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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馬的女人

作者:松本清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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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難 六

山難

槙田二郎的嗓音還是溫柔而且親切的。接著又感嘆地說:
「差不多吧。」
「夏天和冬天都有。」
「是的。從這南槍下去,過了北槍不久就開始有霧了。」江田伸出手指了指,「我覺得有點危險,本來想折返,可是岩瀨老弟一定要前進,非常堅持,所以我就只好聽他的了。我這麼說,並不是有意責備他。其實,我也很明白他的想法。只不過是我被他的熱心打動了,沒有能堅持下去,這才是出錯的原因。」
「我也睡不著,聊聊好嗎?」
「因為當時根本就像是走在雲堆裡,不但北槍的山頂看不到,連這南槍的石標也非挨到旁邊便無法看到。天氣還一路惡化。」
「初春季節吧。也很多年了。」
槙田說。完全符合?江田無法理解這話的意思,這時槙田從口袋裡掏出了小簿子打開。
槙田二郎看了一眼錶說。江田只是默默地眺望著前面。他緊張起來了,心裡兀自叨唸著:要來的,快來啦。
這一來,往後槙田會怎樣行動,江田已經心裡有數了。槙田二郎是把製圖用紙攤在『山嶺』的那篇文章上,準備複製,照原樣拷貝出來的。江田既然明白了對方的企圖,恐懼便也加深,只好開始尋找聲辯的藉口了。
江田點點頭。
「那座牛首山山頂,那種圓圓的感覺,還有高度,和布引真個是一模一樣,這嶺脊路也和那邊的縱走路一樣,寬大而且有碎岩,也有一樣的灌木叢。太相像了。如果是在霧裡,的確會弄錯。」
「原來如此。如果您聽到了,也許便把出發的日期延後了。當然,這種長期預報,其實也不太可靠。」
「是的。」
「請問您去過山中溫泉嗎?」
「嗯,那時是十點二十分,是不是?」
江田低下頭,表示歉疚之意。
仍是萬里無雲的天氣,天空藍得像把多層玻璃疊在一塊兒。空氣冷得彷彿什麼藥物剌痛了臉頰。
「九點了。」
「江田兄。」
「是。」
槙田二郎自語似地說。江田默然不答。不必或不該答時,還是不要響吧,他想。
江田雖然這麼答,心口卻兀自咚咚跳將起來。
「好可惜呢。聽說您表示:不能從這兒看到的山,在北阿爾卑斯只能算是個冒牌貨,這話真是一點也沒錯啊。因為每一座都可以從這兒一覽無遺。可惜秀雄沒有能飽覽這樣的風光,他一定很失望吧。是從這兒,漸漸開始有了霧的,是不是?」
槙田又問道。
「那麼雨是大約從哪裡才開始下的呢?」
「而且天也暗下來了。」
嶺脊路進入了hetubook.com•com灌木帶。低矮的黑色灌木,有一半埋在雪裡。來到此處,雪又深了,每一步都踩到膝頭深。
槙田數了數時間說。不用說,這個時間剛好和江田帶岩瀨秀雄來的那一次相符。江田早已預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
「那麼是東風囉,所以才可以聽到。那是天氣就要轉變的預兆吧。」
江田結巴起來了。心口猛跳,嘴唇也發白。
江田無意再把這件事談下去。他覺得,諸如「每個山難都奇異地湊合著惡劣條件」啦,岩瀨秀雄「是不是身體不好」啦,說者也許無心,可是認真起來,可能會像蔓草那樣沒完沒了。
江田只好站住,回過了頭。
「我沒聽到。」
槙田二郎正在左瞧右看。
站在冷岳山口一看,蒙上白雪的立山與劍峰就在指呼之間。黑部的深谷,像條巨溝橫在下面。
江田內心裡擺好了架勢:要說便說吧,不管你想說什麼。
「那個傢伙,終於成了山的俘虜啦。從大學出來以後,原來也有了個好差使。可是,一會兒是叔叔死了,一會兒是誰過世了,就請個假去爬,結果差使給丟了。不曉得如今在幹些什麼活兒。他普通的人生是報銷了,尤其老婆跑了以後,再也沒有顧忌,可以什麼時候高興就什麼時候爬。我猜那傢伙,這樣反倒遂了心願吧。」
江田緘默不答。他根本就答不出話來。
江田回答畢,馬上想起昨晚槙田向他提的天氣長期預報的事。
槙田二郎說著,拂了拂背包上的雪挑到肩上。這時,他仍未忘記用手來撫撫花束。江田彷彿又看到岩瀨真佐子那白晳的手指。
江田在漆闇裡睜開了眼睛。
這話後半,槙田好像自言自語似地說。
槙田二郎口吻謙虛地說。江田便反問:
「是的。我早知道他疲勞,但沒想到有那麼嚴重。他幾乎已經寸步難移了。我想,是迷路給了他打擊。都是我的過錯。」
「呃?」
「是適切的措施。」槙田表示了同意,「然後,在濃霧和雨裡回返到這兒。當時是十二點五分左右……」
「從大谷原到這裡,幾乎花了八個鐘頭。」
江田覺得有些無聊。
槙田問。
「走在那個嶺脊的時候。」
「槙田兄,我曾經上下過那個北俁的谷。」
「哇,久違啦。」槙田二郎面對山谷述說起來。「那座山,真是爬了不少次呢。有時從這邊出到越中,有時走相反方向。大家都還在唸書,充滿朝氣。剛才的土岐真吉就是大夥當中之一。」
江田遲遲未能入眠。過了好一會兒,槙田和-圖-書開口了。
「像我們這種薪水階級,總是縛手縛腳的。秀雄那一次也是這樣吧?」
「上班的人,通常都是採這種強行軍方式。有時,這便成了出事的原因了。江田兄,這回的一夜兩天,未免太強人所難了。真難為了您,抱歉之至。」
江田胸口微微顫抖起來。什麼時候,槙田二郎居然把這些也調查出來了?昨晚說的長期預報,還有現在這些記錄,這一趟到岩瀨秀雄罹難地點的爬山之行,他分明有了周延的準備。
「差不多該請您領我到出事地點啦。」
江田邊走邊說出了自己的經驗。
「這,有,有,以前去過一次……」
「另外還有一個初學的浦橋。岩瀨老弟也好像很累,所以路上的休息時間多花了些時候。」
收下小簿子的槙田二郎那溫馴的側臉,好像無言地宣告著:還有好多好多早就調查過的資料呢。
「秀雄也去過呢。是今年的六月。是因為秀雄凍死了,所以才反射般地想起了他去過溫泉的事。真諷刺,天氣轉熱了才去洗溫泉的人,三個月後居然為了凍死而去登山。」
「那是一定的囉。然後,什麼時候才確實覺得不行了?」
槙田二郎也緘默了片刻。兩人讓冰靴的鐵釘一腳腳戳進結成冰的硬雪,越過了緩緩的牛首山頂。眼前,雪白的立山與劍岳以逼人的魄力聳峙著。
「這裡有當天天氣的記錄。是在松本測候所查出來的。」
槙田重複了那句話,還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表示同感。風又冷又強,使得他的眼睛多麼寒冷似地細瞇著。
「上次和秀雄一塊來,好像沒看到什麼,是嗎?」
他的緘默不語,直到抵達岩瀨秀雄罹難殉山的地點,槙田二郎把繫在背包上的花束解下來,安放在雪上雙手合十默禱之間,還一直繼續著。
槙田二郎說了這些,這才想起來似地說:
「原來在這嶺脊上,怪不得會錯以為是在回返冷小屋的路上呢。」
早晨,江田昌利和槙田二郎不期而同地在六點醒過來。用高山爐煮了飯做了湯,七點鐘左右出發。
江田察覺到槙田二郎是在裝著善意,誘導他說下去。他是在要我說得更多嗎?江田這麼想著,警覺地停止了說話。
「這種聲音,真是暌違已久了。好過癮。覺得真正上到冬山上來了。」
從布引岳前面開始積雪增多,穿上雪靴還是陷到膝上。不過過了布引後,柔軟的新雪減少,雪質變硬,差不多已經是冰了。從黑部那一側捲上來的強www.hetubook.com.com風,把雪也捲走,露出黑黝黝的夏徑。兩人脫下雪靴,改穿冰靴。
「真的。老實告訴您,我也在雪季下過一次。」
槙田二郎又問問江田的意見。
兩人又落入緘默走了一段。灌木帶仍在繼續,不久就會來到上次迷進去的獸徑。槙田好像放棄了剛才的話題,可是不久又喊:
「完全符合。」
「都是我注意不周到。」
槙田二郎的話從後頭傳過來。那種口吻,確實是欣悅的。
兩人在靴子上加了釘鞋底,在積雪約達四十公分厚的山徑上前進。南槍與北槍兩岳在右側輝耀著純白的山頂,其下面的北俁本谷的白色冰壁,以陡峻角度往下瀉落。雖然還是降下未久的新雪,可是已經呈現著隆冬的荒涼冷漠。
北槍岳的山頂,微呈著圓形,聳立在前方。到那兒的嶺脊路,半路上繞左的縱走路,還有再前面的八峰坳地一帶,全是白皚皚一片。更遠的妙高、戶隱諸峰的稜線,把藍天區分開來,沉陷的谷間底,姬河描著微光的一條線。
不久他們抵達了南槍岳山頂。熟悉的那座石標上,霧雨結成冰,活似一座燈塔。兩人都卸下了背包休息。槙田二郎依然把花束綁在背包上,多麼珍貴似的。
槙田二郎又問。
「我懂我懂。」
「自八月三十一日夜間至九月一日上午,低氣壓入日本海,向北東移,適從鹿島槍岳通過。由於從低壓中心延伸到南西的鋒面停滯於本州附近,因而形成天氣不可能好轉之型態。雨量在中部地方山區約五六十公釐,風速十公尺,氣溫二千公尺以上高山白天約五度,黎明時分當在冰點下約三度。」
江田一愣。聽槙田二郎的說法,不無在責備天氣要變壞了,還前進的意思。或者,也可能只是在炫耀博識也不一定。江田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解釋槙田的真意。
「對。那天一早起就是陰天。好遺憾。」
七點鐘左右出發也許不必介意吧,因為向南槍岳進發的登山客,多半在這個時刻上路。然而,江田總覺得,這是槙田二郎刻意地選浦橋吾一在手記裡記載下來的時刻,使兩者在時間上完全互相吻合。
「對對,浦橋的文章裡提到的,就是在這裡。」
「秀雄那個孩子,為什麼會累成那個樣子呢?如果是搭了擁擠的三等車廂,那就還可以懂,但明明在臥鋪裡熟睡了。」
「大約如此。」
「江田兄。」
「不不,是沒辦法的事,每個山難,都奇異地有多種惡劣條件湊合在一起。」
「過了北槍大約有五十公尺了吧。就是那個附https://m.hetubook.com.com近。」
「不不,我得到了意外的爬山機會,高興都來不及呢。」
槙田二郎說著站到身邊來,又說:
「什麼時候?」
「不不,請別這麼說啦。那種心情,剛剛開始覺得登山有趣的人,都是這樣的。」
槙田說得絲毫不差。
「霧越來越濃,風和雨也都在加劇。我於是下定決心,不論如何都非斷然回返不可。岩瀨老弟主張如果在這兒折返,一來一回,便是六個小時的損失,而前進則不過三、四十分鐘就可以抵達坳地小屋,相差太大太大了。這話當然有道理,可是想到萬一的場合,我便提不起勇氣了。特別是隊裡有個初學的浦橋,所以我便壓抑了岩瀨的反對折返了。」
江田指了指另一個地點,又說明:
「有這個希望。就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期待,所以我才願意繼續前進。」
江田先應了一聲,可是他實在弄不清楚槙田真心這麼說的,或者只是虛情假意,但也只好說明自己的行動了。
江田沒有回答,槙田便又喊了一聲。
江田應了一聲。
其實這一點江田一早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他料定槙田會在七點離開小屋,一直看著他的樣子。果然槙田二郎在六點從睡袋爬出來後,一切都為了能夠在七點出發而準備著。
「嗯?」
江田說著吞了一口口水。
「我那個寶貝表弟,到這兒就累得無法動彈了?」
槙田二郎連連點頭,口吻裡滿含著同情之意。
他開始讀。
「這是說,我們多花了大約一個小時。這是因為秀雄跟不上,是嗎?」
「這樣的景色,那天也沒有看到是不是?」
「如果是夏季,普通情形只要七個鐘頭,是不是?」
「對,所以運氣才愈發地壞了。因為我發現到出錯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是的。那一次是兩夜三天的計畫。在小屋住兩夜,請的假是三天。」
「請別客氣。」
「而且我表弟好像一開始就讓下巴突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會不會身體不好?」
「什麼時候呢?」
槙田二郎無限懷念似地談起了昔日老友。
「我相信已經過了布引,正在照原路回去。這時,只要濃霧稍稍淡了一點,讓我看到任何一座山的任何部分,我便可以馬上發現錯誤。無奈濃霧和雨就像一堵厚牆,連這條路都只能看到前面兩公尺左右罷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是在向黑部溪谷突出的支棱上,一路往西的方向前進著。」
今晨天氣仍屬上乘。空氣澄清如冰。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首一看,剛剛爬越過來的布引和爺岳的稜線彎曲著,遠遠可以望見璀璨的常念、槍、穗高諸峰。松本一帶的盆地上,雲霧像海般地沉澱著。
槙田二郎突地又加了這麼一句。
江田回答得很肯定。
「江田兄,您還醒著是嗎?」
抵達冷小屋是四點差十五分。
江田還是只有被迫領頭走上通往牛首山的嶺脊小徑——這兒只能說是「被迫」,因為他感受到緊隨在後頭的槙田二郎似乎是在「命令」。他還被迫意識到盯在背上的、槙田二郎刺人的眼光。
江田昌利裝著默禱的樣子,察看著槙田二郎的樣子。
槙田說著看了一眼江田昌利。
冰靴刮著冰,發出清脆響聲,彷彿移著步子的腳在響著。
江田昌利緘默下來。
「你們那一次出事,是八月三十一日是不是?我查過天氣預報,是松本測候所在一個禮拜前公佈的長期預報。」槙田二郎以靜靜的口吻開始說:「根據這個預報,更以後的事雖然無法知道,不過由於高壓不太強,所以當時的好天氣可能不會持久,大約從三十一日、一日前後起,低壓可能出現,所以預料天氣將轉壞。並且,這個氣壓谷很可能極深,所以天氣轉劣情形恐怕會很嚴重。這樣的天氣預報,一個禮拜前就出來了。江田兄,您沒聽到這項預報嗎?」
江田也欠欠身。日程上的限制,有時也形成山難的原因,槙田這番話,給了他很深的印象。
這個早上,兩人交談得很少,只是默默地向南槍岳,踩著有規律的步伐爬上去。乍看他們成了合作無間的一對,以熟練老到的技術,在嘗試著冬山的縱走。
「天氣呢?您覺得可能好轉?」
那裡黑黝黝的灌木叢稀疏了些,白雪微微隆起著。恰似岩瀨秀雄裸|露的屍骸上,積著一堆雪一般。
江田伸手指了指。
「原來如此。那大町的汽笛聲,也是在這附近聽到的吧?」
「您的立場,我當然瞭解。在一名領隊,妥協固然是禁忌,可是人情上有時不免退縮。是我表弟的血氣之勇誤了事。江田兄,我很明白的,是他連累了您。」
槙田二郎說著深深地鞠躬。
江田應了一聲。槙田每個階段都要提時間,這又成了一項壓力。但是,他仍然不得不說:
說到睡覺,兩人在空無一人的冷小屋裡並排躺下來。槙田二郎抱著登山靴鑽進睡袋裡。光這一件事,江田就曉得槙田懂得有關登山的一切事。
「剛開始覺得有趣的人……是的,的確如此。」
槙田二郎還是那麼靜穆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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