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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的光芒

作者:松本清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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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排成兩列的作業員中間,裝載各種零件(小至極小的螺絲)的運輸帶彷彿一條巨河,緩緩滑動。透過玻璃牆,廠內吸收充足的陽光,光亮鮮新。女作業員頭上包著白布巾,身上穿著潔白的制服,熟練迅速地拿起運輸帶上的零件,逐一完成各部分構造。黑色巨河從上游流至下游,相機便在流程中逐漸成型。抵達最後修飾的河口,一部部閃閃發光的完整相機便誕生了。
隔扇被拉開,倉橋突然走進來。加須子慌忙壓住未繫腰帶的和服的胸前。
「哦?」
通常,製造原器的材料是又硬又厚的藍色玻璃。判定鏡頭研磨面時,原器是測量所需求之曲率的基準。
製造原器需要高度技術。倉橋的手藝比起任何大廠商的熟練技|師毫不遜色。
「他是說得積極爭取大廠商。不過!這件事不太簡單。」
「雖然是拿到現金……」
「請不要拒絕……不瞞您說,這個人是附近一家大光學公司的總經理。我想您是本地人,應該猜到他是誰了。因為在上諏訪見面不方便,特地選在這裏。」
「請進,夫人。」
加須子返回正屋,一封來自東京的限時信躺在桌上。是小姑多摩子寄來的。
她與四年前過世的丈夫沒有產育一子,丈夫雙親皆已亡逝,只有一個名叫多摩子的妹妹。多摩子在東京學畫。
「我也這麼想。但是,為什麼他只付給我們有效的支票呢?」
「是男人。他說是有關生意上的事,要您去接電話就知道了。哦,是從松本打來的。」
這時候,一條人影倏忽在山中背後出現,那正是凱艾光學的森崎社長。哦,凱艾光學已解散倒閉了,或許應該改稱過去的社長。
山中重夫在電話那端誘邀。
衛星工廠利用鑽石研磨機塑造這些由廠商供應的材料——小小圓圓的玻璃——有時只是三十六釐米,或者更小,這種塑造形狀的過程叫做「粗鉋」。「粗鉋」的目的在使曲率及角度愈來愈正確。
加須子蹙緊眉頭,但是又不能不寄給她。多摩子是亡夫唯一的妹妹,也是唯一的親人,但是多摩子從來不關心家裏的實際情況,老是以為公司很賺錢。
「哦,誰打來的?」
另一方面,總公司開付給衛星工廠的支票兌現日期逐漸延長。在相機業最風光時期,大部分都採現金交易;但是近年來,廠商一開就是四個月,甚至也有六個月半年者。其中,十個月的所謂「生產」支票更是叫業者氣短,因此他們便以懷胎十月始臨盆來諷刺這種票據。尤其厲害者是一種名叫「飛機」的支票,它的意思是說,雖然拿了這張支票,卻時有墜機的危險。在兌現前的期間,衛星業者往往因資金的調度、員工的薪水與材料費等傷透腦筋,疲於奔命。
加須子叫來倉橋,告訴他電話內容。不過她並未提及山中重夫的名字,而是以在東京認識的某位相機批發商代替。因為先前她已告訴倉橋關於凱艾光學結清債權的經過,因此如果倉橋知道她要去會見山中,一定會阻止她赴會。不,他會責斥她。
研磨鏡片必須仰賴研磨者的第六感,這是神啟式的才能。廠商容許的曲率誤差範圍是千分之二或三,而能夠達到此一標準的人已經幾近天才。倉橋市太是為數極少的其中一人。
在幽暗的光線下,那些十七八歲到二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分別位於研磨機前工作。
「現在正在做玉兔光學的貨。我看交貨日期很近了,這幾天可能要連續加幾個大夜班吧。」
「哦,前天,謝謝您。」
山中立即插道。
「沒關係,先緩一下。現在最重要的是,凱艾光學變成這個樣子,我們必須另外拓展新的顧客。」
多摩子個性明朗,不過是個很情緒化的女孩子。因為亡夫生前百般寵愛,使她養成嬌縱任性的個性。
同樣的合作建議來自目前在湖畔擁有現代化設備工廠的「先鋒光學」。丈夫也毅然拒絕。丈夫有種一旦決定死不更改的頑固性格,因此雖然「中部光學」與這二家大公司位於同一地區,卻與人家絕緣。
「那當然了。不過,社長不也抱著絕望的心情去參加的嗎?」
相機的其他部分,如快門、電子暴光表、觀景窗及各種零件等,凡是關於機身的部分皆採自動生產。唯有鏡頭,仍然依循古老的手工。這便是研磨鏡頭的衛星公司之所以成立的原因。
「您好。」
「還有別人在場嗎?」
每當加須子巡視工廠時,所有的女孩們都向她頷首微笑,所以與其說是巡視工廠,寧可說是和譪的舍監巡視女子宿舍。
加須子經過時,女作業們紛紛向她打招呼。
「真的?這簡直不能想像嘛。」
「嗯。」
「那是送給夫人的祕密禮物。以後,我們最好不要再談起它。」
早上,倉橋都比別人來得早;晚上,他又一個人留到最晚。加班的員工都回家了,他還留下來。有時準備明天的工作,有時則https://m.hetubook.com.com檢查當天完成的鏡頭。
換個方向看,目前若是從東京方面找尋訂單較有可能,也較容易。不過萬一不小心,也可能吃大虧。因為有些倒閉的公司,原本就不怎麼樣,但是在走投無路下,他會自動找上門。
山中從這頭向裏報備,接著拉開槅扇。
他接著說出旅館名稱,是淺間溫泉最高級的旅館。
最年長的女職員向加須子報告她不在時公司的業務。
「哎,就是這個啦。」
與「中部光學」較有往來的反倒是東京方面的廠商,所以才在東京設立營業所。但是,東京的廠商對於只有三十名員工的中部光學並不抱太大的期望。至少得像位於上諏訪的「遠東光學」,擁有近五百名員工,稍具規模的工廠才會搭理。類以「中部光學」這種規模根本無法直屬大廠商,必須屈從於大廠商衛星工廠的衛星工廠。
「真是難得,您終於來了。雖然熱忱邀請,也不曉得您會不會來。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了。」
有一次小姑多摩子回家,看見倉橋勤奮工作的樣子便無心地開玩笑。
每個人都很客氣,靈活可愛的眼睛朝著加須子眨動一下,便又專注於自己的工作。有的女孩子將一片片的鏡片貼在針紮般、黑色和尚頭狀的瀝青上;有的把藥液注入研磨機內,眼睛絲毫不敢鬆懈。另外,使用鑽石研磨機粗鉋的「砂磨」工作大多是男性。
到了春天,這一帶的梅花、桃花、櫻花幾乎同時乍放盛開。五月一來,山路兩旁的園圃中,淡紅的紅梨霎時綻滿矮樹籬。
石川在倉橋二十五歲時不幸去世,他的妻子無意承繼石川研磨所繼續經營,於是石川研磨所便關閉了。這時,欣賞倉橋市太的手藝而聘請他到中部光學的正是加須子的亡夫憲太郎。不過,像倉橋市太這種手藝高超的工匠,理所當然有許多鏡頭研磨公司競相延聘。但是倉橋全部予以回拒,而對憲太郎人情味濃厚的邀請情有獨鍾。事實上,中部光學完全是由於倉橋市太的手藝廣受相機廠商好評後才逐漸發展的。在此一自動化的時代,唯有研磨鏡片尚依賴人類的手。
現在郵局已經關門了,加須子準備明天一早再去匯錢。她對著鏡子匆匆化好妝,隨又披上剛才脫下的外套。
「嗨,夫人。我現在在松本附近的淺間溫泉,我這裏有個人,無論如何想介紹和您認識。怎麼樣?今天晚上過來一塊兒吃飯吧。」
「倉橋先生,我們現在製造那家所訂的產品?」
現在的鏡頭研磨機較過去大為進步,但是中部光學仍舊使用創業初期的老研磨機。倘若換了新機器,作業上了常軌後,效率便大大地提高,生產時間減少,生產量卻增加。換言之,製造成本便減低了。
其次,大廠商還有必須與衛星業者保持合作關係的理由,大廠商為了預防削減公司規模時,節省過多的退休金或零星的開支,所以儘可能不增加員工。雖然在那美輪美奐的玻璃櫥窗內擺著貴夫人似地耀眼相機,事實上相機界的內部尚有類似中小企業脆弱部分的隱憂。
當地的大光學公司只有「先鋒光學」與「高原光學」兩家。加須子之所以有點心動,乃是由於方才與倉橋談論過招大公司建立合作關係的緣故。
於是,她答應邀請。一則是因為經不起山中鍥而不捨的力邀,二則是心中驟然萌生一線希望。如果因此結識大公司的首腦人物,對中部光學並無害處。不過這件事由山中說出,必須有所提防才好。按理,他只付給自己真正的支票,卻欺騙其他所有債權人,針對此點,加須子理應掛他的電話。
加須子申斥她不要亂說。
「客人到啦。」
過去,加須子不知道已經寄了多少次匯票了。原以為大學畢業她會回到岡谷,沒想到她卻跑到東京去學畫,一個人住在公寓裏。依照加須子推測,她租賃的公寓一定十分豪華,否則以她匯去的錢的半數,已經足夠一個人生活了。多摩子每次討錢,一開口便是二十萬、三十萬圓,她似乎不曾想過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加須子突然記起在東京凱艾光學債權人會議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山中重夫,他曾經說過,最近要到各地的溫泉逛一圈,順便會來拜訪之事。雖然有點猜疑,但她的心中很自然湧起這種預感。
「山中先生。」
加須子返回與工廠毗鄰的正屋。
「只是去談談而已,八字還沒一撇呢。即使席上人家提出這種合作建議,定案前還得幾番推敲詳談呢。我想,進一步商榷時再提出您的看法。」
山中邀請加須子先行入內。加須子感覺屋內似乎有人,當下,電話裏的某家大廠商總經理掠過她的腦際。
而倉橋也只和加須子討論關於公司的事,態度與丈夫在世時並無兩樣。唯一的不同是把夫人的稱呼改為社長,此外,扛著中部光學生存與否的重擔,使他更有男人氣概。
過去,鏡頭的研磨完全仰賴熟www.hetubook.com.com練的技|師;現在,現代化研磨機已經取代熟練技|師,十八九歲的少女也能輕易運作研磨。從前一個人慢慢研磨,現在則一部研磨機可以同時研磨數百個鏡片。
「嫂嫂,對不起,請您寄三十萬圓來,好嗎?現在我住的地方有許多意外開銷。常常讓朋友請也不好意思,有時也得回請人家,所以需要一筆零用錢,以備不時之需。您知道,畫季就要到了。這次我不打算回岡谷,要參加團隊旅行,環繞九州一圈。拜託拜託,如果沒問題,請把匯票寄到我住的公寓。我在九州會寄一些當地珍奇的土產給您。多摩子。」
經過砂磨的鏡片,表面還未呈透明,使它透明的階段便是研磨,一般研磨都使用氧化鈰。由於連接鏡片兩面的曲率中心軸(先軸)必須位於正中央,因此其邊緣得保持正確的圓形,這個製造階段正是「取芯」。從前,「取芯」乃是熟練技|師的專門技術,如今都已變成機械化,任何人也能完成。
「是啊。」
「嗨,社長。」
不過,這僅限於一般性的研磨。相機鏡頭的研磨是項精密的技術,所以臨到最後修磨時,技|師靈巧的手指便是關鍵了。如果說研磨機的一般性研磨佔完成的百分之七十,則其餘的百分之三十必須依靠熟練的技|師。由於訂貨廠商嚴格要求百分之九十五至九十八的完美度,而性能愈好的鏡頭愈有機會配裝名廠牌的相機,因此技術非常重要。
「老實說,就是電話裏向您說的那個人。我想,和他見面對您絕對沒有壞處。」
「夫人嗎?我是山中。」
「拿了多少呢?」
回到辦公室,她拿起話筒。
由於生產自動化,現代工廠的生產成本逐年降低。然而,家庭式研磨鏡頭的小工廠,卻不斷增加勞工費,使得降低成本無法實現。由於這種差距年年擴大,而總公司又要求衛星業者降低承包價格,使得他們愈來愈難過,陷入膠著的苦戰。
「啊,工廠裏的女孩子都這麼說的啊!」
「還沒去,怎麼知道結果呢。」
「那麼,我把傳票放在這裏。」
他迫不及待詢問「凱艾光學債權人會議」的結果。
多摩子以為市面上的相機售價那麼高,而相對的,高額利潤一定會返回研磨鏡頭的衛星工廠。
加須子從岡谷搭乘駛往松本的列車。
「……」
看見加須子,總經理慌忙放下酒杯,坐直身子。
自從光學工廠在此地增加後,研磨相機鏡頭的衛星工廠也開始在辰野、伊那、飯田及諏訪湖一帶擴展開來。位於諏訪湖北、東、南三岸的岡谷、下諏訪與上諏訪地區,大約設立了二十家此類工廠。規模的大小有五六人到五十人等,不一而足。
從這裡眺望,景色十分壯觀。眼下是極目展開的松本平原,對面,北阿爾卑斯山巍矗立。乘鞍、穗高、槍之峰諸山羅列,層巒疊嶂。不過,現在這些景物已消失在蒼茫的暮靄中,唯有平地上民家的燈火,在暮色中閃爍溫暖的光輝。這家淺間觀光飯店正好位於優美風景盡可收入眼底的好地點。
「我是應山中先生邀請,今天才趕來的。這次的事情把我搞得心力交瘁。」
運輸帶不只一條,數條黑色巨河縱貫工廠,身穿白制服的女作業員則立於河的兩岸。
倉橋稱加須子為社長。
倉橋在另一間具有社長辦公室味道的房間裏,面對加須子坐下來。
「嗯,可能有三四筆。我叫久保小姐來一下。」
換好衣服,加須子即來到正屋外的辦公室。四名女職員一起向她打招呼。
轉過幾次彎,來到甬道的最深處。女中拉開隔扇。
這個人就是高原光學的總經理。雖是首次謀面,其實早已如雷貫耳。
繞過湖的一隅,列車逐漸直行。而對岸那些彷彿盆景邊飾般低緩的山脈,也開始改變形貌,愈來愈大。湖岸上的白色屋瓦愈來愈多;不久,列車開始駛進岡谷鎮區。
「請進。」
先前,「高原光學」曾經向「中部光學」間接提出合作的建議,但被加須子的亡夫所峻拒。所謂間接,乃是當時「高原光學」的某家衛星工廠提議「中部光學」成為他們的衛星工廠而言。
事實上,與凱艾光學合作所得之利潤相當微薄,如今凱艾宣佈倒閉,只收回全額債款的六分之一,情況真是慘澹。然而,現在似乎難再向「先鋒光學」與「高源光學」提出合作要求。因為當初丈夫拒絕人家時,感情的疙瘩或許還留在對方印象中。
「哦!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身後有女職員喊她。
「啊,妳上那兒去?」
掛斷電話,加須子陷入沉思。
「暫時,森崎先生需要休養。所以我故意把他拉到這裏來。」
加須子走進工廠。
看見這些年輕的女作業員對自己如此親密和氣時,加須子忍不住有股立刻將從東京帶回來的禮物分送給她們的衝動。因為只有三十個人左右,所以她了解每個女孩的家庭狀況。這點與大公司完全不同。她們擁有https://m.hetubook.com.com家庭式的親密關係。
亡夫在世時,倉橋便受信任。他是個誠實的男人,至今仍然單身。丈夫曾經好幾次幫他介紹女朋友,不是說還早不急,就是看不上眼。最後,喜歡多管閒事的丈夫也投降,算是服了他。
然而,即使鏡頭研磨符合規格,也十分正確,但是總公司的品檢單位卻刻意挑剔,常使貨物被打回票。這也是舊制衛星公司最頭痛的地方。
倉橋也十分明瞭那種被逼交貨,徹夜不眠不休趕工的加班苦楚。
舊事新事齊上心頭,凱文光學倒閉事件與這個新疑問糾結纏繞住加須子的思考。
加須子聽取簡單報告時,倉橋市太也走了進來。他是名年約三十四歲的熟練技|師,也是誠懇負責的領班。一般鏡頭研磨分為望遠鏡用鏡片及相機用鏡片,倉橋市太在相機鏡片研磨上具有高超的技術。即使刻意恭維,他都稱不上英俊。顴骨突出,雙眼凹陷,雖然鼻梁高挺,嘴巴卻大得離譜。肩膀突出,體格像個方箱。
平常如果有公事,倉橋大多未經女傭通報就逕自進來。因為業務繁瑣,倘若凡事都得經過女傭就太麻煩了。
不過,最近鏡頭精確度方面的進步突飛猛進,品質稍遜者,立即被淘汰。倘若加工方法與設備進步緩慢,在競爭如此激烈的市場上根本無法生存。
消弭此一煩惱的唯一方法是,與大廠商維持良好的直接關係,並請求大廠商貸款,增購新式機器與設備等,或邀其投資。否則,惡性循環的結局只有死路一條。
不論東西方,研磨歷史由來已久。而發展迅速、輝煌卻都是近些年來的事。據稱從十七世紀的牛頓以後,研磨所使用的是三氧化二鐵與瀝青(石油系瀝青最常被使用於光學用途),當時根本沒有現代這種研磨機,一切都由手工完成。十九世紀以後,腳踏式研磨機發明,而動力研磨機則是半世紀之前才降世的產物。
近來,相機界走向式樣競爭與廉價銷售競爭。因此,一方面由於市場產品過剩,另一方面由於自動生產使成本降低,所以這些以舊機器生產的衛星工廠逐漸走下坡。
說起「高原光學」的社長,他戰前曾在某家相機公司當過工人。後來拿了退休金,組成小規模相機製造公司,而慢慢發展至今天的局面。
空氣是如此地清新。每次打東京回來,這份喜悅洋溢整個心懷。有人稱讚這裏是東方的瑞士,雖然稍嫌誇張,然而,它的景致確實配得上此譽。此地,戰後精密的機械工業蓬勃發展。聽說戰時這裏只生產軍用望遠鏡、觀測器;如今,除了相機、顯微鏡外,也製造手錶、音樂盒等精密機器。
山中重夫的態度與前次在凱艾光學債權人會議上迥然不同。他顯得落落大方,更會恭迎阿諛。
進入玄關報了姓名。櫃臺似乎事先被交代等候她。
倉橋睜大眼睛。
加須子想事先多了解那人的背景。
「謝謝您。我今天有點事……」
將鏡頭朝向光線一面,鏡頭會呈現有色條紋,這些條紋就是「牛頓環」。有關牛頓環的原理艱深。但總而言之,當研磨面與原器一致時,光線的條紋也會相同,這表示研磨正確。
「可是,已故的社長曾經說過;永遠當人家的衛星工廠沒出息,一定要早日發展成有規模的公司。」
不過加須子有她自己的想法。一旦與這家大公司訂立契約,往後大可不理會山中這個中間掮客。
山中與森崎欠身施禮後,加須子走進屋裏。這裏還是候客室,與客房當中隔著一道槅扇。
「唔,東京營業所的秋田有什麼意見嗎?」
說完,山中請加須子繼續再走。
「您回來啦。」
雖然玉兔光學的支票期限較長,但是付款一向有信用。凱艾光學倒閉之後,玉兔光學成為唯一的交易來源。
目睹加須子的模樣,倉橋略顯窘促。不過,他很快地把事情報告完畢。
他笑容可掬地說。
加須子沒有料想到森崎會在場。森崎似乎也有點難為情。
「嗨!」
「真是老天有眼,沒想到凱艾光學才倒閉,我們便有了大好機會重新出發。」
加須子偶爾把磨好的鏡片放在手掌上仔細觀看一番。未透明的鏡片好像陶製的石彈;而磨好的鏡片自然有股懾人魂魄的清澈透亮。鏡片的曲率弧度必須完全依廠商的要求打造,因此若是同時研磨兩家廠商的鏡片,很容易搞混。在此,這些細心的工作全由倉橋市太負責。倘若管理不善,檢驗不周,生產效率自然不高。不過緣於此,一家研磨鏡片的衛星工廠,時有機會研磨兩家不同規格的鏡片,或是同時研磨「Tessar」與「Eulko」。
「他是什麼意思?」
她吐吐舌頭,眼珠子往上翻看加須子。
淺間溫泉位於東側緩和的丘陵下方。進入溫泉街後,坡道兩旁櫛比鱗次排列著一家家旅館。過去,這些精雅的屋舍前掛著井筒溫泉旅館、梅溫泉旅館等招牌;而現在,富麗堂皇的鋼筋水泥建築物已取代它們,觸目皆是和-圖-書
衛星業者在承包價格被削之後,若不設法淘汰舊機械,增設現代化設備,則勢難挽回生存機會。然而,衛星業者本身缺乏大資金乃是事實,因此,目前的衛星業者正處於舊型手工業式生產所帶來的高勞資,與大廠商降低承包價格兩者之間的谷底掙扎。
車廂裏有熟稔的婦人向她打招呼。婦人也要到松本,不經意碰見加須子。有伴的旅程最容易解悶,但是,此刻加須子最需要的是一個人靜靜思考。想想未來經營的方向,以及分析山中的話裏玄機。
加須子勉強擠出一句話。
——他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呢?會不會是心中有了喜歡的人。
倉橋瞟了加須子一眼,欲言又止地將話吞了回去。
「嗯。不過還好,趕得上交貨日期。」
她笑著搖搖手。
「但是,不是全部。」
「倉橋先生,您太性急了。」
只有加須子對倉橋不願結婚的理由感到一些徵兆。自從丈夫去世,倉橋成為輔佐加須子最親近的人後,這種徵兆益發明顯。不過加須子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裏,與倉橋所談也僅限於公事。
丈夫去世前也曾經懊悔自己的方針。偶爾他會提及,倘若先前與「高原光學」合作,今天我們的工廠都很大了的這類吁嘆。不過話說回來,誰又料想得到,七八年前提出合作建議的「高原光學」竟然會有今天這等成就呢。
「上次,十分……」
「倉橋先生會不會喜歡嫂嫂啊?」
雖然如此臆測,卻不曾聽過關於倉橋的風流豔遇,而他怎麼看也不像會養情婦的人。
加須子笑笑。
「您回來了。」
在松本站下車,她搭乘計程車往淺間溫泉。
倉橋市太出生於上伊那郡高遠町的農家。中學畢業後便進入下諏訪的石川研磨所工作。石川老闆在研磨鏡頭方面是具有名人氣質的工匠,所以倉橋市太不久便成為他的學徒。剛開始,他從最基礎的手磨學起。雖然學徒年限是五年,但是十年後老闆才準他出師。結果,他在老師那兒學得一身高超的手藝。
那端傳來預感中的人的聲音。
不過,一聽到岡谷鎮,任何人最先聯想到的是紡絲工廠。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回憶了。
映入加須子眼簾的是,一位臉蛋細長,架副眼鏡的青年,背著主位的壁龕而坐,身旁陪著兩名藝妓,手裏執著酒杯。
「麻煩請倉橋先生來一下。」
「取芯」之前,每個鏡片個別獨立,經過燻膜(表面處理)後,依照廠商之要求將鏡片貼合。這種貼合因每個相機公司不斷的改變設計,而成為技術上的機密。因此,許多衛星工廠多研磨單一一種鏡片,有人就稱這種工廠為單鏡片研磨工廠。
從光學玻璃製成鏡頭或稜鏡的過程,每家工廠大致都相同。目前提供國產原料玻璃的公司有F光學與O光學兩家;原形玻璃呈不透明的錠塊狀,工廠依照廠商的設計圖,分別裁出各種大小、凸鏡、凹鏡等不同形狀。這種切斷或打模的過程叫「成型」。相機廠商會提供成型鏡片(尚停留在鏡頭材料階段)給負責研磨的衛星工廠。
比如此刻,倉橋也是打算進來報告公事,卻意外撞見加須子衣衫不整,靦腆羞澀地匆匆退出。他的這種態度不僅只是因闖入男人不宜進入的地方而倉惶不知所措,還包括了其他心情。從倉橋瞬間的神情裏,加須子第一次看見他有別於談論公事的感情。
總公司檢驗鏡頭相當嚴酷。尤其是鏡頭的曲率規格,要求更為苛刻;因為曲率是決定解像力的主因,檢查是為了維持信用品譽。另外,倉橋也仔細研製牛頓環檢查的必需原器。
或許是旅館的人早先一步去通知,當加須子被領著路,正沿甬道前行時,甬道的轉角處驟然已出現山中重夫那張堆滿笑的臉孔。
「這樣說是不錯……但是,我可以感覺到,這是個好兆頭。社長,萬一對方有這種意思,一開頭最要緊,您必須堅持一個條件。您也明白,咱們公司的機器都老舊了,如果換新,需要一筆資金。您就以購買新機器的貸款為條件,和他們交涉。」
「是嗎?那您一定得去。」
如今,「高原光學」躋身大型相機製造公司,與老牌的「先鋒光學」並駕齊驅,分庭抗禮。位於富士見高原上白樺林山丘的工廠,擁有員工近一千五百人。
「事先雖然沒有抱任何希望,但是結果總得出席會議才會知道。況且,我們為了凱艾也吃了不少苦。一想到同事們為了趕付交貨日期,通霄達旦地加班,即使只能收回一點點,我也必須力爭。現在,還算對大家有個交代就是了。」
但是,如果衛星業得與大廠商取得合作關係;則資金周轉上方便不少;也就是說,比起自己苦撐,各方面都能減輕一些負擔。
山中重夫指稱,此人是此地大公司的總經理,那麼不是「先鋒光學」,便是「高原光學」了。先鋒光學的總經理年約五旬,而高原光學的總經理是個三十二歲的年輕小伙子,他是高原光學社長的堂弟。
「是誰?」
m.hetubook.com.com本區較大相機製造公司屈指可數,就是「先鋒光學」、「高原光學」與「肯特光學」。其中「先鋒光學」歷史最悠久,規模也最大。不過近幾年來「高原光學」竄得非常快,他猛烈的攻勢也弘起業界矚目。「高原光學」在富士見高原上擁有一家設備相當現代化的工廠,「高原」一名就是緣於地理而取的。
「您回來了。」
倉橋不知情的鼓勵,語氣開朗。
加須子在甬道上向他道謝。
倉橋好似在尋覓適當的地方。最後,他把傳票放在鏡檯旁,急忙退出房間。垂著視線,臉漲成豬肝紅的倉橋,在加須子腦海裏留下不愉快的印象。
「現在就要去啦?」
山中重夫在電話裡告訴她的旅館是淺間觀光飯店。在此地,堪稱一流的旅館飯店,地理位置在溫泉街盡頭的山腰上。
過去幾年,加須子主持的中部光學有三家主要的合作廠商。其中凱艾光學的規模最大。換言之,她只與二流的相機廠商有來往。由於這種二流廠商的經營基礎並不穩固,加須子也時常擔心對方說倒閉就倒閉。
大戰結束,美軍駐日後,相機界掀起熱潮。「高原」及時搭上這列幸運車。創立之初;「高原光學」月產量不過百來部,卻怎麼也賣不出去,沒有一家批發商問津。直到稍後;某家外銷廠商看上他的廉價,遂予以厚援資金,促其一步步發展上來。
遠澤加須子始終覺得,列車從富士見車站急遽走下坡道,抵達諏訪湖畔一隅,然後沿著湖大繞個圈時,這一段窗外的風景永遠是那麼美麗動人。通過上諏訪,左邊的街貌驟然中斷,窗外展現的是瀰漫的湖水;右邊有低矮的臺地,臺地上殘留著許多園圃。這裏,偶爾有繩文時代的遺跡出現眼前。從鹽尻峠看去,殘雪覆頂的穗高山若隱若現。
「您的電話。」
倉橋緬懷地憶述。
於是,明知黑市風險大,卻不得不去借錢;結果是,公司的營業看似有盈餘,暗地裏卻為了付高利息而累得焦頭爛耳。這就是衛星業者共同的困擾,人人叫苦連天。
加須子的工廠也正處於這種困境。大廠商將工程發包給衛星工廠的唯一理由,乃是產量不敷市場需求,因此明知成本較自己公司生產為高,也必須如此做。但是他們也因此嚴酷地要求衛星工廠的交貨日期。
「我了解。但是,如果我們打開與大廠商合作的關係,可以順便商榷關於我們公司機器老舊的問題。也許大廠商可以貸款讓我們增設研磨機器。」
「夫人,我想這對您的公司絕對有利。我保證。」
「哦,我們等見面後再詳談吧。把樂趣留待後頭不是較好嗎?」
「請進,夫人。」
「我看,凱艾光學的森崎社長竟然勾結這種騙子,大概是走到窮途末路了。這一定是惡性倒閉,森崎社長八成私藏許多資金。他預算好用六分之一債款結清債權,然後將詐欺的全部責任轉嫁與山中重夫。等風聲不緊時,再籌創別的公司。」
「社長。」
丈夫生前的確強調當衛星工廠永無出頭之日,他的願望是自組一家獨立的相機製造公司。因此,當地的大相機公司每次提出合作之意時,丈夫都一一予以回絕。
加須子告訴他是債權額的六分之一,並且把會議過程簡略地告知倉橋。不過,當她提及山中重夫只交給她一人不同的支票,而其他債權人拿的全是空頭支票時,倉橋愀然怔忡。
「不過,雖然可疑,我們能收回這些錢已是萬幸。目前等著付的錢有多少錢?」
馬上有人領她進屋。
因為,加須子一直不認為凱艾光學的森崎社長會做出這種違背良心的詐欺行為,她相信,八成是山中出的餿主意,他慫恿森崎欺騙大家。經歷數年來住交易,加須子不願意承認森崎是那麼壞的人。
如今,相當於中部光學總公司的大廠商凱艾光學倒閉,使中部光學面臨嚴重的打擊。加上中部光學的老闆是女性,即使領班一個人如何優秀,也很難支撐下去。其他研磨鏡頭的衛星工廠紛紛乘此機會想挖走倉橋,而且已經展開誘惑的攻勢。但是,倉橋市太一直未被打動。
女職員出去叫領班。辦公室有甬道可通往屋後的工廠。
加須子略微遲疑。
為什麼山中與森崎會聯袂在此地與某家大廠商的總經理聚頭呢?
倉橋雙手插在胸前。
與她一起巡視工廠的倉橋,訝異地從旁注視著加須子。因為加須子未將山中重夫可能來訪的事情告訴倉橋。
我們若踏進「先鋒光學」或「高原光學」的工廠,便可以看見明亮的廠內,從組合鏡頭到完成整個機身,全都是高效率的一貫作業。
一般研磨鏡頭、製造機身、螺絲、觀景窗等的業者多是小型衛星公司。在大規模工廠的大玻璃牆外,可以望見北阿爾卑斯山像幅佔據整片牆面的繪畫;而在小型工廠裏,只能看見一小點山峰,一小部分天空。
山中點點頭,刻意壓低嗓門。
「事情怎麼樣了?」
叫來久保榮子,處理妥票據問題後,加須子復又詢問領班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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