐怖。這一刻,我單獨被留在那裡。我拿起岩瀨脫下來的背包,往頭上套進去。我希望能夠摒除身上的一切感覺。視覺、聽覺、觸覺,還有使人瘋狂的思考力,只要這些感覺中之一還活著,我就可能像岩瀨那樣衝動起來拔腿往前衝過去。
浦橋吾一 於鹿島槍岳喪友後恭撰
「我們也可以了吧。」
「對。和布引岳很相像。高度差不多,形狀也是。而且從南槍岳這邊伸過來的嶺脊坡度和緩,又很寬,所以容易認錯路,加上有破片岩,長著矮松,簡直一模一樣。老弟,咱們腳下是黑部溪谷了呢。」
我覺得他看去好像很累的樣子。
「岩瀨老弟告訴我他好想去爬爬。光兩個人不太夠味,所以希望你也能湊一腳。」
謹此祝福長眠於山上的老友之靈:願君安息。
「老弟,你的背包,讓我幫你背吧。」
江田回過頭鼓勵般地告訴我們。另一道稜線,在這兒與我們這一道匯合,所形成的主稜,也就是信濃與越中兩地的地界。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到在我後頭的岩瀨,落後很遠了。他那件咖啡色襯衣,在好遠的下方樹林裡緩緩地動著。起初,我還以為他是發現到某種喜歡的植物,讓步伐延緩下來。
我們就循這條原路折回。路幅也好,斜度也好,都猶在記憶裡。雖然還不算亂石岩場,不過破片岩與矮松的嶺脊上,這回左邊應該是大冷澤的巨大岩壁。不用說,白霧隱去了那急陡的谷地。
這三個小時路程,比我想像中更苦。小徑在樹林帶彎來曲去,好像無涯無涘。不消五分鐘,汗就開始冒。
除了密密層層的樹木以外,什麼也看不見,也了無變化。樹海靜止不動。一步一步地往上登,只有這無盡的反覆,才是唯一使人覺得我們的動作是有目的的。
大谷原→冷池→爺岳→冷小屋(住宿)。
「喂,到布引啦。馬上就到小屋啦。」
岩瀨和我,由於不在同一個單位,所以平常不算太親近,但是自從談起這一趟爬山行之後,忽然變得要好起來了。他也和我一樣,獨身,住公寓房間,個性開朗,為人爽快之至。他還好像喜歡喝幾杯。這一趟鹿島槍岳縱走,似乎也給了他很大的鼓舞。
「好像走錯路了。」
老大提醒了我們。那兒的一塊石頭上,居然也有人留下了一行字跡,要人們補滿水壺裡的水。
這些從車上下來的登山客,有一半為了早點,散到河原的石堆上去了,其餘一半開始往山的方向進發。
不錯,我們來到灌木帶了。走在約略等同身高的低矮林中,我覺得放心不少,勇氣也漸增。穿過這一帶,我們會抵達冷小屋的。
江田還想說服他。
二日 四時四十五分抵新宿站。
「快了。再二十分不到可以到小屋的。還是去吧。」
江田老大趕到冷小屋去求救,然後救援隊趕來,前後到底須要花多少時間,我實在無法明瞭。我茫茫然覺得不會太久。我的腦筋完全喪失了計算的能力,就好像在東京的某一個地點等人似的。
「喂喂,岩瀨老弟,你不能睡啊,一睡就會死。」
江田臉上,分明掛著大出意表的神色。
我拚命地叫喊,可是根本就沒有反應。他站起來了,雨衣也脫掉了,接著開始脫下面的夾克。那種模樣,簡直就像多麼熱似的。
我回答說睡得非常好。岩瀨正在準備用高山炊具煮開水,沒有搭腔。我曾經看到他很晚還站在車廂外,不知他什麼時候才回鋪安眠。
「不行。天氣要變了。」
最明顯的是來時的岩場,當時是從南槍下來時踩踏過的,記憶猶新。今則咖啡色的大小石頭上,岩塊上,草上,都是傾注的雨,窄窄的路上水流奔馳。
從冷小屋到南槍、北槍、八峰坳地、五龍岳這所謂國境主稜線的縱走路,是南北走向,而從南槍岳,有支稜往西凸出,其末端成為斷崖,落進黑部溪谷。怪不得我們出不到冷小屋,因為我們從南槍岳一路往西走向分歧的稜線。牛首山即在支稜半路上。只因濃霧把視界整個封閉了,使老手江田老大竟然也誤認牛首山為布引岳。
「快啦,岩瀨兄。應該可以看到小屋啦。振作啊。」
江田老大指指東嶺脊,告訴我們那是第一岩峰,那是第二岩峰,還談起他以前爬它們的情形。我們爬呀爬的,周遭的眺望也隨之而顯現,我這才感到確實是來爬山了,心情便也更覺愉快了。
我為了把這個消息告知岩瀨,回過了頭。可是在濃霧裡,根本沒有他的身影。我們等了一會兒。這段時間意外地長。過了片刻,他才從白茫茫一片裡現身,步子好疲乏的樣子。彷彿無言地抗議著折返。
這且不提。我們在江田宅做了最後的商議。岩瀨由於住得和江田家比較近,好像常常到江田家去串門子,江田太太便開玩笑地告訴他說:
江田老大瞪著雲說。然後又改口:
我們在這和圖書個稜線上前進,不久進入一個小樹林帶。穿過樹林帶,小屋突如其來地在前面出現。在已經開始斜的陽光下,小屋燦然有光。它使我們在隔了這許久之後,又目睹了人工建造的東西,心口為之一鬆。自從在山裾下開始了第一步攀爬之後,到這個小屋,我們已然花費了八個小時之久。
江田老大說。確實像是從遙遠的下面傳來的,可是大町的噪音竟然會傳到高度相差二千幾百公尺的這裡,真是不可思議。
「這以後沒有水了,必須把水壺裝滿才行。」
到達松本站,大糸線的電車開車鈴已經在響。我們夾雜在乘客們當中跑過去。
我這麼叫了一聲。我雖然在山裡的經驗方面比他差多了,可是反倒成了鼓勵他的立場。他竟累成那個樣子,而那步伐,根本就是把全身依靠在當拐杖的冰杖上面。
「江田大哥。」我向前喊了一聲:「岩瀨兄好像很累了。」
「以為是布引罷了。那座山是牛首山。因為霧太濃,認錯了。」
我照江田老大的話,把三隻背包倒空,把一隻套在岩瀨下身,另一隻墊在他腰身下,最後一隻套上我自己腰部以下。
口氣仍是命令的,接著他自己先把背包卸下來。
「我們來換上厚襯衣吧。」
可是過了北槍岳以後,白色的霧好像越來越濃了。視野變得更窄。前面是急陡的下坡,才不過二十公尺遠就已經白濛濛一片。因為風十分強勁,霧激烈地打旋捲動,疾馳而去。
「三個小時吧。」
「那就……再走走吧。」江田雖然這麼表示,但仍然極為慎重:「不過萬一天氣再壞下去,那時一定要死心,往回走。行嗎?」
江田老大突然叫了一聲。接著又說:
江田老大為了找救援離去後過了多少時間,我根本無法思量。也許有一段工夫了,也可能才一下子。不管如何,我終於也開始看到自己置身東京那家常去的喫茶店,跟一個熟人交談的場面……。
這種時間上的絕對性比重,使我禁不住地附和了岩瀨的主張,打動了江田老大的心。
我趕上來問。江田指指前方。小徑在那兒消失了。
我被安放在擔架上給抬下山,而岩瀨的遺體則由江田老大和M大山岳社的同仁搬下山,在鹿島部落附近的山林中火化。
「浦橋老弟是第一遭,還是休息休息吧。到西俁出合,剛好半路了。」
岩瀨又加了這麼一句。
我好睏,而且覺得他也許寧願獨自個兒站著,便不再打擾他,自顧回到臥鋪。江田老大的臥鋪掛著帘幕,傳出微微鼾聲。靠甬道上微弱的燈光看看錶,已過凌晨一時了。
「好可愛喲。」
「這兒就是冷乘越了。前面,小屋馬上到了。」
「嗯,都快四點了,是遲了一點啦。」
這可算是很普通的行程了。還有,老成持重的江田兄,為了我,主張往程夜車購用三等臥鋪票。
「這種天氣,太危險了。雨也還可能變大。千萬不能莽撞,死心吧。」
「這個不行,是『大町』的,沒用。須要隔鄰『立山』部分的。這一帶非有『立山』的,便找不到。」
只聽到站務人員的喊聲,我便又落入睡夢裡。
我憑記憶找了找。我看到幾步遠的地方,石標像霧裡的塔一般,淡淡地豎在那兒。
江田老大盯著岩瀨說。岩瀨點點頭,起身抓起了背包。
「小心腳下,千萬不要失足啊。」
「聽我的。我們還有浦橋老弟啊。還是不要冒險好。」江田說到這兒,語氣忽然強烈起來了,把身體完全地轉過來。「不能再遲疑了。這兒也不保險,走,我先走,咱們回去。」
岩瀨沒有一句謙辭,默默地讓肩上的背包滑落。一臉的茫然,呈現著已經把登山家的面子一股腦放棄的意態。
事實上,這時風和雨都加劇,確實已是刻不容緩。江田老大口吻改為命令式的。那往回路啟步的背影,石頭般充實著領導人的責任感。我鬆了一口氣。
他好像知道了我的狀況。
「沒辦法,只有回頭走,再出到南槍。真是對不起你們了。雖然是因為濃霧,不過都是我認錯了路。抱歉啦,真是對不起你們。」
江田昌利先生鼓勵我去爬鹿島槍岳,是在七月末的時候。江田大哥唸S大時就參加登山社,日本阿爾卑斯的主要山峰多半已經爬過了,也曾經遠征過北海道和屋久島的諸峰,是我們銀行裡有數的爬山家。前此接受了江田的指導,結果愛上了爬山的同事,為數不少。
四周已經一團漆黑,非靠手電筒光便不能看到彼此的臉,可是聽到「會死」這個字眼,我的臉激烈地顫動了一下。
聽到這話,我這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我回去車廂內不久之後回去的。江田老大的話一點也沒錯,我自己就絲毫沒有倦意。
江田已經邁開了步子,邊走邊回答我。
「可是……」我猶半信半疑地:「可是我們確實爬過布引的,是不是?那條亂石小徑,還有矮松,都是從冷小屋通過來的嶺脊路啊。我們一直地在那條路上走的。」
「浦橋老弟,我這就去冷小屋找人救援。把岩瀨交給你啦。」
我們默默移步。領頭的江田,步伐依然正確,維持著一貫的律動。我努力著想效法他。外套濕透了,下半身好像剛剛涉水過了河一般。一股凍冷感自股間昇起。我微微感覺出小腿正在一點點地僵直。我和江田之間的距離也漸漸拉遠了。
「昨晚睡得好嗎?」
江田把背上的背包摔下來,開始拍打他的肩膀,摩擦他的背。
這些陌生人向我們打了招呼。
抵達終點站大谷原,人們這才從昨夜來的車廂被解放出來。大夥魚貫地下了車,在那兒伸伸懶腰。河上無水,河原全是纍纍石塊,但見一隻帳篷孤零零地匍伏在那兒,有個人頭從裡頭伸出來望著我們這邊。
我也頗有倦意,所以決定不去。
岩瀨順從地點頭。那個樣子,好像無言地說:只要走,總會有辦法的。
「我們比預定整整晚了一個小時。」
八峰坳曾經被認為是無法通行的,我的眼前自然地浮現了那恐怖的凹陷。據說,那兒的岩壁上裝了鐵絲,可是想像到自己爬在那兒聽任風吹雨打,雙腿幾乎僵住了。
江田這麼告訴我。有些人請假不方便,有些人對爬山興趣缺缺,結果好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咱們回去。」
「嗯,有點醉了,出來吹吹風。」
江田站住,清清楚楚地這麼自語。
我們承領隊江田先生的好意安排,避開了三等車廂的擁擠,購得了三等臥鋪票。我們確乎是慎重其事的。然而,來到山裡以後,再也守不住這種慎重態度了。約從北槍岳起霧漸濃,甚至雨也開始下了。這時,我們應該折返才是。但是到八峰坳地小屋只要三十分鐘,而折返冷小屋卻須時三個鐘頭。一來一往,總共須浪費六個小時。這三十分鐘與六個小時的對比,使岩瀨強行說服了江田老大,繼續前進。
「不會有問題的。我們還是前進吧。都來到這裡了,怎麼可以折返呢?」
夜漸深,交談聲放低到像耳語,但這種嗓音卻也更叫人覺得刺耳。似乎也有來自關西方面的人,那種粘粘的大阪腔,越發地令人焦躁。
「嗯。」江田沉沉地說:「你是第一次,不能怪誰,可是岩瀨也這樣子,實在不應該再動了。」
看老大的步伐,好像又恢復了自信。擋住前面的霧牆更加地發黑了,腳邊也更黝暗。
江田回過頭說。看到岩瀨挨近,又加了一句:
江田老大把手電筒光對準他面孔,嚷叫了一聲。在小小的光圈裡,他一臉的茫然,人整個地虛脫了,胴體還在激烈地顫和-圖-書抖。
「可是折回去更不得了。還得走三個小時啊。」
九月一日 五龍小屋→遠見小屋→神城。 松本開:二十二時三十九分。
我酒量有限,在微醉裡早早入眠。
江田老大駐足說。這嶺脊上的小徑,兩旁往陡峻的山谷滑落,尤其北壁那邊有疾風捲上來。
岩瀨比我有更多的經驗,因而充滿自信,而且也多少有所自負的模樣。事後我不由地想,說不定他之所以不幸罹難,一部分也是來自他的這種自恃。我這麼說,未免對死者不敬,然而,一個爬山者,不管經驗如何豐富,都必須謙抑一如初學,這項訓誡是必得恪遵不渝的。
三十日 抵信濃大町。改搭巴士往大谷原。
我們朝北槍走。不用說,三十分鐘前才踩在腳下的北槍岳峰頂不見了,連可能在哪兒都無法猜測。白牆益顯厚重,我們彷彿走在雲堆中。方位倒轉過來,左邊不停地感覺到北壁的絕崖深谷。這時,我感受到新的悸怖。
在這麼擠的車上,我們各站一方,江田老大一手吊著吊環看書,而岩瀨好像坐在背包上。
「鹽山……鹽山……」
我們三個人在車上喝乾了一小瓶威士忌。老大睡下鋪,岩瀨在其上,我的臥鋪在隔三個鋪的下鋪。岩瀨依然開心地閒聊著。
這樣的風也不再能把霧吹裂,霧就有這麼濃了,右邊屬信州的絕壁,左邊陷入黑部溪谷的岩壁,都完全被遮住。從著名的北壁連綿到角根里的陡急斜面,明知在腳下,卻完全看不見,這又使行走在斷崖上的我們,無形中感覺更是高處不勝寒。
岩瀨比起我,實在強壯多了,他那圓鼓鼓的臉上,不時都浮泛著鮮明的血色。我們這些吃銀行飯的人,臉色蒼白的軟腳蟹角色居多,因此他顯得那麼與眾不同。他在貸款部,經常須要在外頭跑。每次從外回來,讓大門敞開,大踏步進來的模樣,加上那鮮明的臉色,著實給內勤的同事們忽然捲進一陣風般的新鮮印象。
「路有點不對勁呀。」江田老大低聲說:「不過沒關係,再走走吧。」
「咱們也在這兒吃個早點吧。」
「有那麼嚴重嗎?我倒不以為有那麼危險。」
岩瀨對這項善意的提議,搖頭拒絕。
從冷小屋到南槍岳之間,我們是經過布引岳的。那是靠黑部溪谷那側的坡上小徑。信州側這邊是直壁峭立,而黑部這邊卻是和緩的斜坡。
「大概是吧。」
直到這個時候,我還一無恐懼。我不以為走錯了路。進入這灌木帶以前,我依然記著來時的一些特徵,的確是我們走過的。首先,我們確實爬過了布引岳的和緩山頂。路確實只此一條。
我毫不懷疑這條路是通往布引岳的。這種坡度的起伏,這種破片岩,還有矮松,確實記憶猶新。我們確實是在冷小屋、布引岳、南槍岳這條路上往回折返。
馬上就到南槍岳頂了,我想。可是峰頂、石標、全都埋在濃霧裡,根本看不見。
我聽到岩瀨這麼低語,便向前面的江田轉告。
「岩瀨兄,快啦快啦,振作起來。」
「糟啦。」
我和岩瀨跟在江田後頭,在那兒半是原地踏步半是緩慢地繞了幾圈。然後,在江田一聲令下,開始下破片岩的下坡路。
「這以後會很夠瞧的。首先是陡坡。看不到風景,一路苦爬,是一點味道也沒有的一段。不過只要這一段熬過去,出到高千穗平,就可以看到最好的風光了。」
江田在雨裡苦笑了一下又說:
我被住宿在冷小屋的M大山岳社的救援隊救回,是在次晨九點前後。後來才聽說,江田老大抵達小屋是當晚八點左右。由於沒法立刻組成救援隊,只好等到黎明前約五點左右。據說,這等待的時間裡,江田焦灼萬狀,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出事現場在牛首山西側約六百公尺處,距冷小屋單程約三個小時腳程。
我趕上來問。
看看錶,過了三點。奇怪呀。四周的暮色,好像開始變濃了。
江田老大前傾著腰身,從前面提醒。我們像盲人那樣地拄著冰杖。濃霧把我們整個地罩住,只留下雙腳為中心的方圓幾公尺空隙。雨和風都倒轉了方向,從背後敲擊我們。殿在後頭的岩瀨完全默不作聲。
八月二十九日 新宿站開:二十二時四十五分。
我們仍然由江田前導,依次為我,岩瀨。在刻刻變濃的霧裡,沿嶺脊尾向北推進。岩場上的山徑是牢靠的,可是二十公尺的視野僅剩下十公尺。左右兩側全是白濛濛一片,只有風從下方捲上來。
我想起了外國電影的一幕,攀登勃朗峰頂的登山者耳畔響著山麓村落裡教堂的鐘聲,覺得羅曼蒂克極了。
「要不要試試爺岳?來回兩個小時儘夠了。」
在灌木帶裡前行約一個小時,來到有大小石頭纍纍的岩場。
江田老大竟也拗不過他,打破了一貫的慎重態度。這件事,確實不能責備任何人。這是人性的弱點,是無可抗拒的。
這張地圖是五萬分之一的「大町地圖」。縱走鹿島槍、五龍岳,有這麼一張即足。江田老大認為多餘的地圖根本不必而且累贅,所以我們都聽他,只帶了這麼一份。
「還沒睡啊。」我問了一聲。

說罷又把臉轉回去了。黑夜在流逝,有星點的夜空裡,微黝的山塊也在流動著。
過了一道小小水壩,小徑一直往上游與森林中延伸過去。坡度還不算陡。也許是因為如此吧。我覺得江田老大的步子跨得相當快。
「對。馬上到。」
漸漸地,那種冰凍的酷寒,從我的感覺遠去,那麼使人愉悅的倦怠擴展開來。好像會死呢,我這麼想。好煩,死了算啦,當我差一點被拖進惰眠裡的時候,陡地發現到迷迷糊糊的耳朵裡起了一種莫名的響聲。原來是岩瀨兄的嗓音。
我內心表示同意,但在後面的岩瀨反對了。
岩瀨幾乎全|裸著。他奔跑的路上,掉著一件件衣服,有褲子、毛衣、襯衣、內衣等,活像故意遺留下來的路標似的。這就是疲勞與寒冷的極限下,因恐怖而發狂,最後凍斃的朋友的最後身軀。
「江田先生,南槍岳近了,是不是?」
「怎麼回事?」
「岩瀨先生,我看你呀,自我意識好像太強了些。可別太小看山啦,否則會吃到苦頭的。」
此後,我們三個人常常聚在一起商量。有時是下班後一塊到咖啡店聊,有時利用禮拜天,我和岩瀨一塊去江田家談。
岩瀨在大聲嚷叫。「快呀,快呀!不然,他們會闖進來啦!蠢貨!」
我們踱到溪岸上,撿了石頭坐下來,原本在附近休息的一對年輕男女,便也趁這個時候起身出發了。他們往正對面的陡急斜坡小徑上爬去。
我靠手電筒踩進灌木叢裡,不多久便找著了灌木少的大約一坪大的地點。這時,我也因為恐懼和寒冷,渾身震顫起來。雨雖然停了,可是濕透的衣服貼緊身子,陣陣澈骨的寒意隨之而逼迫過來。
我好不容易地才看出來這麼回答。
「對,確實爬過了布引沒錯。就只有這條路,不可能弄錯的。」
「岩瀨老弟說,這回希望能夠從鹿島槍岳縱走五龍。就像穗高岳,那兒是人不會太擠的路程,預定的三天兩夜,時間上也恰到好處。」
江田自語似地說著,又邁起了步子。不過步伐緩下來了,好像在一面察看一面移步。
岩瀨微挺了一下腰身。看他那身架和口氣,他依然是個比我更有爬山經驗的人物。
hetubook•com•com我們循原路前進。不時有似曾相識的地點出現。從一些岩石和矮松的形狀,想起來確實曾經路過的。也明白了這條路是嶺脊尾上的。來時視野寬闊多了,如今則寸步難辨。
「岩瀨好像累了。在這兒休息休息吧。」
江田老大把速度放緩了。他在顧慮著我們兩個的遲緩步調,也不時地回頭視察我們,等候我們。
我覺得,岩瀨的疲乏度實在不同尋常。就他的登山經驗言,應屬中級程度,卻比初級程度的我弱了好多倍。難道他平時炫耀的爬山經驗是胡扯的?抑有特殊的惡劣條件發生在他身上?這一點,我是無從判斷。
石標確實在。沒錯,這兒正是南槍岳頂。
我阻止江田老大自責下去。在這種惡劣天氣下,這是無法避免的。不管是怎樣的高手,這種過錯是常見的。
由於工作上的關係,大夥總是互相錯開著請假,而我們三個人剛好不在同一個單位,於是那麼偶然地得到了可以同時請假的機會。
在這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們還是深信這條路是通往冷小屋的。因為山坡的傾斜度和灌木帶的樣子,都太相像了。只是因為某種原因,使我們遲遲未能出到冷小屋罷了,我這麼想著吃力地邁步。
江田把一手擱在岩瀨肩上,窺伺一般地看了看。
「岩瀨老弟,把背包卸下來吧。咱們在這兒好好地休息一下。」
我向下巴突出,一喘一步的他鼓勵著。我自己確實不懷疑只要走過這灌木帶,馬上可以來到小屋,同時靠這想法來忍受渾身疲困。
這是由於普通三等車廂都會因為大批登山客而客滿,搶不到座位,為避免睡眠不足,不得不爾。他是擔心我經驗不足,怕我不能有充足的睡眠,以致增加疲勞感,熬不過山路的崎嶇吃力。江田老大費了好大的勁,好不容易地才買到了三張臥鋪票。這一點,岩瀨倒不十分同意,不過一切都是為了初學的我,因此畢竟還是首肯了。其實這三張臥鋪票錢也是老大幫我們張羅的,岩瀨內心也十分感激他。
「不不,是沒辦法的。」
看看錶,兩點十八分。照時間上來看,這也正是我們走過布引的時候。
岩瀨依言讓背包從肩頭上滑落,然後把整個人擲一般地往草地上躺下去。那兒坡度很陡,所以他的姿勢好像仍然站立著。接著,他舉起水壺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喝起水來。
我發現到大約從這個時候起,風變得強勁些了。它好像當著人家的面掃過來,而且還是含濕的。霧像白煙,從谷間昇上來,往我們這邊流過來。
連老大也在喘著大氣。他又加了一句:
江田老大筆直地前進。根據到此為止的情形來說,我承認做為我們這三個人的登山隊領隊,他是無懈可擊的。不愧是多年老手,這一刻仍然維持著從小屋出發時的正確步伐。那揹著背包,輕輕地讓冰杖點著地面移步的背影,與平時在銀行裡核對桌上帳冊的他,是根本無法想像到的,看來是那麼沉穩傲岸。
「糟糕!」
「喂,你還好嗎?」
我讓上下牙齒碰撞著,移了五、六步,這時江田回過了頭。
江田老大早已打著鼾熟睡了。那樣子,就好像多麼習慣於這種山小屋之夜似的。
相形之下,我們這一夥悠閒多了。我們不必早到,還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臥鋪上。委實是太奢侈了。我為此幾乎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八成是因為出發前太興奮的緣故吧。在臥鋪上躺了一個晚上,體力應該是很充沛才是。」江田說:「我夜半裡醒來一次,他在上鋪打著鼾聲睡得不錯。」
陽光把山襞的色調分得一清二楚,白色雲霧從山裾不住地往上騰昇,使山容時隱時顯。
岩瀨在後踽踽而走,仍然落後。他的姿勢更不穩了。腰身屈曲,十幾近二十公斤的背包顯得那麼沉重,柱著冰杖,走路有點像游泳的樣子。我雖然也同樣有倦意,但他似乎比我累一倍以上。
「是牛首山嗎?」
掀開錶,十點二十分。錶上也打中了雨水。
回頭看看,岩瀨落後得更遠。他柱著冰杖,上身晃盪著。我到了這個時候,才第一次領悟到他累了。累了好久了。還以為他心中憤憤不平,其實從那時候起,他就疲累困頓的。
江田說。我們卸下背包,披上了風雨外套。
我們向那個方位走了好久好久。風雨都小了許多,可是霧依然沉厚。
聽江田的口氣,這一趟鹿島槍岳之行,好像是岩瀨兄首先提起的。唉唉,天有不測風雲,人的命運真是不可預知的啊。
江田老大向我和岩瀨說。
大清早,在大町站前等候巴士的,清一色都是登山客,其中女性也不少。秋色已濃的這盆地上小鎮,晨風冷冽。使得女性身上的紅色,格外使人覺得溫暖。
我一驚,連忙挨過去。不錯,前面小徑忽然變小,消失在前面陡坡上的灌木叢當中。從冷小屋來時,確實沒有過這樣的地形。
可是,殿尾的岩瀨仍然落後。我們一路上休息了五、六次,而每次岩瀨都卸下背包,橫躺下來,擦拭漲紅的臉上的淋淋汗水。他的水壺,喝第四次的時候就見了底。這以後,江田只好把自己的水壺交給他。
不料過了不久起來如廁,卻在正面出入口的玻璃門上看到一個人影。我覺得這個人很像是岩瀨,啟門一看,果然是他。他站在與二等車廂之間的踏台上,茫茫然地看著外面。在漆闇裡,他抽的香菸火光一明一滅的。
江田在自己將近二十公斤的背包上頭疊上了岩瀨的同樣背包,成了一名腳伕般地前進。岩瀨明明已是一身輕快,卻仍然踉踉蹌蹌地從後跟上。
「不會有問題的,江田先生。才二十分,再挺過二十分鐘就到了。」
江田老大說。
說罷又以原先的步伐前進。
我開始顫抖。不止是因為恐怖,還由於從肩頭起往下冰冷下來之故。雨滲透了外套,打濕了襯衣,碰到肌膚了。
驀地裡,我聽到汽笛聲。我一驚,站住了。
然而,密密麻麻的灌木帶卻依然不肯放開我們,彷彿在嘲笑我們似地連綿著。只有小徑在其中模糊地伸延過去。
「再走一段看看吧。」
「岩瀨兄,南槍岳近了呢。」
岩瀨還堅持。
雨停了,寒風卻增強。在濃霧裡,暮色更濃了。

雨還在下個不停,周遭更暗了,這是因為在濃霧的上頭,我們所看不見的太陽正在西墜之故。
這天一早起天空就微微陰沉著,有淡淡的陽光灑下來。不算挺好的天氣。昨天那麼清晰的每一座山,都被鉛灰色的層層雲海給鎖住了。甚至連風似乎也濕濕的。
——刊露於山岳雜誌「山嶺」上的銀行職員浦橋吾一的手記,到此結束。
「就是一些棲息在這一帶的動物,好比羚羊啦,熊啦,還有其他,牠們自自然然地踩出來小徑。常常叫人誤以為是人走出來的。喂喂,你看看現在幾點了?」
我望著岩瀨向江田老大說。
巴士約一個小時路程,依然站著捱過去。背包像塊塊岩石,填塞了人與人之間的空隙。想是因為逢週六,儘管登山季節告終,人還是這麼多。這一程,我們仍然各站各的。
江田看看錶惋惜地說。太陽更斜了,帶著一抹橙黃,劍岳增加了一份黝黑。雲降到黑部溪谷裡去了,越來越厚。我想起了在預定裡,我們是應該三點就來到這兒的。
在蘋果園和桑園跑了好一段路之後,巴士開入山峽中去了。陽光開始輝耀,遠方山頂上的雲,首先發出了光輝。上好的天氣。路越來越窄,開始爬坡了。過了屋頂上用石頭壓住的鹿島部落後,從此不再有人家,極目盡是森林。
和_圖_書們在西俁出合休息了大約四十分鐘。
不久,溪谷突如其來地裂開,展現了天空。河流就在那兒,眼前並跨著一道吊橋。正面河谷呈V字形,南槍岳和北槍岳的東脊高高地突出其中。
「獸徑?」
「這兒得好好休息一下啦。這以後才不得了呢。」
雨更大了。在我驚呼出來以前,前面江田老大鼓鼓的背包站住了。
我好像要證實一下般地喊。
這一點,江田兄自然也知之甚稔,凡事不忘提醒岩瀨不可急躁。但是,人性似乎總是脆弱的,未能澈底貫徹此精神,遂發生了悲劇。總之,這也是不能責備任何人的宿命所致的吧。
他好像在向幻覺猛擺著手。當我聽清楚了他的叫聲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同時察覺到自己還不能死。於是我恢復了意識,恐怖感便又開始奔騰了。
實際上,離開冷小屋之後,我們已走了三個小時。而前面小屋,了不起只有三十分鐘步程。折返須要三個小時,而且這一來一回的六個小時,完全白費了。如果前行,只要三十分鐘就夠了。
「哇,這麼晚了。一直覺得奇怪,原來是從南槍岳就把路走錯了。」
我們就這樣待了二十分鐘那麼久。只有江田一個人還揹著背包坐了一會,就又走入樹林裡窸窸窣窣地在那兒走來走去。有三個年輕漢子上來了,避開我們身邊,繼續往上頭走去。
江田抓住了他的雙肩,使勁搖了搖。岩瀨已經筋疲力盡,坐得像個幼兒。我不得不明白,他再也無法移動一步了。
從這一刻開始,闇夜成了巨大的生物逼迫過來。恐怖使我渾身膨脹。岩瀨依然讓恫體震顫不停。
岩瀨以一具凍死屍體被找到。他墜落在距我蜷縮著的地點約一百公尺西邊的一所小小崖下。如果再下去約一百公尺,便有黑部溪谷的深崖張著大口等在那兒。
我翻了個身,順便瞟了一眼身旁的岩瀨,我看到他睜著眼,在昏黃的燈盞光下盯著天花板。我想,他也是被交談聲擾的睡不著的吧。
我們放緩了速度。我覺得走了不短的一段時間了。霧仍在前面流,在其中時黑時白交互映現,變幻莫測。
江田的身子還是前傾著。從他那頂阿爾卑斯軟帽,水滴不住地淌下。
「我還是免了吧。」
江田老大又為我們說明。
「是大町的工廠響的。」
「走啦。」
布引岳頂坡度甚緩。正像來時那樣,我們好像跨過小丘那樣地爬過了它。
岩瀨還是無法跟上來。他的疲乏是那麼清晰。整個身子不停地擺盪搖晃。那樣子,只能說他是一步一掙扎地前進。
「今天天氣好極了。走,咱們上路啦。」
然而,夜漸漸地從我頭上壓下來了。它碩大無朋,而且有無限的量感。風在嘶吼。就好像夜在吼叫狂吠。平時以為充滿詩意的夜,竟那麼狂暴地猛襲而來。荒涼的夜,以幾千幾萬倍的力道,攻擊我的神經。
我們彎著腰身,脫下了濕淋淋的襯衣。我們從背包搜出毛襯衣和毛衣穿上。我們就在加劇的雨勢中做了這件事。
三十一日 冷小屋→鹿島槍→八峰→五龍岳→五龍小屋。
江田站住,從我肩頭上往後看過去。接著,他挨過來,從我身邊走過去,走到岩瀨旁邊。
江田回過頭看了一眼岩瀨,卸下了背包。從這兒,也可以下到河邊。
他的口吻堅定有力,意態昂然,甚至還似乎含著嘲笑意味。他是完全恢復從東京出發前的那種氣勢了。
江田又揹起了兩人份的背包,就要啟步。
而這段時間,同時也是岩瀨的疲勞急遽增加的時間。他遠遠落在後頭,好像全身力氣都用盡了一般,蹣跚地移步。那是一個喪失了登山意志的落伍者的姿態。
江田說罷往我這邊投來關切的一瞥,這才沉重地整了整背包的位置,回到領頭的位子去了。
「看,那邊,他們也在走。江田大哥,我們還是去吧。前面小屋,比折返近多了。」
「岩瀨兄好像有點無精打采是不是?」
緩緩的下坡路上,仍然是亂石和矮松。這條後立山的縱走路,根據我來時的記憶,不久就會進入灌木帶。
「好哇。」
岩瀨也起來了,口啣香菸,好像仍舊有點茫茫然的樣子。
岩瀨好像徐徐地恢復了活力。我們還是排成縱隊,沿有矮松的赤岩上小徑前進。吃了千辛萬苦始脫離的樹林帶沉到溪谷裡去了,陽光遍灑在上面。從上頭往下看那好像熱得直喘著大氣般的一大片蒼翠,給人有報了一箭之仇的愉快。
「冷嗎?」
那水就像冰,喝下去爽快之極。岩瀨一杯又一杯地喝了好幾杯,多麼可口似的,使我幾乎覺得那樣子會不會喝得太多了些。

那兒有一小方一坪大的渾濁水池。江田老大笑著說:「地圖上寫的冷池就是這個。原以為地圖上既然有記載,那它一定不小,而且應該是像常見的山湖,又深又清澈,原來這完全是錯覺。」
「怪啦。」
「該折返了。」
由於請假的關係,我們一開始即決定行程為三天兩夜。預定中是八月中旬實行的,後因江田兄有了點阻礙,最後才確定八月三十日出發。不管如何,江田是老手,像我這樣的初學者,只有江田是賴,而在事前的種種準備工作方面,我也只有依靠他的指點。
江田站住說。岩瀨這時才吃力地趕上來。他的嘴巴張著,下巴不停地淌著汗水。
在這四十分鐘間,塞住V字形溪谷正面的北槍岳東脊,由於不停歇的霧湧雲騰,不時地在亦隱亦顯著,而當我們就要結束休息時,整個的景觀便也告穩定。只有薄薄的一層霧氣,就像餘煙那樣地在岩脊上往上頭冉冉爬昇著。
「咱們休息一下好嗎?」
在赤岩嶺脊上的小徑,漸漸地成了斜攀,不久即出到一個鞍部。
雨滴打中了臉頰。
我把下肢伸進背包裡,全身蜷縮著,閉上眼,摀住雙耳。可是這深山裡的夜,仍舊粗魯地抓住我,使我起了一種錯覺,好像正在被一步步地拖進無底的深谷裡去。只要我稍稍放開耳朵,立即有像是萬獸齊吼般的轟隆巨響,從四方八面齊鳴過來。
我幾乎嚇呆了。
在此待了約莫四十分鐘,周遭的人們漸漸開始啟程了,我們便也揹起了背包。揹上將近二十公斤的重量,這時才使我深深感覺到就要踏上征途了。橫越沒有水的河原時,由江田老大領先,我次之,岩瀨殿後。這個次序,直到最後都未改變。河岸上,好像是誰的惡作劇般地豎著好幾個石頭堆積成的「石標」。我聽到江田獨語般地低語:
老大體貼初學的我。其他幾個小組人馬從我們頭上走過去了,從森林裡傳來了歌聲。岩瀨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河道吸菸。
「得穿上防水外套啦。」
霧在風裡擺盪,時不時地形成瞬間的裂隙。這時,岩壁就會在眼前露出一部分,但卻是在腳下好深的地方。當白色的雪溪在遠遠的下方顯露出來時,我陡地感到一陣恐怖。我彷彿看到自己被風掃倒,在雲霧猛地在打旋的陡削岩壁上往下滾落。
劍峰、立山連峰被黑黝黝一片的雲遮住,無法看見。而這情形還一直繼續到最後。
回顧這一樁山難,我不由不痛切地想到一個平凡的教訓:爬山絕不可逞強。意思就是:如果天氣轉壞,那就不要冒險,乾脆折返。
老大宣佈上路。岩瀨默然從岩石上下來。我們於是又走進山毛櫸、栂樹、樅樹的林中小徑。溪流離開了山徑,只有水聲從崖下傳來。這一段路就只有我們三個人,而小徑是濡濕的。
「岩瀨老弟,你怎麼啦?振作起來呀。」
「在我回來以前和-圖-書不要動。千萬不可以動,好嗎!」他的口氣幾乎是吼叫的。「如果岩瀨想走動,你必須阻止他,絕對不可以移動。我會很快地把救援隊帶來,那以前你一定要堅持。你也不能睡,同時不要讓他睡。懂了嗎!」
雨仍在下,霧也依舊罩滿空間。只有風有一點不一樣了,好像忽然變小。
「怎麼啦?」
「這麼黑了。咱們馬上折返。」
二十九號終於來了,晚上我們三個人在新宿站集合。岩瀨兄期盼多時,所以看來最為興奮。每逢登山季,搭乘這班夜車的一身爬山裝束的登山客,都會把月台到地下道石階上擠得滿滿的,排成兩列長龍,人人坐在地板上。今晚亦不例外,人們等久了,無聊加上長時間排隊,臉上已然顯現著疲色。
無妨,照預定前進吧。這麼提議的是岩瀨。在他臉上,充溢著一種精氣,和昨天判若兩人。
「這種天氣,唉唉,好可惜。」
走在前頭的江田老大,忽然把速度減慢了。看那樣子,分明不是為了等待後面的人,而是有了疑慮。
次晨,七點稍過我們就從冷小屋出發。岩瀨裝著很有活力的樣子。但是,我自己分明感覺到昨天的疲累,成了一種疼痛感留在我的腰腿之間。
「到高千穗平,大約需要多少時間?」
小屋裡有個五十上下,身體結實的老頭迎接了我們。一進去,但見鋪了木板的寬大統鋪上,堆著幾堆包包之類。客人只有三、四個人。老頭說,今晚要在此住宿的人,目前也都出去山裡溜達了。
「先走啦。」
站在這個鞍部上一看,黑部的深谷往下沉陷,對面則是立山與劍峰的連綿高峰。真個是雄渾巍峨,令人不可逼視。右邊是我們一直瞧著過來的南槍與北槍兩岳,陽光移動,有時會在大冷澤北俁的斜面上出現巨翼一般的影子。南邊是爺岳的峰頂,看去倒不算挺高。
「哇!」
不一會兒,我聽到有幾個人,在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吵鬧著。好像你一句我一嘴地談著什麼。這當口,我倒一點也不覺奇怪。我還認為他們幾個人坐成圓圈閒聊著。並且他們那兒好像天亮了,照著熹微的晨光。
江田沒有馬上回答,卻把面孔轉過來轉過去,往四下端詳又端詳。不用說,眼前只有雨和霧,除了眼前的矮小的黑黝黝林子以外,什麼也沒有。
一看,岩瀨仍坐在地上,絲毫沒有起身的樣子。他再也起不來了。到了這個時候,江田老大和我才知道他已經陷入嚴重的狀態裡。
「再挺一陣吧。好想抽支菸,可是沒辦法。唉唉,真要我的老命。」
日頭已高,山影往下滑落。位於南槍岳與北槍岳中間的雪溪,輝耀著銀白之色。
江田不解似地側側頭,又說:
又有奇異的吼聲從他嘴裡迸出來。幾乎同時,踉踉蹌蹌地邁起了步子不見了。是在灌木樹叢裡使著勁跑開了。我這才第一次聽到現實裡,人所發出來的聲響。有灌木的樹枝折斷的畢剝聲,也有擦過樹葉的沙沙聲。太暗了,看不見他疾跑的身影。但是,這正是岩瀨的死亡疾跑。
「那就好。不過老弟,把背包放下來吧,我幫你提。」
「五點半。」
我安撫似地說。岩瀨的頭好像在雨裡點了一下。那種模樣,也好像為這趟倒楣的登山行憤憤不平。不用說的,我們也未能碰到別的登山隊。
「你不用客氣的。好吧,那咱們振作下去。再有一個小時就可以到布引了。」
「只要安全,三個小時有什麼關係。比危險的二十分鐘更可靠,你知道,生命發生危險,都是在一秒兩秒之間啊。」
走在前頭的江田老大步伐平穩,確實有著老於此道的踏實。山靴的運作有著一絲不亂的韻律,而且似乎綽有餘裕。而他那頂阿爾卑斯軟帽,還會時不時地回轉過來瞧瞧跟在後頭的我和岩瀨。
「喂喂,岩瀨兄!」
「我沒事。」
江田提議。岩瀨居然對我們的領隊表示了反對。
江田大聲喊著給我們聲援。
「還是這邊吧。以為有點不對勁吧。是這邊呢。」
「咱們振作起來吧。」
「危險呢。」
我把摺疊在塑膠套子裡的地圖搜出來。江田把兩付背包卸下來,掏出手電筒照亮了地圖。
在休息的當中,我們喝了冰冷的溪水,也把水壺灌滿。那是上頭的雪溪溶化的水,只要把腳浸上兩分鐘,皮膚便泛紅發疼。
岩瀨靜下來了,開始發出鼾聲。我想到當他的鼾聲停止時的嚴重性,禁不住地凝神細聽起來。他在響著鼻子,這樣的鼾聲實在太異樣了。
「要休息了?」
江田老大說著蹙起了眉尖。
我被搖醒,一看,江田已束裝好站在那兒。他說下一站就是松本了,我只好連忙起身穿鞋子。這一路都是在睡眠裡,所以毫無距離感。看看窗外,平原在薄明裡疾走著。
江田老大焦灼地說。
「糟啦!」
岩瀨突地又大吼一聲,霍然起身。我那漸趨衰退的神經,被這一吼震醒了,一瞬間那些人聲和晨光頓時消失,在一片漆闇裡,岩瀨正要從背包脫身。
「不行。路越來越不好走,太危險。」
我們終於爬上頂點的平台上。風更強,雨也成為橫掃,白霧在近旁處打旋。錯不了,這兒正是南槍岳頂的小小平台。然而,我們仍未能看到休息時看到的兩公尺高的石標。
「爬了這麼一大段上坡路,腳須要稍稍改變一下動作才行。」
我應了一聲是,他便又說:
經過這一次商議,最後定案的行程表是這樣的:
岩瀨兄爬山的經驗比我多多了。看到他累成那樣子,使我深感意外,想來他可能是不善於爬這種無際陡坡上的山徑吧。江田老大用心地招呼他,為他小心翼翼。抵達高千穗平,費時達四小時,主要就是因為如此。
「再前進就危險。」
這些都處理好,江田老大還反反覆覆地要我不可動,這才搖著他的手電筒光圈,在漆黑一團裡連忙趕去。
雨還在下。是沒有先前那麼大,不過毛衣和毛襯衣都冰冷澈骨,只有背脊因有背包而乾著。
(下面一文是岩瀨秀雄罹山難時同行的山友浦橋吾一,在山岳雜誌『山嶺』十一月號上發表的「手記」。浦橋吾一與岩瀨秀雄為A銀行同事,二十五歲,為岩瀨晚輩,文中另一名同伴江田昌利,三十二歲,亦為同事,任分行代理經理。這三名登山同好結伴,是於八月三十前往鹿島槍岳攀登的。)
江田交互地看看岩瀨和我說。岩瀨搖搖頭簡短地應了一句:
晚上,我們在小屋的棉被上隨便躺下來。到了這歇息的時間,方才發現到,原來小屋已告人滿為患了,板床上幾乎連落腳的空隙都沒有。
「喂,把門關上!」
「老弟,有地圖嗎?」
約莫前進了三十公尺遠,小徑忽地向左方拐過去。
然而我的爬山經驗幾乎還等於零,我只到過穗高岳的涸澤小屋一次,外加爬過一次富士山,完全屬於初學。至於岩瀨兄,除了八岳和甲斐駒岳之外,北阿爾卑斯的槍岳和穗高岳各爬過三次。換一種說法,他正是對爬山開始感覺興趣起來的登山者。我覺得有這兩位作伴,應該很不錯吧,便同意了江田兄的勸誘。反正我請了假也沒地方去,有人相邀,倒是值得慶幸的。
「哦,從南槍岳就走錯了?可是我們不是爬過了布引嗎?」
「原來這是獸徑呀。」
江田老大對他體諒地說。
我不再有勇氣看守著岩瀨。我在山與夜與風捲在一起迴旋奔騰的底下,像隻蟲般地屈曲著身子,苦苦地趴在那兒。在這樣的孤絕裡,幾乎使我發瘋的恐怖,往我身上猛襲而來。
「這兒可以看到所有的北阿爾卑斯的山的。從這兒看不到的山,通常叫『冒牌貨』呢。好遺憾啦。」
岩瀨茫茫然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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